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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瓜子洲

    2016-04-06 03:59:55涂春奎
    遼河 2015年8期
    關(guān)鍵詞:大鼓蛤蟆瓜子

    涂春奎

    1

    我,大鼓,蛤蟆,黑牛,學(xué)桃園三結(jié)義,但多出了一個人,只好自稱:四大金剛。

    我們跪拜的地方?jīng)]有桃樹,更不是桃園。只有牛,還有被??兄牟?。我們沒有說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只說:跟劉備他們一樣!

    那時,我們還沒穿幾天的完襠褲。而現(xiàn)在,我們孩子的喉結(jié)都鼓了。那時,我們?nèi)杖遮s著牛在瓜子洲上沖鋒陷陣。而現(xiàn)在,我們各自戰(zhàn)斗在祖國的天南地北。那時,我們把彼此當(dāng)著自己。而現(xiàn)在,我們看著自己都模糊!

    那時,我們都喜歡過年。而現(xiàn)在,我怕過年,除了錢的因素外,還有說不清的,比如人的關(guān)系。

    但是,年年總會過年。

    2

    過年,爆竹真響,炸得在寂寞中瘦了一年的村子都有些浮腫了。

    黑牛娘的嘴巴更響,蓋得過爆竹。她總是將“軟中華”伸到拜年人的臉上,然后扯破喉嚨喊,大家新年要發(fā)財?。“菽甑娜司蛷哪樀奈恢媒舆^煙,說抽支你家發(fā)財?shù)臒?,然后他們就悄悄地說,蓋過了蛤蟆娘的“硬中華”。

    往年蛤蟆娘發(fā)“硬中華”時會特地告訴大家,這煙是蛤蟆帶回來的。今年她老人家卻安靜了,估計曉得自家被拍死在沙灘上了。

    有人就議論,誰家錢多呢?有人說,沒法比,黑牛是老板,蛤蟆拿死工資。有人就搖頭晃腦,說,搞錢各有各的門道,哪個揭開人家米缸看了?

    我去黑牛家拜年時,他娘拿煙的手直發(fā)抖,還說,都第七包了。以前,蛤蟆娘發(fā)“硬中華”的手也抖過。她們都是買斤豆腐都要事先算計的人。

    今年,蛤蟆也回來過年了,開著那部過了時的桑塔納,一個人回來的。蛤蟆自從當(dāng)了縣教育局的科長后就沒回鄉(xiāng)下過過年,老是過了初七才回來拜個年,但中華煙他總是惦記著送回來。蛤蟆母舅生過氣,說外甥有出息了,這么晚才來給母舅拜年。蛤蟆娘就說,你外甥也不容易,縣里領(lǐng)導(dǎo)多,自家人擔(dān)待些。

    半下午,大鼓跑來告訴我,說黑牛肯定摸了他老婆胯里,兩個小時不到就輸了上萬塊,搞得我都手癢癢的。我說,有錢撿你都不撿?大鼓說,黑牛本來是喊我去吃紅的,趁火打劫就不夠義氣了。大鼓還說,黑牛真牛逼,輸了那么多錢眼睛都沒眨一下,還是他老婆拉下堂的。我說,我輸了一百都睡不著。大鼓說,你比我好,我輸了五十都會難過半個月。我笑大鼓,你怎么去看了呢?不怕麻婆子(他老婆臉上有麻子)揪耳朵?大鼓說,黑牛拉我去的。我問,黑牛怎么想起拉你呢?大鼓說,天曉得,這么多年都沒在一起坐過。大鼓又說,雖然沒吃到紅,軟中華倒是抽了不少,黑牛這小子左一支右一支硬塞給大家抽。我說,你學(xué)會了抽煙?大鼓說,四塊錢一支,不抽是憨頭。

    我忍不住笑了,大鼓也笑了。曾經(jīng)的四大金剛也就我和大鼓還會在一起笑笑。

    這時,黑牛來了,西裝革履,頭發(fā)油亮。他老遠就給我們遞軟中華。我說不會抽,浪費。黑牛說,過年難得,來一支。還沒等我接,大鼓手里的火苗就竄到了我面前。我說,你早準(zhǔn)備了打火機,專等黑牛的煙抽?大鼓笑了,說是牌桌上順手牽羊來的。

    黑牛說,我們?nèi)ス献又拮咦甙桑芫脹]去瓜子洲了。我當(dāng)然說,好吧。大鼓卻跟黑牛說,嘿嘿,你現(xiàn)在都是老板了,不怕我們兩個跌你身份?黑牛說,屁話。

    黑牛真有心,還記得瓜子洲,我心想。

    瓜子洲是一個天然的牧場,平坦,寬廣,綠油油的,還挨著錦江,清清的水,牛特別喜歡。熱天,江里和陸地一樣,都是我們的戰(zhàn)場。我們的水性都好,可以從這邊游到那邊。那邊年年會種滿一洲的打子瓜,黑牛和蛤蟆膽大,時常游過去偷吃,吃飽了就鼓著肚皮游回來。那時沒有橋,瓜主人發(fā)現(xiàn)了也奈何不得,只會手舞足蹈地罵。我們不怕,反而學(xué)著他的樣子戲弄一番。

    “該死的東西?!蓖蝗挥腥顺@邊罵了句。我回轉(zhuǎn)頭,黑牛老婆正站在墻角。當(dāng)我和她四目相撞時,她只笑了一下就開溜了。她笑得像園坎上盛開的月季花,有些妖媚!

    “懶得跟這種俗女人兜筋,錢比她命都重要?!焙谂崙嵉卣f。

    “也難怪,輸了一萬多,夠買兩部軋?zhí)餀C了。”大鼓說。他眉頭皺了一下,好像是輸了他的錢。

    “錢是妖怪,輸了輕快?!焙谂Uf:“生不帶來,死不帶去。”

    我愕然,不知他所云。

    大鼓說:“既然去瓜子洲,就應(yīng)該叫蛤蟆,他回來了!”

    黑牛說:“那你去喊吧。”

    “還是你去吧?!贝蠊恼f。

    “你去合適?!蔽乙舱f。

    “哪個去不是一樣嗎?”黑牛說著就往后縮了一步。

    “好!好!我去,我去!。”大鼓說。

    3

    時隔二十多年,曾經(jīng)的四大金剛又置身于瓜子洲了。

    黑牛玩世不恭,蛤蟆笑嘻嘻的,大鼓腳步不穩(wěn),老絆我。

    黑牛小時候又黑又壯,像頭牛,讀書成績很差,都說他將來是種田的好手,現(xiàn)在卻是老板。大鼓飯量大,肚子總是撐得鼓鼓的,都說肚大是老板,現(xiàn)在卻成了種田佬。蛤蟆嘴巴寬,說起話來呱呱叫,還一套一套的理,都說他是開店擺攤的料子,想不到考上了師范,當(dāng)了幾年中學(xué)老師,又混進縣教育局當(dāng)了科長,成了我們村第一個當(dāng)官的。我作文寫得好,都說我將來可以著書立說,功成名就,可如今的我連屁都不是,只會到處打工,只會苦著一張臉問老板討工錢。

    瓜子洲的天空晴朗,油菜的清香隨風(fēng)撲面而來,這是一個不錯的春節(jié)。

    “作家,該感慨一番了?!焙谂M蝗磺盟榱艘坏爻聊?。

    “別取笑我了?!蔽艺f。

    “今年收成好么?”蛤蟆問大鼓。

    “有個卵用,我都累得前胸貼后背了。”大鼓說。

    “哈哈!哈哈!”黑牛突然發(fā)了神經(jīng)一樣。

    “笑個卵,有什么好笑的?”我莫名其妙。

    “我想起了那次偷黃瓜的事!”黑牛說:“記得啵,你嚇得跌進了茅坑里,一身屎?!惫?!我們都笑了。

    “你也不是什么好東西,挖個坑鋪層草,害得大鼓爺摔一跤?!备蝮≌f黑牛。

    “原來是你搗的鬼呀,害得我爺鞋都跌破了,被我娘罵了好幾日?!贝蠊臓斉吕掀牛F(xiàn)在大鼓也怕老婆,都說是遺傳?!鞍?,聽說城里雞婆子店多,你們進了么?”大鼓突然問。

    蛤蟆吐了一口痰,說臟。黑牛說,你這個老實砣子也學(xué)會笑話人了。只有我沒吭聲。大鼓就針對我說,你肯定進了。我說,不進,卵子吃得消么?大鼓說,我去告訴你老婆。我說,早就招供了。蛤蟆倒是來了勁,說,你個死大鼓,村里留守婦女多,你敢說沒動心思?大鼓詛咒,動了心思都天打雷劈。

    我們盡找些無聊的話說。我真覺得,我們之間隔著一條江。

    我和大鼓還聊得來,我每年打工回來都要和他聊。我們聊得很踏實,盡管聊的話題不踏實。我說在外漂著難過,他說憋在村里像只進了籠子的鳥。我們老是舔著對方的傷口,安慰對方。大鼓有時也會取笑我,他說人家黑牛也在外跑,一年比一年發(fā)達了,你怎么就不行呢?我就反擊他,說,孫悟空是一只猴子,你也是一只猴子,人家早成仙了,你怎么還是一只猴子呢?

    “一個大坑”,蛤蟆突然叫了起來?!耙郧皼]有的啊?!?/p>

    “被人挖做魚塘了?!贝蠊恼f。

    “搞破壞?!备蝮∵B連說:“好好的瓜子洲挖個大窟窿,就像一塊豆腐上躺著一只死蒼蠅,煞風(fēng)景?!?/p>

    “你還喜歡吃豆腐嗎?”我問。蛤蟆小時候愛吃豆腐,甚至勝過愛吃肉。盡管那時很少吃肉。

    “喜歡,我每次上酒店都要點豆腐,朋友們送我一外號——豆腐科長?!备蝮≌f。

    “怪不得你會得腎結(jié)石,害得你娘滿田頭地角找海金沙,金錢草?!贝蠊恼f。

    “我娘就嫌一把老骨頭累不死,我什么時候要過她的草藥,醫(yī)院里什么藥沒有?”蛤蟆有些氣。

    “我娘看得開”,黑牛說:“我娘進城住了一些日子,還穿高跟鞋,跳廣場舞。”

    我和大鼓都蔫了,我們的爺娘還要拼死勞動。

    “我也要在這里挖口塘,養(yǎng)些魚,過年好釣著吃?!焙谂Uf。

    “扯蛋,扯蛋?!备蝮〔恍嫉?fù)u著頭。

    “你吃魚不可以買嗎?現(xiàn)在的世界,有錢就是爺。”大鼓說。

    我也認(rèn)為黑牛的話簡直是放屁,你不是給賊養(yǎng)嗎?等到過年魚渣都沒了。

    “買的魚都是飼料養(yǎng)大的,我想吃原生態(tài)的?!焙谂Uf。

    “你吃原生態(tài)的魚,原生態(tài)的瓜子洲就沒了,擺什么卵老板個譜,”蛤蟆紅著臉說:“我要去國土局舉報,非得把這個坑回填了不可,再罰他娘個逼一筆錢?!?/p>

    “我就隨便說說,你當(dāng)什么真呀?”黑牛有些不高興了。

    看他們說犟了,我連忙打圓場,說難得聚一次。

    “沒事,小時候和他斗慣了嘴,條件反射?!备蝮≌f著就從褲兜里掏出了一包硬中華。

    “對!對!其實大人跟細伢子是一樣的。”黑牛附和著,也開始掏褲兜了?!俺槲业?,我是軟的。”黑牛說著就把煙遞到了我們跟前,速度竟比蛤蟆快。

    蛤蟆只遲凝了一下,就笑著接過了軟中華。

    他們就像細伢子,頭一分鐘還打得頭破血流,后一分鐘就擦干鼻涕玩到一塊去了。

    那個大坑真礙眼,那個挖坑的人真缺德,我打心里罵著。我想起了二十幾年前的瓜子洲,藍藍的天,青青的草,成群結(jié)隊的牛,嬉笑打鬧的孩童……

    如今,農(nóng)家都用上了鐵牛。沒了牛,草便肆無忌憚地瘋長,亂得像一個乞丐的頭發(fā)。

    走到一個土堆前,我對大鼓說,我的手就是在這里被你推倒摔斷的。大鼓不好意思了,只會傻傻地笑。那次,我在醫(yī)院住了半個月,花去了五百多,幸虧保險公司報銷了一大部分。我家和大鼓家還鬧得有些不愉快,主要是因為他家沒出一分錢。而大鼓爺娘認(rèn)為保險公司報銷了,他們就不用出。按照人情世故,大鼓爺娘最少也該拿些雞蛋上我家門的,但因為已經(jīng)不愉快了,索性就免了。

    幸好我們沒有因為大人的矛盾而散伙,也許真是結(jié)拜兄弟的緣故。

    “你們經(jīng)濟上有困難向兄弟我開口啊?!焙谂4舐曊f。

    “你們細伢子上學(xué)的事可以找我啊。”蛤蟆也緊跟著說。

    大鼓靦腆地笑著,他說:“你們想要農(nóng)產(chǎn)品就找我啊。”

    我沒接他們的話。作為一個打工仔,我一無所有。但看見他們笑了,我也就笑了。大家都笑了,我不能不笑。

    4

    第二日夜里,大鼓竟特地請吃飯。

    飯菜很豐盛,麻婆子手藝也不錯。我們四人推杯換盞,二十多年之后終于又開始稱兄道弟了。我滴酒不沾的,可他們都說我不夠兄弟。大鼓也不會喝酒,但他是東,我都喝了,他不能不喝。看他們一口一句哥哥呀,老弟呀,我也就跟著喊了,開始還拗口,后來酒精就強迫我順口了。我終于溜到了桌子底下,我看見屋里有好幾個麻婆子。我想爬起來,我用手比劃著,想要兄弟們拉我一把。但我隱約聽到了他們在笑,還聽到他們在說:你看他,真是個草包。

    等頭腦清楚時,已經(jīng)是第二日早飯后。老婆說,真是草包,不會喝就別充六指頭。我慢騰騰地爬了起來,要去拜年。出發(fā)之前,我去了趟大鼓家,我竟然想看他的洋相。他果真還躺著,麻婆子正用熱水幫他擦臉。我說,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夜里,大鼓暈頭耷腦就來了我家。他說,比病了一場都傷神。我說,你都前胸貼后背了,哪有我恢復(fù)得快。他說,你比我壯不了多少,都是賣勞力的命。我說,我想找蛤蟆辦點事,把我崽轉(zhuǎn)到縣城去讀書,你看行嗎?大鼓說,小事一樁,蛤蟆是教育局的,吹風(fēng)就是雨。我點點頭,心想,就憑昨夜那一口一句哥哥老弟的,蛤蟆也要為我賣力。我說,明晚我請客,你也來。大鼓說,好。

    老婆說,你跟黑牛這么好的兄弟,問問他公司里要人做事么,省城離得近,省得出省去打工。我有點煩她。老婆說,你這個死人,怪不得發(fā)不了財。我低頭沒做聲,說實話,我都認(rèn)為自己沒發(fā)財?shù)谋臼?。老婆說,你不問我問。我只好說,我問。

    第二日傍晚,他們?nèi)齻€人都來了。

    “前夜酒呷得舒服嗎?”黑牛笑著問我。

    “你說呢?”我說。

    蛤蟆突然說:“我想了一夜,莫喊外號了,難聽?!?/p>

    大鼓抓了抓腦后說:“真名真喊不出口?!?/p>

    蛤蟆的提議讓人尷尬,但仔細一想也有道理,人家堂堂一科長,被你一口一句蛤蟆喊著,不別扭?村里人早改口了,都喊蛤蟆做科長,喊黑牛做“窩罐哩”(老板的意思)。不過轉(zhuǎn)念一想又不服氣,喊了一輩子,憑什么你當(dāng)了官做了老板我們就非得改口呢?

    一大桌菜擺得整整齊齊,大鼓夸我老婆比麻婆子手藝好。我們又稱兄道弟,我和大鼓又舍命陪君子。席間,大鼓照樣一口一句黑牛,蛤蟆的喊著。蛤蟆不耐煩了,說你愛喊什么就喊什么,喊青蛤蟆土蛤蟆癩蛤蟆都可以,不過到外面得給我留點面子。大鼓不好意思了,說那倒是,不過萬一失口可別怪啊。蛤蟆咧著嘴搖了搖頭。

    我求人怕張口,鼓了好幾次勇氣。老婆站在一邊拿眼睛瞪我。我怕她亂來,終于硬著頭皮說了。黑牛說,蛤蟆啊,這點事你得幫兄弟搞定啊。蛤蟆拍著胸脯說,小事一樁,只要不出縣,那還不是我一句話的事。

    老婆還在一旁朝我擠眉弄眼。

    這樣的女人真討厭,我只好又硬著頭皮跟黑牛說,兄弟,你公司還要人么?黑牛先是一愣,馬上說,不要不要。老婆突然湊上來說,如果招人的話,就把我兩口子收去,反正你招別人也是招,自家兄弟肯定不會偷奸賣懶的。蛤蟆說,你就答應(yīng)撒。黑牛連連擺手,說,我開的是高科技公司,你們做不來的。我老婆還想說的,我就朝她揮起了手,想打她。黑牛說,你做什么?我說,喝了酒,手發(fā)麻。

    我醒來時,又是第二日的早飯后。

    中午拜年回來后,大鼓跟我說,黑牛和蛤蟆都走了。我埋怨他們,走也不打聲招呼。大鼓說他也不曉得,不過麻婆子倒是給了黑牛和蛤蟆每人一蛇皮袋花生。我說,你老婆真懂事。大鼓笑了,他說,黑牛答應(yīng)借2萬塊錢給我的。我說,給了么?大鼓說,沒有,不過黑牛跟麻婆子說了,他身上現(xiàn)金不夠,到了省城轉(zhuǎn)給我。我說,答應(yīng)了就沒事,都是自己兄弟。大鼓說,那倒是,我就指望他的錢承包田了。我突然笑了,說,怪不得請吃飯。大鼓說,都是麻婆子的主意。大鼓走時突然轉(zhuǎn)頭對我說,螺螄莫說蚌,你我都一樣。

    5

    初八清早,我打電話給蛤蟆,說去找他。蛤蟆說可以。

    我?guī)Я艘煌盎ㄉ秃鸵恢煌辆€雞(閹了的公雞)。上七一過,打工者就像潮水般往外涌。我把油放頂膝蓋上,雞擱在座椅下,小心翼翼。

    一下車,我就換了口氣,伸了伸腰。真羨慕黑牛和蛤蟆,有車就是好,不用肉擠排骨,排骨擠肉。我給蛤蟆打了個電話,說到了。他說,兄弟呀,真不好意思,臨時有急事脫不了身。我說,沒關(guān)系,那我明日再來吧。他說,好的,明日一定行。

    回到屋里,老婆瞪大眼睛看著我。我只好解釋,像是自己做錯了事。

    第二日一下車,老遠就看見蛤蟆那輛半新不舊的桑塔納等在那里。

    我說,真麻煩兄弟了。蛤蟆湊到我耳根說,進了城不要喊蛤蟆。我拍著胸脯說,你放心。

    蛤蟆笑著把我給他的東西塞進了后備箱,然后一招手,一個時髦女人過來就把車開走了。我沒問他這女的是誰,反正不是他老婆。

    蛤蟆先是打了一個電話,然后招了一部的士,說約了校長在金燕賓館吃飯。我心里一緊,聽到“賓館”二字就害怕。到了目的地,的士優(yōu)雅地停了下來。我看見蛤蟆掏荷包便搶先付了車錢。蛤蟆說,你真是的,來了縣城就該我請客。我說,為我的事哪能讓你破費呢。蛤蟆斯斯文文地站在賓館門口打著電話,他確實像個正宗的城里人,天生的科長派頭。從那幾扇不停地旋轉(zhuǎn)著的玻璃門上,我發(fā)現(xiàn)自己相當(dāng)不適合站在這種地方。

    不久,一個胖胖的中年人過來了,戴著一副金邊眼鏡,雖然禿著頂,倒像個校長。蛤蟆將他領(lǐng)進去,我在屁股后面跟著,像條鼻涕蟲。我給校長遞了一支“芙蓉王”,他瞥了一眼,搖了搖手。蛤蟆給了一支硬中華,他接了,馬上插進了兩扇厚厚的嘴唇里。

    酒店富麗堂皇,五顏六色的燈光讓人眼花繚亂。舉止端莊的女服務(wù)員邁著輕盈的步子把我們領(lǐng)到了一間幽靜的包廂,還給我們倒上了熱氣騰騰的茶。

    她唇紅齒白地說:“哪位老板點菜?”聲音悅耳動聽!

    蛤蟆指了指我。女服務(wù)員便雙手把菜單遞到了我手上。我學(xué)她的樣雙手接著,只瞄了一眼菜單,就有些發(fā)抖了。能不抖嗎?我這種人只敢進小飯館,吃個炒飯炒面什么的,最多來個青椒肉絲,或者麻婆豆腐。我突然發(fā)現(xiàn)服務(wù)員在對面的鏡子里笑,微笑,不能輕易看出破綻的笑,但我曉得,她一定在想:就這個土包子,還老板呢!我趕緊把菜單雙手遞給了蛤蟆,說,科長,您點吧。蛤蟆又雙手把菜單遞給了校長。校長擺了擺手,蛤蟆就縮了回來,開始點菜。我心里直打鼓,嘴里卻說,隨便點,不要客氣??!

    “這種地方進進出出的,都膩了,不是科長請,我真不愿來?!毙iL說。

    我說:“那是!那是!”我極力擠出燦爛的笑臉掩飾內(nèi)心的緊張。

    很快,菜就上齊了。我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般的掃視了一遍,沒見到蛤蟆愛吃的豆腐。我便跟服務(wù)員說,補個家鄉(xiāng)豆腐。蛤蟆說,你真有心。我頻頻給他們敬酒,不停地喊科長,校長。我小聲謹(jǐn)慎,生怕一不留神就從嘴里飚出“蛤蟆”二字來。我敬酒但沒喝酒,蛤蟆不讓我喝,說醉了麻煩。終于完事了,校長抹著油嘴起了身,我發(fā)現(xiàn)他比來時胖了些。走時,我看了看,那盤豆腐還好好的。

    我硬著頭皮去前臺付帳,一共八百八。收銀員說,先生,您運氣真好,一個好吉利的數(shù)字,歡迎下次再來啊。我捏了一把汗,八百八可以趴在豬身上啃好一陣子。出門時,我照舊從玻璃里看了一眼,幾個服務(wù)員正在笑,雪白的牙齒,閃著光!

    出門后,蛤蟆小聲對我說,求人辦事不容易,得給校長意思意思。我說,行。蛤蟆說,給人家買條軟中華吧。我說,應(yīng)該的。我從荷包里掏出了一沓錢,數(shù)了數(shù),塞給了蛤蟆一千六。我說,你也買一條吧。蛤蟆說,自家兄弟,客氣個卵啊。我板起臉來說,你不要就不是兄弟了。蛤蟆咧著嘴收下了,還說,你太不把我當(dāng)兄弟了。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給自己鼓勁,一直勸自己說:不能心疼錢,為了細伢子,值,值,值!

    大鼓問,事辦妥了沒?我說,有蛤蟆出馬,那能辦不成。我問,黑牛轉(zhuǎn)款了嗎?大鼓搖了搖頭。我說,沒事的,人家開公司,肯定忙,時間久了,你就催下。

    6

    后來發(fā)生的事就是一把榔頭,在我頭上狠狠地敲了一下。

    那日,我和大鼓正坐在太陽里打瞌睡,突然就被吵鬧聲驚醒了。原來蛤蟆老婆吵回來了,氣勢洶洶的要找蛤蟆離婚,下了死決心。村里人終于明白了,這夫妻間打了好久的冷戰(zhàn),怪不得蛤蟆一個人回來過年。蛤蟆娘日日哭,我和大鼓不忍心,就去勸。蛤蟆娘說,這個短命鬼,回來還問親戚朋友借了錢,說是投資。她問我曉不曉得蛤蟆的下落。我說,不曉得,那日是在馬路上碰的頭。

    不久就有了消息,蛤蟆因貪污公款,詐騙他人錢財被逮捕了。我也蔫了,罵蛤蟆,真他娘個X。大鼓罵,我老婆也罵。我老婆主要是罵我,說我是上當(dāng)?shù)拿?。我說,你去罵蛤蟆。她說,你把他找出來,我敢跟他拼命。我說,你的命不值兩千塊錢?

    第二日,大鼓又火急火燎地跑到我家,說,大事不好了,黑牛也被逮進了號子。我驚恐不已,說,大鼓,你是不是被酒精灌壞了腦筋,打亂話吧?大鼓說,是真的,黑牛在省城根本就沒開什么卵公司,而是販毒。

    一個星期后,黑牛和蛤蟆都上了省電視臺的一檔法制節(jié)目。原來,自從黑牛做生意掙了些錢后,蛤蟆就和他走動頻繁了。后來,黑牛發(fā)現(xiàn)蛤蟆跟他老婆有了名堂,就默不做聲地實施了報復(fù)計劃。他販毒,引誘蛤蟆吸毒。就在黑牛為既掙了大錢,又整垮了蛤蟆而興奮時,自己也進了監(jiān)獄!

    黑牛娘還跟蛤蟆娘打了一架,打得頭破血流,都說是對方的崽害了自己的崽。

    出去打工的前一日,我和大鼓又肩并肩走在瓜子洲上。

    “你說說看,到底是蛤蟆害了黑牛,還是黑牛害了蛤???”大鼓問我。

    “天曉得。”我說。我使勁踢了一腳地上的雜草,看見了一些腳印子,那是我們從前留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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