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江湖行

王長軍

“綠流茶莊”是方圓百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茶莊，東家姓白。這天他對茶莊李掌柜說：“李掌柜，又到收茶季節(jié)了，你看我這身體越來越不濟(jì)，看樣子又得麻煩你親自跑一趟了?！?/p>

李掌柜也已是鬢發(fā)斑白的人了，一張面皮卻像抹了黃油一樣黃得發(fā)亮，人送外號“黃面虎”。他聽了東家的話，忙說道：“那是自然的，我都準(zhǔn)備好了，明天一早就出發(fā)?！?/p>

話音剛落，有人插進(jìn)話來：“李掌柜，明天我也要去?！?/p>

插話的是少東家白一堂。白一堂年方二十，生得英姿勃勃膽量過人，平日里讀書吟詩之余，更偏好舞刀弄棒，三五個大漢都近不了身。

老東家聽了兒子的話，頓時把臉一沉，說：“黃口小兒，不曉得天高地厚，你以為出去販茶是游山玩水嗎？那是闖江湖，懂不懂？亂世江湖之險惡又豈是你想的那般簡單?！?/p>

白一堂毫不退卻，大聲說：“你們現(xiàn)在還能跑跑，可等到有一天你們跑不動了，茶莊怎么辦？”

老東家驀然一驚，沉吟了好一會兒，說：“這話倒也沒錯……要不，李掌柜，你就帶著他出去歷練歷練吧！”

李掌柜點點頭說：“出去倒也無妨，不過我得為少東家的安全負(fù)責(zé)，這責(zé)任太重了。少東家，你得答應(yīng)我三個條件，我才敢攜你同行?！?/p>

白一堂大喜，說：“甭說三個，就是三十個我也答應(yīng)，你快說！”

李掌柜說：“一、出去時穿的是破破爛爛，吃的是粗茶淡飯，住的是普通客棧;二、身上不許帶一文錢;三、決不能跟人使性斗氣。少東家，你若有一條不答應(yīng)，我恕難從命。”

白一堂意氣風(fēng)發(fā)地說：“這三條又有何難，我全答應(yīng)了。”

望著兒子無所畏懼的樣子，老東家眼里卻露出憂慮的神色來，低聲說道：“他能行嗎？”

李掌柜卻微微一笑，說：“我看行，東家，少東家這樣子真有你當(dāng)年初闖江湖時的風(fēng)采哩！”

事實證明老東家太過慮了，這一趟販茶之行竟意外地順利，一路上風(fēng)平浪靜波瀾不驚，一行人押著幾馬車上好的茶葉就高高興興地回程了。走著走著李掌柜忽然命令大伙不走回頭路，而是從另一條生疏的道路繞路回家。

白一堂不解地問道：“李掌柜，咱熟門熟路的不走，為啥要走一條不熟悉的路？”

李掌柜一臉的高深莫測，說：“這就叫出其不意。少東家你想，萬一有歹人算計上咱了，他知道咱會從這條舊路回來，便會事先設(shè)下埋伏，那時咱在明處，他在暗處，咱又有這么多茶葉，一旦交起手來打不過又跑不快，損失可就大了，所以咱要走另一條道?！?/p>

白一堂聽了不以為然，舊路不走，走不熟悉的路，風(fēng)險豈不是更大嗎？再說世上哪有那么多歹人，咱一路上來連個小蟊賊都沒瞧見。不過他心里這么想，嘴上可沒說出來，畢竟出門在外，李掌柜說了算。

一路上曉行夜宿，不幾日便來到一個相當(dāng)繁華的大鎮(zhèn)子。在一家舊客棧住下后，白一堂再也按捺不住好奇，說：“李掌柜，我想到鎮(zhèn)子上隨便逛逛，如何？”

李掌柜正呷茶，還沒開口，幾位伙計一起勸了起來：“少東家，越是這時候越要小心，好多事就是因為快要成功了，一時麻痹而陰溝內(nèi)翻船哩。”

白一堂急了，正要叫，李掌柜放下茶碗開口了：“行，你就出去玩一趟吧，這一路都沒能吃好玩好，想必把你憋壞了，不過，切切記住那約法三章?！?/p>

白一堂一聽高興壞了，立即大步流星地上了街。這鎮(zhèn)子果然繁華，什么玩意兒都有，有好多東西竟是白一堂聞所未聞的新鮮玩意兒，只可惜被李掌柜管得死死的，他兜里一文錢也沒有，也只能過過眼癮了。

正逛得高興，忽聞到一陣奇異至極的香味，白一堂恰好餓了，此刻一聞這香味更覺得饑腸轆轆，順著味道找去，原來是一家鋪子在賣熟肉。

白一堂拼命咽下口水，問那店小二：“小二哥，這是什么肉這么香？”

那店小二聽了打量白一堂一眼，說：“天上龍肉，地下驢肉，這就是驢肉，懂不懂？”

白一堂大喜，家鄉(xiāng)沒有驢，所以從沒吃過驢肉，不過驢肉之香他可是早有耳聞，不想今天遇著了。

可是，還是只能過過眼癮而已，白一堂咕咚一聲咽下口水，轉(zhuǎn)身剛要走，那店小二一臉不屑地又開口了：“一個子兒也沒有，問什么問？窮鬼！”

白一堂一聽，這氣“騰”的一下就冒上來了，不就是自個兒穿得破爛一點嗎，狗眼看人低！剛要發(fā)作，又想起李掌柜的約法三章有不許斗氣這一說，只得把火氣強行壓下了。誰知剛走了兩步，那店小二在身后又陰陽怪氣地開腔了：“外地佬，沒銀子就別充大爺，還是趕緊要飯去吧！”

這狗奴才還真把我當(dāng)成要飯的了！血氣方剛的白一堂再也忍不住，回頭怒氣沖沖地叫道：“你說什么？有種再說一遍！”

那店小二絲毫不懼，斜著眼說：“我再說十遍你又能怎樣？你嘴倒蠻硬的，可倒是掏出銀子來啊！”

白一堂一撩衣衫，使勁摘下香囊，從里面倒出一粒金豆子，說：“你睜大眼瞧瞧，這個可買得起驢肉？”

原來白一堂答應(yīng)了李掌柜不帶一文錢，可一時半會兒的少爺脾氣哪里改得了，所以還是偷偷帶上了這粒金豆子，不想今天派上了用場。

那店小二一見金豆子眼睛就直了，說話也結(jié)巴了：“有這個當(dāng)然買得起了，少爺您大人不計小人過，我這就給您切肉，少爺您說，切多少？”

白一堂頓覺揚眉吐氣，痛快地說：“切十斤，多了賞你?！?/p>

那店小二忙得屁顛屁顛的，不大工夫便切好了十斤驢肉。白一堂心想這么多驢肉正好帶給大伙嘗嘗鮮，提了肉正要走，有人說話了：“大爺，我們餓壞了，你行行好，賞我們一點肉吃吧！”

白一堂回頭一看，是幾個真正要飯的，這些要飯的身上骯臟無比，站在面前酸臭味直往鼻子里鉆。那店小二捂著鼻子要攆，卻被白一堂制止住了，白一堂笑著說：“瞧見沒有，我也是個要飯的，咱們這就叫有緣，這驢肉，全給你們了?！卑滓惶谜f著遞過那一大包驢肉，直看得店小二都傻了，心說這么多昂貴的驢肉都給了乞丐，這家伙莫不是個傻子？

領(lǐng)頭的高大乞丐接過驢肉也不說聲謝，反而伸出臟兮兮的手，一把抓起兩塊肉遞給白一堂，說：“我們一起吃如何？”

白一堂接過來，把肉丟進(jìn)嘴里，吧唧幾聲，咽下，叫道：“好味道，可惜沒有酒?！?/p>

那高大乞丐一伸手，竟從身上背的要飯袋子里掏出一葫蘆酒來，說：“這不是酒又是什么？”

大笑聲中白一堂和幾個臭烘烘的乞丐就地坐下，然后伸手抓肉大嚼，再輪流就著葫蘆大口大口喝酒，一時間稱兄道弟，眉飛色舞，喧鬧震天，直看得眾人眼都直了。

白一堂只顧使性子快活，不知道遠(yuǎn)處站著一個人，把這一切盡收眼底。那是李掌柜，他眼中的擔(dān)憂之色越來越濃了……

第二天一大早，大伙趕著一長溜馬車?yán)^續(xù)趕路，在一條險峻的山道上，忽聽到一個陰沉的聲音響起：“東西留下，人走，不然人貨全留！”

眾人吃了一驚，循聲一看，原來不遠(yuǎn)處的草叢中有條大漢正在烤火，正是暖洋洋的春天，這人竟在烤火，但是臉上半點汗珠也沒有！更奇怪的是，大漢竟以手劈木柴，手落柴開，好硬的手掌，縱使大伙一起上也絕不是他的對手，眾人臉色頓時變了。

李掌柜上前兩步，說道：“好漢，是昨天那賣驢肉的店小二給你報的信吧？”

漢子看上去吃了一驚，站起身問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李掌柜嘆了口氣，說：“這還用說嗎？那店小二眼好毒，他只一打量便看出我家少東家舉手投足間不是要飯的模樣，便一個勁地拿話來激他，激得少東家掏出香囊倒出金豆，店小二終于確定這是個肥羊，便通知你在此打劫，是不是？”

白一堂一聽羞愧無比，難怪李掌柜要跟他約法三章，但是他昨天一口氣違背了其中兩條，花了錢、斗了氣，果然著了歹人的道！

那漢子聽了不由得收起輕慢之心，對李掌柜說：“想不到你倒是個老江湖，可即使如此，咱也得斗上一斗！”

李掌柜躬腰說道：“好漢，這是我第一趟帶少東家出來闖蕩，我無論如何也得給老東家一個交代，你能不能給我個薄面，高抬貴手放我們一馬？”

漢子傲然說道：“我只認(rèn)銀子，不認(rèn)面子！”

話音剛落，白一堂大聲叫道：“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李掌柜，是我不聽你話露了行蹤，如今出了事也與你無關(guān)，讓我跟他斗上一斗！”

白一堂提了刀就要上前，那漢子見了一豎大拇指，說：“不錯，日后必是一條好漢，來來來，我只用肉掌跟你斗?！?/p>

李掌柜一把拉住白一堂，只見他原本就黃亮亮的臉今天黃得更厲害了，像是要滴下油來，估計是給嚇的，白一堂出了事他無法面對老東家啊。李掌柜說：“好漢，你既不肯給我這個面子，我還留著這張臉何用？”

說著一伸手奪過白一堂手中的刀，反轉(zhuǎn)刀頭就朝臉上劃了下去，白一堂和眾伙計嚇得大叫，想要拉開已來不及了。可是，奇怪的事發(fā)生了！

只見李掌柜把鋒利無比的刀尖在臉上劃了又劃，哧哧聲不絕于耳，卻沒有半滴血流出來，那刀竟刺不進(jìn)肉里去！

漢子手硬，李掌柜的臉皮更硬！

那漢子驚呆了，說：“世上竟有這等邪門的功夫？不好，碰到棘手的了！”說著轉(zhuǎn)身就跑，白一堂正要長出口氣，忽聽得有人叫道：“大哥，拿下了沒有？兄弟們，一起上！”

話音一落，只見叢林中如狼似虎般奔過來一隊人馬，人人手中拿刀拿棍，打頭的竟是那店小二。這回連李掌柜臉色也變了，看上去更黃了，好漢難敵四手，惡虎架不住群狼啊。就在萬分危急的時刻，有人不急不慢地說道：“白兄弟，不要慌，我們來了！”

白一堂扭頭一看，是昨天一同吃肉喝酒的乞丐們慢悠悠走了過來。

只見那高大乞丐走到店小二等人面前，大模大樣地說：“我說小二，你瞎了狗眼不成？昨天我這兄弟已跟我吃過肉喝過酒，從今往后他就是我兄弟了，你今日劫他，就是劫我，懂不？”

再看那店小二，一聽這話立馬把刀放了下去，丐幫之中臥虎藏龍，這天底下最惹不起的就是他們，當(dāng)即一聲呼哨，所有人頓時走了個無影無蹤。高大乞丐也不多賣弄人情，一拱手說道：“兄弟，從此往后這條道就沒人敢惹你了，青山不老，綠水長流，哥先走了！”一晃全沒了蹤影。

當(dāng)大伙一路感嘆著回到家，見過老東家后，趁著身邊無旁人，白一堂再也忍不住，問：“李掌柜，你這臉怎么連刀也劃不動？這到底是什么功夫？”

李掌柜哈哈一笑也不回答，而是把臉泡在一銅盆清水之中，過了一會兒伸手一揭，竟揭下一張黃澄澄的臉皮來。李掌柜說：“我的臉哪有那么硬？瞧，這是一張純金超薄臉皮，高手精心打造而成，再用魚膠粘貼在臉上嚴(yán)絲合縫，刀尖自然就劃不動了。江湖中高手太多，哪能全靠蠻力，智取才是不二法門。少東家，我之所以走不熟悉的路回家，就是因為這趟出行太順利了，我怕你從此會輕視江湖，所以走了一條險道，存心讓你歷練一番。”

老東家問道：“李掌柜，這小子表現(xiàn)得還行嗎？”

李掌柜一臉的欣喜，拱手說道：“東家，恭喜你有此虎子，少東家不嫌下賤結(jié)交乞丐，危難時候不躲不讓，反而挺身而出，比起我們，更多了一份仁義俠骨，行走江湖第一仗便贏得了個滿堂彩，正所謂青出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我敢說，假以時日必成大器，老東家的偌大家業(yè)，日后可以放心交給他了?！?/p>

三人一齊大笑起來。

選自《三月三》2015.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