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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心/心臟母題”文本互涉及文類發(fā)展的啟示——新加坡《南洋總匯新報》小說《情人心臟》的解讀

    2016-04-13 08:41:24新加坡
    商丘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 2016年11期
    關(guān)鍵詞:十日談麥氏新報

    [新加坡]辜 美 高

    (新加坡國立大學(xué) 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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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心/心臟母題”文本互涉及文類發(fā)展的啟示
    ——新加坡《南洋總匯新報》小說《情人心臟》的解讀

    [新加坡]辜 美 高

    (新加坡國立大學(xué) 中文系)

    新加坡《南洋總匯新報》在1907-1911年刊登了一批數(shù)量可觀的小說(主要是文言小說),其中不乏題材新鮮、情節(jié)曲折的佳作,應(yīng)該予以高度評價。署名六六的小說《情人心臟》,乍看起來以為只是源于薄伽丘《十日談》第四天的兩個故事,仔細推敲,可以看出這個吃心的母題,在英國文學(xué)、文化中曾有過漫長而曲折的演化;六六認識了整個發(fā)展的過程,在挪用、移借情節(jié)的時候,小心翼翼,既掌握小說寫實及新聞性的特質(zhì),加以取舍與改造,又能配合清末東方的現(xiàn)實,體現(xiàn)自己的創(chuàng)作意圖。作品基本上遵守祖本文類的范式,也許可以說是華語系小說第一次成功地移借西方小說的傳統(tǒng),跟國際接軌!這種混合體的創(chuàng)作方式,不但啟迪華語系的作者:文類橫植的可行性和移植的創(chuàng)作方法;反過來說,也可以給世界文學(xué)的創(chuàng)作提供借鑒。

    《南洋總匯新報》;六六;《情人心臟》;吃心母題;《十日談》;混合體

    一、研究緣起

    拙文《新加坡早期的文言小說1907—1911》(刊于臺灣嘉義大學(xué)第四屆古代小說戲曲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會議論文集)曾略介紹《南洋總匯新報》這個時期中的文言小說?!赌涎罂倕R新報》①現(xiàn)存報刊自1907至1946年,筆者初步考察僅止于1911年,主要是配合本人對新加坡辛亥革命前的小說的研究,辛亥革命之后之小說不在考察的范圍之內(nèi)。當時覺得《南洋總匯新報》這批小說寫得很好,應(yīng)該給予高度評價,后來因為忙于別的研究課題,中輟下來。幾個月前,第二屆中國古代文學(xué)文化研究學(xué)術(shù)研討會組織委員會發(fā)函給我,邀請我出席盛會,我想借這個機會,完成這個未完成的計劃,但是因為課題擱置多時,資料散失,得重新看報紙資料,便定下這個比較小的題目。主要還是因為當初閱讀《情人心臟》這篇小說時,覺得小說情節(jié)曲折,雖隔多年,印象彌新。

    我重新研讀這篇小說時,找到它的源頭,上溯下探,更覺得作者仿寫的過程是非常復(fù)雜的,考慮非常周詳;該作稱得上是具有劃時代意義的佳作。

    二、關(guān)于作者

    這篇小說的作者六六,不知道是《南洋總匯新報》哪一位記者的筆名。最近看到彭劍的著作②書中辟有專章討論參加論戰(zhàn)的作者,辨認出一些筆名,很有參考的價值。可惜因為年代太久,參考資料匱乏,很多筆名仍然沒有辦法辨認出來。我注意到,六六的政論在彭劍考察的視野內(nèi),在彭著的注釋中,我發(fā)現(xiàn)他引用六六的政論,約有六篇之多。我很尊重彭劍細致研究的新成果,但未能有時間核查他的每一個論點,只能暫時借重他的結(jié)論。如果彭劍的結(jié)論正確無誤的話,六六的政論跟其他作者一樣,沒有太多新意。但我注意到,六六的政論文章,約有20篇之多,每篇頗長,通常3次刊完。這約20篇的政論,彭劍沒有全部提到。而且六六的情迷小說《情人心臟》(1909年5月11日起,分兩次刊完)、《鬼偵探》(1909年5月 20日 )、《險里良緣》 ( 1909年6 月21日,分9次于7月12日刊完 )、《美人累》(1909年9月18日)以及《南洋客傳》的諧文 (1909年5月7日)、談叢《洪楊亂之女將》(1910年 1月31日)和談叢《洪楊互相殘殺》(1910年3月18日)共7篇,彭劍未列入考察的視野。畢竟彭劍的著作不是專為考察《南洋總匯新報》的小說,我們不能因此對彭劍有所苛求。我以為六六的政論等作品,對于解讀六六小說的思想有所幫助。我們不知道六六是否用過其他筆名。初步推測,從他1909年5月開始所寫政論,到1910年底,文章出現(xiàn)的頻率、署名的一致性看來,估計他不用其他筆名,而他的文藝作品只有7篇。如果我們以他的文字在《南洋總匯新報》作為他居留新加坡而且供職于《南洋總匯新報》的證據(jù)的話,他在報館時間頗長,約從1909年5月到1910年12月,前后19個月。(這種推論對其他作者不一定適用,如梁啟超,我們未聽說過他來過新加坡,但他的政論文卻也在這個時期的 《南洋總匯新報》出現(xiàn),其他作者也不都是長住新加坡,譬如康有為,只是來新加坡短暫訪問,而且他的訪問也不很公開)六六的政論1910 年年底刊出一篇,此后便銷聲匿跡③。儻客是繼梁啟超之后在辛亥革命前夕最后出現(xiàn)的一位政論作者名字。《情人心臟》是六六比較早的作品,刊于1909年5月,在清廷頒布《欽定憲法大綱》(1908)后的一年,也即在光緒謝世(1908年11月14日) 、西太后駕崩(11月15日)的一年。其他3篇小說,也分別于1909年5月、1909 年6月發(fā)表。所以研究六六《情人心臟》,應(yīng)該以1909年當時的局勢背景并對作者的心態(tài)加以考慮。六六有沒有在新加坡以外發(fā)表其他作品,這有待于學(xué)者尤其是港澳學(xué)者和美國等國際學(xué)者研究的配合,希望有朝一日對這個筆名的探索能水落石出,不至于成為一個懸案。

    三、小說的情節(jié)

    《情人心臟》,大約1200字,兩次刊完。卷首有韻文,其關(guān)鍵詞句如下:

    英雄多情累,美人多情死,藕絲難斷,鵑血空啼……千秋佳話。(作者對男女情感專一熱情地歌頌,作為千秋傳頌的不朽佳話!)

    (一)小說的情節(jié)如下:

    1.粵省有一個書生柳子盈,為某學(xué)堂學(xué)生,人品高尚,風流瀟灑,與隔鄰麥氏女一見鐘情,結(jié)了不解緣。無奈麥氏女“赤繩早系”,只能乘隙來往。

    2.起初以書信往來,后來麥氏女歸寧回鄉(xiāng),兩人有進一步情愛的關(guān)系。

    3.“嚴父”怕出事,強把他們拆散(這點可以從柳生的絕命詞中追述看出),把他送往東洋留學(xué),時為宣統(tǒng)元年(小說的實時記年,故事具有新聞性)。臨行前,麥氏女偷偷送給他贐儀,送給他同心結(jié),期望“同心金石,再結(jié)團圓”。柳生滯留東洋兩年,惦念情人,情牽夢縈(見其絕命詞所追述的相思苦情)。后來柳生一病不起,郁郁以終。

    4.這位忠于情感的青年,臨死時想起昔日與情人繾綣的情愫,囑咐忠仆,在他死后將他的心肝取出,連同同心結(jié)等物,送回給廣東的麥氏女,以表一片不渝的赤誠。

    5.心臟送到廣東時,為麥氏女的丈夫發(fā)覺,他“心存報復(fù)”(原文的字眼,可見作者有意寫復(fù)仇小說),更攔截仆人的禮品,把心臟奪去,而且讓廚子將心臟煮成美味,送給麥氏女吃,以“羞辱”她的情感逾越婚姻界限的“無恥”!

    6.麥氏女起先并不知情,覺得丈夫送來的“野豬心”美味可口!這時丈夫才對她說,“這顆心活著的時候,是您最喜歡的!”

    7.這么恐怖的冷諷,麥氏女聽了,簡直是個晴天霹靂,暈了過去。但她醒來時,很鎮(zhèn)定,責其夫的“多情”,(正言若反!指責他刻薄、妒忌!)把她情人的心,葬于自己腹中,讓他死得其所!讓他有一個珍重的墳?zāi)棺鰵w宿。說完,便把自己幽禁于石室,絕食而死!

    顯然,小說比較含蓄,如果對照文本原型模式,麥氏女應(yīng)該是敢于追求自由意志、以死殉情的女英雄,是反夫權(quán)、反專制的巾幗!簡約是這篇文本的特色,意在言外。

    (二)情節(jié)的來源

    《十日談》兩個短篇是《情人心臟》的來源。

    《十日談》作者是意大利的薄伽丘(1313-1375)。他住在人文氛圍濃厚佛羅倫薩,不幸當時發(fā)生黑死病,市民紛紛遠離市區(qū),到鄉(xiāng)下避難。實際上,佛羅倫薩除了公共衛(wèi)生出了嚴重的問題,社會風氣也墮落,貪污腐敗處處可見。作為薄伽丘的先行者但丁,感到氣憤和失望,他猛烈地公開抨擊,因而遭到佛羅倫薩當局放逐。薄伽丘很敬佩但丁的道德文章,他的《十日談》繼承但丁這種敢怒敢言的批判精神。他的中短篇小說,無論是喜劇、悲劇,都于嬉笑怒罵中,針砭時弊?!妒照劇返谒奶斓墓适拢环辞叭熘v述的喜劇故事,講的是悲慘的愛情,對當時上流社會的勢利、殘暴與專橫,予以無情的鞭笞。

    表面上,《情人心臟》出自《十日談》第四天第一、第九個故事(以后簡稱為第一、第九個故事),六六巧妙地糅合這兩個故事線性發(fā)展情節(jié),統(tǒng)一人物,以突出女英雄不屈不撓的高貴品質(zhì)以及爭取意志自由的決心。這種自由意志,是文藝復(fù)興期人們所熱切追求的理想,一直到19世紀末,與尼采所提倡的free will,都是一脈相承的。這種思潮,對于新小說、新婦女在世紀末出現(xiàn),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例如,英國哈代的小說《無名的裘德》,震撼了整個倫理社會,而所得到的反彈也是巨大無比的。清末中國的小說界,在某種程度上,也為這種思潮所波及。

    《十日談》第四日第一個故事,寫一位父王,不舍得愛女出嫁。后來不得已讓女兒嫁人,但不久女兒又守寡。她青春,自然有情欲,但她不濫情,不放蕩。經(jīng)過千挑百選之后,才和一位宮中的侍從要好起來。起先乘隙來往,后來利用通往宮中的洞穴,私通起來。這名侍從雖然出身卑微,但是為人誠實勇敢,兩人的愛欲行為,被父王撞見。父王認為有損郡主名節(jié),況且侍從地位低下,不配女兒郡主崇高的地位,于是將他勒死,并慘無人道地將他的心肝挖出,盛在金杯里,送給他的女兒!女兒一見金杯及心臟,盛怒斥責父王殘酷無道,之后,從容飲下倒在金杯里心臟上的毒液,自盡身亡。全文長達十頁,只有前面兩頁的情節(jié)被六六挪用、壓縮成小說《情人心臟》前面的一兩百字。父女的沖突被六六改成父子的沖突,而且親子的沖突再度被淡化、精簡,幾乎看不出來。如果不檢視“祖本”,還以為小說只是情敵復(fù)仇的情愛悲劇。第一個故事中與情人的往來、偷歡等情節(jié)被六六略去,最后女英雄的抗議心理描寫長達兩頁,也幾乎被略去。這一篇,長長十來頁的小說,五六千字,僅存開頭那一百多字跟后面少許的情節(jié)。筆者認為六六省略得好,“祖本”第一個故事的后半作為《情人心臟》的潛臺詞,而小說的發(fā)展可以到此戛然而止,可使壯烈抗議的氣氛更加濃烈。

    六六挪用情節(jié),恪守悲劇文類的模式,故事主要寫王家貴族的上層社會,這跟希臘的悲劇一樣,多數(shù)寫帝王將相的悲歡離合。六六小說中的主角柳生,是留日的自費生。根據(jù)彭劍大著的引文統(tǒng)計,當時中國的留學(xué)生,以留日居多。公費生約1000人,自費生約500人,柳生的父親有能力送兒子出國,可見家境不是普普通通,屬于社會的中上階層。父女的沖突,被六六改成父子的沖突,親子的沖突性質(zhì)則一樣。六六小說說柳生埋怨父親嚴酷殘暴,跟《十日談》第一個故事女兒斥責父王殘暴,同出一轍。當然《十日談》措辭強烈,心理分析細膩,六六由于篇幅的關(guān)系,可能更重要的是,六六有意淡化希臘悲劇血淋淋的膻腥,而把情節(jié)抽象化,濃縮成100多字,保留重點“吃心/心臟母題”。這樣的處理,也是有歷史根據(jù)的。希臘的悲劇結(jié)構(gòu),到了羅馬略有變化,為了沖淡悲慘的氣氛,塞尼卡把悲劇轉(zhuǎn)化成悲喜劇,以喜劇結(jié)尾,這種傳統(tǒng),為14世紀的薄伽丘所繼承;本文討論的第四天的第一、第九個故事的結(jié)尾,就是塞尼卡式的悲喜劇,為薄伽丘所弘揚。但是六六并沒有盲從,而加以刪節(jié)。

    順此補充,《十日談》第一個故事吃心的母題,可能來自但丁的《新生》,但丁在夢中見愛神拿著他的心,喚醒在他(愛神)懷中熟睡的情人貝雅翠絲Beatrice,她“馴服而謙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吞下了這顆燃燒的心”!六六的《情人心臟》,情人柳生自愿死后獻出心臟,以表示對感情的一片真心,可以跟貝雅翠絲吃但丁的心的情景比況,是屬于比較正面的心臟主題。但丁為西方中世紀文學(xué)的祖師,其作品為熟悉西方文學(xué)的作者所敬仰。根據(jù)學(xué)者研究,陰暗面吃心母題來自法國,而法國的吃心題材,則可能來自12世紀前傳入的印度故事④。這個母題,據(jù)我所知,在英國文學(xué)、文化中經(jīng)常被炒作。在喬叟早期詩歌《伯爵夫人的挽歌》中,提到一個多情的皇后,因為國王久久沒有回來,日夜惦念,茶飯不思,面包也一口不吃了(跟《十日談》為情人絕食而死的情節(jié)類似,多少有愛情悲劇的影子)。此外《吃心謠》廉價小冊子ChapbookoftheEatenHeart,也傳播這樣的題材,且附有血書,產(chǎn)生廣泛的影響。繪畫方面賀蓋斯的名畫SigismundaMourningovertheHeartofGuiscardo,是根據(jù)《十日談》第四天第一個故事而繪制的。我認為挖心這種野蠻的行為,可能早期各種文化都有,尤其是作為復(fù)仇泄憤的手段。在中國,也有挖心的故事情節(jié)。例如《水滸傳》中的武松,挖出情感越界的嫂嫂鮮血淋漓的心臟,以祭拜慘遭毒死的哥哥,便是無人不知曉的片段。在西方如英國,這個陰暗的心臟母題在演化過程中,由于時代價值觀逐漸的推移,已經(jīng)從復(fù)仇漸漸變?yōu)殂鞒鸬暮徒?。很偶然,我看勃蘭兌斯《19世紀文學(xué)的主流》書中記載文藝復(fù)興300多年后,在現(xiàn)實社會中,西歐國家的文人間有些類似這種越軌的關(guān)系,但并未演成悲劇。這是人類文明進化、進步的趨勢所致。

    話又說回來,《十日談》第九個故事也是一個以吃心為母題的敘事,為六六小說所本?!妒照劇返谝?、第九兩個故事的情節(jié)有類似之處?!妒照劇返墓适骂}旨的設(shè)計,雖然不是很對稱,但是第四天的悲劇故事,確實是首尾互相呼應(yīng)。第九個故事簡短,充其量只有2500字,而其情節(jié)線索幾乎全被六六《情人心臟》所挪用。兩則故事都以悲喜劇告終,肇事人事后后悔不已,而男女悲劇主角則獲得廣泛的輿論同情,被合葬在一起。這樣的結(jié)局,主要歸于時代的進化以及核心價值的轉(zhuǎn)變:人們不再那么野蠻、殘忍。所以故事能從悲劇轉(zhuǎn)化為悲喜劇,以減少些許的悲情、苦情,這是《十日談》兩個故事一致之處。

    讓我們再仔細看看《十日談》第九個故事中其他情節(jié)怎樣為六六小說《情人心臟》所摭取。第九個故事中高貴的騎士加德當(簡稱加,是六六小說對應(yīng)人物柳生)愛上鄰城騎士好友羅西雄(簡稱羅)美麗的妻子(羅是六六《情人心臟》對應(yīng)人物麥氏女的丈夫),六六的小說沒有強調(diào)兩個朋友間的友誼,也沒有強調(diào)他們的階級屬性——騎士,上流社會的人物。柳生的地位屬于中上階層,跟騎士的地位相當。第九個故事中羅的妻子(簡稱為羅夫人),敬重騎士加的勇武,騎士加則羨慕她的美貌,兩人私下往來,發(fā)展了關(guān)系。文藝復(fù)興時期人們以為這種關(guān)系是真感情的提升,認為是當事人的權(quán)利(“free will”)——文藝復(fù)興期重要的人文理念及追求。騎士加與羅夫人來往,終于被羅夫人的丈夫發(fā)覺。他十分震怒,但是還是暫時壓制心中妒忌的怒火,等待時機報復(fù)。終于等到比武大會,騎士羅便邀請騎士加參加比賽。當騎士加應(yīng)邀前來時,騎士加未加防備,被羅一槍刺進胸膛。羅又用匕首剖開加的胸膛,掏出他的心臟,更叫一個隨從秘密地把心臟交給廚子,煮成美味,送給夫人吃。六六的小說中也沒有最后比武的暴力、血腥的情節(jié),改成比較溫和的手段,羅(六六小說中的對應(yīng)人物麥氏女的丈夫)攔劫從日本送來的人心。六六接著銜接了第一段的情節(jié)(第四天第一個故事的濃縮,上面已經(jīng)提到),由于男女雙方兩地相思,男主角柳生憂郁身亡,臨終時囑咐忠仆在他死后將他的心臟送給情人。忠仆把主人的心臟送回廣東,為羅夫人的丈夫得知。他感到十分恥辱,妒忌的怒火萬丈升起!遂把心臟煮成美味,讓他的妻子吃,以羞一羞這個無恥的妻子(取心的手段不一樣,一為自愿,一為暴力血腥,煮心挖心羞辱的意圖則一致)。六六的小說情節(jié)在這點與祖本略異,主要是為改寫及情節(jié)發(fā)展的需要。羅夫人在未吃心臟前并不知道它是情人的心,而且相信丈夫所說,是野豬的心!她覺得味道很好。丈夫羅說:“您覺得好吃,我并不覺得奇怪!因為這顆心跳動的時候,本來就叫您歡喜得要命呢!”她聽了之后,痛苦萬分,痛罵丈夫卑鄙奸詐!她說:“天主在上,我吃了那高貴的心,從此不再吃旁的東西了!”六六根據(jù)最后這一句,寫羅夫人聽了,如晴天的霹靂,暈了過去。醒來后她把自己關(guān)起來,絕食而死,借以反抗,而想讓死后的靈魂追隨愛人于地下。這種女英雄自由意志、不屈不撓的行徑,是文藝復(fù)興時期所鼓吹的,也是清末的作者六六所認同的,因而加以再現(xiàn),以配合當時爭取自由、反專制的局勢。既寫愛情悲劇,也暗寓對政治民主自由的訴求。六六的小說結(jié)束時,不帶祖本合葬的喜劇式尾巴。六六刪除這種以喜劇告終的形式,可能是他選擇繼承希臘悲劇的傳統(tǒng),而不是羅馬塞尼卡的模式。為了保存女主角的戰(zhàn)斗性,使故事更適合清末改革的語境、政治現(xiàn)實的需要。因此,六六在橫的移植過程中,又考慮到當時中國波濤洶涌的政局,作出很智慧的選擇。

    總之,六六雄心勃勃,巧妙地捏合薄伽丘《十日談》第四天第一、第九個故事兩條不同的線索,使之構(gòu)成一個線性發(fā)展的整體。淡化了親子沖突的張力,略去子女對父親冗長嚴厲的譴責(講孝道、厚道,照顧東方的倫理傳統(tǒng))。小說也改寫了兩個貴族青年比武的殘忍和血腥,變成一個在外郁郁而終,另外一個則醋意濃烈,連死人的心也不饒恕的屠夫!他暗中將仆人送來的心肝加以煎煮,送給妻子吃,以羞辱“無恥”的她!故事略去城堡里的人們同情團圓式的結(jié)局(改寫的故事情節(jié),也不太可能出現(xiàn)合葬的結(jié)局,男死者葬身日本,女主角則身在廣東),使作品更具有戰(zhàn)斗力量。小說借男女主角的自由意志,隱喻人民爭取自由的政治斗爭,如羚羊掛角,了無痕跡。女主角在得知吃下的是情人的心臟后,神情鎮(zhèn)定,絕不求饒,決定以死殉情,她的勇敢,是很鼓動人心的。

    四、母題的譯介和文類發(fā)展的啟示

    “吃心”的野蠻行為在中世紀初期的文學(xué)作品中時有所聞,而中世紀舞臺上血淋淋的表演也屢見不鮮,畢竟文明的人們認識到這種野蠻的行徑的不合理,逐漸加以唾棄。薄伽丘吃心/心臟的情節(jié),深刻影響著英國文學(xué)。英國文學(xué)之祖喬叟著名的《伯爵夫人挽歌》(BookofDuchess),敘述一個癡人做夢,夢中所見的皇后是多么癡情,在國王下落不明之后,誓言不吃不喝(I swear I shall never eat bread ), 這跟《十日談》第四天第九個故事結(jié)尾相仿佛。 在英國,這個母題的仿作、演繹、炒作,長達兩三個世紀。(見萊特Wright的研究:《薄伽丘對英格蘭的影響:從喬叟到丁尼生》)。當然情節(jié)在炒作的過程中,尖銳的沖突也逐漸由殺戮趨向和解。

    六六熟悉英國文學(xué)傳統(tǒng),而且知道吃心/心臟是英國文學(xué)演化中的一個著名的母題,遂萌發(fā)移植這個對華語系來說既新鮮又重要的母題作為實驗,為古老的文類新生注入了人文的新血,使文學(xué)作品寓戰(zhàn)斗于娛樂,發(fā)揮更大的效用。六六的移借和挪用,不是盲目的,他尊重文類的基本架構(gòu)并加以適當?shù)母脑欤苑蠈嶋H。他熟悉華人社會的具體情況,因此他的仿作合情合理,使人讀后,愛不釋卷。這是由于他本身的學(xué)養(yǎng),而在英殖民地統(tǒng)治下的新加坡,在東西文化激蕩下,他所幸得的新靈感。六六仿作的成功,為混合文體(hybrid genre)樹立了一個典范,指出文學(xué)發(fā)展一個可行的新方向!這個方向,就是100年后的今天,對于華語系文學(xué)的前進,也不是沒有意義的。

    反過來說,華語系的小說,或是更廣義的文類,是否能為英語系等西方文學(xué)提供混合體的資源?或者可以換句話說,文化交流成功的結(jié)晶,是否也能給英國文學(xué)發(fā)展一些啟示?(當然,交流的對象不一定是華英雙向,也可以是其他語種文學(xué)跟英語系文學(xué)的交流)。大家都知道,衡量經(jīng)典作品是以形式或內(nèi)容作為準則,形式要創(chuàng)新,內(nèi)容具有哲理的深度,要能抓住時代的脈搏,談何容易!英語系小說的評論者以為當下小說的發(fā)展,已經(jīng)走到山窮水盡的時候,該何去何從?像意大利的卡賓諾小說形式的創(chuàng)新,是從賭牌看圖識字式的創(chuàng)作方式得到靈感,偶一為之,可一新耳目??墒俏覀儾荒苡肋h緊跟在他的后頭。怎樣尋求突破,是新時代、新時期文學(xué)工作者的艱巨任務(wù)。是機遇,也是人為!

    注 釋:

    ①筆者參閱的是《南洋總匯新報》膠卷。

    ②見彭劍著《清季憲政大辯論——新加坡〈中興日報〉與〈南洋總匯新報〉的憲政論戰(zhàn)研究》,華中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版。

    ③該報記者徐勤、歐榘甲、吳憲子來去任期的時間及去向,對于揭開六六筆名或許有幫助。

    ④見“The Legend of the Eaten Heart”。

    [1]Issac Yue,TranslatingCulture,LateVictorianLiteratureintoChinese, National Taiwan University Press, Taibei 2015.

    [2]Terry Eagleton,TheEnglishViewofNovel, Oxford : Blackwell Publishing, 2010.

    [3]Douglas Gray, The Oxford Companion to Chaucer,Oxford:OUP 2000.

    [4]Brand and Pertile (eds),TheCambridgeHistoryofItalianLiterature, Cambridge :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6.

    [5]David lamires, “An English Chapbook Version of the Eaten Heart ” Story,Folklore.Vol.104,1993.

    [6]David Lenson,TheBirthofTragedy,ACommentary,Boston:Twayne,1987.

    [7]Gordon Braden ,RenaissanceTragedyandTheSenecanTradition, New Havan and London : Yale University Press,1985.

    [8]David Blamires’An English Chapbook Version of the “Eaten Heart” Gordon Braden ,RenaissanceTragedyandTheSenecanTradition, New Havan and London : Yale University Press,1985.

    [9]C.M.Bowra,LandmarksinGreekLiteratureEngland : Pelican Books, 1968.

    [10]Herbert G.Wright,BoccaccioinEngland:FromChaucertoTennyson, London : The Athlone Press, University of London, 1957.

    【責任編輯:郭德民】

    2016-08-14

    辜美高(Kow Mei Kao),副教授、博士,主要從事中國小說、文化及比較文學(xué)研究。

    I206.5 ;I106

    A

    1672-3600(2016)11-004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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