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渡笠澤

俞欣

夜還是來了，三月的笠澤江兩岸，春意盎然，一派欣欣然的景象，一團團白色的瓊花在暮色深處，依然仔細分辨得出來，今晚沒有月亮，墨色的天空，與隱隱的黑色的叢林輪廓幾乎連在一起，笠澤江水也是黑魆魆的，附近幾條戰(zhàn)船的燈光，照亮了水岸，沒有風，水里的光暈亦顯安靜，如果不是今年干旱，此時應(yīng)該會從遠處傳來樟樹和油菜花混雜在一起的香味，那是夫差小時候最愛聞的一種香味……

夫差禁不住輕輕嘆了一口氣，轉(zhuǎn)過臉來，墻上掛著的是他鐘愛的幾把寶劍，精心鑄造，鑲嵌著的綠寶石在昏黑的光線下，也如渴睡人的眼，朦朧，不真實，就像夫差小時候第一次被拉到師傅孫武的眼前，他睜著的并未睡醒的眼睛。那時的夫差只有十三歲，姐姐滕玉把他從床上拽起來，“快看看去，來了一個孫武師傅，他在訓練宮女呢！”

孫武個頭不高，精明強干的樣子，一臉威嚴，宮女們按照他的指揮排成方陣，隊伍里嘻嘻哈哈，沒有幾個人認真對待，突然之間，孫武一聲號令，命令士兵把兩個宮女隊長綁了，按兵法斬首，一霎那的功夫，隊伍里迅速安靜下來，一陣風吹過，宮女絲綢衣服摩挲的聲音都能聽得清清楚楚，幾個宮女嚇得眼淚直流，卻不敢發(fā)出絲毫的哭泣之聲，于是，一支穿著花紅柳綠，紀律嚴明的女子軍隊組成了。夫差和滕玉在一旁看得驚呆了，從此以后，這個世界上，除了他們的父王之外，又多了一位讓他們崇敬的人。夫差和滕玉同時拜孫武為師，學習兵法和武藝。

二十二歲的時候，他想跟隨父王闔閭，伍子胥以及師傅孫武一起去討伐楚國，可是父王并未答應(yīng)，畢竟吳國三萬支軍隊對抗楚國三十萬大軍，勝負難以知曉。長驅(qū)直入的柏舉之戰(zhàn)，最終取得戰(zhàn)爭史上軍隊奇襲的勝利。兩年之后，夫差出征，大敗楚國軍隊，獲得人生中第一次大的榮耀。三十二歲，在檇李之戰(zhàn)中，他的父王遭遇不幸，兩年之后，夫差在夫椒之戰(zhàn)中大敗越軍，把勾踐直逼上會稽山上，越國投降。都說他沉溺美色，誤國誤民，可誰能了解他的心思，他的目標高而遠，他瞅準了中原，這幾年他不停地在修邗溝，用水路連接淮水泗水，他有自己的作戰(zhàn)計劃，可前幾年攻打齊國一直并沒有大的進展，深陷泥沼階段。在四十四歲的時候，夫差從海上進攻陸地，一舉打了一個漂亮的艾陵之戰(zhàn)，齊國國君不得不和夫差結(jié)盟，夫差和晉定公共同在黃池打算結(jié)盟，實現(xiàn)他父王沒能實現(xiàn)的稱霸的夢想。夫差眼睛里閃耀著光，仿佛黑夜里草原上閃耀的火堆，那是狼族長嚎的野心的燃燒，他抽出刻著各種獸面的寶劍，劍身寒光耀眼，劍氣逼人，他和父親一樣熱愛寶劍，搜盡著名鑄劍師，練出天下獨一無二的寶劍。

劍光閃爍，印出床上睡意正酣的美人，她就是西施。第一次見到她時，他相信她就是上天賜給他的仙子，她一襲藍色的長裙，在水缸鋪上的木板上，飄然起舞，她的木屐敲打木板，和著水聲的回音，叮咚作響，清脆而悠遠，就像夏天落入池塘的雨聲，旋轉(zhuǎn)踢踏的西施就是那朵雨中盛開的水蓮花，不禁涼風里的嬌羞和哀婉……夫差想起了姐姐滕玉，滕玉性格剛烈，從小和夫差一起玩耍，像個男孩子，和他一起舞劍習兵法，一起仰慕師傅孫武，那一天，他們的父王商量著打算以滕玉嫁給楚平王和親為誘餌，借此突然攻擊楚國，滕玉聽說后，對父親怒目而視，那雙悲憤哀怨的雙眼，是滕玉留給弟弟夫差最后的記憶，滕玉借口不能忍受父親給她吃剩下的半條魚，拔出寶劍，自刎而去。夫差久久不能抹去腦海里那雙憤怒的眼睛，他曾經(jīng)悵然問自己的母親，“滕玉真的就這樣走了么？她去了哪里？”母親不忍還未經(jīng)事的少年承受這樣的悲傷，低頭看到了池塘里的荷花，“滕玉去做了荷花仙子……”那天，西施出現(xiàn)的那天，他相信這是冥冥之中，最疼他的姐姐滕玉的安排。

夫差疼愛這個女人，她熱愛浣紗，他喜歡看她浣紗的樣子，于是派人山坡上種滿了專門用來紡織的葛草，人們叫此山坡香山；她是雨中的水蓮，于是夫差派人修建了香水溪，采香涇；她柔弱，經(jīng)常心口疼，她給她建了館娃宮，把她珍藏起來：她愛冬天的臘梅，她讓人雪天拉著他倆去“無盡頭”采摘臘梅；甚至，為了她，不顧老臣伍子胥的死諫，他選擇對逐漸恢復(fù)國力的越國視若不見……雖然到今天，他明白了她來到他身邊的目的，可他依然還是選擇了這不是真實的事實。

這一切的背后，都是因為那個叫勾踐的卑鄙小人，他扭過頭去，對著黑夜里的河岸，憤怒嘆息。夫差三十二歲，公元前四百九十六年，勾踐利用父王闔閭攻打楚國的時機，趁機攻打吳國，檇李一戰(zhàn)，勾踐用死囚戰(zhàn)場上突然集體自殺的方式，吸引吳國士兵的注意力，用不光彩的手段取得勝利，夫差的父王闔閭正是死于這場戰(zhàn)爭。兩年后，夫差在夫椒大敗勾踐，把勾踐五千人直逼到會稽山上，勾踐求和，老臣伍子胥叮囑夫差萬萬不可，等于放虎歸山，夫差提劍直指勾踐，此時他看到了勾踐的一雙苦苦哀求的雙眼，他的眼前閃過兒時滕玉逼著他殺死一只兔子的情形，兒時的夫差性格軟弱，闔閭在繼承人的選擇上曾猶豫過：“夫差愚而不仁，恐不能奉統(tǒng)于吳國。’子胥曰：‘夫差信以愛人，端于守節(jié)，敦于禮義，父死子代，經(jīng)之明文?！彪駷榱擞柧毞虿畹哪懽樱堑帽浦虿顨⒘艘恢煌米?，兔子在宮女的手里瑟瑟發(fā)抖，夫差在逼迫之下，不得已拿劍去刺，可是兔子那雙眼睛在苦苦哀求，甚至還浸滿了淚水，它們一直留在了夫差記憶的深處?，F(xiàn)在，勾踐的眼睛和那只兔子像極了，他實在不忍，答應(yīng)了勾踐的求和。

三年里勾踐為他當馬夫，盡心盡責，就在他生病，連續(xù)幾日依舊不好的時候，勾踐竟然品嘗他的便溲，告訴太醫(yī)，夫差的病情快要好了，夫差感動了，“勾踐真的臣服于我了……”他相信了他，把他放回了故地，蛇門，象征著越國臣服的地方，夫差送行，竟然宛如故友分別，依依不舍……

然而，他還是欺騙了夫差的感情，幾年里大肆進獻土木，財寶，搜羅美女，這只是故意助長夫差的狂妄尊大的心理，就在夫差安下心來一心去攻打齊國的時候，就在他與夢想一步之遙的時候，勾踐攻打了姑蘇城，夫差不得不返回，那一次雙方并未分勝負，勾踐撤回，兩人議和。四年后的今天，趁著吳國天下大亂，勾踐又來進攻，直逼笠澤南岸，此時夫差眼睛里燃起怒火，“原來他是個騙子！”夫差猛拍自己腦門，“可憐我一代老臣子胥，以生命來進諫，竟然冤死在我的手上！”就在夫差充滿怒火的雙眼望向窗外的時候，突然之間他發(fā)現(xiàn)笠澤江上左邊一片光亮，右邊也同時燃起火把，鼓聲齊鳴，殺聲震天。原本黑漆漆平靜的笠澤江翻騰起來，火光與水里的火光連成一片，照亮了河兩邊的天空，鼓聲，吶喊聲通過河水的傳播，聲音曠遠高亢，仿佛敵兵就在身邊，河水的漣漪也跟著火光，殺聲一起攪動起來。 “勾踐終于動手了！”士兵來報，勾踐分別從上下游兩邊同時來襲，進攻呈鉗勢，欲包圍夫差的軍隊。夫差安排好軍隊，把所有的人馬兵分兩路，分別與上下游進攻的敵軍展開廝殺，他自己身邊只留下幾個貼身侍衛(wèi)。

吶喊聲驚動了床上的美人，西施走下床來，夫差明白，這一切走到了盡頭，該結(jié)束了，他劍指西施，西施忽然跪在地上，淚流滿面：“大王，你殺了我吧。這么多年，西施明白大王的心，你對我真心真意，西施的內(nèi)心并非石頭做的，我不止一次受到震撼。可西施兩難哪，大王，亡國之痛，故土淪陷，國君百姓成為階下囚，西施怎能只顧自己，沉浸在溫柔的懷抱，泯忘了這一切哪？可是，西施又怎能對大王的一片赤誠，視若無睹呢？兩者無論怎樣取舍，西施都心痛啊，這也是西施經(jīng)常心口疼的原因，大王，現(xiàn)在的西施只求速死，死在您的劍下……”西施的哭泣讓夫差再次想起了雨中水蓮，嬌弱的藍色水蓮花不勝狂風大雨的侵襲，“你走吧……”夫差放下劍，幾年來，夫差曾無數(shù)次幻想兩人的結(jié)局，現(xiàn)在成了現(xiàn)實，他喚來兩名宮女攙扶西施離開，望著她瘦弱纖細的背影，他想起了第一次看見她時，他欣喜若狂的心情，他當時太高興了，派人冶煉出一種叫“夫差盉”的酒器，“盉”暗含著“荷”的含義，那是他送給她的定情信物，夫差叫住了宮女，讓西施帶上“夫差盉”，“或許有一天她能用它換些財物，渡過難關(guān)?！彼?。

夫差心痛不已，此時，士兵來報：“大王，有一支敵兵，大約五六千人劃船從正對著我們的方向發(fā)動襲擊！”夫差從窗外望去，昏黑的水面正前方，越國的戰(zhàn)船正黑壓壓的飛速悄然而來，這支軍隊沒有火把，沒有吶喊聲，士兵銜枚靠近，“中計了！”夫差的喊聲有幾絲顫抖，“快傳伯嚭！”他要和伯嚭商量如何撤退，士兵來報，尋不到伯嚭，“哎呀，這老賊……”，夫差忽然意識到為什么伯嚭總是和子胥作對，為什么總縱容他的各種欲望，一陣急火攻心，夫差暈眩，“快，快，快回姑蘇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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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蘇城被圍五年后，公元前473年，夫差自殺，越滅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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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稽城里，西施被綁，范蠡發(fā)話：“我最后一次問你，你是愿意去死，還是愿意留下來侍奉大王？”西施：“愿追隨夫差，寧愿去死?！薄昂茫阉撂?。”西施被扔進了水塘，大水立刻淹沒了她，她的衣袖里的“夫差盉”也隨水而逝，那是五年來西施一直貼身珍藏的，他第一次見她時，給她的信物……

夏天，水塘里長滿了藍色的水蓮花，朵朵帶淚，婷婷玉立……

（作者單位：北京理工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