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曉靜,楊富學(敦煌研究院民族宗教文化研究所甘肅蘭州730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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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摩尼教祈雨與絲路沿線祈雨傳統(tǒng)之關(guān)聯(lián)
彭曉靜,楊富學
(敦煌研究院民族宗教文化研究所甘肅蘭州730030)
[摘要]新疆摩尼教興起于波斯,盛行于中國,近期福建新發(fā)現(xiàn)的摩尼教祈雨文獻《禱雨疏》和《求雨秘訣》記載了一套完整的祈雨儀式。通過這些文獻及史書所記載絲路各民族的祈雨習俗,可以看出,波斯摩尼教及其祈雨術(shù)在東傳的過程中,粟特與回鶻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在公元843年回鶻摩尼僧開教福建后,摩尼教正式走向民間,其祈雨術(shù)完全與福建當?shù)亓餍械牡澜毯偷胤叫叛鋈谟谝粻t,形成了獨具特色的祈雨傳統(tǒng)。
[關(guān)鍵詞]祈雨;波斯;粟特;回鶻;霞浦摩尼教寫本
祈雨,又稱求雨、禱雨,是人們圍繞著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祈禳豐收而進行的一種巫術(shù)活動。同其他巫術(shù)一樣,祈雨巫術(shù)曾廣泛存在于世界各地區(qū)、各民族的歷史中。從日本的原始部落到北美印第安人,從澳洲的土著到俄羅斯的先民,都有過專門的祈雨法師。即使到了近代,一些已進入現(xiàn)代社會的民族中,這種巫術(shù)活動仍然存在,尤其是福建,祈雨之風更是久盛不衰。
最早記錄閩越人祈雨習俗的史跡應(yīng)屬福州林浦九曲山巖畫,為漢唐之間的祈雨圖,此外,福清市鏡洋鎮(zhèn)齊云山發(fā)現(xiàn)4處南宋時期的摩崖題刻以及明代天啟五年(公元1262年)葉向高的題名,都與祈雨有關(guān)[1]78。這些歷史遺存頗為珍貴,對于研究福建的歷史和風俗有著重要價值,但畢竟是一鱗半爪,難以窺其全貌。2008年10月以來,福建霞浦縣柏洋鄉(xiāng)上萬村周圍發(fā)現(xiàn)了大量宋元以來的摩尼教文獻、文物與古遺跡,其中與祈雨有關(guān)的文獻《禱雨疏》和《求雨秘訣》,內(nèi)容豐富而頗具研究價值,尤以前者為最,充分反映了摩尼教祈雨術(shù)在福建地區(qū)的流行,對此筆者已有專文論述,此不復贅①彭曉靜、楊富學:《霞浦摩尼教文獻<禱雨疏>及相關(guān)問題》,提交“2015敦煌論壇:敦煌與中外關(guān)系史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敦煌,2015年8月13—17日)論文。。這里僅從福建摩尼教祈雨術(shù)之來源入手,探討波斯摩尼教祈雨術(shù)在絲綢之路沿線的傳播與影響。
在古代農(nóng)業(yè)社會,降雨的多少與時間,和人民的生產(chǎn)生活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因此,祈雨活動成為古時農(nóng)耕社會中的重大事件。因而在原始的巫術(shù)和佛道法術(shù)中有種種祈雨之法。福建摩尼教祈雨文書就記載一套完整的祈雨儀式。文書所含奏式文字甚多,所要拜請的雨神,從雷公電母、三界梵天梵眾到水府大帝、地府大帝、東岳大帝、玉皇大帝、三元三官大帝以及城隍土地、五海龍王等等,隨境一切神明,皆在拜請之列。拜請不同的神明所使用奏式亦不同,但位處首要位置的當屬摩尼教之三大主神,《禱雨疏·奏三清》曰:
且臣厶領(lǐng)此來詞未敢擅便,謹具文狀,百拜奏聞?wù)?。右謹具:廣明上天夷數(shù)和佛、靈明大天下電光王佛、太上真天摩尼光佛,恭望圣慈光俞奏懇乞頒,明敕上中下三界,東岳地府城隍當境一切神祇,尅應(yīng)今夜咸乘云馭光降道場,證明修奉,專保禾苗秀茂,五谷豐登,鼠耗潛消,災(zāi)蟲杜絕,更冀鄉(xiāng)閭清吉,人物咸安,但臣厶下情無任仰望,圣恩之至。謹狀。(第473—479行)
此段文字是為拜請夷數(shù)和佛(耶穌)、電光王佛和摩尼光佛三大主神所使用的奏式疏。此奏式中的“三清”名號顯然不同于道教中的元始天尊、靈寶天尊和道德天尊。此疏如此借用道教“三清”之辭,意為顯示此“三大主神”即為摩尼教之最高神靈。但在霞浦摩尼教文書《摩尼光佛》和《樂山堂神記》中所要頌贊的摩尼教的主尊實為五佛?!赌δ峁夥稹返?69—570行謂:“伍佛記,諸經(jīng)備。第一那羅延,蘇路二,釋迦三,夷數(shù)四,末號摩尼光,具智稱明使。”從引文可以看出,摩尼教的五大佛,分別來自不同的宗教,那羅延佛來自婆羅門教,釋迦文佛即釋迦牟尼,來自佛教②楊富學、包朗:《霞浦摩尼教新文獻<摩尼光佛>校注》,提交“暨南中外關(guān)系史學術(shù)研討會”(珠海,2013年12月)論文,擬刊于《寒山寺佛學》第10輯,甘肅人民出版社,2015年。,蘇路支佛與夷數(shù)和佛,則分別來自祆教和基督教,摩尼光佛則為以上諸佛的化身[2]256-259。除三大主神以外,三界梵眾、地府城隍等當境一切神祇也均在拜請之列,這充分體現(xiàn)了在福建地區(qū)普遍存在的正統(tǒng)宗教與民間信仰混用的現(xiàn)象。
福建摩尼教祈雨之術(shù),來源有自,除了與佛道之術(shù)和福建地區(qū)獨特的民間信仰相關(guān)聯(lián)之外,更多是受到了粟特與回鶻摩尼教祈雨術(shù)的影響。
如所周知,摩尼教興起于波斯,但波斯摩尼教是否有祈雨術(shù),史無所載,但波斯文化中存在祈雨傳統(tǒng),則是毋庸置疑的。藏于牛津大學圖書館的一份波斯文獻中記載了如下神話傳說:諾亞走出方舟后,將突厥直至中國之地劃歸他的兒子雅弗:“諾亞心懷平靜,向至高無上的神進行了禱告,請求教給雅弗一個名字,使他一說出這個名字,[立刻]就下雨……雅弗既知此名,便將其寫于石頭上且小心翼翼系之于項,以免遺忘。每當念起那個名字求雨時,雨就應(yīng)聲而下,如果把那個石頭放進水里再把水給病人喝,病就會痊愈。作為遺產(chǎn),該石頭一代代傳給后裔……突厥人借助于石頭求雨的習俗就是這樣來的?!盵3]117;[4]246-247盡管內(nèi)容講的是突厥祈雨石的起源,但間接說明,祈雨文化已為波斯人所熟知。波斯摩尼教傳入中亞后,流傳甚廣,造就了精于天文的摩尼教大慕阇?!秲愿敗肪?71記載:
[開元七年]六月,大食國、吐火羅國、康國、南天竺國遣使朝貢,其吐火羅支漢那王帝賒,上表獻解天文人大慕阇。其人智慧幽深。問無不知。伏乞天恩喚取慕阇,親問臣等事意及諸教法,知其人有如此之能,望請令其供奉,并置一法堂,依本教供養(yǎng)。
其中的支漢那(Jaghanyan),地處今中亞阿姆河北支蘇爾漢河上游。祈雨,其實與“解天文”息息相關(guān),可以說是“解天文”的具體實踐。正是由于波斯、中亞的祈雨傳統(tǒng)的影響,唐代摩尼教之祈雨已負有盛名,并受到唐政府的關(guān)注與器重。史載:“貞元十五年(公元799年)四月,以久旱,令摩尼師祈雨”。[5]1012同一事件,《舊唐書》記載為:“貞元十五年,四月丁丑,以久旱,令陰陽人法術(shù)祈雨”。[6]390對于“摩尼師”與“陰陽人”之區(qū)別,岑仲勉氏給出了如下考證:
余按《元龜》一四四云:“以久旱令陰陽人術(shù)士陳混常、呂廣順及摩尼師法術(shù)祈雨?!眲t陰陽人與摩尼師顯分兩途,《舊書》、《會要》各取一節(jié)耳[7]131。
此為得的之論。說明陰陽人雖與摩尼師一樣具有祈雨之能,但二者還是應(yīng)有所區(qū)別的。
北宋景德元年(公元1004年)高昌回鶻入宋朝貢。見于《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56:
[景德元年秋七月]己丑,上謂侍臣曰:“近頗亢旱,有西州入貢胡僧,自言善咒龍祈雨。朕令精舍中試其術(shù),果有符應(yīng)。事雖不經(jīng),然為民救旱,亦無所避也。”[8]1244
這里出現(xiàn)的“胡僧”究竟是指佛僧還是摩尼僧,無法確定。觀其“善咒龍祈雨”之文,筆者認為當與摩尼教有關(guān),使人很容易聯(lián)想起開元七年(公元719年)入長安的吐火羅國大慕阇,此人即善“解天文”,“智慧幽深,問無不知”[9]11406。然無證據(jù)推定與摩尼教之關(guān)系,故只能書此存疑。
公元843年,唐武宗滅法,回鶻摩尼教首當其沖,被嚴厲禁止,寺院被查封,僧侶被殺戮,只有少數(shù)僧徒在回鶻高僧呼祿法師的率領(lǐng)下投奔福建[10]150-158;[11]109-117,以泉州靈源山、華表山為根據(jù)地繼續(xù)發(fā)展,歷高佛日、西爽大師、陳誠庵、孫綿,流傳而至于林瞪。林瞪時期,摩尼教在東南沿海地帶發(fā)揚光大。以其豐功偉績與巨大影響力,被信徒認作摩尼教教主[12]111-112。林瞪繼承了回鶻摩尼教善于祈雨的傳統(tǒng)。上萬村民間傳說云:宋真宗時,福州鼓樓失火,林瞪順手借三杯御酒向福州灑去,化作三陣紅雨,熄滅了福州鼓樓大火。此傳說可與萬歷《福寧州志》的記載相呼應(yīng)。茲后,歷經(jīng)宋、元、明、清乃至民國,摩尼教在福建的福州、晉江、霞浦等地傳承不絕。其祈雨術(shù)也隨之流傳至今。
除了摩尼教傳統(tǒng)外,福建摩尼教之祈雨,亦應(yīng)與回鶻和粟特人所信仰的祆教不無關(guān)系,該教之祈雨傳統(tǒng)同樣由來已久。
8世紀中葉,摩尼教傳入漠北回鶻汗國,而回鶻人對摩尼教的信奉則與粟特人的影響息息相關(guān),英國學者劉南強具體敘述了這兩者之間的關(guān)系:
正是在循環(huán)往復于塔里木盆地各綠洲間經(jīng)商的粟特人之中,摩尼教找到了最虔誠的信徒。他們以商人和謀士的身份效力于突厥人……盡管很難斷定粟特商人最初信奉摩尼教的確切時間,但中原王朝在6世紀恢復大規(guī)模對外貿(mào)易,則是摩尼教向東傳播的要因[13]228-229。
摩尼教與商業(yè)活動聯(lián)系密切,尤其是粟特商人,更是與摩尼教的興衰息息相關(guān)①參見Desmond Durkin-Meisterernst,W as Manichaeism A Merchant Religion,吐魯番學研究院、吐魯番博物館編:《吐魯番學研究——古代錢幣與絲綢高峰論壇暨第四屆吐魯番學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245—256頁。。粟特人不僅善于經(jīng)商,同時也是杰出的宗教傳播者?;佞X人在依靠粟特人發(fā)展商業(yè)經(jīng)濟的同時,在宗教信仰上亦不得不受到信奉摩尼教的粟特人的左右[14]143。值得注意的是,8世紀的粟特人不惟信奉摩尼教,還信奉祆教、景教和佛教。其中,又以祆教的勢力最大,摩尼教次之,佛教、景教又次之。
信奉祆教、摩尼教的粟特人以善于祈雨而名著于史,而摩尼教、祆教在回鶻中的長期傳播,祈雨之術(shù)勢必會對回鶻人,尤其是回鶻摩尼教高僧產(chǎn)生重要的影響。不管是粟特人大為重視的“雩祭”,還是回鶻人摩尼師所擅長的“咒龍祈雨”,都隨著摩尼教的東傳而扎根于福建地區(qū),并與本地的佛道之術(shù)、民間信仰融合在一起,傳沿至今?!蚌Ъ馈痹诠糯=ㄉ跏鞘⑿小G宓拦狻督柨h志》記:
凡遇亢旱祈求雨澤……雨纓素服,詣城隍廟、龍神廟讀祝文行香……如遇亢旱太甚,各官步禱行香祭壇,俱穿朝服行禮。祭后,雨纓素服。余日各廟行香俱雨纓素服,惟報祭則各廟俱穿補服②大致相同的記載又見于道光《重纂福建通志》卷61。。
其中,雨纓是雩祭官員專用的帽子。值得注意的是,雩祭官所穿衣服被稱作素服,這不由使筆者想起上引林瞪“衣素衣”救火的故實。汪毅夫先生引《禮記·郊特牲》“素服以送終”語而謂“素服則是喪服”[15]131。似有未妥。按,素服除喪服之意外,常用以指本色或白色的衣服,即日常穿的便服。清俞蛟《夢廠雜著·齊東妄言上》云:“內(nèi)一姬素服淡妝,尤娟秀”,清王韜《淞濱瑣話·李延庚》曰:“兩婦年皆四十許,淡妝素服,豐韻幽嫻?!弊阗Y為證。筆者以為,林瞪福州救火時所著“素衣”,應(yīng)為摩尼教徒通常穿的白色衣服。
唐宋一代,祈雨活動異常頻繁,文獻中有大量記載,且儀軌詳盡,帶有濃厚的異域宗教色彩。敦煌文書P.3648中有一首《敦煌廿詠·安城祆詠》:
板筑安城日,神祠與此興。
一州祈景祚,萬類仰休徵。
蘋藻來無乏,精靈若無憑。
更有雩祭處,朝夕酒如繩。
此詩描述的“雩祭”,祈雨對象則是祆教中的“星辰雨水之神”,也就是漢文史籍中所稱的“得悉神”[15]11。此外,在敦煌文書中保留了許多唐五代時期敦煌地區(qū)的祈雨材料,其中賽祆是祈雨活動的重要形式。敦煌文獻P.4640《唐己未年至辛酉年歸義軍衙內(nèi)破用紙布歷》:“[己未年(公元899年)七月廿五日]又同支賽祆畫紙叁拾張”、“[十月五日]又支賽祆畫紙叁拾張”。翌年,賽祆活動用紙更多,計有五次,用去150張。第三年支出畫紙90張,另有粗紙一貼。這些畫紙顯然是為了繪制賽祆所用的祆神。說明唐五代時期敦煌地區(qū)不僅賽祆活動頻繁、規(guī)模宏大,而且祆祠的祠主亦當掌握了呼風喚雨的幻術(shù),參與祈雨,并與古老的歲時祈雨方式“雩祭”相結(jié)合[16]61-74。
莫高窟第23窟“雨中耕作圖”實為一幅粟特文化特征鮮明的“賽祆祈雨圖”,“賽祆祈雨”本為祆教教儀,而在粟特人逐漸漢化的大背景下,實體宗教逐漸蛻變?yōu)槲幕螒B(tài)[17]13。
綜上可見,民間信仰在風俗形成過程中起著決定性的作用,祈雨活動乃為自波斯、粟特、回鶻至中土綿遠流長的社會生活內(nèi)容之一。
在古代各民族中,祈雨活動較為普遍,是源于對自然力量的敬畏,亦是生產(chǎn)力低下條件下人們社會生活的反映。以薩滿為人物形像的雨神崇拜和祈雨石文化是原始靈力崇拜的重要內(nèi)容。這種反映還表現(xiàn)在對“祈雨石”的崇拜上,此現(xiàn)象尤其在古代北方的少數(shù)民族中普遍存在。他們所崇拜“魔石”一般在巫術(shù)中使用,是一種專門用于祈求風雨的石頭。
世界各地都曾流行過用石頭祈雨的習俗。最典型的祈雨的靈石就是上述古代突厥語族所使用的“鲊答”。阿拉伯人依賓麥哈爾在其《游記》里說,喀馬克國(Kimak)有一石,只要使用它就可以隨時降雨,說的顯然是祈雨石。據(jù)說,近代喀爾馬克人(Kalmaks)也用這種石頭祈雨。這就是元人陶宗儀所言的鲊答石:
往往見蒙古人之禱雨者,非若方士然。至于印令、旗劍、符圖、氣訣之類,一無所用。惟取凈水一盆,浸石子數(shù)枚而已。其大者若雞卵,小者不等。然后默持密咒,將石子淘漉玩弄,如此良久,輒有雨[18]52。
這種模擬性的祈禳巫術(shù),據(jù)稱出自摩尼教,而為薩滿教巫師所傳承。在蒙古族薩滿信仰中,這種鲊答石能夠制造雷雨風云。據(jù)傳這種石頭只有三年的生命與效能,三年后就會“死”去。若想把石塊的靈性保護好,只有把它用鳥羽或獸毛包起來收藏才能奏效[19]39。而這種方法仿佛是某種“靈魂”回歸母腹,像人一樣有生有死,有意志、有情感、有感覺。當需要它誘發(fā)云雨時,就得放到水里,讓它如魚得水一般輝揚靈力,召喚跟它同一生命、同一性格的風雨,實現(xiàn)交感職能[20]50。所以,這種靈石不但是一種讓異質(zhì)同構(gòu)的事物發(fā)生反應(yīng)的巫術(shù)法具,儀式傳達人神旨意的一種信號,相當于道教中符箓或是令牌,讓巫術(shù)成為命令,成為支配天象的輔助力量,跟強制語言(咒語)一起構(gòu)成某種象征性的暴力工具,讓自然力屈從人類的意志[20]51。
類似的用靈石的祈禳之術(shù),還曾被西藏苯教僧侶用于戰(zhàn)斗,或呼風喚雨,或止息雨雹。馬長壽《缽教源流》論曰:
制止風雹之事,于清代金川之役中即有之,清兵屢為所挫。據(jù)言,阻止冰雹之事,非高明缽僧不為功。凡冰雹厲行之寨,寨民派糧供養(yǎng)一僧,平時靜坐室內(nèi),不與外界通聲息。至春秋之際,風雹為厲,此僧則于山頂設(shè)壇作法,或登高而嘯,或拔劍咤叱,空中密云則為之散,谷內(nèi)之風亦為之息[21]331。
此法與諸葛亮借東風有異曲同工之妙,意為利用風雨以克敵制勝。參以其他的材料可知,此為靈石祈雨術(shù)擴延也。一般的材料和論述也表明,這種靈石祈雨術(shù)實則源自于摩尼教,進而擴散到薩滿文化圈,一直延伸到藏傳佛教文化區(qū)。如所周知,摩尼教創(chuàng)自摩尼,意為“潔凈、無垢”,又與“珠”音義接近。章泓釗《石雅》指出:“凡寺院所飾寶石,即為一教之標幟,摩尼教之二宗經(jīng),尤在嚴辨明暗二義,則惟寶石之晶瑩朗徹者,始足為光明之征?!备`以為所謂的“鲊答石”或是從摩尼寶石明珠特化出來的祈雨法具。
清代祈雨有所謂的“瑟瑟儀”?!吧奔礊楸躺珜毷!吨軙ぎ愑騻飨隆げㄋ埂酚涊d:“[波斯國]又出白象、師子……馬瑙、水晶、瑟瑟?!薄吧獌x”即為使用瑟瑟這種寶石進行祈雨的儀式,和遼金時代所舉行的“射柳”祈雨儀式頗類。《遼史·禮志一》記載:“若旱,擇吉日行瑟瑟儀以祈雨……又翼日,植柳天棚之東南,巫以酒醴、黍稗薦植柳,祝之。皇帝、皇后祭東方畢,子弟射柳。”及至清代,類似習俗在新疆南部地區(qū)繼續(xù)存在,《回疆風土記》載:祈雨時,用柳條系鲊答石“置凈水中,即雨”。這與以水沃柳之法相似,都是通過柳或石來誘發(fā)天水。中國現(xiàn)存民族中至今尚行用彩石祈雨之法,其儀制極像“鲊答”。他們認為石頭能帶來雨水,將石頭浸入水中或灑上點水,或作其他方式處理,就可帶來雨水。例如云南瀘沽湖畔的摩梭人,每當久旱時,他們就到湖邊撿一些色彩斑斕的小石塊,盛入麻布袋中,再掛在樹上,以便致雨[22]15。這種儀式,很容易讓我們想到摩尼珠或是瑟瑟之類的寶石。
突厥語族人祈雨還會使用類似的“暴曬法”。他們會將一根細的樹枝進入水中并壓上石頭,同時念誦咒語,大雨便可降臨。非洲的曼尼普爾和瓦旺巴人地方,日本的相漠灣等地,都有類似的雨石,干旱時灑上清水便可得雨。
當然,靈石祈雨絕不僅限于摩尼教區(qū)或是薩滿文化圈,而應(yīng)從更廣闊的視野中,追尋某些人為宗教及其儀軌的原始根源或文化背景,揭示其思維模式和心理依據(jù)。
綜上可見,源自波斯、粟特、回鶻至福建東南沿海的祈雨活動綿遠流長,民間信仰在此風俗的形成過程中是起決定作用的因素之一。但自宋代之后,因時因地之差異,祈雨的儀式和內(nèi)容也有很大的不同,再加上宗教文化的滲透,使得福建地區(qū)的祈雨活動帶有明顯的宗教特征,如摩尼教道化特征之明顯,所崇奉的道教神祇之眾多,從《禱雨疏》等文書中可見一斑。摩尼教祈雨術(shù)之民間宗教色彩也極為濃厚,充分體現(xiàn)了摩尼教在絲綢之路流傳過程中的地方化的特色,是摩尼教在中國地方化、民間化稀見而典型的范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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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趙旭國)
Fujian M anichaeism in Praying for Rain and Its Relevance to the Tradition along the
Silk Road
PENG Xiao-jing YANG Fu-xue (Dunhuang Research Academy, Lanzhou 730030,Gansu,China)
Abstract:Manichaeism, originated in Persia, sprang up in China in the 7th century.Recently, a group of n ew Manichaean manuscripts, the Dao-yu-shu and the Qiu-yu-mi-jue were found in Fujian Province, two of which were related to praying for rain.Both of them had rich content and were worth studying, especially the Dao-yu-shu,which recorded a complete set of the ceremony of praying for rain.Through the documents and historical records of the custom of praying for rain in the Silk Road, as can be seen, praying for rain of the Persian Manichaeism in the process of eastward, Sogdian and Uighur play a very important role.Uighur Manichaean monk began to preach his religion in Fujian in 843 A.D..Manichaeism trend to the folk formally and the custom of the praying for rain was fused with the local popular belief in Taoism completely, and formed a unique characteristic of the praying for rain traditional.
Key words:praying for rain;Persian;Sogdian;Uighur;Manichaean manuscripts in Xiapu
[作者簡介]彭曉靜(1980-),女,江蘇徐州人,敦煌研究院館員,主要從事古代宗教研究;楊富學(1965-),河南鄧州人,敦煌研究院研究員,博士,蘭州大學敦煌學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回鶻學與古代宗教研究。
[基金項目]2014年度國家社科基金項目“霞浦摩尼教研究”(14XZS001)。
[收稿日期]2015-12-01[網(wǎng)絡(luò)出版時間]
[中圖分類號]
[文章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0304(2016)01-0014-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