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維衡
古琴音色探美
馬維衡[1]作者簡介:馬維衡(1963~),中國民族器樂學(xué)會古琴學(xué)術(shù)委員會副會長,著名斫琴家。
中華民族五千年的漫長歷史中,歷代先賢們創(chuàng)造了無數(shù)光輝而燦爛的文明。這些燦若繁星的文明,不僅推動了世界文明的進步與發(fā)展,同時也為我們留下了寶貴的物質(zhì)遺產(chǎn)和精神財富。
我國是四大文明古國之一,樂器也同樣源遠流長。迄今為止,歷代先賢為我們創(chuàng)造了六十余種樂器。這些樂器可分為吹奏樂器、彈撥樂器、打擊樂器和拉弦樂器四類。吹奏樂器典型的有笙、簫、管、笛;彈撥樂器有古琴、古箏、三弦、琵琶;打擊樂器有鼓、磬、鐘、鑼;拉弦樂器有二胡、京胡、板胡、馬頭琴。這些樂器因造型各異和制作材料的不同,音色也各具特色。如吹奏樂器中的簫,其音色柔和深沉,在清風(fēng)朗月的竹林間吹奏,似游絲隨風(fēng)飄蕩的音,給人以“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之感,其低沉的音色最能抒發(fā)人溫柔哀婉、抑郁纏綿的內(nèi)心情感,具有濃厚的文人情調(diào)。琵琶的音色清澈明亮,極富顆粒性(顆粒性是指彈奏一個長音時,它的音不是連綿的一個長音,而是由很多個小短音連成的,就像一個個小圓珠連成一個長串),唐代詩人白居易有“大珠小珠落玉盤”的詩句,形象而生動地說明了琵琶的音色特點。二胡的音色具有柔美抒情的特點,而古箏音色清麗委婉,笛子音色清越脆亮,皆各具其鮮明的特點。在眾多樂器中,能兼眾樂器聲音之優(yōu),且最具審美價值和爭議性的樂器,只有古琴。古琴是我國歷史最為久遠的彈撥樂器,其音域之博大寬廣,音色之深沉寧靜,能令聽者久久不能忘懷;其清幽淡遠,雅正平和的音樂特色,能寫景、抒情、詩化,被歷代文人士夫尊為“華夏正音”。
在中國所有的樂器中,幾乎沒有像古琴那樣具備一套完整的音色審美準(zhǔn)則。早在六朝時期的麴瞻就古琴的散音、泛音、按音提出了較早的音色美學(xué)要求。南宋嘉定年間的琴家劉籍在《琴議篇》中提出了“美而不艷、哀而不傷、質(zhì)而能文、辨而不詐、溫潤調(diào)暢、迥幽奇、余韻曲折、立聲孤秀”[2]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音樂研究所、北京古琴研究會《琴曲集成》,中華書局2010年,第1冊第29頁。作為琴德的標(biāo)準(zhǔn)。有關(guān)于古琴音色記載的文字,歷代均有點滴。有些見于琴文專集的琴書、琴譜中,有些散見于零星的詩詞雜記里。而較為系統(tǒng)和有條理闡述古琴音色的審美以及審美準(zhǔn)則判斷的琴論文章,則是明代冷謙的《琴聲十六法》、《琴有九德》和明代徐上灜的《溪山琴況》。
冷謙,字啟敬,元末明初人,道號龍陽子,今浙江杭州人,現(xiàn)存記載僅見其從事音樂、繪畫之事?!睹魇贰分尽份d,吳元年(1364),明太祖置太常司,其屬有協(xié)律郎等官,元末有冷謙者,知音,善鼓琴,曾著《太古遺音》琴譜一卷。[3](清)張廷玉《明史(第五冊)》中華書局1974年,第1500頁。由此可見,冷謙是明初很有影響的古琴家。他在所著《太古遺音》一書中提出,一張好的古琴要具備“奇、古、透、潤、靜、圓、勻、清、芳”九種審美標(biāo)準(zhǔn)?!短胚z音·琴有九德》篇中寫到:
“一曰奇。謂輕、松、脆、滑者,乃可稱奇。蓋稱者其材輕松者,始而求聲透,九(久)年之材也。脆者,只(質(zhì))緊而木聲清長,裂文(紋)斷斷,老桐之材也?;咧唬ㄙ|(zhì))澤聲潤,近水之材也。
二曰古。謂淳淡中有金石韻,蓋綠桐之所產(chǎn)得地而然也。有淳淡聲而無金石韻,則近乎濁;有金石韻而無淳淡聲,則止乎清。二者備乃謂之古。
三曰透。謂歲籥綿遠,膠膝干匱,發(fā)越響亮,而不咽塞。
四曰靜。謂無(先文)“先”和“反文”左右合起來一個字颯以亂正聲。
五曰潤。謂發(fā)聲不燥,韻長不絕,清遠可愛。
六曰圓。謂聲韻渾然,而不破散。
七曰清。謂發(fā)聲猶風(fēng)中鐸。
八曰勻。謂七弦俱清圓,而無三實四虛之病。
九曰芳。謂愈彈而聲愈出,而無彈久聲乏之病?!保?]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音樂研究所、北京古琴研究會《琴曲集成》,中華書局2010年,第1冊第35頁。
冷謙的《琴有九德》之說,為古琴音色的審美提供了一整套豐富而深邃的美學(xué)標(biāo)準(zhǔn)和思想見解,構(gòu)成了古琴音色的美學(xué)主體,集中反映了古琴音色美學(xué)的思想。文中每個副標(biāo)題的解說是否是冷謙所作,或為后人補充,暫不得其解,但所解與主題有相違的情況。如根據(jù)琴材的輕、松、脆、滑和漆胎的各種斷紋,以及生長在水邊年久的桐木制成古琴后,經(jīng)過歲月的流逝,其漆胎和膠合之處皆干透,琴音變得清越響亮而不咽塞歸納為奇和透的審美范圍,確有附會曲解之意。為此楊宗稷先生在他所著《琴學(xué)叢書》中說:“九德當(dāng)論聲,不當(dāng)論材”。[1]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音樂研究所、北京古琴研究會《琴曲集成》中華書局2010年,第三十冊第182頁。近年來也多有琴人為九德作解,但大多未能解說其詳。我今根據(jù)多年的斫琴經(jīng)驗及對傳世古琴音色的研究,作此《古琴音色探美》一文,僅供方家參考斧正。
奇:相對于正常、平庸或一般。唐人皇甫湜在《答李生弟二書》中說:“夫謂之奇,則非正矣,然亦無份于正也。謂之奇,即非常矣,非常者:謂不如常,乃出常,無傷于正而出于常,雖尚之亦可也?!保?](唐)皇甫《皇甫持正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鐘嶸在《詩品》中謂奇為嶄新、獨創(chuàng)。古人亦有以奇評論人的,如評曹植:“骨氣奇高,詞采華茂,情兼雅怨,體被文質(zhì)。粲謚古今,卓爾不群?!?/p>
以人的嗓音為例,在我國十多億人口中,每個人的嗓音都不相同,基本都很平常普通,但有少部分人的嗓音卻很突出,如中央電視臺的播音員趙忠祥的嗓音樸實無華,圓潤有味,雖表面清淡,但感情充沛。歌唱家郭蘭英的嗓音吐字清亮,明麗甜潤。相聲表演藝術(shù)家候?qū)毩值纳ひ羟宕嗨?,不瘟不火。又如京劇表演藝術(shù)家高慶奎,他的嗓音高亢響亮,直入云霄。京劇名家楊寶森,他有一條“云遮月”的嗓子,唱時雖不像晴空明月、光輝耀目,卻像透過一層云霧,隱約可見月光的皎潔,平添一番曲折之妙。他們的嗓音都很獨特,是千萬人中難得其一的,可稱之為奇。
古琴音色的奇,也應(yīng)解釋為不同尋常,即琴的音色不同一般,有異于正常琴的音色,稀奇,有特別之意。相對于普通的古琴音色而言,有一種難得一聞、出人意料之感,它在娛耳悅心的同時還能使人產(chǎn)生豐富的聯(lián)想和美妙的想象。奇是集《九德》眾善之妙的音色,另外它不僅聚眾音之優(yōu),還能勝任于彈奏任何琴曲,琴體上發(fā)出的每個音都能讓你表情達意。極具奇特色的傳世古琴中如揚州胡滋甫先生舊藏“宋代馬希仁斫仲尼式無名琴”,琴形扁闊,用手一揮頓生宏碩之聲,頗有風(fēng)吹萬壑松之感。散音大而不噪、柔而不綿、高音區(qū)清澈明亮,中音區(qū)圓潤柔和,低音區(qū)松沉渾厚,具有剛?cè)嵯酀奶卣?,琴音各弦區(qū)的音質(zhì)寬窄高低皆能運用自如,毫不吃力。尤其是按音走到結(jié)尾收煞之處,頃指重按猶如雷入地宮,殷殷不絕,用以彈奏《流水》具有大江奔騰一瀉千里之勢,有余音繞梁、茲猶未逝之感,可謂集眾善之妙。
古:相對于今,具有時代的距離感,有著原始自然的特征。古在視覺中如古建筑、古字畫、古家具,對于一個稍具鑒賞能力的人來說,是不難辯認的。然而將古用于聲音的描述,就沒那么容易了,因為前者是視覺藝術(shù)可以直觀,而后者則是聽覺藝術(shù)只能意會。因此用文字來解釋聲音的古確非易事。
在樂器中,讓人能直接領(lǐng)略到古意聲音的,有鐘、編鐘。這兩種樂器的聲音,殷若雷鳴,雄渾樸茂,直撼心旌,其氣魄之大,有曠古絕今之感,可用“浩瀚無垠”一詞來形容。
人的嗓音中也有古意的,如中央電視臺《國寶檔案》頻道播音員任志宏,他的嗓音寬厚樸實,凝重深沉,感情自然,極具古的特征。
有關(guān)古琴聲音古的描述,白居易在《廢琴》中說:“絲桐合為琴,中有太古聲。古聲淡無味,不稱今人情。玉輝光彩滅,朱弦塵土生。廢棄來已久,遺音尚泠泠。不辭為君彈,縱彈人不聽。何物使之然?羌笛與秦箏。”[3](唐)白居易.朱金誠箋?!栋拙右准{?!罚虾9偶霭嫔?988年,第15頁。
詩中說,古琴是上古賢哲削桐為琴、繩絲為弦而成的。其聲音蒼茫幽古、古淡無味,音色音調(diào)沒有當(dāng)時由夷方傳入的笛和箏那樣繁復(fù)多變,而顯得“古聲淡無味”,尋求聲色刺激的俗眾自然棄之不聽,而喜聽“羌笛與秦箏”。在詩中,詩人將琴音的質(zhì)樸淡雅與羌笛的清亮高亢,以及秦箏的濃麗華艷形象對立起來。
元人趙文曾引道士朱復(fù)古彈琴之論:“琴須帶古拙之聲,若太巧,即與箏阮何異?!贝宋闹械墓排c拙相近。古的審美內(nèi)涵集中體現(xiàn)在拙樸上,拙乃巧之反,古拙之聲相對于華美、柔媚、濃麗之聲,與稚拙、質(zhì)拙、質(zhì)樸、樸素相近?,F(xiàn)代琴家中林友仁先生的彈奏最為稚拙、質(zhì)樸,他彈奏出的琴音古淡質(zhì)樸,如飲淳醪,雖澀猶甜。
古的音色是古琴最具代表性的特點,新制古琴中雖亦有古的特點,但這是古琴形體的結(jié)構(gòu)而固有的。大多數(shù)新琴的古聲帶有滯膩之音,傳世古琴的古聲則體現(xiàn)在樸拙、疏松、直率、寬闊、蒼茫、自然等方面。
透:通過、穿透之意。新制古琴中很少有透的特點,這是因為木質(zhì)、漆胎膠合處尚緊,還未受人為的彈奏使之振松而至。琴音中“透”有三種,即散音、泛音、按音之透。散音的“透”即在調(diào)準(zhǔn)琴音的弦上,只要輕輕一彈,整個琴體都能隨之得到充分振動,七弦上的每個散音,是既純凈飽滿還帶有彈性和韌性。散和的音從龍艮而出,能縱向聲聲遠送,如清晨寺院鐘罄之聲透霧凌空而來,撼人心旌,令人滿耳生愜。
泛音的“透”無混雜模糊之音,似水晶珠丸,又似清晨荷葉之上的露珠,個個明亮光滑,顆顆瀅潤剔透,聲聲脆爽入耳。
按音的“透”,其音的走向是深入的,即左手指落于弦上,音即能通過漆胎、木胎,深入琴腹,其音是既簡靜而又透徹,猶如飛鳥凌空入水擒魚,毫無浪花飛濺。
潤:即滋潤之意,相對于干、毛燥。王充在《論衡·雷虛》中說“雨潤萬物”;柳宗元《紅蕉》詩有“晚英值窮節(jié),綠潤含朱光。”潤與水有直接關(guān)系。舊時戲曲演員都要求有一副甜潤明亮的好嗓音,他們在孩童時期就需要在黎明之際去郊外,站立在水氣裊裊的河邊吊嗓子,在家時也要面對盛滿水的大缸練聲,久之嗓音便會有水音,而變得柔美甜潤。
琴音的潤,一般受空氣濕度的影響較大。裝有鋼絲弦的古琴,受空氣濕度的影響較為明顯,在空氣濕度小于百分之二十的情況下,即使是上好的古琴,也會發(fā)出毛燥的音色??諝鉂穸仍诎俜种耸笥业那闆r下,古琴的音色都較為透潤。裝有絲弦的古琴受空氣濕度的影響則不會太大。
琴音中的“潤”,是指散音不干枯毛燥,泛音要珠圓玉潤,按音需細膩綿長。傳世古琴中具備透潤特點的,如揚州胡蘭先生舊藏仲尼式無名琴,原為大明寺方丈能勤法師所贈,傳為宋代鐘杵所制,琴體雖小巧精致,但音色極為透潤。用以彈奏《良宵引》,其泛音的清脆瑩亮,猶如清秋夜晚的明月星輝。走手音的吟、猱、綽、注優(yōu)游于弦上,強處明亮飽滿,弱處幽微飄忽,最能營造琴曲幽古而深邃的意境。此琴對天氣的影響極為敏感,每逢陰雨天氣,琴音會變得纏綿婉轉(zhuǎn),雖有澀感但更為幽靜,天氣放晴時琴音又會變得恬靜爽朗,玉潤珠圓。清夜撫彈一曲、其音能隨巷道婉延,聲傳百米,音色之美能令行人駐足傾聞。
靜:沒有聲音,清靜、安靜之意。王維詩云:“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fù)照青苔上?!痹娭徐o寂不僅描寫了鹿柴空山、深林傍晚的幽深寂靜之景,同時也反映了詩人的心靜和清靜寡欲之情。唐代詩人李頎詩云:“一聲之動物皆靜,萬籟無聲星欲希?!边@是對琴音靜的最好描述。除簫聲之外其它樂器都較喧鬧,繁聲喧揚,唯琴音最為寧靜。靜在琴音中,要求音色沒有嗡音、炸音、浮音、繁音、重疊音、疏散音,要求琴音清楚、恬靜、純凈,可謂是一雜全無,聽覺上給人以清新綿長,飄逸幽靜之感。靜生于清,靜則必妙,琴音中的靜最能移人性情,養(yǎng)人中和之氣,久聞其音能除人燥氣、清人火氣、去人俗氣?!洞髮W(xué)》中云:“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1]南懷瑾《南懷瑾選集(第十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第11頁。,一切皆從靜生。
靜也是琴音中最具代表性的特點之一。傳世古琴中最具靜特點的,如湖南省博物館藏鶴鳴秋月琴,高音處如九霄鶴唳,清朗圓明;低音處似古寺晚鐘,宏亮雄沉;音寬處如萬頃汪洋,窄處似白石細流。用以彈奏《山居吟》,神之以曠,一片妙音,極能將人引領(lǐng)至白居易在《冷泉亭記》中所描繪的:“山樹為蓋,巖石為屏,云從棟生,水與階平,坐而玩之者可濯足于床下,臥而狎之者可垂釣于枕上”[2](唐)白居易《白居易全集》珠海出版社1996年,第760頁。的意境中去,一曲聽罷令人神清氣爽,氣定神閑。
圓:是藝術(shù)審美創(chuàng)造中的高級形態(tài),亦是人類智慧的代碼。中國古代就有“技圓”、“智圓”之說。技圓是指從事的藝術(shù)達到“爐火純青”之境?!爸菆A”則滲透著儒、道、釋的哲學(xué)含蘊。圓由于具有完整深邃的涵義,而成為藝術(shù)的高級審美形式。
在自然界中,能夠直接感受到圓的聲音,莫過于鳥的鳴叫聲,如湯顯祖《牡丹亭·游園》“屼生生燕語明如剪,聽嚦嚦鶯聲溜的圓?!比说纳ひ粢灿芯邆鋱A特點的,如京昆表演藝術(shù)家梅蘭芳、俞振飛先生,他們的嗓音不僅清亮而且圓潤,他們的行腔字圓、音圓、腔圓,表演身段也如太極拳似的,外柔內(nèi)剛、無處不圓,整個藝術(shù)皆達圓的化境。
琴音中的圓,是指聲音要堅實而不滯,響而不散,暢達流轉(zhuǎn)而不漂,無磊塊,光潔,不毛燥,發(fā)出的聲音如“水滴荷心”。水滴荷心是指在荷葉上灑些水,那水立即就散化為珠,大如萁豆、小如珍珠,看上去雖大小不一,但晶瑩圓滑,無不圓成。
傳世古琴中具備圓特點的,如重慶中國三峽博物館藏仲尼式“松石間意”琴,高音處輕揚清朗、空靈委婉,中音處圓潤柔美,低音處深沉恬淡,流麗舒緩。用淡以致遠、簡以馭繁的寥落指觸,其音波猶如在平靜的碧水潭溪上投擲下一粒石子,其漣漪圈圈泛起由小到大緩緩散開,從它的中心點到周邊任何一個點的距離都相等,極具圓融、圓通、圓暢之美。用以彈奏《平沙落雁》,其琴音極松、極靜、極雅的圓音遠韻,通過琴曲旋律婉轉(zhuǎn)起伏,委婉流暢,顯得幽緩而舒靜,極能勾勒出大自然天明地凈的瀟朗韻致,能令靜坐聆聽者身心俱靜,頓消躁妄之氣。
勻:麴瞻在《新刊太音大全集》言及古琴音色的勻時曾言:“凡彈琴,散聲虛歇,如風(fēng)水之澹蕩。左手勾按于弦,泛聲委美,輕清若仙歌之九詠。用左手按弦,似起似著,如蜂蝶探花木。聲音按如雷隱隱,或如鐘鼓巍巍,如山崖磊落也?!保?]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音樂研究所、北京古琴研究會《琴曲集成》,中華書局2010年,第1冊第82頁。這段文字形象說明了古琴音色中散、泛、按三音勻的特點和要求。古琴聲音之勻,應(yīng)該說是古琴聲音應(yīng)具備的最基本要求,琴音的勻是靠制作者審音辨音的聰耳和能彈奏出各種聲音的妙指而成。《琴有九德》審美中的潤、靜、圓、清皆由勻而生,琴音的不勻是古琴音色先天的最大的缺陷,是靠時間和彈奏振動無法改善的。
琴音的勻是指整體聲音平均、均勻之意。即琴的散音、泛音、按音,協(xié)調(diào)一致。首先是散音的勻,要求七根弦的音量大小,必須和諧統(tǒng)一,低音的音色要雄沉,中音醇厚,高音明亮。泛音的勻,要求弦上的每個發(fā)音點,都能發(fā)出既清脆明亮又晶瑩圓潤的,似敲磐擊玉的金石之聲。按音的勻,不僅要求琴體的按音部位音量均勻,無空虛、無阻塞外,還要求高音區(qū)清澈明亮,中音區(qū)圓潤柔美,低音區(qū)松沉渾厚,
清:清相對于濁?!肚f子·天運》云:“一清一濁,陰陽調(diào)和。”《黃帝內(nèi)經(jīng)·陰陽應(yīng)象》進一步說:“清陽為天,濁陰為地?!鼻鍧岷完庩栂嗦?lián)系,成為中國古代辯證思想的重要內(nèi)容,并對后世的醫(yī)學(xué)、天文學(xué)、音韻學(xué)、相學(xué)等均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在審美領(lǐng)域被廣泛運用,甚至被賦予善惡美丑的意義。
《楚詞·漁父》“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蓖醴蛑摓椤皽胬酥?,初夏漲則濁。秋杪水若則清,因時而異,善用者因之,濁亦可以濯足?!睖胬酥那鍧?,實喻指其時社會的“有道”和“無道”。屈原曰:“舉世皆濁我獨清”,這里清和濁又喻指人的行為品德。詞中的清有一塵不染、超凡絕俗之意。
清用于琴音,有琴人認為,《琴有九德》中的清與靜同意。清人劉熙載在形容以清著稱的南宋詞人姜夔時說:“擬諸形容,在樂則琴,在花則梅也?!逼鋵嵡迮c靜還是有區(qū)別的,首先靜是由清而生,比如水清澈下來后才能明靜照人。明人楊慎言清時說:“清者,流麗而不濁滯?!鼻逵钟袩o凝滯、空明、純真之謂。
琴音的清是指聲大而不喧囂,音小而不悶濁,散泛按三音皆干凈、澄澈、精純,一塵不染,無音囫圇不清、枯澀無味之意,琴音的清給人以冷峻之感,其音如水,如冰、如月,澄澈透明,悠然恬靜,毫無塵囂。
琴不清則凡,調(diào)不清則冗,思不清則俗。琴音中的清又有清明,清麗、清通、清疏、清暢、清和之分。傳世古琴中如香港潘振華先生藏仲尼式大雅琴,琴體偏長,其散音蒼勁有力、清暢清和,按音清朗透潤,尤其是明亮嬌脆的泛音,宛如翠竹折斷,極其清脆爽朗。曾聽人用以彈奏《廣陵散》,其泛音清麗如鳴泉飛濺,散按兩音忽高忽低,忽強忽弱,忽輕忽響,但每個音節(jié)皆清晰可聞,全曲具有凄涼肅殺之意、回腸蕩氣之感,令人聞之動容。
芳:一般指花草的香氣。用于琴音有人認為似乎有些牽強,《琴有九德》中雖說芳字最為玄虛幽晦,難以捉摸,令人費解。然而我們從前人的解釋和對琴音的評析中,還是可以基本把握“芳”的審美內(nèi)涵。查阜西先生在談?wù)摲甲謺r以:“彈大曲時,發(fā)出的音響要前后統(tǒng)一,音量音色自始至終都不改變?!弊鹘?,又以“令人愛玩不置”作總結(jié),其意是琴的音色之美,令人喜愛得不忍釋手。在許多琴中,我們往往也會發(fā)現(xiàn)這樣一個問題,有的琴在試彈一兩首琴曲時,其音色感覺甚好。但再彈下去就有些聲焦音虛,不再能得心應(yīng)手了。這如同我們新交了一位“道貌岸然”的朋友一樣,剛開始言談甚歡,但不久就因其“虛情假意”,敘說無味而作別了。在人生中有時也會遇見一位“德才兼?zhèn)洹本樱跤鰰r并未感有特殊之處,但交越久,情逾深,意逾切,終能成為知音、知心、知己之友。因此鄭珉中先生說:“芳,即愈聽愈覺美好。”因此,芳可作九德總結(jié)解,九德具備為之芳。古人也有將“芳”喻于琴音的,如“音高調(diào)古,深婉不露,含蘊深沉,雅尚清高,無濃艷之聲的音色,融含不盡之意見于音外,清幽中蘊涵高潔的音為芳。”
靜聽張子謙先生彈《梅花三弄》,其冷艷、質(zhì)淡、孤高之聲,大有泠泠琴音弦中出,一片寒香天上來之感受?!墩f文》中:芳又可作美德解。嵇康在《琴賦》中說道:“眾器之中,琴德最優(yōu)”。早在先秦時期,人們已經(jīng)認識到音樂具有兩種作用和功能:即娛己和政治教化,美好的琴音不僅可娛己,更能起到教化作用。美好的琴音,可以養(yǎng)心之正,除去心中浮暴不平之氣,使之歸于平和。如范仲淹說“清靜平和性與琴會”,歐陽修說“欲平其心以養(yǎng)其疾,于琴亦將有得焉”,蘇試說“散我不平之氣,洗我不平心”。另外芳又可作美名解。如周代齊桓公名琴“號鐘”的音色,音之洪亮,猶如鐘聲激蕩、號角長鳴,令人震耳欲聾。楚莊王“繞梁”琴,音韻綿長有“余音繞梁、三日不絕”之語。蔡邕“焦尾”琴音色亮潔圓潤、激越脆爽,為千古美談。司馬相如“綠綺”琴,音色清音渺思,如飲淳醪之感。四大名琴雖失傳己久,但均以美好琴音得以其芳名而遠動千古,至今還讓人追慕不己。
冷謙的《琴有九德》之論,是古琴音色的審美標(biāo)準(zhǔn)。二十多年來,我有幸得遇傳世古琴近百張,每遇必靜心撫彈,悉心領(lǐng)會傳世古琴的美形妙音。然而能具“九德”之音的,百琴中難得其一,有形美而音色不佳的,有音色古透而失之清潤的,能“九德”具備的實為鳳毛麟角。但琴只要在具備“勻”的基礎(chǔ)上,隨著歲月的沉淀和人為的彈奏,聲音會不斷改善的。歷史能在美的天平上不斷增加砝碼,時間的力量和人為的彈奏,能使原本不美的琴音變美,使美的琴音更美。琴音的美感一是來源于良材和善斫,二是由歲月和人為的彈奏而形成。
在傳世古琴中,雖說九德皆備的古琴較為罕見,但它們都在“勻”的基礎(chǔ)上,隨著時間的力量和人為的彈奏而變得各具特色,有的音色深沉渾厚,有的爽朗瀏亮,有的蒼涼古樸,有的剛勁堅實。在我所遇中,經(jīng)撫奏能留下特殊印象的,還有成公亮先生的“秋籟”琴,此琴體雖小但琴面極為渾圓,因琴材枯朽、斷紋壘壘的緣故和長期彈奏的因素,其音色極具松、古、透、潤之美。我每至“秋籟居”,總情不自禁撫弄一曲。此琴無論是重彈輕撫,音皆能吞吐于指,得心應(yīng)手,可謂是拙樸淳厚、自鳴天籟。輕撫時琴音不僅細膩宛轉(zhuǎn),還極具厚度和韌性。重彈時其琴音不僅能似促而紆,似墜而亢,還能愈折而韻愈遠,引宮變徵時,其氣韻不僅能盛而節(jié)皆能諧,不失為天地之音。我亦常聽成公用此琴彈奏《文王操》,通過音色所描繪出的音樂形象,大有身材頎長、皮膚黝黑、稱王于天下的文王立于眼前之感。
林友仁先生藏鳴泉琴,由于木質(zhì)緊密,琴體偏重,初彈時如不習(xí)其性,下指稍重,音即堅實浮泛,稍輕音又似有層層翳障,宛如薄云掩月,若改用內(nèi)力輕挑慢抹,頓如云破月來,銀光乍泄,聽了有豁然開朗的感受。曾多次聽先生用此琴撫奏《普庵咒》,其音韻似鳴板擊磬,清靜平和,節(jié)奏自然暢達,使人如宿禪院,聞晨鐘暮鼓,梵語經(jīng)懺,令人身心俱靜。
朱默涵老師藏仲尼式林泉嘉器琴,琴音勁亮激越,尤其是泛音極為清脆爽朗,按音音節(jié)鏗鏘有力,于古宅靜室中鼓曲,四壁為之震動,大有金山響而銀山應(yīng)之勢。用以彈奏《大胡笳》,低回處如胡笳哀哀,血淚濺地;高昂處聲聲激越,如悲憤欲絕。古琴特有的音色所帶來的別離色彩,能使旋律拔地而起,如峰會崖轉(zhuǎn)式的跳進,使得這首琴曲有深沉如淵、奔瀉如流的感情得以盡情發(fā)揮,令聞?wù)邆新犝邉尤荨?/p>
“若言琴上有琴聲,放在匣中何不鳴?若言聲在指頭上,何不于君指上聽?”這是蘇東坡一首極富哲理性和禪意的詩,他道出了手指與弦音的辨證關(guān)系。一張九德俱備的良琴,如沒有彈奏技巧的琴人彈奏,則和千里馬未遇伯樂一樣。因此,美妙的琴音一方面來源于良琴,另一方面來源于彈奏者的技巧。彈奏者如能用技巧和心志主導(dǎo)琴音,才能完美地利用琴音,演繹出琴曲的深邃意境。
(責(zé)任編輯 朱默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