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瑞
摘 要:中國古典小說、寶卷、戲曲、民間故事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造畜”故事,這些故事以超自然力量達到懲惡揚善宣泄情感的審美效果,是巫術(shù)與文學(xué)嫁接的產(chǎn)物。造畜者使用巫術(shù)對被造畜者進行動物化變形,從而達到幫助弱者、懲戒邪惡或牟取利益的目的,中國古典文學(xué)與西方童話中造畜故事不勝枚舉,這一文學(xué)現(xiàn)象帶有勸善教化的普世性價值。
關(guān)鍵詞: 造畜 寶卷 聊齋志異 接觸巫術(shù)
中國古典小說、寶卷、詩話、民間故事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造畜”故事。所謂“造畜”,蒲松齡《聊齋志異·造畜》篇有所解釋,“魘昧之術(shù),不一其道。或投美餌,紿之食之,則人迷罔,相從而去,俗名曰‘打絮巴,江南謂之‘扯絮。小兒無知,輒受其害。又有變?nèi)藶樾笳撸弧煨?。此術(shù)江北猶少,河以南輒有之。”可見“造畜”是古代流行于民間“變?nèi)藶椋▌樱┪铩钡囊环N巫術(shù),這種巫術(shù)有三個必要條件,造畜者+造畜媒介+被造畜者。雖然古代律法對于造畜巫術(shù)嚴厲禁止,但在文學(xué)作品中卻屢屢出現(xiàn)。
一、造畜巫術(shù)及刑律釋義
中國古代巫術(shù)繁盛,其中魘昧之術(shù)更是盛極一時。其中魘魅(厭魅)是借助于一定物質(zhì)載體超越時空限制并作用于他人的一種巫術(shù)或法術(shù)。關(guān)于“魘魅”,《唐律疏議》稱“有所憎嫌而造魘魅,厭事多方,罕能詳悉,或圖畫形像,或刻作人身,刺心釘眼,系手縛足,如此厭勝,事非一緒;魅者,或假托鬼神,或妄行左道之類?!?[1] 207-214此術(shù)種類繁多,有厭魅、巫蠱、傳畜等不同類型,雖然形式不一但這些魘昧之術(shù)多以損人利己為目的。
造畜常與蠱毒一起成為古代民間流行的魘昧之術(shù)。這種與巫蠱術(shù)相關(guān)的行為因為防不勝防,所以被古人深惡痛絕,古代刑律也對其有嚴格的定義和懲戒措施。唐律五刑之中十惡尤切,造畜即為“十惡”之一。唐杜佑《通典》將造畜、蠱毒、厭魅之術(shù)列入“十惡”之五,名曰不道。造畜蠱毒、厭魅之術(shù)不僅因為背違正道,虧損名教,毀裂冠冕故稱為“不道”,而且被視為一種特殊的謀殺罪,該罪名為后代陳陳相因,《宋刑統(tǒng)》、《明律例》、《清律例》等都將之納入十惡之“不道”,同時還在《賊盜律》、《刑律》中規(guī)定了“造畜蠱毒”、“造蓄蠱毒殺人”等罪名。[2] 290
在中國古代造畜蠱毒屬于常赦所不能免的罪行,處罰嚴苛,由漢唐至明清,對施蠱者多處以極刑。漢律規(guī)定:敢蠱人及教令者棄市,魏法規(guī)定:“刑罰為蠱毒者,男女皆斬,而焚其家。巫蠱者,負羖羊抱犬沉諸淵”。元律規(guī)定:“諸魘魅大臣者,處死。諸妻魘魅其夫,子魘魅其父,會大赦者,子流遠,妻從其夫嫁賣。諸造蠱毒中人者,處死”。作為中國現(xiàn)存最古、最完整的封建刑事法典《唐律》對“厭魅”之罪有明確的法律懲戒措施,唐代政府根據(jù)造畜蠱毒罪行造成的不同結(jié)果實施不同程度的懲罰。《故唐律疏議卷第十八》賊盜凡九條“諸造畜蠱毒謂造合成蠱,堪以害人者。及教令者,絞;……若自造,若傳畜貓鬼之類,及教令人,并合絞罪。若同謀而造,律不言‘皆,即有首從?!薄霸煨笮M毒,所在不容,擯之荒服,絕其根本,故雖婦人,亦須投竄,縱令嫁向中華,事發(fā)還從配遣,并依流配之法,三流俱役一年,縱使遇恩,不合原免。婦人教令造畜者,只得教令之坐,不同身自造畜,自依常犯科罪。流二千里決杖六十,一等加二十,俱役三年”。對于造畜蠱毒者無論男女分別處以杖刑、絞刑、流放、連坐等罪,即使遇朝廷特赦也不在減刑和聽還之列。對于造畜者及家人不僅有刑事責(zé)任而且對當(dāng)?shù)芈毮懿块T也追究行政責(zé)任,“造畜者同居家口雖不知情,若里正、坊正、村正亦同。其所造及畜者同居家口,不限籍之同異,雖不知情,若里正、坊正、村正知而不糾者,皆流三千里”。可見,中國古代從漢唐至明清,從廟堂到民間對于造畜、魘魅之術(shù)均是深惡痛絕嚴懲不貸,不論是施行巫術(shù)者還是遠親近鄰乃至地方官員均受連坐之罰。
二、古典小說、詩話、寶卷中的造畜術(shù)
雖然古代各朝政府制定了嚴格的刑罰懲戒施行巫術(shù)者,但它卻為文學(xué)提供了豐富的資源?!读凝S志異》中有許多以“造畜”為母題的類型小說。有造人為驢者、造人為馬者、造人為烏者、造人為虎者,不一而足。
《造畜》的故事很短,“揚州旅店中,有一人牽驢五頭,暫縶櫪下,云:‘我少選即返。兼囑:‘勿令飲啖。遂去。驢暴日中,蹄嚙殊喧。主人牽著涼處。驢見水,奔之,遂縱飲之。一滾塵,化為婦人。怪之,詰其所由,舌強而不能答。乃匿諸室中。既而驢主至,驅(qū)五羊于院中,驚問驢之所在。主人曳客坐,便進餐飲,且云:‘客姑飯,驢即至矣。主人出,悉飲五羊,輾轉(zhuǎn)皆為童子。陰報郡,遣役捕獲,遂械殺之?!薄杜砗G铩分忻鑼懭R州諸生彭好古,因讀書離家頗遠,無聊之際請有隱惡的邱生共度中秋,同姓彭海秋不期而至,遂把酒言歡,彭海秋為助興使用法術(shù)邀美妓前來助興,并攜彭好古、邱生騰云駕霧赴西湖遍覽美景,覽畢送彭好古良馬一匹載其歸。村人問及邱生,見邱生垂首門外,面如死灰,解扶榻上,灌以湯酡,下馬糞數(shù)枚,始能言。異史氏曰:“馬而人,必其為人而馬者也;使為馬,正恨其不為人耳。獅象鶴鵬,悉受鞭策,何可謂非神人之仁愛乎?”《向杲》中描寫太原人向杲,其兄因與莊公子爭一美妾而被打死。向杲報仇不得,在山神祠遇一道士授之布袍,向杲易衣,忍凍蹲若犬,自視則毛革頓生,身化為虎。于是下山伏舊處,咬死了莊公子?!爱愂肥显唬骸皦咽恐境?,必不生返,此千古所悼恨也。借人之殺以為生,仙人之術(shù)亦神哉!然天下事足發(fā)指者多矣。使怨者常為人,恨不令暫作虎!”《竹青》中湖南人魚客,家貧,下第歸,暫憩吳王廟中,夢中吳王授之黑衣,著身即化為烏。王憐其無偶,配以雌烏“竹青”。一日覓食中魚客被清兵射傷,因傷勢過重而亡。當(dāng)魚客醒來才發(fā)現(xiàn)是一場夢而已?!督鹆暌摇分薪鹆昴骋遥漆劸?。一日見狐醉臥槽邊,金陵乙抓住狐貍將要殺死它時,狐苦苦哀求得以釋放。乙窺孫家女子貌美,求狐攜往。狐無奈取褐衣授之,此衣穿上可隱身。未幾適逢異域僧人設(shè)壇作法,金陵乙被捉,至門外踣地,化為狐,四體猶著人衣。僧將殺之,妻子叩請。僧命牽去,目給飲食,數(shù)月尋斃。
這類故事雖由蒲松齡開始才正名為“造畜”,但實際上溯幾百年,已屢屢見諸傳奇、詩話、民間故事中?!洞筇迫厝〗?jīng)詩話》中唐僧與猴行者師徒七人,其中出現(xiàn)了不為人知的“小行者”角色?!斑^獅子林及樹人國第五”中七人止宿于小屋,次早起來,小行者去買菜至午不回,法師命猴行者前去查看,見有一人家,魚舟繋樹,門掛蓑衣。小行者被他作法變作一頭驢吊在廳前。猴行者也作法將主人家新婦化作一束青草,放在驢子口伴。主人無奈噀水一口將驢子變回小行者,猴行者也將青草化成新婦。主人近前拜謝曰:“行者今朝到此時,偶將妖法變驢兒。從今拱手阿羅漢,免使家門禍及之。”猴行者乃留詩云:“莫將妖法亂施呈,我見黃河九度清。相次我?guī)熃?jīng)此過,好將誠意至祗迎。”[3] 158-159“小行者”是《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中非常不起眼的角色,在《詩話》之后的西游故事傳播史中很快便銷聲匿跡,雖然有學(xué)者認為“小行者”就是豬八戒的原型,但缺乏說服力的依據(jù)?!对娫挕分械男⌒姓咝蜗笫侵袊糯膶W(xué)中較早出現(xiàn)的“造畜”故事范例。
《太平廣記》卷第二百八十六《幻術(shù)·板橋三娘子》講開旅店的板橋三娘子用木牛、耒耜、偶人作法在床前耕地、種麥、收麥,磨成粉做成燒餅給過往客商食用后將其變成驢,季和用計將蕎麥餅換下三娘子的魔餅,三娘子吃下魔餅亦化為健驢。四年后才得一位老人相救恢復(fù)人形?!陡袼範柡箓鳌分袗耗О迅袼範栕兂审H跟《板橋三娘子》手段相似。同時,我國其他一些文學(xué)作品如《鏡花緣》、《儒林外史》中亦有人變驢故事的影子。
此外,中國民間寶卷中也有《逆子變驢》和《不孝媳婦變驢》的故事。寶卷“為繼承唐代變文、宋代講經(jīng)傳統(tǒng)而形成的講唱形式”,[4]128寶卷以特殊的講唱方式宣傳民間宗教教義、宣揚教化懲惡揚善,是明清民國時期民間傳播最為廣泛受眾最多的一種文化娛樂方式,深得民眾尤其是婦人女子的歡迎。其中清抄本《惡婦變驢寶卷》又名《逆媳卷》、《逆媳變驢卷》、《惡婦卷》、《逆婦卷》。講述杭州錢塘姚茅娶妻趙氏,悍戾不孝,虐待公婆。
冬天寒冷雪花飛,年老母親少棉衣。
病后之人凍不起,寒得周身泛紫皮。
茅官看看真難過,低聲啞氣叫賢妻。
你的棉襖在箱內(nèi),借與婆婆搭著細。
過了冬天就還你,做須好事有便宜。
趙氏聽見就火冒,罵得丈夫頭也低。
婆婆如此會搖織,舍要著吾嫁時衣。
若要著吾新棉襖,馬頭出角狗牽犁。
后來茅官陪趙氏回娘家,南海尼姑上門化緣,用一件新棉襖換婆婆二斗米。婆婆沒有廚房的鑰匙,老尼姑用掃帚一揮門鎖應(yīng)聲而開,取得斗米離去。公婆擔(dān)心媳婦發(fā)怒,不想
趙氏看見棉襖新,隨手接來看分明。
那是宗色綢棉襖,細結(jié)光滑色鮮明。
內(nèi)是絲棉綢夾里,時式樣子正配身。
見其如此心歡喜,拿了衣裳進房門。
嘴里呼呼叫嚎啕,眼睛豎起到眉梢。
忽然一個翻身轉(zhuǎn),滾來滾去像拋桃。
公婆開口連勝叫,全然不應(yīng)半分毫。
扒到南來扒到北,周身發(fā)抖氣咆哮。
手腳撐地漸立起,拜倒頭來曲子腰。
三人仔細來觀看,見其形狀實難表。
一件棉襖真奇怪,個個眼內(nèi)盡出毛。
宛然變只馬驢子,三人嚇得外頭跑。[5] 597-605
趙氏穿上后棉襖后化為一頭驢,最終全身疼痛不治身亡。寶卷最后告誡女性要敬奉公婆以趙氏為鏡鑒。
以下是《聊齋志異》以及其他傳奇、詩話、寶卷、民間故事中“造畜”故事類型表:
通過上表可以發(fā)現(xiàn),造畜者多為擁有超自然能力的神仙、道士、狐精、和尚、道姑等,被造者非貧即惡,造畜原因不外乎勸善懲惡,而造畜所借用的手段或媒介多為衣服或法術(shù),其結(jié)果是善良者多數(shù)恢復(fù)原型,邪惡者保持畜生狀態(tài)或死亡。
三、世界范圍內(nèi)的造畜現(xiàn)象及文化釋義
在世界文學(xué)史上,希臘《帕特城的盧喀斯的變形記》是西方文學(xué)中較早描寫“人變驢”的作品,羅馬作家琉善也寫過《盧喀俄斯或驢子》。莎士比亞《仲夏夜之夢》中也有人變驢的故事;《格林童話》中“魔草”的故事講到幾個姑娘吃了一些萵苣,立刻失去人形,變成母驢跑進院子去了;《一千零一夜》中《商人和魔鬼的故事》包括三個變?nèi)藶樾蟮墓适拢加煤^咒語的法水向人噴去,便可使他化為犬羊牛馬,要解救他時也只需噴一下法水,即可回復(fù)人形。《安徒生童話·野天鵝》艾麗莎的十一個哥哥被惡毒的新王后變?yōu)榘滋禊Z,太陽出來的時候化為天鵝,夜晚恢復(fù)人形。唯一解救的辦法就是妹妹艾麗莎用蕁麻編織成衣服給哥哥穿上,而她則要付出忍受蕁麻灼燒刺痛和禁言的痛苦。最終在國王和臣民要燒死她的時候最后的衣服織好了,哥哥恢復(fù)了人形,艾麗莎證明了清白,和國王、哥哥們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陡窳滞挕ち惶禊Z》與其類似。阿拉伯《一千零一夜》和印度文學(xué)中也都經(jīng)常出現(xiàn)人變驢的情節(jié)??梢娛澜缥膶W(xué)史上“人變驢”是一個普遍性的文學(xué)現(xiàn)象,人們通過作品中人與動物之間的形變喻示著某種道德訓(xùn)戒或者審美理想,弱者通過外界(超自然力)的幫助變成動物報仇雪恨伸張正義,而惡者則被外界力量的介入獲得懲戒,這種相似的故事情節(jié)構(gòu)成民間文學(xué)中的一種故事類型。普羅普曾經(jīng)研究過俄國民間故事中主人公變成動物的現(xiàn)象,他在討論“神奇的相助者”時,把神奇故事中的相助者,看成是主人公身上的能力的人格化:“在樹林里主人公獲得一只動物或是獲得了變成一只動物的能力……變?yōu)閯游锏闹魅斯全@取動物的主人公更古老,主人公及其相助者就功能而言是一個人,動物主人公更換成了主人公+動物?!盵6]209這種“主人公+動物”的二元模式打破了單純以人為主要角色的敘事格局,使敘述接受者在文本接受過程中獲得審美體驗的同時產(chǎn)生出道德教化的作用。
巫術(shù)是“一般我們將那些企圖借助某種神秘的超自然力量,通過一定的儀式對預(yù)期目標施加影響或者加以控制的活動”。[7]364巫術(shù)的產(chǎn)生與人類認知世界的思維模式相關(guān),人類學(xué)家弗雷澤指出,巫術(shù)是宗教和科學(xué)的前身,其賴以建立的思想原則是“相似律”和“接觸律”。在想象的世界里,人們認為物體一經(jīng)互相接觸,在中斷實體接觸后還會繼續(xù)遠距離的互相作用,巫師能通過一個物體來對一個人施加影響,只要該物體曾被那個人接觸過,不論該物體是否為該人身體之一部分,基于接觸律或觸染律的法術(shù)叫做“接觸巫術(shù)”。[8]13這些“造畜”故事中被造畜者因為接觸過被施加巫術(shù)的媒介(燒餅、衣服、萵苣)而變?yōu)轶H、馬、鳥等,造畜者與被造畜者正是基于上述的接觸巫術(shù)而產(chǎn)生了造畜的結(jié)果,這種施行接觸巫術(shù)的目的論無外乎幫助、懲戒或牟利。
在世界文學(xué)范圍內(nèi),“造畜”故事不乏其例,魔法巫術(shù)不同,情節(jié)人物各異,但從故事類型學(xué)角度分析,敘事性“造畜”故事大多都是按照人物的道德品行來安排相應(yīng)的結(jié)局,凡屬無辜受害的人結(jié)果總能得救,而惡人則永遠淪為異類或以死亡告終,這種勸善教化的功能帶有一種普世價值。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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