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
通往遠方的實驗室(節(jié)選)
○傅菲
我第一次坐火車,是在1989年的夏天,畢業(yè)分配還沒有確定下來。我第一次離開上饒,前往省城南昌,父親給了我50元錢。和我同去的還有余書仁,他是我同屆同學,也是鄰居。離開一個地方是要理由的。我對父親說,我想去南昌找事做,哪怕是干體力活,話沒說完,自己就忍不住笑了出來。我從小到大,也沒挑過超過80斤的擔子。事實上,我在南昌待了5天,就打道回府了。我找到《江西法制報》的副刊編輯趙文明,他曾經給我發(fā)過兩個整版的小說。他的辦公室在冶金廳里面,陰暗潮濕,光線透過梧桐樹,照在他臉上,像一塊骯臟的紗布,有些滑稽。他請我們吃了晚飯,我們就走了。我們又去了郊區(qū),找到一個叫西山的軍營,我表哥在那兒當事務長。我是第一個看望表哥的親戚,表哥這樣說。他喜出望外,像養(yǎng)豬一樣,請我大吃大喝?;氐郊依铮铱诖镞€有42元錢。第一次出遠門,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膽子并不像別人認為的那樣小。然而,火車沒有給我留下更多更深的印象,我只覺得車廂像龍窯,碼著一排排整齊的磚坯。
余書仁也是第一次坐火車,也是最后一次。他后來死于肝癌。
1998年元月,省城一家有影響力的報社發(fā)函給我,調我去上班,我謝絕了。謝絕的原因很簡單,或者說,有點可笑——我討厭南昌火車站,以至于討厭這座城市,并且現(xiàn)在態(tài)度也沒有改變。我不是一個記仇的人,但對1993年的“南昌遭遇”,直至今天,我仍然耿耿于懷。
那年初秋,我從外地返回上饒,在南昌作了短暫逗留。我沒買票,就直接進了站臺。一個年輕的鐵路警察,以為我是逃票的,一把抓住我的旅行包,說:“把車票拿出來,是從哪里逃票來的?”我說:“我還沒上車呢?!薄皼]上車?不可能,逃票的人都這樣說。”我說:“我前兩個小時下的車,你看看,這是我上趟車的車票,我下車是去看了一個朋友?!薄笆菃??”他一邊說,一邊拉著我的衣袖,往一個陰暗的角落里走。我警惕起來,我想,歹徒的拿手好戲就是假扮成警察?!皠e拉拉扯扯的,我喊人啦,”我說,“你這樣子,不像個警察,警察很有禮貌的。”“你說的是電影里的,警察講禮貌,那我們早沒飯吃了?!彼终f,“要么,你給我10塊錢,要么跟我到所里接受罰款?!蔽乙幌伦踊鹆似饋?,說:“你見過錢嗎?”我一邊說一邊從褲兜里掏錢?!澳憧催^警察打人嗎?你沒有看過,我打給你看,警察打人不犯法?!彼f。話越說語速越急促。這時一個戴袖套的保安員走過來,對那警察說:“你今天抓第幾個了,所里的經濟任務你一個人就可以完成了?!蹦蔷煺f:“我們只有多罰款才能過好日子啊?!睆奈萁枪者^去,有一個燈火明亮的房間,里面坐滿了各色衣著的人,門口掛著一塊“××治安執(zhí)勤室”的牌子。我成了長條凳上的其中一員。之前的警察指著我,對一個開票的臃腫婦女說,這個人逃票還不想罰款呢。婦女把眼鏡拉下鼻梁,看看我,又把眼鏡按回原位,說不想罰就多罰幾倍。那警察看了我的身份證,又把旅行包翻出來。他熟練的手法讓我想起菜場上殺鴨子的人。在執(zhí)勤室里,我們一直僵持了一個多小時,我始終沒有選擇交錢息事寧人。最后,他還是選擇妥協(xié),讓我走了。
這件事,一直使我對南昌沒有好感,但并沒有影響我對火車的迷戀。在大多數(shù)的旅途中,我都選擇坐火車。不知道你是否是這樣的。我很羨慕許君,不是因為他火車坐得多,而是他有許許多多火車上的艷遇。他每說一次,我就像小學生聽老師講課一樣。我有理由說他是一個無比幸福的人,盡管他歷盡了生活的滄桑。每次坐火車,我也懷著對艷遇的神往,但一次也沒發(fā)生,這多多少少讓我沮喪,就像一個一輩子寫文章的人,卻沒一篇發(fā)表。
“車廂像龍窯,碼著一排排整齊的磚坯”是個比喻,隱含著作者對那次行程的輕微否定,第一次遠行,第一次坐火車,本該激動、躊躇滿志、熱血沸騰,可現(xiàn)實情況卻是那樣拖沓、陳舊、無奈……這種反差,凸現(xiàn)了生活的平庸。文中,生命就在這樣平庸的生活中灰溜溜地向前挪動,不渲染、不標榜,只攜帶著真實的腥氣。未經美化的記憶看似缺乏審美價值,但冷峻的敘述正悄悄釋放著內在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