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實秋
文房四寶(節(jié)選)
梁實秋
墨
古時無墨。最初是以竹挺點漆,后來用石墨磨汁,漢開始用松煙制墨,魏晉之際松煙制墨之法益精,遂無再用石墨者。魏韋誕的合墨法:“好醇煙搗訖,以細絹篩于缸。醇煙一斤以上,以膠五兩,浸 皮汁中。其皮入水,綠色,解膠,又益墨色,可下雞子白去黃五枚。益以真珠一兩,麝香一兩,皆別治細篩。都合稠下鐵臼中,寧剛不宜澤,搗三萬杵,多益善。合墨不得過二月九日,重不得二兩一?!惫湃酥颇?,何等考究。唐李廷 為墨官,嘗謂合墨一料需配真珠三兩,玉屑一兩,搗萬杵。晚近需求日多,利之所在,粗制濫造,佳品遂少。歷來文人雅士, 每喜蓄墨,不一定用以臨池,大多是以為把玩之資。細致的質(zhì)地,沉著的色澤,高貴的形狀,精美的雕鏤題識,淡遠的香氣, 使得墨成為藝術(shù)品。有些名家還自己制墨,蘇東坡與賀方回都精研和膠之法。明清兩代更是高手如云。而康熙乾隆都愛文墨, 除了所謂御墨如三希堂墨妙軒之外,江南督撫之類封疆大吏希意承旨還按時照例進呈所謂貢墨,雖然阿諛奉承的奴才相十足, 墨本身的制作卻是很精的,偶有流布在外,無不視為珍品??椩觳芤灿戌澲疤m臺精英”四字的貢墨,為蓄墨者所樂道。至于談?wù)撃返膶?,則宋有晁季一之 《墨經(jīng)》,李孝美之 《墨譜》,明有陸友之 《墨史》 等,清代則談墨之書不可勝計。
墨究竟是為用的,不是為玩的,而且玩墨也玩不了多久。蘇東坡詩:“此墨足支三十年,但恐風(fēng)霜侵發(fā)齒。 非人磨墨墨磨人,瓶應(yīng)未罄 先恥?!薄盾嫦獫O隱叢話》 :“東坡云:‘石昌言蓄李廷 墨,不許人磨?;驊蛑疲鹤硬荒ツ?,墨將磨子。今昌言墓木拱矣,而墨固無恙。’……”墨之精品,舍不得磨用,此亦人情之常。民初北平兵變,當(dāng)鋪悉遭劫掠,肆中所藏舊墨散落在外,家君曾收得大小數(shù)十笏,皆錦盒裝裹,精美豪華。其形狀除了普通的長方形圓柱形等之外,還有仿鐘、鼎、尊、磬諸般彝器之作。質(zhì)堅煙細,精采煥然。這樣的墨, 怎舍得磨?至于那些墨上鐫刻的何人恭進,我當(dāng)時認為無關(guān)重要,現(xiàn)已不復(fù)記憶了。
書畫養(yǎng)性,至堪怡悅,唯磨墨一事為苦。磨墨不能性急, 要緩緩地一匝匝地軟磨,急也沒用,而且還會墨汁四濺。昔人有云:“磨墨如病兒,把筆如壯夫?!睉醒笱蟮啬ツ窍癫核频挠袣鉄o力的樣子。不過也有人說,磨墨的時候正好構(gòu)想。 《林下偶談》:“唐王勃屬文,初不精思,先磨墨數(shù)升。”也許那磨墨正是精思的時刻。聽人說,紹興師爺動筆之前必先磨墨,那也許是在盤算他的刀筆如何在咽喉處著手吧?也有人說,作書畫之前磨墨,舒展指腕的筋骨,有利于揮灑,不過那也要看各人的體力,弱不禁風(fēng)的人磨墨數(shù)升,怕搦管都有問題,只能作顫筆了。
筆要新,墨要舊。如今舊墨難求,且價絕昂。近有人貽我坊間仿制“十八學(xué)士”一匣、“睢陽五老”一匣,只看那鏤刻粗糙、金屑浮溢之狀,就可以知道墨質(zhì)如何。能沒有臭腥之氣,就算不錯。
(責(zé)任編輯 李愛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