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土豆（12首）

談驍

我見過挖土豆的人

在三角形的山坡

粘著泥土的土豆，開始了重力的逃跑

土塊和雜草的阻攔，讓它剝離了泥土，跑得更快

挖土豆的人只會追幾步，追不到

就去挖下一窩了

不費力的生活沒有，費盡力氣的生活算什么

我也追過土豆，一直追到山腳

下面河谷平坦，我像一顆土豆

還在慣性里繼續(xù)滾動著

這個進入棉花地的人

剛給人粉刷完墻壁

外套上的涂料味道

走出棉花地就沒有了

今天收工早，他走得很慢

他的目光，像這一刻的陽光

傾斜在棉花地里

照耀在每一株棉花稈身上

棉花稈比早上空曠

炸開的棉桃已被摘了

等他回到家，棉桃已經剝好

剝出來的棉花，曬在門前的場壩

白白的棉花，還帶著陽光的熱氣

自然是可以知道的

走在街上，道邊樹讓人注目：

銀杏在金黃的頂點落葉

梧桐入秋就開始落了

風一吹，落得就多一些

早上，流浪的人把葉子鋪到橋墩下

然后等著更多的葉子

橋邊，昨天的那朵月季謝了，花萼還張開著

三片花萼，將虛無組織成我們想要的樣子

不管什么時候，到湖邊散步都是愉快的

湖水并不清澈，但湖面空蕩

水淺的地方，映照著人間的陰影

深處，只有簡單的藍色

那是湖對自我的觀察

是這種觀察最終導致的一種理解

我見過傍晚的長江

江面染上落日的顏色轉眼又忘掉

稍晚一些，人間的燈火

照亮流水，卻無法挽回一個人

當江面在月光下展開

沒有比這更好的歇息地了

這一生擁有的，也不會比此刻更多

江邊的人，起身變成死者

江水隨之起身，變成了波浪

在月光下輕輕涌動、喧嘩

我種過的幾樣植物

榕樹、黃楊、綠蘿

一年四季都是綠的

春天，榕樹、黃楊旁逸斜出

綠蘿先抽芽，再長新葉

夏天，它們各有一層新綠

到秋天變?yōu)槌墒斓木G

冬天，因為要抵抗寒冷

所以不生長了，綠色也不新鮮

我把它們移動到溫室，它們也沒有生長

街邊的排檔了解你的胃口

門口的攝像頭早晚為你留影

早上新鮮、整齊

晚上變得厭倦，凌亂

但再晚仍可歸來，再晚

路燈仍然照著身前的一塊

只是樓道漆黑，門窗里也沒有生氣

你把冰箱放在門邊

單門的小冰箱，每次打開

里面都亮著一盞燈

半圓的石頭可以坐人

鳥糞幾滴

模仿自然里原來的石頭

蘆葦只有兩叢

卻白得像一大片蘆葦

月湖也不到一平方千米

霧氣讓它有無遠弗屆的寥廓

也有無遠弗屆的孤獨

日落后，湖水分明

映照高樓，也映照樓里的燈光

湖邊駐足的人

已在日落之前回到了人世

水里的聲音來自青蛙

黑暗中求歡的青蛙

地面的聲音，前半夜是狗叫

后半夜換成了雞鳴

五六點鐘，燕子在屋檐下醒來

麻雀啁啾于樹枝，這是

空中的聲音。

鄉(xiāng)村里，只有聲音守著夜晚

提供模糊的時間參照

最后的聲音

來自第一個出門的人

一邊清掃門前的燕子糞便

一邊對著燕子窩抱怨

而雛燕躲在窩里

發(fā)出不會惹惱人的唧唧聲

單獨的星星

不孤獨，成群了

也不遼闊，但能詮釋“星空”這個詞

星漢燦爛，是天上的熱鬧

還不足以照亮地面

加一個月亮也不行

月亮對著夜晚

孤獨者、不眠者的夜晚

星星就更等而下之了

那點光線，就像你我的卑微和自負

都不好意思讓人看見

菜園是個矩形

大約七八平方

隔著籬笆看它，像讀一首絕句

菜畦整齊，有去除了匠氣的工整

三月，破土的一點綠色

似要寫出絕妙的一句

而籬笆的一截枯枝，還是枯的

入夜后，屋里滿出

昨天的燈光

被照耀的菜園，并非一成不變

月亮比昨天晚了幾十分鐘

并且朝東邊天空移動了十三度

從橋上看

江水已不追求速度

浪頭涌向江灘

捧回來一根枯草

踩在水中，看到的臉

充滿了波折，我從塵世里來

那些失落和狂喜

在江面，不過是一個倒影

被江水收藏，又歸于無聲的流淌

責任編輯 吳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