詹福瑞
京門酒徒,說起幾代學人,常常感慨,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學人。
“五四 ”前后一輩學者,多文人氣,學問好,張揚個性,不乏狂放縱逸者。學界有著名 “三瘋子 ”:落拓不羈的章太炎章瘋子,不修邊幅的劉師培劉瘋子,頗多奇行怪舉的黃侃黃瘋子。黃侃性至孝,讀書必正襟危坐。然好飲酒,頗自許,出門不是觀天,就是察地,以為天下學問無出其上者,不屑于平視諸公。為了學問高低,不惜拳腳相加,甚至要刀杖相決,直率到近乎乖戾?!叭傋?”后二人又位列北京大學 “三怪杰 ”,另一怪杰是梳著小辮子、喜談女人小腳的辜鴻銘。四五十年代的學者,學問雖不及前者,但因得前輩真?zhèn)鳎喽啻蠹?。但為人卻常內(nèi)斂,謹言慎行。于酒亦多遠之。當然也有例外。一九九一年七月,在馬鞍山參加李白誕辰一千二百九十年學術(shù)會。匯聚了許多當代著名李白研究專家,如內(nèi)地的詹、朱金城、霍松林、周祖撰、裴斐、王運熙、羅宗強、安琪,臺灣的阮廷瑜,香港的鄺健行,以及日本的筧久美子等,可謂一時之盛。開幕式上,見一位先生坐在主席臺上,鶴發(fā)童顏,極有風神。后來知道,這就是大名鼎鼎的蘇仲翔先生。蘇先生研究李白、杜甫,著有《李杜詩選》,我讀過的是古籍出版社一九五七年二月的本子,這是常見本,而在此前的一九五五年十二月,上海春明出版社就出版了此書。這是新中國成立后最早出版的李白詩選注本,因此影響較大。
但是,當時我們這些還算年輕的參會者,除了敬佩蘇先生的文學研究,更感興趣的是他的傳奇經(jīng)歷。十八歲加入共產(chǎn)黨,一九二七年“四一二 ”政變,被國民黨判十九年徒刑。一九三三年獲保釋出獄。一九四九年上海解放,共產(chǎn)黨請?zhí)K先生到上海軍管會高等教育處工作,再調(diào)為華東師大教授。一九五八年,蘇先生五十歲,被劃為 “右派 ”,事有湊巧,這次也是整整十九年,一九七七年才摘掉帽子。此時,蘇先生已七十二歲高齡,才得以重返華東師大做教授。
憶及蘇先生,我首先想到的是一個知識分子的良心,知識分子的耿介。直面現(xiàn)實,敢于批評,且直言出之。蘇先生在《揭露安排對治》一文中,激賞中國古代知識分子中的憨直敢言之士 “不惑,不憂,不懼 ”的高貴品質(zhì),稱之為 “千人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 ”。而他本人,就是這樣的人。再看蘇先生寫于一九五六年的《民主盛世百家爭鳴》、《漫談文牘主義》,就知道 “右派 ”這頂帽子非戴不可了。在這些文章中,他大講自由講學,自由著述,中國民間議政的傳統(tǒng),要服從真理,服從正義。并對現(xiàn)實中的官僚主義、形式主義給予尖銳揭露和批評,表現(xiàn)出一個正直知識分子對真理與正義的堅守。蘇先生的兩個十九年應(yīng)該是對正直知識分子的宣判。然而,懷抱理想,堅持真理,直面現(xiàn)實,恰恰是知識分子的本質(zhì)屬性。改變了這一屬性,他就脫胎換骨為另外的什么分子了。直面現(xiàn)實,甚至批評現(xiàn)實,就必然招致現(xiàn)實的不滿,自然也就命運坎坷,所以它是宿命。
還有另外的宿命,那就是他們與中華民族文化的因緣。對于這些知識分子來說,命運可以改變其人生,卻無法改變其對中華民族文化的一往情深。愛,是它;恨,也是它。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人因文病,病卻又因文而愈,此也是宿命?;仡櫼幌庐斈甑玫?“右派 ”帽子的知識分子,多因文致禍,蘇先生也是如此。這種宿命,只能自救,以何救之?文也。蘇先生學問淹博,文史兼通,詩書畫三絕,文章所及,儒釋道無不有得。有人問他畢業(yè)自哪個學校,蘇先生說是 “陸軍大學 ”。他說的陸軍大學,就是一九二七年被關(guān)進的杭州陸軍監(jiān)獄。就是在那里,他修習了佛典、《圣經(jīng)》、《易經(jīng)》,以及黑格爾、達爾文的理論,并著有《易學會通》。蘇先生是佛學耆宿,著有《明理新論》、《佛學通講》、《佛學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等多部,點校禪學經(jīng)典《五燈會元》,且有未完稿的《中國禪學史》。誰能想到,他的佛學功夫,卻是監(jiān)獄中奠基!身陷囹圄,高墻和鐵鎖限制了人身自由,有多少人會因此頹廢、瘋狂,甚至心死。蘇先生卻沉浸于中外經(jīng)典之中,自拯自救,獲得更強大的生命力。蘇先生的佛學研究,起步早,并且伴隨其一生。四十年代就有太虛評為 “一時杰作 ”的《名理新論》及《玄奘新傳》。七十年代,被勒令退休、遣返回家期間,又寫成《佛學通講》。八十年代,點?!段鍩魰?。研究佛學,一生不輟,是其性之所好,還是借佛學開解自己,尤其是在其困頓的生活階段?誰又能分得清彼此!
蘇先生的以文自救,極具中國傳統(tǒng)文人的趣味,此又是我感興趣的。馬鞍山會后,安排去黃山考察李白行蹤。住屯溪,逢大雨,阻斷去黃山的路。臨時改路屯溪民居和齊云山。齊云山雖無黃山險峻,萬千氣象,但為道教圣地,蘇先生興致頗高,曾賦詩云:“平生兩越青城頂,今日齊云拾級來。九嶺十三亭曲折,只應(yīng)步步近蓬萊?!蔽覀兣c蘇先生同行,有幸親睹蘇先生風采。蘇先生身體好,為人豪爽,是此次出行的看點,一路留下頗多故事。而這些故事多圍繞詩書酒和他的書童展開。
蘇先生于酒有真愛,出行,必帶酒和下酒小菜,一有情興,便中飲之,其形跡頗類正始名士劉伶。但劉伶是土木形骸之人,喝了酒,忽忽悠悠,不拘形跡。而蘇先生卻少見醉狀。途中見有奇石,忽發(fā)酒興,倚石,酌酒,飲一杯,品口菜,便足矣。再賞蘇先生,白發(fā)似雪,紅顏灼灼,真酒仙也。
回到賓館,有人講蘇先生故事。此行,安排的行程中有太白酒樓,傳為李白飲酒之酒肆。一行人自然明白,這是后人的附會。但蘇先生見到太白酒樓,酒興大發(fā),遂入店,觀太白像,沽酒小酌。臨行,與店家議好,以字換酒。于是店家展紙,書童研墨,蘇先生略一沉思,揮毫乃就。詩為游屯溪和齊云山所得,字乃行草,俊爽飄逸,見者嘆絕。蘇先生是書法家,雖不能說一字難求,卻也令得之者如獲至寶。蘇先生并不似俗世所謂的書家,視字若金,直標價于門庭。他雖不能似李白那么豪放,“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 ”,卻常常以字換酒,傳為美談。蘇先生的哲嗣說,蘇先生有時到朋友家,主人不在,蘇先生就自開酒廚,斟酒獨酌。然后留下字畫,揚長而去。這些皆為傳說,而此次則讓同行者開了眼界。
李白當年游金陵有金陵子,蘇先生此行也帶了 “酒童 ”,即他的私淑弟子沈詩醒。沈女士為上海名士沈鵬年之女,據(jù)說是年幼體弱,乃向意佛學,拜蘇先生為師。她協(xié)助蘇先生整理《五燈會元》,著有《禪林漫步》,蘇先生為之序五絕兩首:“掃眉才子夙飛聲,蕙質(zhì)蘭言一往情。悟到拈花微笑旨,未妨有愛起無明。”“小品繆琳手自編,蕓窗晚課一燈妍。人天消息參應(yīng)遍,菊影茶笙總是禪?!焙苄蕾p他這個徒弟的聰明悟性。讀蘇先生此詩,自會使人想到沈女士漫步禪林的感悟:學佛關(guān)鍵,在于悟心,不在守戒。要能在念念不斷、煩惱不絕時想得通,在濃艷場中、紛紜境上看得透,這樣才能不為他縛己縛,萬事獨抱真守,一心不亂。為此,若能 “解得青山獨往意 ”,又何妨 “步步踏紅塵 ”呢。直是悟到真禪的蘭蕙之言。沈詩醒此時剛可三十余,相貌氣質(zhì)皆非凡女。幾個年輕的學者,路上與她討論情與緣的問題,她妙語連珠,令途中充滿禪意。有這樣一位徒弟為蘇先生拎著酒壺,帶著小菜,隨侍左右,也讓蘇先生更加飄逸起來。
蘇先生研究李白,激賞李白一介布衣,詩酒飄零,為知識分子在政治活動和生活方式上,創(chuàng)造了風流倜儻的典型性格,又以 “風流倜儻、光明磊落 ”,概括李白一生。我讀此語,總覺得他是在勾勒自己的形象。李白懷抱兼濟天下之志,自許為當代管仲和姜尚,但是一生并不得志,至少在他自己看來是如此。其解脫之道,就是道家。縱酒狂歌,宣泄其政治苦悶。蘇先生早年亦有政治抱負,但是卻坎坷一生。其自遣行跡似太白,以詩酒自適。然則深究之,當是亦莊亦禪,近于蘇軾?!拔嵘褢T波三折,放眼乾坤日月長?!睙o法改變社會,就設(shè)法改變自己,想得開些,這也是舊派知識分子的自救之道。
蘇先生一九九五年十一月十三日辭世,享年八十八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