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紅
(湖南科技大學 人文學院,湖南 湘潭 411201)
輿論,史籍一般多記為“公議”。官場輿論可以理解為中國古代官僚階層集體公認的一種意識或價值觀,它常常通過某些官員之口表達出來,其方式一般是奏議、政論文章等公開性的文本。就北宋而言,由于臺諫特殊的地位,使得臺諫官員的奏議,尤其是彈劾奏議成為官場輿論形成的重要催化劑。歐陽修有言:“誠以諫官者,天下之得失、一時之公議系焉?!盵1](卷六七《上范司諫書》,P973)宋仁宗朝又是北宋臺諫制度逐漸完善并運行良好的時期,和平時期相對正常的政治狀態(tài)有利于準確地分析臺諫彈劾的作用及其對官場輿論的影響。因此,筆者選取仁宗朝臺諫的彈劾奏議及彈劾行為作為研究對象,力圖勾畫出北宋官場輿論形成與影響的大致情況。
筆者依據(jù)《宋史》《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宋朝諸臣奏議》、部分宋人文集等史籍中的記載,按照包含彈劾時間、彈劾者、彈劾對象、彈劾事由等內容的標準,搜集到記錄北宋仁宗朝臺諫的彈劾奏議及彈劾行為的資料140余條。雖然仁宗在位40年間發(fā)生的臺諫彈劾事件肯定不止140多件,但這140余條資料涉及的時間范圍從仁宗即位的天圣元年(1023)開始,直至仁宗駕崩的嘉祐八年(1063)為止,資料中記載的彈劾者、彈劾對象幾乎包括了歐陽修、張方平、呂夷簡、范仲淹、包拯、文彥博等仁宗朝所有的重要政治人物。因此這些資料基本能反映仁宗朝臺諫彈劾的情況。
就彈劾者而言,臺諫官員是北宋行彈劾之事的主體。宋朝制度規(guī)定,御史臺的職責是“掌糾繩內外百官奸慝,肅清朝廷紀綱。大事則廷辯,小事則奏彈”,[2](職官一七之一)其官員的日常行政事務主要就是監(jiān)察百官及百司,糾彈其過失。諫院本是諫諍君主的機構,但在宋代也有“規(guī)諫諷諭”的職能,“凡朝政闕失,大臣至百官任非其人,三省至百司事有違失,皆得諫正”。[3](卷一六一《職官一》,P3778)可見臺諫官員的主要職責就是彈劾,其使用最多的文體就是彈文。現(xiàn)以慶歷年間監(jiān)察御史包拯彈劾江南西路轉運使王逵的彈文為例,分析此類文體的結構和格式。
臣訪聞江南西路轉運使王逵,行事任性,不顧條制,苛政暴斂,全無畏憚,州縣稍不順從,即時捃拾,吏民無告,實可嗟憫。王逵先任荊湖南路轉運使日,非理配率人戶錢物上供,以圖進用,山下之民苦于誅求,逃入蠻峒,結集兇黨,致此大患,于今未息。緣江西重地,幅員千余里,財賦戶口尤盛,亦與蠻接連境界,若久任匪人,竊恐為國生事。且楊纮但以體量官吏過當,尚降差遣,況王逵害民蠹化,眾議不容。伏望圣慈特從降黜,則天下幸甚。[4](卷一六○,慶歷七年四月,P3872)
從上述引文可知,臺諫官員的彈文大致可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開篇即直截了當指明彈劾對象的官職、姓名及所彈何事;第二部分具體闡述被彈劾者行事的不合理、不合法之處,指斥其行為對朝廷產生的惡劣影響,是全篇彈文的主要內容;第三部分乞求君主不可任情放縱,應嚴肅處理以正官場之風,有的還提出具體的處理建議。若是多次彈劾同一位官員,從第二篇彈文開始,開篇還要點明已行彈劾、未蒙施行或施行不當之情況。如包拯劾侍讀學士李淑的第二章有言:“臣近者兩次論列,以李淑前過至深,不可處之親近,乞與外任,或令侍養(yǎng)。今聞只罷翰林學士,依舊充侍讀之職?!盵5](卷六《彈李淑第二章》)可見,仁宗朝的臺諫彈文是非常具有代表性的、實用性的公牘文字,從文本字面看,彈劾者出于為天下計的責任感,因事奏劾,論理清晰,言辭或沉穩(wěn)、或激烈,語氣或平和、或咄咄逼人,彰顯出當時臺諫官員以國事為重、代行天下公議的凜凜正氣。
還有其他一些官員也擁有彈劾權,如門下給事中、中書舍人、尚書省官員等,甚至仁宗時還出現(xiàn)了中外臣僚多上章彈劾的現(xiàn)象。對于這一現(xiàn)象,部分大臣是持批評態(tài)度的。如殿中侍御史呂誨就曾上書言:“故事,臺諫官許風聞言事者,蓋欲廣其采納,以輔朝廷之闕失。比來中外臣僚多上章告訐人罪,既非職分,實亦侵官。甚者詆斥平素之缺,暴揚曖昧之事,刻薄之態(tài),浸以成風。”于是仁宗下詔“戒上封告訐人罪或言赦前事,及言事官彈劾小過或不關政體者”。[4](卷一九一,嘉祐五年六月乙丑,P4627)因此,在宋人看來,只有臺諫官的彈劾是名正言順的,當然其彈劾產生的影響也最大。
從彈劾對象看,以中央官員為主,如宰相、參知政事、樞密院官員、侍講侍讀、六部官員、三司使等,幾乎涵蓋了中央所有重要部門的官員。如慶歷三年(1043)七月,諫官歐陽修、余靖、蔡襄彈劾參知政事王舉正,導致舉正罷參知政事,放外任;[4](卷一四二,慶歷三年七月丙子,P3398~3399)至和元年(1054)曾有臺諫官先后接連不斷彈劾時任宰相梁適、劉沆等朝中重臣。[4](卷一七六至卷一七七)被彈劾的地方官,主要涉及汴京附近州縣官員,以及北部、西北部靠近遼、西夏邊境地區(qū)的知通和軍事官員等,體現(xiàn)出朝廷和士大夫對這些地區(qū)的重視。如天圣八年(1030)正月,殿中侍御史張存劾比部員外郎知開封縣劉汀、知祥符縣李宗簡;[4](卷一○九,天圣八年正月,P2536)慶歷元年(1041)諫官張方平彈奏管勾涇原路部署司事兼知渭州王沿。[4](卷一三四,慶歷元年十月,P3191)
彈劾事由是臺諫官彈文的重要內容,包括彈劾的具體事項、原因、影響等。就現(xiàn)有史料看,彈劾事由大體可分為道德和吏能兩個方面,而且即使是吏能,彈劾者在論述過程中也往往與道德聯(lián)系在一起。140余條史料,直接述及個人道德問題的就有90余條,還有10余條史料涉及道德、吏能兩個方面;也就是說,彈文文本顯示,有70%以上的彈劾行為與被劾官員的道德有關系。
為官者的道德是中國歷代統(tǒng)治者選拔官員的重要標準之一,有德者可成為官員,無德者則失去資格。北宋仁宗時期,由于儒學的復興和士大夫憂心天下意識的覺醒,社會和朝廷對官員的道德要求顯得尤其突出。這些道德要求包括個人私德、為官公德兩個層面,具體內容比較豐富。就臺諫彈文論及彈劾事由來看,有嗜酒誤事、奸邪陰險、剛愎自用、不孝寡廉、性格懦弱茍且、通奸等屬于違犯私德的范疇,也有阿諛奉承、苛政暴斂、聯(lián)姻非類、言行失大臣體、恃權驕縱恣橫、賄賂貪污亂法、戚里恩寵過厚、陰附宗室宦官等與為官公德不符的情況。在具體進行彈劾時,有的是分別批評官員私德或者為官公德,有的則是將個人私德與為官公德雜糅在一起,一并予以譴責。
從皇祐二年(1050)到皇祐三年(1051),臺諫官員包拯、陳旭、吳奎、王舉正等接二連三彈劾宣徽南院使張堯佐。如皇祐三年八月,知諫院包拯與其同列劾張堯佐,論及張堯佐的個人原因時彈文是這樣說的:“張堯佐怙恩寵之厚,僥求覬望,不知紀極。”[6](卷三四《上仁宗論張堯佐再除宣徽使》,P335)仁宗寵愛張貴妃,張堯佐借張貴妃伯父的身份升遷迅速,盡管張堯佐“持身謹畏,頗通吏治,曉法律”,[3](卷四六三《外戚上·張堯佐》,P13558)但仍然受到來自臺諫官員的猛烈彈劾。可見,這種因緣戚里、恩寵過厚所導致的為官公德闕失,使張堯佐為士大夫所不齒,也是其頻繁被臺諫官彈劾的重要原因。
至和元年,殿中侍御史馬遵等劾禮部侍郎、平章事梁適“奸邪貪黷,任情徇私,且弗戢子弟,不宜久居重位”;御史中丞孫抃亦言梁適位為宰相,“上不能持平權衡,下不能訓督子弟”。[4](卷一七六,至和元年七月,P4264~4265)彈劾梁適的理由,既有個人道德方面的問題,也有為官之德的闕失。
趙宋建立以后,由于中央收歸任官權、重視文治和士人等各種原因,從中央到地方均急需政務實踐經(jīng)驗豐富的官員任職,因此在科舉制度選拔讀書人為官的基礎上,還制定了一系列措施保障吏能突出的官員能夠有機會得到升遷。也就是說,為官者的吏能是宋代君主及士大夫們比較重視的拔擢官員的原則。但是,在臺諫官的具體彈劾行為中,我們卻看到一個不太一樣的現(xiàn)象。若臺諫官僅以吏能作為彈劾的理由,往往不能得到官僚階層的廣泛認可,所以他們常常將吏能的闕失與道德有虧結合在一起,或者說將吏能的闕失最終皆歸結到道德方面,才能使自己的彈劾行為具有強大的威懾力,以致引起朝中大臣及君主的重視,最終達到彈劾目的。慶歷六年(1046)七月,馬軍副都指揮使、遂州觀察使許懷德為安靜軍留后,御史中丞張方平論奏其不可,認為許懷德在邊城素無功勞,“比諸儕輩,尤無材譽”;更重要的是許懷德居然“妄援體例,僥幸陳乞,墮紊軍制,干撓朝章”。監(jiān)察御史包拯更是言其“累任別無顯效,而不顧邦憲,冒瀆圣聰,人之寡廉,一至于是”,[4](卷一五九,慶歷六年七月癸卯,P3841~3842)將其無功勞又陳乞加恩與寡廉鮮恥、不知君臣之義的無德聯(lián)系在一起。像這樣的彈劾方式是仁宗時臺諫官常用的策略。除非是非常具體的事件,臺諫官才會就事論事,不與官員道德聯(lián)系在一起。如皇祐三年濮州境內群盜頻發(fā),殿中侍御史張擇行認為知州聶世卿未能履行知州的責任,責罰太輕,請求加重處罰,[4](卷一七○,皇祐三年七月,P4097)這樣的彈奏很少涉及道德層面。不過,如此簡單就事論事的彈劾并不多。
來自臺諫官的彈劾是仁宗時保障朝政秩序正常的事后監(jiān)督方式,其對象可以是從中央到地方的各級官員,彈劾的事由雖然多種多樣,但大多數(shù)可以歸結到官員道德層面的問題。臺諫官這樣做的目的當然與中國古代對官員的道德要求有關,而更重要的是北宋士大夫們希望借此形成“尚德”的官場輿論,并以此制約官員的言行。
輿論的產生與社會歷史環(huán)境密切相關,也就是說輿論是歷史環(huán)境的產物。北宋仁宗即位之時,雖然北部邊疆在宋遼澶淵之盟簽訂之后基本趨于安寧,但小規(guī)模的沖突仍時有發(fā)生,西北黨項族也是時叛時服,致使趙宋外患不斷,始終處于強大的少數(shù)民族對手的威脅之下。在思想文化方面,自唐中期開始的儒釋道三家融合,到仁宗時已近尾聲,儒學的轉折成為當時士大夫面臨的一個重要問題。盡管他們對于儒學經(jīng)典的理解有分歧,但儒學所提倡的倫理道德觀卻是共同推崇的修身原則。如此的社會背景,使得趙宋統(tǒng)治者急需社會輿論的支持,作為文化精英和政治精英的北宋士大夫們很自然就成為社會輿論的引導者和推動者。而社會輿論又受到官場輿論的強烈影響,官場輿論的形成則與臺諫直接相關。仁宗時由于君主對臺諫的重視以及一系列保護士大夫言論權措施的實行,使得臺諫彈劾成為常規(guī)化的、穩(wěn)定的輿論力量的來源。
為了研究的方便,我們將臺諫彈劾形成官場輿論的過程分為兩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是發(fā)現(xiàn)問題,提出彈劾。
北宋時期官僚制度已較為完備,中央、地方官員人數(shù)眾多,公事繁雜,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處理公事往往需要隨機應變,易導致官員的各種違規(guī)行為,那么,究竟什么樣的違規(guī)行為才能進入臺諫官員的視野,乃至成為他們彈劾的事由?從前揭分析看,官員違反道德的行為更易于為臺諫所彈劾。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士大夫階層需要倫理道德作為他們以天下為己任、與君主共治天下的合理性基礎。
趙宋建立以后,隨著社會秩序的逐漸安定,經(jīng)濟獲得了長足發(fā)展,但社會倫理道德建設相對滯后,唐中期到五代時期社會混亂導致的道德失范已不能適應大一統(tǒng)政權的要求,整個社會,尤其是士人階層必須重新樹立和維護共同的政治理想和道德責任,以利于社會的正常發(fā)展。就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具體情況看,士人的政治理想和道德責任往往源自于儒學。他們少時即熟讀經(jīng)書,修養(yǎng)德行,一旦有相應的社會條件,他們就會以之作為參與政治事務的基礎。早在宋太宗、真宗時期,就有不少士大夫身體力行地實踐著廉潔自律、淳厚坦誠、謙遜恭謹?shù)牡赖聹蕜t。太宗時樞密副使錢若水“有器識,能斷大事,事繼母以孝聞。雅善談論,尤輕財好施”;([3]卷二六六《錢若水傳》,P9170~9171)真宗時宰相李沆居室極為簡陋狹窄,“門內廳事前僅容旋馬”,[7](卷二《李沆》,P79)當居第出現(xiàn)“頹垣壞壁”的現(xiàn)象時,他以“但念內典,以此世界為缺陷,安得圓滿如意,自求稱足”[8](卷八《李文靖(四)》,P92)為理由,拒絕修繕房屋,表現(xiàn)出因憂患天下而崇尚節(jié)儉、廉潔自律的精神。同時,也有士大夫通過著文、給友人的書簡、呈皇帝文等方式,贊揚有德之官員、闡述官員德行的重要。宋初名臣田錫在給友人的書信中寫道:“士大夫所貴者,樹德而親仁,博學以師古。師得古道以為己任,親乎仁人以結至交。至交立則君子之道勝,勝則可以倡道和德。同心為謀,上翼圣君,下振逸民,使天下穆穆然復歸于古道。”[9](卷四《貽青城小著書》)將士大夫“樹德”置于上輔君主、下安百姓的重要地位。楊億在給宋真宗的《奏舉韓永錫狀》中言永錫“檢身奉上,挺夙夜匪懈之誠;守道安貧,勵風雨弗渝之操。士流推慕,名跡藹然”,[10](卷一五《奏舉韓永錫狀》)正因為韓永錫德行高尚,為士流所推崇,故推薦其任官。但文章、書信的傳布范圍非常有限,往往只是至親好友;呈文的傳布范圍稍廣,也只限于能看到呈文的少數(shù)大臣。而臺諫官員的彈文就不一樣了,因為是對官員言行的批評,易引起官員之間的口耳相傳。而且有時彈劾者往往一而再、再而三地進行彈奏,或者多位臺諫官員接連不斷地彈劾同一位官員,被彈劾者很可能還會有所回應,這樣,連續(xù)的行為勢必會掀起洶涌澎湃的輿論風暴,其引導作用和陡然提升的影響力自然是個別士大夫的書信、文章及呈文所不能比擬的。至和年間臺諫官員彈劾宰相陳執(zhí)中的事件,最能典型反映這一現(xiàn)象。
陳執(zhí)中于皇祐五年(1053)閏七月進為昭文相,[11](卷五《皇祐五年》,P299)僅一年多之后的至和元年十二月,因家中女奴被毆打致死,即遭殿中侍御史趙抃的彈劾,言其“家不克正,而又傷害無辜”,請求罷免陳執(zhí)中相位。[4](卷一七七,至和元年十二月,P4296)仁宗未能聽從,于是至和二年(1055)二月至五月,趙抃與御史中丞孫抃連續(xù)不斷上章彈劾陳執(zhí)中,所論因由越來越多,既有道德之虧,也有處理政事之失,顯現(xiàn)出明顯的擴大化跡象。如劾陳執(zhí)中“不學無術,措置顛倒,引用邪佞,招延卜祝,私仇嫌隙,排斥良善,很愎任情,家聲狼藉八事”;[4](卷一七八,至和二年二月庚子,P4308)“誣罔朝端,輕廢詔獄,緣嬖昵之私愛,屈公平之大議,內則滅家法,外則隳國綱。又其作為,全是虛詭”;[4](卷一七九,至和二年五月,P4339)“處置大事,違越典故,先意希旨,動成乖謬……殊無廉恥,不恤人言”;[4](卷一七九,至和二年五月乙酉,P4342)等等。一位接一位臺諫官的一次又一次彈劾,就像一波又一波的海浪,不斷增加能量,似乎永不停歇,乃至朝中大臣、君主皆被挾裹于其中。彈文所用語詞關涉道德者為多,又一再聲言物議騰涌、要從天下之公議、取中外之公議,終于迫使仁宗在至和二年六月罷免陳執(zhí)中。御史臺官員如此鍥而不舍地彈劾位高權重的宰相,最終導致彈劾對象被罷免,其影響不可謂不大;而整個過程中體現(xiàn)出的尚德傾向,盡管難免會有片面性和夸大渲染的地方,但其導向作用卻是不可低估的。
第二個階段是信息傳播,意見互動,形成輿論。
當臺諫官的彈劾行為發(fā)生后,一旦成為朝中大臣關注的議題,很快就會引起大范圍的信息傳播和互動,表現(xiàn)為臺諫官以外的官員也上疏討論相關問題,與臺諫官的彈文形成一種互動關系。如上述劾陳執(zhí)中之事,在臺諫官不斷奏劾過程中,先后有翰林學士呂溱、歐陽修等上奏疏論列陳執(zhí)中。呂溱上疏論陳執(zhí)中“外雖強項,內實奸邪,朝廷故事多不諳練,除改官序,常至差錯,平居不接士人,惟陰陽卜祝之流,延入臥內,干預政事。又歷數(shù)其過惡十余事”;[4](卷一七八,至和二年二月,P4317~4318)歐陽修言陳執(zhí)中任宰相期間,“使天下水旱流亡,公私困竭,而又不學無識,憎愛挾情,除改差謬,取笑中外,家私穢惡,流聞道路,阿意順旨,專事逢君,此乃諂上傲下愎戾之臣也”。[4](卷一八○,至和二年六月,P4349)他們議論陳執(zhí)中之事基本皆是道德、吏能并舉,但從奏疏文本看,“奸邪”、“不學無識”、“憎愛差謬”等充滿感情色彩的語詞,更容易讓人產生對被彈劾者品行的價值判斷,也更加突出了被彈劾者的道德闕失。這些奏疏與臺諫官的議論攙和在一起,看似眾聲喧嘩,實則有一個比較明顯的中心點,即陳執(zhí)中道德低下,無以為相。
朝堂之上的議論也包括持不同觀點的大臣之間的爭論,不過這種爭論可看作一個建立在共同利益之上的意見求同過程;它會吸引更多的臣僚參與其中,并認同拋棄差異性之后的共同觀點。如陳執(zhí)中事件中,當御史臺官員奏劾陳執(zhí)中時,諫官范鎮(zhèn)曾有不同意見,他認為陳執(zhí)中“變祖宗大樂,隳朝廷典故,緣葬事除宰相,除翰林學士,除觀察使,其余僭賞,不可悉紀”,再加之“今天下民困,正為兵多,而益兵不已,執(zhí)中身為首相,義當論執(zhí),而因循茍簡,曾不建言”。文本顯示,雖然范鎮(zhèn)也不認同陳執(zhí)中入相之后的所作所為,但他反對御史以陳執(zhí)中私事治罪的做法,并建議仁宗將自己的奏疏宣示于陳執(zhí)中和御史,“然后降付學士草詔,使天下之人,知陛下退大臣,不以其家事,而以其職事”。[4](卷一七八,至和二年二月甲辰,P4312~4316)顯然范鎮(zhèn)更趨向于以吏事評價陳執(zhí)中,由此導致御史臺官員與諫官之間的交相論列,這就更加引起朝堂之上的議論紛紛,最后的結果是仁宗傾向于御史臺官員的看法。因此,輿論的形成過程實則也是一個妥協(xié)的過程,求同存異就是一種妥協(xié),“為官以德”這個最根本的原則問題不能退讓,但是一些細節(jié)問題、局部問題可以適度妥協(xié)。
更重要的是,臺諫官往往在彈文中指出官員道德闕失所導致的嚴重后果,以此引起君主的重視。如皇祐二年六月,諫官包拯、陳旭、吳奎等劾三司使張堯佐“凡庸之人,徒緣寵私,驟階顯列,是非倒置,職業(yè)都忘,諸路不勝其誅求,內帑亦煩于借助”,任用張堯佐是上違天意、下咈人情,“違天意,則善應差殊,雖禳祈禱祀,無以益也。咈人情,則治風頹弊,雖督率糾攝,無以拯也”,而且“若不恤人言,罔顧天戒,禍不止其人,又貽患于國家”,[4](卷一六八,皇祐二年六月丙子,P4046~4047)明白指出如果官員德行嚴重受損,則會影響統(tǒng)治基礎。諫官所言雖有夸大其詞之嫌疑,但也正是通過這種無限放大其危害性的方式,才能獲得君主的支持;而君主的支持對于以“尚德”為中心的官場輿論的形成意義重大。
可見,朝中大臣們的意見在互動之中不斷交鋒、整合,求大同、存小異,變得越來越趨向于統(tǒng)一,同時也使“為官以德”理念認同者的規(guī)模越來越大,其中也包括君主的認同,最終形成相對穩(wěn)定、有序的官場輿論??梢赃@樣說,正是因為彈劾是官員過失已經(jīng)出現(xiàn)之后的糾偏,猶如消極的防御,所以努力建立官場輿論,促使官員增強自律性,則是一種從根本上防止官員犯錯誤的有效措施。從仁宗朝臺諫官員的彈劾看,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他們致力于建立以“為官以德”為主的官場輿論,且其成效十分顯著,以至于是否有德成為此后北宋臺諫官彈劾官員的主要標準。但是,德行很難進行客觀評定,只能通過言行加以考察,而對一個人的言行,不同的人可以有不同的、甚至是相反的看法,所以此一標準也常常成為北宋士大夫操縱輿論的工具,阿附我者則為德行高尚之人,不同政見者則德行有闕,以此黨同伐異,打擊異己。
彈劾是一種輿論活動方式,對于官場輿論的形成和傳布有著關鍵性作用。北宋時期由臺諫官主導的彈劾,在批評官員道德闕失的過程中,制造官場輿論熱點,引導官場輿論走向,并控制官場輿論動態(tài),從而以輿論的力量制約和監(jiān)督官員,不僅對被劾官員個人帶來直接影響,而且對整個士大夫群體乃至社會均產生了深遠影響。
臺諫官的彈劾往往多以道德問題為中心,形成“尚德”的官場輿論,被劾官員一般皆會遭遇降職或改官的責罰。如慶歷四年(1044),監(jiān)察御史包拯劾司勛郎中張可久任淮南轉運使時販私鹽萬余斤,于是責授張可久為保信節(jié)度副使。[4](卷一五一,慶歷四年八月,P3678)正是因為張可久官德有虧,在“尚德”的官場輿論形勢下形象不佳,所以才遭遇官品從從五品上降至從八品的責罰。對于某些官員來說,彈劾輿論的影響甚至及于其整個仕宦生涯。據(jù)文獻記載,王逵在仁宗時期曾經(jīng)先后三次被劾。第一次是慶歷元年因“在湖南率民輸錢免役,得緡錢三十萬,進為羨余”,被知諫院張方平劾奏為“肆情害物”,由知虔州徙知池州。[4](卷一三三,慶歷元年八月壬午,P3160~3161)第二次是慶歷五年(1045)冬或慶歷六年(1046)夏,時任監(jiān)察御史包拯連上兩疏,彈劾王逵“行事任性,不顧條制,苛政暴斂,全無畏憚”,首先用帶有主觀性和感情色彩的一些語詞對當事者的道德下判斷,然后才論事,稱“王逵先任荊湖南路轉運使日,非理配率人戶錢物上供,以圖進用,山下之民苦于誅求,逃入蠻峒,結集兇黨,致此大患,于今未息”,并請求將王逵降職,皇帝未允許。[4](卷一六○,慶歷七年四月,P3872)第三次是皇祐二年,朝廷將差王逵充淮南轉運使,諫官包拯又多次上疏反對,理由仍然與慶歷五年所言一樣,用語亦相同,認為王逵“惟務掊克生靈,凌辱官吏,任性率易,不顧條制”[5](卷六《彈王逵第三章》)等,朝廷未施行。王逵屢次被劾,仔細查閱所遺彈文,發(fā)現(xiàn)實則皆源于一事,即允許百姓輸錢免役;北宋士大夫對這一做法本來有爭議,但當彈劾者將其上升到“苛政暴斂”的道德高度時,就很容易形成輿論風暴,從而使當事官員的仕途受到影響。即使由于皇帝的恩寵或位高權重者的支持,王逵暫時未能受到責罰,但亦影響到了他在官場中的聲譽。所以直到嘉祐四年(1059),王逵仍然因此事被斥責“貪酷虐民”而不得起用為知州。[4](卷一九○,嘉祐四年十二月丁亥,P4603)可見,“尚德”的官場輿論已經(jīng)成為北宋士大夫群體認可的一種集體意識。它能夠對士大夫個體產生心理上的壓力,即:順應輿論而動,可獲得認同感和歸屬感,有利于個人仕途上的升遷;若逆輿論而行,則有可能陷入孤立的境地,甚至遭致貶官、遷職的懲罰。因而,官場輿論表現(xiàn)出較為強烈的規(guī)范官員個人行為、乃至官場秩序的作用。
彈劾所形成的官場輿論也影響到了北宋整個士大夫階層。從北宋制度層面來看,臺諫官是官場輿論的中心,他們通過彈劾將偏離社會規(guī)范和道德的行為公之于眾,喚起士大夫階層的普遍譴責,將違反道德者置于強大的社會壓力之下,從而起到輿論整合的作用,有利于形成保持士大夫階層崇高地位、以“尚德”為中心的主導性輿論。更重要的是,這一正向輿論一旦形成便具有權威性,對整個士大夫群體產生導向、約束、警誡等心理作用。在這樣的官場輿論影響下,士大夫個體往往會自覺或不自覺地以有德作為自己行為的標準,以期獲得士大夫階層的認可和接受。如南宋杜大珪編《名臣碑傳琬琰之集》中所載名臣的神道碑、墓志銘、行狀或傳等,傳主和撰者絕大多數(shù)皆為北宋時期的士大夫,每一篇皆有關于傳主道德方面的評價。如言范仲淹“為人外和內剛,樂善泛愛”,[12](上卷二○《范文正公仲淹神道碑》)言范鎮(zhèn)“其道德風流足以師表當世,其議論可否足以榮辱天下”,[12](中卷一八《范忠文鎮(zhèn)墓志銘》)等等。也有言丁謂“機敏有智謀,憸巧險诐”,[12](下卷三《丁晉公謂》)贊頌德行高尚、聲譽較高之人,貶斥無德之人。盡管碑傳皆為士大夫個人所寫,但這些與道德有關的評價卻反映了“尚德”的輿論導向對士大夫整體的影響。再如南宋人呂本中所撰《官箴》是對北宋以來官場規(guī)范的總結,包括居官格言33則,其中第一則曰:“當官之法,唯有三事,曰清,曰慎,曰勤,知此三者,可以保祿位,可以遠恥辱,可以得上之知,可以得下之援。”[13]他指出當官第一要務即為“清”,既秉承了儒學的傳統(tǒng),也反映了北宋以來官場“尚德”輿論對士大夫整體的影響。類似的言論還出現(xiàn)于南宋人張镃《仕學規(guī)范》一書中,稱“士君子當以德義相先,不然,則未足為士矣”,[14](卷九《行己》)將“尚德”的影響進一步推及于整個士人階層。
不僅如此,“尚德”的官場輿論還通過士大夫影響到了社會風氣。北宋時期,科舉錄取人數(shù)大量增加,導致從中央到地方各級官員基本皆由科舉出身者擔任,這些士大夫們自小所讀的儒學經(jīng)典有利于培養(yǎng)他們廉、正、儉、謙的官場道德,加之北宋臺諫官地位逐漸上升,各級士大夫們在為官實踐中常常能親身感受到臺諫官彈劾德行闕失之人所引起的官場震蕩,因此“尚德”的官場輿論必然會影響到大多數(shù)士大夫的為官行為,當他們擔任地方官時,很自然地也將崇尚道德的理念貫徹于其為官實踐中,對于形成當?shù)厣械碌纳鐣L氣起到了引導作用。如仁宗時,蔡襄進士及第后任西京留守推官,景祐三年(1036)目睹范仲淹、余靖、尹洙、歐陽修4人被貶事件,深感臺諫官的重要性,作《四賢一不肖詩》;后他又任職中央多年,對仁宗臺諫官彈劾所形成的“尚德”的官場輿論多有體會和認同,于是在知福州任上特別注重推行尚德的理念,“郡士周希孟、陳烈、陳襄、鄭穆以行義著,襄備禮招延,誨諸生以經(jīng)學”,[3](卷三二○《蔡襄傳》,P10397~10400)通過褒獎的方式教化地方百姓,希望能養(yǎng)成重義的民風。同時,他還撰寫《諭鄉(xiāng)老諸生文》,認為地方官就應該“察禁邪猾,扶善沮惡,使強弱各安其分”,引導百姓向善之心,并懇請鄉(xiāng)間諸老與他一起促成“孝慈友弟、敦厚信讓之風”,以達到“行禮讓而止獄訟”的目的。[15](卷三四《諭鄉(xiāng)老諸生文》,P619)鄭至道于宋哲宗元祐初年任天臺令,“為政寬簡,專務教化,民心悅服”,[16](卷一五四《名宦·宋·鄭至道》),留有《諭俗七篇》,直言“縣令之職,所以承流宣化于民為最,親民不知教,令之罪也”,說明其作此文的目的就是因為天臺縣“風俗鄙陋,教道未至”,導致本地百姓“多違理逆德,不孝不悌,凌犯宗族,結怨鄰里”,于是他從孝父母、愛兄弟、睦宗族、恤鄰里、重婚姻、正喪服、重本業(yè)7個方面誡諭百姓,希望能夠革除陋習,形成禮義孝悌之風。[17](卷三七《天臺令鄭至道諭俗七篇》第七冊,P7574~7578)可見,北宋時期不少地方官皆將以德教化百姓看作建立和諧社會的重要方式,并在他們的為官實踐中身體力行予以實施。
不過,我們也應該注意到,由于“尚德”的官場輿論與中國傳統(tǒng)儒學的人才觀非常吻合,因此進一步強化了北宋士大夫階層重道德、輕吏能的政治理念,這自然不利于吏能突出者在仕途上的升遷。更嚴重的是,官場輿論的“尚德”趨向還會直接導致北宋官員整體的行政實踐能力難以提高,以致極有可能無法有效地處理紛繁復雜的行政事務;朝廷的良法善政亦可能因為地方官的執(zhí)行能力欠缺而不能得到充分貫徹,甚至成為擾民之法。
仁宗朝臺諫機構的逐漸完善,使得臺諫官能夠在比較正常的政治狀態(tài)下行使彈劾之權;他們的彈劾不僅僅只是簡單的政治參與行為,而且是形成輿論監(jiān)督、引導士風的重要方式。在臺諫官一次又一次的彈劾過程中,各種意見經(jīng)過討論、對決、交流,最終形成士大夫們共同認可的、“尚德”的為官理念,并以此構成官場輿論的重要內容。雖然這種輿論并不具備物理形態(tài),似乎是一個虛擬的觀念,但卻有著巨大的能量和影響力,顯示出對所有士大夫的強大約束力。同時,這種官場輿論也對士大夫個人的仕途產生較大影響。為了實現(xiàn)仕途上的順利升遷,他們大多數(shù)人必須與其所代表的士大夫階層保持一致,由此實現(xiàn)士大夫階層群體意識的整合,即通過多次以“尚德”為中心的彈劾行為及官員的互動,形成士大夫階層相對一致的、崇尚道德的輿論意見,并通過任職地方的方式將“尚德”的理念推行于整個社會,對于促成禮義孝悌的社會風氣影響深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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