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阿 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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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樹
⊙ 文 / 阿 舍
阿 舍:七〇后,生于新疆,現(xiàn)居銀川,從事媒體工作。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有長篇歷史小說《烏孫》,短篇小說集《奔跑的骨頭》《飛地在哪里》,散文集《白蝴蝶,黑蝴蝶》《撞痕》。
“你干什么去了?這幾年一點消息沒有?”電話里,她的語氣陡然一轉。原本我是要告訴她我們馬上就要見面。還有十天,我們就可以重逢在那座回聲瑯瑯的塔式樓里,光瀑從巨大的天井垂泄而下,以披照萬物的君王姿態(tài)落在我和她,以及更多身穿薄衫赤腳而行的人身上。我們離開那里已經(jīng)五年,現(xiàn)在回想起來,依舊如沐愛河。我對塔式樓里的時光無比懷念,因此撥通她的電話時,語氣全是欣喜與甜蜜。我的情緒感染了她,但她比我冷靜得多,也許重返塔式樓這件事打亂了她的一些私人計劃。她當然不會向我一一描述那些閃電一般的思緒,盡管我們情同姐妹。而后她話鋒一轉,帶著責問的口吻暗示她對我的不滿。
“……我……我一直在啊,我……不是經(jīng)常發(fā)微信嗎?”我已經(jīng)習慣了她的咄咄逼人。
我和她,身在兩個城市,雖說沒有經(jīng)常通話,但是微信已經(jīng)能夠幫助我們接收對方發(fā)出的各種明暗不一的信息。她像所有聰明又美麗的女人一樣,常在微信圈里展現(xiàn)內(nèi)心的驕傲和高品質的生活,就是那些最容易讓人垂涎并追逐不休的人生幸福。比如一頓午餐的美好,如何在一篇成功的項目書里克服了阻礙,又在半路學起的音樂課中體會到了人生的另一重境遇,藍天下的燦爛笑容,旅途中的小小憂傷,眾目睽睽與心上人微信調(diào)情……一個女人的美好與虛榮盡現(xiàn)無遺。而我是幽閉癥患者,雖強行迫使自己進入社交和各種人際圈,顯現(xiàn)與生活的合拍,內(nèi)心卻時時有如蟲蛀。所以發(fā)在微信圈的信息,都是極其無聊的工作進程,比如今天去哪里開會,明天單位搞什么活動,后天在工作中碰見一個使人熱淚盈眶的事件,或者幫助微友轉發(fā)一條某人失蹤某狗丟失的消息。這大概就是她責問我的原因。她看不到我的內(nèi)心和個人生活。
“在什么在??!你還敢提你的微信,我跟你說,每次見你發(fā)那些破玩意兒,我拉黑你的心思都有了。你看看別人,看看同學們的消息,哪個不平地有驚雷?哪個不呼風喚雨?”
“我……我在認真生活,我的工作很忙,要給孩子做飯,要照顧老人,要……”
“要什么要?。∵@把年紀,誰不是一堆事。你快來吧,來了我當面跟你說?!?/p>
被她戳中要害,可是我還是很高興。我們倆從來不在生活的表層說話,我們探討的都是怎么在海水中游出一個漂亮泳姿的問題,或者要飛出水面的事情,或者是,淹死自己的可能性?!皾撍?,難道你要變成一只座頭鯨嗎?小心啊,沒等你變成心中所想,就被淹死了?!边@是她曾經(jīng)提醒過我的話。
十天后,我來到那座回聲瑯瑯的塔式樓內(nèi)。時間已是秋末,這里不受季節(jié)干擾,依舊滿目生機。一株二層樓高的楓樹長在天井中央,四周環(huán)繞著莖葉發(fā)亮的散尾葵和綠竹,常春藤和光瀑一起從高高的樓梯扶手上垂下來,多角形的葉片好像飄在空中的綠色星辰?!拔迥昵拔以谶@里的時候,”我站在天井中央四向觀望,極力找出時間走過的痕跡,“除了植物瘋長,這里一切如舊?!边B頭頂?shù)墓馄俣家粯樱L凜凜地落下來,然后被特制的地板磚吸收轉換,變成一種發(fā)光的氣流,穿行在我周身。
簽名時,我掃了一眼花名冊,都還空著,我竟然是第一個回到塔樓的同學。這多少讓我感到驚慌和失落,難道我記錯了報名時間嗎?難道只有我急不可耐地渴望重返塔樓嗎?一條影子從我身后一晃而過,我回頭,除了光可鑒人的地板、空蕩蕩的天井,一個人都沒有。對了,這正是塔樓的氣質,無處不有的精靈和魂影四處穿梭,提醒你來到了一個與眾不同的地方。但你千萬不能把這些精靈和魂影當成某個人的靈魂,這太淺薄了!塔樓內(nèi)從來不允許只有個人靈魂的人居住,我和我的同學們,不過是來此捕捉這些攜帶時間和宇宙信息的精靈與魂影所發(fā)出的呼喚。所以,盡管花名冊上只有我一人,我彎折的情緒很快得以平復。
是的,塔樓是不同尋常的,即使空無一人,這里也滿滿當當,有數(shù)不清的夢寐、意識、潛意識、意志,歌頌和詛咒、智者和罪犯、母親與救星、瘋子與天使……在這里輪番出現(xiàn),這里的一切既陌生又熟悉,既豐富又單純,什么時候都會有一種強大的力量將你從孤單中解救出來,為你演示你所有的經(jīng)過,但很快又會再將你推入自身的狹小與單薄之中。如果你不像那些精靈和魂影一樣,在自己身上聚集起更廣泛的信息,塔樓就會自動抹掉你在花名冊上的名字。
所以,重返塔樓,也就意味著被清除的可能。
我是疑心很重的人,人也時常自卑,想到重返塔樓意味著考驗和被清除,立刻緊張地拉起行李去了自己的房間。這時候我不想任何人窺到我的內(nèi)心,更不愿被那些無所不能的精靈和魂影盯上,我得趕快進入房間履行前來塔樓的第一項義務。
塔樓里沒有網(wǎng)絡,也沒有電話,所以我無法和她聯(lián)系。房間比從前更簡潔,墻上的畫兒和電視機都撤走了,一張床一張寫字臺一把靠背椅一只衣架。我強打精神,集中思緒做起事來。來過塔樓的人都知道,所謂開學典禮,不是像群木雞坐在一間會議室里,聽腦滿腸肥明盜暗娼的官員訓一通話,而是每人上交一份答卷。問卷就在每人桌上的電腦里,每人一份,各自編號,絕不相同。
你們看一眼我的問卷就知道我將會因為它而備受摧殘。
“請寫出一個人在黑暗中獨步的結構和形式。越多越好?!?/p>
依照弗洛伊德的理論,出題人必有精神分裂癥,必在心理上經(jīng)受過不計其數(shù)的折磨與拷打。但是不能否認,我又佩服此人,如果能夠通過記憶,如實地將在黑暗中獨步的經(jīng)歷描繪出來,我的幽閉癥、疑心病以及自卑感或許就不治而愈了。
下午五點,我已經(jīng)寫出在黑暗中獨步的第五種結構和形式,“我思念的那個人進入我的夢里,夢里房間套房間,他坐在第一間房屋的窗簾下,說,你不要再想我了,你所想的一切我都知道。我不是你能想來的,我需要你釋放我。在你釋放我之前,最好先將你大腦中的障礙清除掉,然后再把那些不連貫的地方接通起來。瞧瞧,你這里漏雨又漏風,我就是來了,你也久留不了我?!?/p>
當當當,有人叩門。我被嚇了一跳。
“瞧你的臉色,怎么像撞見鬼?!彼驹陂T口,睜大眼睛盯著我。
“你來得不是時候。”
“靠,這種題!”她趴在我桌上,看了看我的問卷答題。
“你是什么題?”
我站在一旁打量她,她瘦了許多,原來的齊腰長發(fā)剪到肩上,皮膚白潤,下巴上的黑痣好像比原先大了。
“比你這個還損?!堈撟C享樂的原理?!还芩f說你。你什么時候到的,遇見什么人了嗎?或者聽到什么了嗎?”
“我一到就關在屋里寫答卷,午飯都沒出門,從上午九點到現(xiàn)在,差不多九個小時了。什么聲音都沒聽到。奇怪,人都沒來嗎?”
“每個人都和你一樣,來了就鉆進屋里寫答卷,都在挖空腦袋地想。但是午飯時我聽到很多消息,許多人的消息樹都長出了葉子,有的已經(jīng)開出了花朵。”
“?。渴裁聪??”
“你怎么會連消息樹都不知道!你這里也有,不過,你看你的上面什么都還沒有呢!”她指著角落里立著的那個衣架說。
“這是什么東西?我以為是個衣架!”
“胡說!要不然我會問你這些年都干什么去了。你是真沉得住氣,還是被每天那些亂七八糟的雜事弄昏頭了?這個東西很厲害的!”她邊說邊把那根將近一米七高的木架移到房間中央,然后接著說,“看好了,這不是什么掛衣服的衣架,這是你的生命感應器,塔樓將它的感應長度設定成十年,喏,你過去五年里,生命就長成這個樣子,干巴巴的幾根枯樹干,沒有發(fā)出細嫩的枝條,沒有長出葉子,更沒有花朵。不過,這些樹干倒是夠粗壯的!不過,要這么粗壯干什么,你又不去當種馬。待會兒我?guī)阋娮R一下別人的消息樹你就知道了,你會被嚇得睡不著覺??纯磩e人,再看看你,要不然我問你干什么去了。你呀,快加油吧!”
我吃驚極了,想不到這樣一個呆頭呆腦的木樁似的東西竟然是個高科技產(chǎn)品。生命感應器,我還是第一次聽說這個玩意兒。我給你們描述一下它的形狀,你們就會和我一樣對它感到不解和驚訝。
它真的很像一個衣服架,底座直徑約八十公分,厚十公分,上立一根拳頭粗細的木桿,木桿上面,從上至下忽左忽右伸出一些觸角似的短木棍。細看,木桿與木棍的表層類似樹皮。而當你走近消息樹,它會由內(nèi)而外閃動暗紅色的光,那些隱藏在表皮下的紋路因此就會像毛細血管一樣變得清晰密匝,并且顏色由淺紅向深紅變化不斷。如果不是她告訴我這是消息樹,我大概會一直把它當作衣架扔在墻角。我連續(xù)觸摸了消息樹伸出來的幾個木棍似的觸角頭部,感到它們像狗鼻子一樣潮濕有彈性。啊,今天我來了例假,它這樣閃來閃去,不會是聞見什么味道了吧。它確實感應靈敏,因為當我站在它旁邊,它上上下下發(fā)出并不均勻的暗光。我雖然不懂什么生命科學,但還是一看就明白,那是我身體內(nèi)部能量變化的演示:最上面的一根木棍代表頭部,那里顏色最紅;代表心臟部位的中間一根木棍閃動頻繁,意味著心理活動增加;小腹處因為正在月經(jīng)期,處于能量置換階段,所以右下方的一根木棍的色澤很像一團旋轉的緋色星云。
塔樓對我們真是用心良苦??!不僅設計出這個逼著我們對照自己的儀器,最神奇的是,它還能像一棵有生命的樹一樣舒枝展葉開花結果。但是我僅僅是幾根枯樹干,我的生命這么粗糙而簡單,這很讓我不服氣。
“它憑什么就能代表我?”我斜著眼睛看她。
“它只是過去的你,它有你過去五年的全部數(shù)據(jù),生物的、精神的、生活的、抽象的……別問它從哪兒獲得的這些數(shù)據(jù),塔樓有你想也想不到的手段。反正你就是這個樣兒,別不服氣。”
“它的標準是什么?我不相信塔樓的科研水平能高級到為每一個人測出生命形態(tài),人的存在難道有什么現(xiàn)成的公式可以套用嗎?是與非難道能除以二來平均嗎?”
“我又不是科學家,你用一用不就知道了?!?/p>
“為什么不叫它生命樹?”
“它本身沒有生命,是通過你的生命數(shù)據(jù)展示你的生命狀態(tài),它只是記錄和顯示你的信息,不是你本人?!?/p>
“你認為哪些數(shù)據(jù)能讓它長出枝條和綠葉,當然還有花朵?你的什么樣兒?”
“行動,當然是行動,你得把頭腦中的東西變成結結實實的現(xiàn)實。不要總是一種不屑為之的心理,那會為你的消息樹減分。想得到做不好,和想得到不去做,那差別可大了去了。哎,對了,你怎么這么多問題!我告訴你,別不服氣。別人的消息樹真就長出了葉子開出了花朵,不信我?guī)闳タ纯?。至于我的,你去看了就知道了。?/p>
我們首先去了她的房間??吹剿南洌也铧c笑出聲來,像株插在地上落了灰的塑料樹,可憐巴巴只有一米高,樹干頂多只有兩根指頭那么粗,樹枝倒是比我多一些長一些,又生了幾片葉子,顏色一面灰一面綠,既不是桐樹,也不像楊樹。
“我就知道你會這副德行!”她看見我咬著嘴唇似笑非笑,立刻猜到我在想什么。
“看你再教訓我,哈哈,你就這模樣兒!”我幸災樂禍坐在床上,終于喘了口氣。
“這下我有些相信這玩意兒了,有些準頭,把你長成這樣,絕沒虧待你。”我繼續(xù)說,之前因為她的嘚瑟勁兒帶給我的不痛快一掃而光。
“至少我還有幾片葉子!別高興太早,走,去看看別人的!”她氣得臉都紅了。
我們穿著薄衫赤著雙腳走上四樓。
重返塔樓,這一次塔樓對學員有了著裝要求。每人發(fā)有五套換洗衣褲,無論男女,款式顏色簡單如病號服,圓領,中袖,九分褲,只有一種麻本色,走路赤腳。如果反對這個安排,學員請自動退學。這一次,塔樓似乎要用這種去除外部差異性和遮蔽性的手段,讓學員領會到消息樹的生長依靠的是生命的內(nèi)部數(shù)據(jù),而非那些顯現(xiàn)身份和癖好的外在佩飾。這個變化是上午我站在天井中央四向觀望時所沒能發(fā)現(xiàn)的。五年前我來到這里的時候,塔樓對我們可是百般溺愛,除了傳授萬物生長的知識,它原諒我們借酒澆愁,欣賞我們自以為是的口不擇言,幫助我們完成論文發(fā)表,最主要的,允許我們談情說愛釋放被生活禁錮的情欲。但是這一次完全相反,上午,在入住房間之后,我花了足足一刻鐘時間,仔細閱讀了塔樓工作人員壓在書桌玻璃板下的三十六條規(guī)定,每一條都斬釘截鐵不容違反,譬如第八條:學員之間不得發(fā)生任何超越同學友誼的關系,否則塔樓自動勾除學員的學習資格。
“消息樹能知道一個人暗戀另一個人嗎?”在四樓樓梯口,我悄悄問她。
“哼,愚蠢,問這種問題。”她狠狠瞪了我一眼。
敲開407房間,一個長著蛤蟆眼的粗壯男人邀請我們進入。這位407男人,五年前我跟他只說過半句話,但是這半句話都讓我感到后悔。他是個又傲慢又生硬的男人,我和她背后說了無數(shù)句他的壞話。我是個極易受到面相欺騙的人,也是一個淺薄的以貌取人的人。他瞪起眼珠直視人的目光又冷漠又生硬,始終叫我難以接近。如果不是她那么不容置疑,我可能今后半個字都不會跟他說。
那可真是一棵參天大樹!一株頂?shù)椒宽數(shù)难┧桑∮覀瓤看暗囊黄θ~上,已經(jīng)掛上兩枚青綠色的松果。一旦407男人挨近它,那些大枝尖端新發(fā)出的針狀葉就一瞬一瞬地閃亮不停。我立刻對他刮目相看,內(nèi)心卻仍有不服氣,憑什么他這種看起來對人沒有丁點兒善意的人會有這么大的消息樹?
我要檢查他有沒有弄虛作假,于是上前撥開消息樹的一根大枝,查看它的樹皮是不是像真的雪松那樣是裂成鱗片的灰褐色。果真沒錯,那些樹皮摸起來就像真樹皮一樣生硬硌手,有著純粹的木質感,并且整株樹散發(fā)出淡淡的檀香味。
檢查完,我退后一步坐在消息樹對面的空椅上,心里霎時涌起一片疑問,但那些疑問的頭緒像纏在一團的毛線,讓我一時無從問起。她推了推我,示意我們再去看看別人的消息樹。
“等等?!蔽覍λf。
“每棵樹都會死。”我突然惡毒地說了這么一句話,說完我的視線竟然在他襠前晃了一眼。
他微微一笑,說:“這是必然?!比缓箅p手抱胸靠在書桌邊,興致勃勃地望著我,仿佛在欣賞我這句話后面的嫉妒與自卑。
“你今天都干了些什么?”我想從他的回答里窺出他的能量所在,他的小臂可真粗,讓我想到每天在少林寺提水的武和尚。
“寫完答卷,我做了一小時的平底撐,然后打坐靜思?!彼哪戏娇谝羧峄怂麄€人,他的眼神也不像開門時那么毫無溫度了。
“思考……嗯,今天有收獲嗎?”她搶在我前面問。
“我的記憶出了問題,有一段往事總是記不起來,這一塊又很重要,能為我補足論文所需要的論據(jù)?!彼f。
“可以去找資料。六樓整層都是圖書,想要什么樣的論據(jù)都有?!彼f。
“不。人的自身就是資源寶庫,只需耐心開采。”
“不會開采過度,枯竭而盡嗎?”我問。
他又笑了?!翱磥砟愫軗淖约核廊ィ阋呀?jīng)問了兩次這個問題,與其懼怕一件必然到來的事情,不如讓自己物盡其用。”
“看樣子,它很快會長滿這個房間?!闭f完我已經(jīng)想象到他被自己的消息樹吞掉的樣子。
他驕傲地看了一眼消息樹,回過頭自信一笑:“我完全可以控制它的生長?!?/p>
“假如已經(jīng)解開一個女人的衣扣,你怎么控制和她做愛的沖動?”她問他。
我看看她,差點撲哧笑出聲來。
他臉上的驕傲一掃而光,目光怪異地問道:“為什么要控制?”
“那你為什么要控制消息樹的生長?”她逼問道,半口氣都不讓他喘。
“它會長滿這個房間,會把我擠出去?!彼f。
“女人會吃掉你。”說完,她興奮地吹了一個口哨。
407男人終于臉紅了,他抬起右手食指碰了碰自己的鼻子,用異樣的笑容表示尷尬,這時我注意到消息樹的小枝條整枝整枝地發(fā)亮。這太有趣了!消息樹連他褲襠里的那話兒都能感應到。
接下來我們?nèi)チ?12一位女同學的房間。她可真漂亮!栗子色的短發(fā)別在耳后,臉龐像盆清水,一雙明眸慵懶而漫不經(jīng)心,左腳剛剛涂完指甲油,腳趾之間還夾著衛(wèi)生紙。
“我敢說男人晚上都會想著她‘打手槍’?!背?12女人去衛(wèi)生間洗手,她趴在我耳邊說。
“別這么謙虛,也會有男人想著你?!蔽覍λf。
跟她在一起,坦誠會自然成為內(nèi)心的第一需要,這讓我很開心。她是這樣的女人,跟不同男人上床,就跟我說與不同男人的歡樂,而不會假裝置身事外地告訴我男人其實很無聊。她說欲望是條看門狗,要讓它保護和完美自己,而不是傷害自己。但是為什么她的消息樹長得像棵粗制濫造的塑料假樹?難道她向我展示的一切都是假的嗎?或者,她生命中有什么永遠彌補不了的空洞,就像有缺陷的人,展示于世的,多是為了遮掩背后的匱乏。唉,她是我的好朋友,我勸自己不要這么研究她,人的靈魂有十八層,能研究得透嗎!
512女人的消息樹是株一人高的木槿,粉紅色的花苞零零星星,眼看就要開放。木槿花單薄而易衰,512女人是否明白其中的含義?但看起來她對許多事情都無所謂。
我和她圍著木槿樹細加觀賞的時候,512女人坐在床邊抽起了煙。
“你們相信這玩意兒嗎?”512女人問,“我完全不信!這是個圈套,塔樓拿我們當活體試驗。這太荒唐了,我們什么樣,竟然可以通過一個儀器長出來。是誰設定的判斷尺度呢?誰又來檢驗它的正確與合理?這背后肯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動機。再有,你們讀了嗎?玻璃板底下壓的那些規(guī)定,我越看越像是讓我們坐牢來了?!?12女人說得緩慢而斬釘截鐵,遠遠不是她婉約的外表和木槿樹的易衰所顯現(xiàn)的漫不經(jīng)心與單薄。
“可以反過來驗證它!剛開始我和你一樣,懷疑它的功能,并且比你更討厭用一個這么具象的東西來代表我們,想到自己被替換和規(guī)定成這副樣子,我簡直要認為它褻瀆了生命的神奇與神秘。”但是從407房間出來時,我突然有了新的想法?!澳銊偛艈?,誰又來檢驗它的正確與合理,我想只有我們自己了?!蔽业靡鈸P揚地說完。
“你們這樣認真是不是對自己太不公平了,消息樹是真是假,比自己活得開心還重要嗎?”她躺在512女人的床上打了一個哈欠。
“在這里還能開心嗎?瞧這身衣服,不是牢服,是什么?”512女人說完將煙頭撳滅在煙灰缸里,然后從化妝包中找出一把修眉毛的剪刀,向消息樹走去。
在我還沒搞清楚她想做什么時,消息樹突然像閃電一樣放出光來,并且發(fā)出咝咝咝的電絲灼燒聲,那些原本嫩綠的枝條霎時通體透亮,繼而冒出暗黃的煙霧。512女人嚇得后退一步,但是已經(jīng)晚了,整株樹頃刻間燒成了一根黑乎乎的枯樹干。
“你做了什么?”原本躺在床上的她從床上一躍而起。
“我……我……”512女人的臉嚇得煞白。
“你是不是想剪斷那些枝條和花朵?”我問。
512女人驚恐地看著我。
這時門突然自動打開,兩個身穿藍色工作服的年輕人走進來。
“請立刻離開塔樓,你被開除了?!闭驹谇懊娴哪莻€人說。
我們跟在兩位年輕人身后,將512女人送出大門,臨別前,她說:“幸好,你們都看見了。這里到底是什么,你們一定要好好想想?!?/p>
512女人的遭遇令我心有余悸。我雖然同情她,但也覺得她有些魯莽,消息樹到底是什么?它到底意味著什么?是不是如她所說一定是一個陰謀,或者一定是有害的?這一切都沒有弄清楚,她就急匆匆地下手。但目前來看,一切都還是未知,也許她這樣離開,反倒是最好的結局。真是謎團重重??!
空闊的天井又恢復了一貫的寧靜,我和她都不愿意回到房間,便在天井中央的楓樹下坐下來。天已經(jīng)黑了,天井頂上閃動著星辰,但也許它們都是假的。僅僅第一天,塔樓展現(xiàn)給我們的,已經(jīng)既讓人震驚,也令人無法相信,更為關鍵的,則是在震驚與質疑之間,飄浮著一大片似乎沒有邊際的未知。而這些未知帶給我的感覺是那么不好,像是從高處突然下落的失重感。難道這就是塔樓的用意嗎?
想到這里,我看看塔樓的大門,自問自己需不需要離開。塔樓規(guī)定,每天我們有八小時外出時間,所以說我們并沒有被塔樓拘禁,那八個小時,足夠我們逃向世界各地。但大家,包括我在內(nèi),還是更想進入塔樓。我們來到塔樓,不就是想體驗離開外面的世界之后,我們的內(nèi)心會損失多少,又會添加了什么嗎?這種躺在一片虛空里不知所蹤的飄忽感,這種在無限可能性中游蕩的迷茫感,難道就是塔樓為我們添加的內(nèi)容嗎?
此時,她也許和我一樣思緒萬千,所以我們都一聲不吭,默默等待著內(nèi)心的波瀾漸漸平息。
“你害怕嗎?那個女人,她還沒有下手,消息樹就感應到了。”良久,她問我。
“消息樹是一面鏡子,問題是我們從中看到的自己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們被一個無法證實的東西評價著、映照著,而這種評價可能會毀了我們的一切自我認識和選擇。這才是最可怕的?!蔽艺f。
“不,消息樹是一只鷹犬,塔樓的鷹犬,它會追得我們無處可逃?!?/p>
“消息樹對每個人的意味都不同,既然你看它是只鷹犬,那么你就試試喂飽它一次,看看會有什么結果?!蔽艺f。
“不,絕不?!彼@慌失措的眼神讓我確定,她如此擔心消息樹的靈敏,一定是害怕什么事情敗露。
“你雖然不在乎消息樹的真假,但是你已經(jīng)相信了它,并且預言了自己的逃亡。這樣一來,你還能活得開心嗎?”我看著她。
“讓它像狗一樣追著我吧,我倒想看看,追到無路可逃的時候,我會做什么?!彼哪抗庵型赋鲆唤z決絕。
“512女人,我很佩服她。她做的事,有一瞬間我也想過?!蔽艺f。
“結局你都看見了,別干蠢事?!彼呐奈业氖直?。
“我們來塔樓才第一天,誰知道以后會發(fā)生什么事??墒俏艺娴暮苡憛捤圃谖曳块g里,討厭它自以為是我的寫照,那么厚顏無恥地立在我面前。誰給它這種權力呢?”我說。
“據(jù)說它從不休息,在我們睡著時,它會進入我們的夢境。據(jù)說它從我們夢中采集的數(shù)據(jù)比我們醒的時候多得多?!蔽衣牭煤苷J真,因為她提供的這個信息很重要。
“這么說,我們可以在夢里遇見它,在夢里它是不是會露出它的真面目呢?”我說。
但是,沒等她回答,我已經(jīng)對自己的問題感到厭倦。那種躺在虛空中不知所蹤的飄忽感再次注滿我全身,讓我十分心煩。我為什么總有那么多問題,為什么總是這么多疑?為什么不能放心地躺在虛空中呢?這一刻我突然明白為什么我的消息樹僅僅是幾根光禿禿的樹干。我難道不能在質疑中邁出孤注一擲的一步嗎?
夜里十點整,塔樓大門嗒的一聲上了鎖。
繼續(xù)坐下去只能讓我們更感茫然更無頭緒,不如回去睡覺吧。
說完她打了一個哈欠,我們起身往樓上走。樓梯都是牙白色的大理石,但是赤腳走在上面一點都不感覺冰涼,像是某個人的體溫還留在那里。在樓梯口,我和她互相疲憊地望了一眼,剛要道晚安,突然樓下傳來一聲恐怖的叫聲。
借著樓梯口的光線,只見407男人又蹦又跳地從房間里跑出來,他的身后,那株消息樹——頂?shù)椒宽數(shù)难┧?,已?jīng)把一根蓬大粗壯的枝條伸到了門外。
⊙ 李云楓?靜謐之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