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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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動理由中的知識與理解
徐竹
摘要:行動的“愿望/信念”模型主張行動的理由只能是行動者的意向狀態(tài)。事實型理由與信念型理由的區(qū)分突破了這一觀念,主張理由也可以是外部世界的事實??坍媰煞N理由的差異需要考慮行動理由能夠提供怎樣的理解,以及是否能夠提供知識。事實型理由的丹西觀點表明,理由的適當性評判與理由命題的真假判定之間存在相對獨立性;即便理由命題不提供知識,我們也仍能獲得關于理由適當性的理解。而析取主義觀點則主張,只有當理由命題提供知識,才是真正的以事實作理由。這要求把行動理解為對事實的理性回應。
關鍵詞:理由; 理解; 知識論; 行動哲學
人們總是為著某些理由而行動,根據自己所知道的事實來行動,通過理由來理解行動。對行動的哲學闡釋,離不開從概念上澄清何謂“理由”、何謂“對理由的知識與理解”這樣的問題。而正是在這些最根本的問題上,存在著彼此纏繞、糾纏不清的哲學困惑。
先談理由。通常人們是在兩種不同的意義上談論行動的“理由”的,例如:“汪精衛(wèi)投敵的理由是他相信日本占領了大半個中國,但這并不是做漢奸的理由?!焙喕幌?,“汪精衛(wèi)投敵的理由不是理由”。但這里并不感到有任何悖謬,因為我們已經習慣于把其中的“理由”歸為不同的類型。一方面,我們是解釋他為什么會如此這般地行動,特別是他的動機與信念;另一方面,我們也要求對行動作出價值評判,所謂“理由”指的是那些能夠為行動提供辯護的依據。因此,上述看似悖謬的表述,實則不過是說,盡管汪精衛(wèi)有其自認為的投敵“理由”,但這些都不能為他泯滅政治倫理的行為作辯護,也就是說,不存在那種能夠證明投敵行為是合理的“理由”。
當代行動哲學把這一區(qū)分刻畫為“動機性理由”與“規(guī)范性理由”、“解釋性理由”與“辯護性理由”,抑或是“一般理由”與“好的理由”,都是在表達大致相同的涵義。關于何謂“理由”的爭論也就圍繞這些區(qū)分展開:究竟是只有提供辯護的規(guī)范性理由才算“理由”呢,還是用于解釋行動的已經是“理由”?抑或只是同一類理由的不同功能?其中,洪恩斯比(Jennifer Hornsby)提出的“事實型理由”與“信念型理由”的區(qū)分格外引人注目*當代規(guī)范性理由與動機性理由的范疇劃分來自于帕菲特,參見Derek Parfit, “Reasons and Motivation”, in Proceedings of the Aristotelian Society, Supplementary Volumes 1997, 71, p.99。較有代表性的一種觀點是,同一個理由既可以是規(guī)范性的,也可以是動機性的,參見Maria Alvarez, Kinds of Reasons: An essay in the philosophy of action,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0, p.37。關于洪恩斯比所作的這個區(qū)分,參見Jennifer Hornsby, “A Disjunctive Conception of Acting for Reasons”, in Disjunctivism: Perception, Action, Knowledge, A. Haddock and F. Macpherson (ed.).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8, pp.244-261.。
按照被廣為接受的“愿望/信念”模型(Desire-Belief model),在預設行動者具有某些愿望的前提下,用來解釋和辯護行動的理由只能是行動者所持有的信念。例如,汪精衛(wèi)投敵的理由是他關于“日本占領了大半個中國”的信念;車站外我們看到某人一路狂奔,是因為他相信“火車馬上開動了,而自己可能要遲到”。所以,在“愿望/信念”模型的支持者看來,理由只能是行動者的某些意向狀態(tài)。然而,在很多情況下,我們還會援引事實本身來作為行動的理由,而并非行動者的信念。為行動提供辯護的是“他所相信的那個命題為真”*在這里,“事實”就是指“陳述為真時所陳述的東西”。參見Peter Strawson, “Truth”, in Logico-Linguistic Papers. London: Methuen & Co, 1971, p.196。事實性(factivity)意味著命題內容為真。,而并不是他所持有的命題態(tài)度。之所以不存在做漢奸的“理由”,也是因為不存在任何能夠為漢奸行為辯護的道德“事實”*當然這里需預設“道德命題有真值”的認知主義立場。,并不取決于汪精衛(wèi)本人所持有的信念。
“以事實作理由”是“愿望/信念”模型的反例,也是本文論述的重點。為了真正廓清“以事實作理由”的涵義,需首先界定何謂“知識”與“理解”。當然,這里并無意介入當代知識論相關的復雜爭論,而只是試圖清理出相關的要點以作為進一步論述的前提。
知識需要以某種可靠的、并非僅憑運氣的方式滿足事實性要求。這是知識相對于一般信念的本質區(qū)別。一方面,斷定“哥倫布相信西印度群島就是印度”并不意味著“西印度群島就是印度”為真;但這顯然不是知識:哥倫布僅僅相信但并不真的知道“西印度群島就是印度”,盡管他可能“自以為知道”。另一方面,偶然地、碰運氣地持有真信念也不等于具有知識。假設哥倫布當年有一個批評者叫托馬斯,他堅持“天圓地方”的宗教觀念,認為哥倫布向西方的航行不可能到達印度。那么,托馬斯由此也持有“西印度群島不是印度”的真信念,但這完全是出于某種“知識論上的運氣”(epistemic luck):盡管在這個例子上托馬斯碰巧獲得了真信念,但“天圓地方”的觀念在大多數情況下所引向的都是假信念,因而它并不能被看作真正的知識。
與知識相比,理解未必滿足事實性要求*譬如說主張“理解與命題之真的聯(lián)系只是間接的”,參見Linda Zagzebski, “Recovering Understanding”, in Knowledge, Truth, and Dut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1, p.245;但反對的意見是,只有當命題為真即滿足事實性要求時,才談得上真正“理解”了對象。參見Jonathan Kvanvig, The Value of Knowledge and the Pursuit of Understanding,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3, p.190。。但理解必須有對錯,某些判定是否達到理解的標準總已經被默認是存在的。當然,這些標準可能是多元的、相對于具體情境而言的,但必須是公共客觀的,而不能是“私人性”的。理解還常有深淺之分。深淺不等于對錯,生活中我們常有很多雖然正確但卻膚淺的理解。因此與知識之有待于驗證、辯護不同,理解總是有待于深化。我們通常會認為,那些閱歷較多、生活經驗更豐富的人,對他人的意圖與行動意義往往會有著比我們更深的理解。
如果作為行動理由的不只是信念,而還可以直接是事實,那么事實型理由是否也要求有關于該事實的知識?基于信念型與事實型的理由,我們分別在什么意義上“理解”了行動?這些問題正處于當代爭論的核心。
先考慮信念型理由的情況:“愿望/信念”模型究竟會對行動提供怎樣的理解?按照戴維森(Donald Davidson)的觀點,這種理解就是對行動的“合理化”(rationalization):“如果某人為某個理由而做某事,那么他就可以以如下方式得到刻畫:(a)他對于某一確定類型的行動具有某種親和態(tài)度(pro attitude),并且(b)相信(或知道、感知到、注意到、記起來)他的行動屬于那個確定的類型”*Donald Davidson, Essays on Actions and Events.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80, pp.3-4.。
在戴維森這里,“愿望/信念”模型本身并不排斥具體的信念型理由可以是知識。如果作為理由的行動者信念的確以某種可靠的方式滿足事實性要求,那么它很可能就是知識;但關鍵在于,它之所以能夠成為行動理由的那個本質,并不取決于它是知識,而是源自于它是行動者持有的信念:行動者的“相信”已經具備了理由的功能,而不必再考察它是否為知識。行動者的假信念也同樣可以是理由。這大體上符合直觀。行動者的確常常出于某些“信以為真”的假信念而行動。例如,相信“火車馬上開動了而自己可能會遲到”的旅客認為自己有了一路狂奔的理由。然而,狂奔到站臺的旅客也可能發(fā)現(xiàn),他要趕的那班火車因為晚點實際上尚未到站。但即便它們是假信念,并不會削弱其所擔負的理由角色。
因此,決定信念之所以是理由的依據并不在于所相信的命題是否為真,是否滿足事實性要求,而在于行動者的“相信”。由此,即便是真信念作行動理由的情況,該信念之成為理由的根據也并非就是其所相信的事實,而仍是基于行動者的“相信”。假設狂奔到站臺的旅客發(fā)現(xiàn),他之前所相信的事情是真的,那班火車的確正要駛出站臺,而他差一點就沒趕上,那么他一路狂奔的理由就是真信念了。但真信念與假信念作為理由的功能有什么差別嗎?這種差別至少對于那個一路狂奔中的旅客而言是不存在的:他無法分辨自己的信念究竟是真還是假,而這絲毫也不影響他以此為理由一路狂奔,只要這的確是他的信念。假設你和這位旅客是同行的朋友,而你對火車是否正點缺乏信心,于是你可能反問他:“你真的確定火車就要開動了嗎?”而他也完全可以回答說,“至少我相信是這樣”,然后繼續(xù)狂奔。這表明,即便行動者從知識主張退回到信念主張上,他也依然擁有如此這般行動的理由,而并不必要求所持有的一定是真信念甚或知識。
因此,按照“愿望/信念”模型,不存在所謂事實型與信念型理由的區(qū)分。理由只能是信念,因為即便所相信的是事實,它也并非就其是事實這一點而成為行動者理由的,而仍是因為它是行動者的信念,在這一點上與假信念作理由的情況無異。既然行動者持有的真信念或假信念都可以作為理由,那么我們就要從兩者之間的“共有成分”上,而非差別上來確認其作為理由的決定要素。這一“共有成分”就是行動者在兩種情況下都“相信事情是這樣的”,并且基于這一信念作出了行動。這就是“共有成分論證”*與“共有成分論證”密切相關的是,受戴維森影響,“愿望/信念”模型的支持者大多也贊同行動的因果理論:作為理由的愿望和信念也是行動的原因。主張理由與行動之間是因果關系,必然也會主張共有成分論證成立:那個“共有成分”正是因果地造成了行動的心理狀態(tài),即行動者的信念;但主張理由是真假信念之間的“共有成分”,卻仍可以在“理由是否是原因”的問題上保持中立。。
如果“共有成分論證”成立,理由僅要求是行動者的信念,而不必滿足事實性要求,那么當然也就不要求理由蘊涵知識;但顯然理由必須包含對行動的理解。從真假信念之間的共有成分上確認決定理由的因素,意味著重構從行動者角度的理解。信念之是否滿足事實性要求,處于行動中的主體所能把握的范圍之外;信念的真假對于行動者來說不可分辨,即意味著它們不可能是決定理由的因素,至少不會是決定行動者視角下的理由的因素。從行動者角度理解行動,重要的是行動者實際上的“相信”,而不是他所相信的究竟是不是事實。而戴維森所主張的合理化重構就是要說明,在某些愿望存在的前提下,基于行動者關于如何實現(xiàn)愿望目標的信念,為什么如此這般的行動是“合理的”。這無疑也是行動者視角中的合理性。
“愿望/信念”模型一度成為占主導地位的行動理論。然而,它所受到的批評和質疑也越來越有力:那些真正的好理由是根據行動者所相信的事實來解釋或辯護行動,而真正基于行動者的“相信”態(tài)度的理由,卻往往不是“愿望/信念”模型所設想的意義。下面的例子可以明確這里的差異:
假設羅杰相信他正被安全部門追捕,那么有很多事情他都可以做。例如,他可能會逃到巴西,燒掉信件,抑或是向他的選區(qū)議員投訴。但假設他所做的只是去看心理醫(yī)生。如果我們解釋說,羅杰看醫(yī)生的行動是由于他相信自己正被安全部門追捕,那么在這個意義上所設想的信念與行動的關系,就會不同于以此理由解釋他燒掉信件的行動的情況。粗略地說,我們可以這樣來解釋這種差異:羅杰并不是基于他被安全部門追捕這一事實——至少是假設中的事實——而作出看醫(yī)生的行動的;因為促使羅杰作出決定并指導其行動的,并不是他所相信的那個事實,而是“他相信”這個事實。*John Hyman, “How Knowledge Works”,Philosophical Quarterly, 1999, 49(197), p.444.
不難看出,這里所提出的問題是,到底行動者信念之能夠作為理由的依據是什么:是就其所相信的內容,還是僅僅根據“相信”的態(tài)度本身?羅杰的例子表明,這兩種意義實質上分歧巨大。嚴格說來,所謂“信念是理由”就應該是基于行動者的“相信”態(tài)度本身而是理由;但問題恰恰在于,信念在大多數情況下卻是根據“所相信的內容是事實”而作理由的。那么,行動者的“相信”態(tài)度在承擔理由的功能方面并沒有什么實質的貢獻,而真正的貢獻者反倒是所相信的對象,即事實本身。
“以事實作理由”并不是難以設想的事情,日常生活中大量成功的行動都在援引事實而非信念作理由。例如,那個旅客為什么一路狂奔進火車站?共有成分論證要求擯除信念真假的考慮,僅就其“相信”這一點來評價行動的合理性。但這是成問題的:即便在行動者視角的理解中,這個旅客也只是基于他所認定的事實才如此這般地行動的。例如,我們說“他一路狂奔是因為火車就要開了”,就是援引事實而非信念作理由的情況。
如果理由也可以是事實,那么也許理由也要滿足事實性要求,甚至可能包含知識。但讓我們先來考慮一種居間立場的可能性:一方面拒斥“愿望/信念”模型,主張在多數情況下承擔理由功能的是事實而非信念;另一方面又拒絕對理由作更嚴格的限定,認為理由毋需滿足事實性要求,也不必包含知識。這似乎聽起來有些悖謬:“毋需滿足事實性要求”,意思就是用作理由的命題內容不必為真;既然可以不是真命題,如何又是以事實作理由呢?
這正是當代行動哲學家丹西(Jonathan Dancy)試圖辯護的立場。丹西一方面論證說,在這一模型所講的大多數情況下,信念更多地只是充當行動的“能使條件”(enabling condition)而非理由,實質上作理由的仍舊是事實*Jonathan Dancy, Practical Reality,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pp.128-129.;而另一方面又指出,行動者基于對事實的考量而行動,并不意味著要求事實正如理由所考量的那個樣子*Jonathan Dancy, Practical Reality,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p.132.,即不必滿足事實性要求,當然也就更無所謂知識了。在丹西看來,以事實作理由有以下三種不同的情況:
A以事實p為行動φ的理由,當且僅當:
或者,p是事實,且p是A做φ的理由,且A是根據事實p而做φ的;
或者,p不是事實,但A認為p是做φ的理由,且A是根據信念p而做φ的;
又或者,p是事實,但p不是做φ的理由,而A認為p是做φ的理由,且A是根據事實p而做φ的。*Jonathan Dancy, Practical Reality,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p.140.
顯然,丹西觀點的要害就是第二個析取支:即便p不是事實,即便A作行動的考慮只不過是信念p,行動的理由也仍然是事實p。在這種情況下,“以事實作理由”就不要求理由的命題為真。但這如何可能?這就要看這個意義上的理由究竟能提供什么理解。
“愿望/信念”模型試圖提供行動者視角的理解,但它把信念當作行動的理由;但實質承擔理由功能的東西不是信念,而是行動者所認為的那個“事實”本身——即便這個被假定的“事實”實際上并不是事實。還以那個狂奔的旅客為例,不是由于他的“相信”態(tài)度,而是由于他所相信的“事實”是“火車正要駛出車站”,他才付諸行動的。假設最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所相信的并非事實,那么我們會說他原來狂奔的行動理由就不是“事實”了嗎?如果說“他一路狂奔是因為火車快要開了,但其實那時火車還沒進站”,會有任何悖謬嗎?丹西認為并沒有:以事實作理由對行動的解釋,不會因為理由命題不為真,而使解釋關系也失效*Jonathan Dancy, “Acting in Ignorance”,Frontiers of Philosophy in China, 2011, 6(3), pp.349-350.。
那么,丹西意義上那種不受事實性影響的解釋關系究竟是什么?一言以蔽之,這就是立足于行動者視角對行動之適當理由的“理解”?!袄斫狻痹谶@里扮演特別重要的角色,在沒有知識、不滿足事實性要求的地方也可以存在理解。而理解是有對錯的,這在上面第三個析取支中體現(xiàn)得最明顯:即便“A認為p是做φ的理由”,但p究竟是不是“做φ的理由”,是有客觀的規(guī)范性標準來評判的。這里的關鍵在于,理由之適當性的評判無論如何也不取決于、更不等同于理由命題真假的判定。一個行動者所認為的“事實”,即便它沒有實際發(fā)生,也可以是行動的好理由;反之,即便某個行動者視角中的理由確是事實,從客觀公共的適當性評判來看,也可能未必就真的是好理由。這就是丹西用第二和第三個析取支所表達的意思。前者如那個狂奔至車站卻發(fā)現(xiàn)火車晚點的旅客,恐怕沒人會否認,盡管他所擔心的事實并未成真,但它的確是一路狂奔行動的“好理由”。在這個意義上,他的狂奔是理性的選擇。后者如汪精衛(wèi)以“日本占領了大半個中國”的事實作投敵的理由,盡管這的確是汪精衛(wèi)時代的事實,但按照適當性的評判,它并非真的理由。
“以事實作理由”可以不滿足事實性要求,而滿足事實性要求且被行動者認為是理由的東西也未必真的是理由。歸根到底,丹西試圖捍衛(wèi)的是,理由的適當性評判與理由命題的真假判定之間存在相對獨立性。進一步地,這也是理由中的理解相對于知識的獨立性:知識一定要以可靠的方式滿足事實性要求,但即便理由命題不為真、不蘊涵知識,我們也仍然可以擁有關于理由適當性的理解。丹西的思路極其重要,但需與理由包含知識的情況相比較,才會有更深切的體認和鑒別。
丹西的批評者如洪恩斯比、海曼(John Hyman)和麥克道威爾(John McDowell)等人都主張,“以事實作理由”的必要條件是,理由不僅需滿足事實性要求,而且它本身就包含知識。行動者只有“真的知道”事實p,他才是以事實p作理由。如前所述,“真的知道”的意思就是要以可靠的、并非僅憑運氣的方式滿足事實性要求。當代知識論以著名的蓋梯爾(Edmand Gettier)類型反例*Edmund Gettier, “Is Justified True Belief Knowledge?”, Analysis, 1963, 23(6): 121-123.來檢驗知識對運氣性因素的排除,同樣地,在行動哲學中,類似反例也可以用于論證為何那些滿足了事實性要求的理由也仍然不是事實。
艾德有一位通常是可靠的朋友告知他,池塘中央的冰層很薄因而危險,從而他也相信這一點。但艾德的朋友之所以這么說,只是因為他不想讓艾德在池塘中央滑冰(不用管是為什么),而并沒有去關注池塘中央的冰層到底是不是很薄。這樣,艾德始終只在池塘邊緣滑冰,并不是因為‘中央的冰層很薄’這一事實?,F(xiàn)在假設池塘中央的冰層碰巧的確是很薄,情況也沒有任何改變……冰層很薄這個事實并不解釋艾德的行動,即便艾德的確相信這一點,且這個事實也的確是要待在池塘邊緣的理由。*Jennifer Hornsby, “A Disjunctive Conception of Acting for Reasons”, in Disjunctivism: Perception, Action, Knowledge. A. Haddock and F. Macpherson (ed.).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8, p.251.
艾德的例子是典型的蓋梯爾反例。艾德關于“池塘中央的冰層很薄”的信念為真,且得到通常是可靠證言的辯護,但這仍不是知識。由于證言的來源并非對冰層厚薄度的可靠認知,因而艾德信念之所以能夠滿足事實性要求,也是僅憑運氣:碰巧事實的確如此。但如果艾德并不擁有關于事實的知識,那么該事實也就不能是他在池塘邊緣滑冰的理由。當然,這并不是否認,根據某個公共客觀的理由適當性評判,“冰層很薄”的事實的確是此類行為的好理由;但用來解釋或辯護艾德的行為的并不能是這個事實,因為艾德作為行動者并不真的知道這一事實,盡管他可能自以為知道。
譬如那位一路狂奔的旅客,如果他真的知道而非僅僅相信“火車即將駛出站臺”,他就能夠以該事實為理由。這要求事實正如旅客所認為的那樣,且旅客并非僅憑運氣獲得的真信念——他可能看過列車時刻表。假如事實并不如他所認為的,火車實際上晚點了還沒進站;或者干脆把這個例子“蓋梯爾化”:那位旅客根據某個列車時刻表判斷“火車即將開動”,這是個真信念,但他不知道自己看到的那份時刻表是印刷錯誤的版本,其中碰巧只有這般列車的出發(fā)時刻符合事實——在這兩類情況下,旅客行動的理由就都不是該事實。
蓋梯爾反例揭示出,知識與事實之間需具有可靠的認知過程,但這一點并不在認知者本人的理性反思中。艾德可以拿朋友的證言為自己的信念辯護,但他無法分辨這一次他所用的證言是否可靠;那位旅客也可以以列車時刻表作為信念的合理依據,但時刻表本身是否正確仍處于他所能辨別的范圍之外。然而,即便如此,可靠與不可靠的證言的差異,正確與錯誤的時刻表的差異,仍然是事實上存在的,它們決定了認知者究竟是否持有知識。這當然是知識論上的外部論觀點(epistemic externalism),現(xiàn)在則要求把這一思路延伸至對事實型理由的界定上:類似證言與時刻表上的外部論差異進一步決定了行動的理由是不是事實。只有在可靠證言、正確時刻表這樣的非偶然聯(lián)系的保證下,理由才是事實;否則就僅僅是行動者的信念。這里的差異同樣處于行動者反思所能分辨的范圍之外。
如果X因為他相信p而做Φ,那么,
要么X做Φ是因為他知道p,從而也就是由于事實p而做Φ;
要么他做Φ就是因為X僅僅相信(merelybelieved)p。*Jennifer Hornsby, “A Disjunctive Conception of Acting for Reasons”, in Disjunctivism: Perception, Action, Knowledge. A. Haddock and F. Macpherson (ed.).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8, p.252.
“事實型理由必須蘊涵知識”就是行動理由上的析取主義(disjunctivism)觀點*盡管丹西對事實型理由的定義也具有析取表達的形式,但一般僅把洪恩斯比等人這種主張事實型理由必須滿足知識要求的觀點稱作“析取主義”。不僅如此,丹西一直對析取主義觀點多有批評。參見Jonathan Dancy, Practical Reality,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pp.142-145; Jonathan Dancy, “On How to Act-Disjunctively”, in Disjunctivism: Perception, Action, Knowledge. A. Haddock and F. Macpherson (ed.).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8, pp.262-279。。析取主義主張,盡管我們無法區(qū)分行動理由中哪些是事實而哪些又不是,但這并不意味著這種差異不存在:對于那些包含“真正知道”的理由,就是以事實作理由,否則就只是行動者的“僅僅相信”而非事實。之所以無法分辨,是因為理性反思通常也無法分辨“真正知道”與“僅僅相信”,但這絲毫不妨礙我們承認上述外部論差異的存在。
首先,析取主義是對“愿望/信念”模型的拒斥。它不僅承認有事實型理由的情況,而且主張事實型理由與信念型理由是沒有任何交集的兩個析取支,我們日常行動的理由非此即彼。在這個意義上,析取主義進而也否定了所謂“共有成分論證”。如前所述,對“理由只能是信念”的論證,立足于行動者視角對真假信念的無從分辨,因而只能以兩者的共有成分作為其之所以成為理由的根據。一旦引入知識論意義上的外部論差異,則真正有意義的區(qū)分不在于信念的真與假,而在于真正的知識與僅僅是信念(無論真假)的情況之間:前者能夠與事實有非偶然的、非僅憑運氣的聯(lián)系,而后者則不具備。就作為行動的理由而言,兩者再無任何有意義的“共有成分”,即必須承認兩種情況的“非對稱性”:當行動者基于對事實的真正知識而行動時,其理由就直接是事實本身,而非保持在與“僅僅相信”的情況相對稱的水平上。相反地,共有成分論證則要求真假信念作理由的情況須是完全對稱的。
其次,在析取主義的框架下,事實型理由相對于信念型理由具有邏輯上的優(yōu)先性。一路狂奔的旅客所具有的理由或是事實,或僅是他的信念。理想的情況當然是前者,他真的知道火車即將開動的事實,因此一路狂奔,這是基于好理由的理性行動;但是,即便他只是相信這一點而沒有知識,他也仍然會以同樣的方式一路狂奔*John Hyman, “How Knowledge Works”, Philosophical Quarterly, 1999, 49(197), p.445.。若按丹西的思路,這里本沒有什么有意義的優(yōu)先性關系;但析取主義者堅持認為,這里的優(yōu)先性不僅存在而且極其重要:單純的信念型理由不可能是行動的“好理由”。
析取主義要求事實型理由蘊涵關于該事實的知識,因而主張了一種有別于丹西的事實型理由的意義。那么這種意義是否合理?是否優(yōu)于丹西的思路?這就要看這種意義上的事實型理由能夠提供怎樣的行動理解。為了凸顯與丹西的差異,我們需要著重考慮在“真正知道”與“僅僅相信”之間作切換的情況。
假設道德知識會因時代的不同而發(fā)生變化,譬如男尊女卑、“夫為妻綱”是封建時代的道德準則,而不被現(xiàn)代社會承認。假設有一位生活在明代的女性F,她原來按照男尊女卑的道德知識而行動;突然由于某個偶然的機緣,F(xiàn)穿越到了現(xiàn)代,又漸漸知道了現(xiàn)代的道德要求。那么在F的身上,會有以下三種“為理由而行動”的情況:
(1)F完全服從男性的意志,因為她知道明代“男尊女卑”的道德事實;
(2)F完全服從男性的意志,因為她相信現(xiàn)代如明代一樣“男尊女卑”;
(3)F不再完全服從于男性,因為她知道現(xiàn)代“男女平等”的道德事實。
顯然,無論是丹西還是析取主義者都會贊同,在(1)和(3)的情況下,事實是F行動的理由。區(qū)別在于,丹西僅僅要求“男尊女卑”在明代為真且“男女平等”在現(xiàn)代為真;析取主義還要求F“真正知道”這些,意味著她不能偶然地碰運氣地相信這些道德事實。但(1)和(3)也滿足析取主義這一更嚴格的標準。所以也可以說,F(xiàn)完全服從于男性的理由是明代男尊女卑的事實,而后來不再完全服從的理由則是現(xiàn)代男女平等的事實。
最大的分歧在于(2):若按丹西的定義,F(xiàn)完全服從的行動理由依然是她所以為的“男尊女卑”的“事實”,盡管實際上這在現(xiàn)代根本不是事實;而在析取主義那里,如果“男尊女卑”在現(xiàn)代不為真,那么F就根本不可能真正知道它,因而她行動的理由也就不可能是這個事實,而只能是她的“僅僅相信”。丹西會說,如果在(2)中F的確以(她所假定的)事實作理由,那么這仍然可以是她行動的“好理由”:盡管“男尊女卑”在現(xiàn)代已滿足事實性要求,但這并不妨礙它——作為F所假定的事實——的確是“完全服從男性”的行動的適當理由;但在析取主義看來,如果F的理由只是她的“僅僅相信”而非事實,那么它就不可能具有任何理由的適當性,即便只是對于“完全服從男性”的行動來說。
如前所述,丹西思路的核心在于,理由的適當性評判相對獨立于、而不取決于理由命題的真假判定。我們還說,這也是理由所提供的理解相對于知識的獨立性:即便F的理由不包含道德知識,也還是可以提供對她行動的某種理解。而在析取主義的框架下,理由的適當性實際上取決于它是不是事實,這又進一步依賴于行動者是否真正擁有知識。因此,評價某個理由是否適當,不僅不能獨立于理由命題的真假判定,而且也不能獨立于知識論上的外部論差異:知識要求以可靠的而非碰運氣的方式滿足事實性要求。毋寧說,析取主義在這里鼓勵某種不能獨立于知識的行動理解,甚或某種只有當理由包含知識時才能提供的理解。
這種只有蘊涵知識的理由才能提供的理解,就是行動應當追隨事實——“行動能被理解為對事實的理性回應”*John McDowell,“Acting in the Light of a Fact”, in Thinking About Reasons: Themes from the Philosophy of Jonathan Dancy. D. Bakhurst, B. Hooker and M. O. Little (ed.).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3, p.19.。事實之所以要決定理由的適當性評判,正是因為我們期待能夠以行動去回應它。這種理解對于我們并不陌生,在為諸如“電車難題”這類倫理困境中的道德準則的合理性爭辯時,我們實際上已經預設了這種理解:有關道德事實——道德命題是否為真——的爭辯之所以重要,正是因為我們假定這是行動所應該去追隨的東西。因此,析取主義的理解主張,確定什么是——道德的或自然的——事實如此之關鍵,關系到我們每個人,因為只有事實才是行動的適當理由,決定了行動的合理性。
對于丹西而言,關于什么是事實的爭辯并沒有如此重要的意義,因為即便確定了行動者所假定的“事實”并非實際的事實,理由也依然可以具有某種“適當性”,行動也依然可以是“合理的”。這似乎更接近于文化人類學意義上的“理解”。設想人類學家面對F的行動,他所關心的并不是“男尊女卑是不是道德事實”,反倒是在F所假定的道德準則前提下的理由適當性與行動合理性。實際上,我們完全不必用穿越之類幻想的例子。當人類學家進入某個陌生的文化價值系統(tǒng)做田野調查,他要去解釋陌生共同體成員的行為意義,要從行動者視角作合理重構,就已經類似于面對F的行動所發(fā)生的理解。的確,行動者是根據其所認為的“事實”作出行動的,因此說“理由只能是信念”是不成立的;但是,行動者所假定的“事實”特別是在道德與價值層面上,也不必須是現(xiàn)代文明社會的事實——毋寧說,正是由于它不是我們習以為常的事實,所以人類學理解才有特殊的意義:理解文化上陌生的“他者”。
然而,這究竟是一種實踐理性的理解,還是理論理性的建構?如果是以實踐為目的,那么我們必須以參與者的態(tài)度面對關于事實的爭論;我們必須知道,哪些是事實,哪些不是事實,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取得行動的好理由,才能讓行動可靠地追隨事實而取得成功。這是析取主義所主張的理解。但如果我們的目標是構建對行動的理論解釋,那么我們實際上是以旁觀者的態(tài)度對待不同事實認定上的差異;我們會承認,在明代“男尊女卑”是事實,盡管這不同于現(xiàn)在的事實,但在某個理論圖景中,假定這一“事實”的行動者依然可以以此為理由而有“合理的”行動。正如麥克道威爾所評論的,一旦把對事實的知識關切抽離掉,實踐理性就失去了其特殊性而徹底從屬于理論理性*John McDowell,“Acting in the Light of a Fact”, in Thinking About Reasons: Themes from the Philosophy of Jonathan Dancy. D. Bakhurst, B. Hooker and M. O. Little (ed.).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3, p.28.。毋庸贅言,這正是在丹西的思路中所發(fā)生的情況。
最后,如何比較兩種理解孰深孰淺,就是一個見仁見智的問題了。理解的深淺總是相對于某個具體標準而言的。如果上述論證是正確的,如果關于行動理由的爭論試圖提供的是關于人類行動的哲學,而不是解釋學人類學的方法論理論,那么它就必然以實踐理性為指歸。如果這也可以被看作是評判理解深淺的標準,那么相對而言,析取主義的行動理由概念應該是對行動的更為深入的理解。
[責任編輯:勇君]
收稿日期:2015-05-07
作者簡介:徐竹,中國科學院大學人文學院講師(北京 100049)。
Knowledge and Understanding in Reasons of Action
XU Zhu
(School of Humanities, University of Chinese Academy of Sciences, Beijing 100049, P.R.China)
Abstract:The Desire-Belief model claims that reasons of action could be merely agent’s intentional states. However, that model though widely accepted has been criticized by the distinction between (F)-type and (B)-type reasons, which argues that reasons can be external facts rather than any inner states. The concerns upon knowing and understanding are necessary in order to characterize the distinction. Jonathan Dancy’s conception of (F)-type reason identifies some independence of propriety from factivity of reasons. Even though it could not provide knowledge, propositions of reasons may also let us understand why it is appropriately acting for those reasons. On the contrary, the disjunctivist would argue that it is necessary to provide knowledge for taking facts as reasons, in which action has to be understood as rational responses to facts.
Keywords:Reasons; Understanding; Epistemology; Philosophy of Ac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