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國 杰
(重慶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重慶 401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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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活的記憶,凝固的歷史
——作為“記憶場”的愛爾蘭移民小說
吳 國 杰
(重慶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重慶 401331)
愛爾蘭移民小說中的每一部作品敘述的是單個移民的鮮活的個體記憶,然而,當單個移民被放在特定的時代背景之下,并經(jīng)作品出版、流傳后被有相同歷史背景的讀者廣泛閱讀,使讀者產(chǎn)生社會群體認同的時候,這一批文學作品就成了社會記憶的一部分,成為了承載集體記憶的“記憶場”。當作為集體記憶的歷史以類似于口述歷史的方式被寫入文學作品時,在新歷史主義把史學視為詩學,歷史的客觀性受到挑戰(zhàn)的語境下,或許在文學中還能找到被凝固的歷史事實和歷史真實。跟人口普查歷史資料和博物館一樣,以愛爾蘭移民為主題的文學作品作為“記憶場”成為了這段歷史的另一種物質(zhì)化的記憶。
愛爾蘭移民小說;個體記憶;集體記憶;記憶場;口述歷史
在英語小說中,有一個為數(shù)眾多的作家群共同描寫的題材——愛爾蘭人外出移民。這些作家或者親歷了移民過程,或者作為移民后代從父輩或祖父輩那里親聞了這一歷史事件,或者對這一段歷史尤感興趣,查閱了大量史料,他(她)們都不約而同地將其作為素材,創(chuàng)作出了一大批以 “愛爾蘭移民”為題材的小說,其中,有描寫作者自己的移民經(jīng)歷的半自傳和自傳體小說,也有基于作者見聞和史料查閱進行創(chuàng)作的純虛構小說(共多達四十余部,部分作品將在文中提到),這一批數(shù)量可觀的作品作為記憶的媒介,生動、細致地敘述了小說中每一個移民的個體切身經(jīng)歷;由于愛爾蘭移民是一個歷時長、規(guī)模大、次數(shù)多、在人類歷史上較為特殊的歷史現(xiàn)象,這一批作品作為一個具有象征意義的“記憶場”,擔負著喚醒、存儲并傳遞愛爾蘭移民們的集體記憶的功能;從敘述個體記憶到承載集體記憶,以“愛爾蘭移民”為題材的這一批文學作品作為一部部“口述歷史”例證了從記憶中的歷史到歷史的記憶場所的轉化。
作品數(shù)量豐富的“愛爾蘭移民小說”(“The Irish Emigration Fiction”)敘述了眾多在不同歷史時期移出愛爾蘭的移民們的個體生活體驗,由于作者精確、細致入微的細節(jié)描寫,每一部作品展開的是每一個移民的“圖像化”的鮮活的個體記憶。無論是自傳體小說,還是基于見聞之上的純虛構小說,由于其特殊的社會歷史背景,這一批作品皆以寫實見長,幾乎無一例外地都對小說主人公移民經(jīng)歷中的某些重要細節(jié)進行了生動詳細的描寫。以海上歷程為例,乘船橫渡大西洋的經(jīng)歷是每一個移民美國的愛爾蘭人的重要記憶,從登上遠洋輪船的那一刻起,愛爾蘭移民開始了從身體到心理的雙重流亡之旅,也許是因為生命中重要時刻的記憶總是讓人無法割舍、難以忘卻,所以無論時間相隔多么久遠,每一個愛爾蘭移民總能清晰而準確地回憶起海上的日日夜夜。在愛爾蘭移民小說中,很多作品都對遠洋海輪上的場景進行了栩栩如生的描寫,比如,在《暮色》(TheLightofEvening, 2006)中,敘述者蒂麗用第一人稱的敘述視角回憶了她那個時代移民的船上親身經(jīng)歷,蒂麗于20世紀10年代中期移民美國,該時期移民乘坐的遠洋海輪環(huán)境惡劣,小說對當時的場景進行了攝像機般的回憶:
我們被安排在擁擠的下等船艙里,里面經(jīng)常彌漫著濃烈難聞的煙,有生火做飯冒出的煙,也有燃著的煤油燈里冒出的煙,船艙里所有煤油燈即使在白天也得全天候的燃著。每天我們都在為搶占爐子吵架打架,當你拿著自己的食品好不容易擠到一個爐子旁邊,卻發(fā)現(xiàn)這個爐子已經(jīng)被一個人占有了,手里還拿著長柄杓或其他烹飪器具,警告你不許靠近,這是她的爐子,她的領地。我們大多數(shù)人的主食是餅干和咸魚。我差一點就被渴死了,口渴是所有糟糕事情中最糟糕的事,我一直想著家里的水井,想象著把一個水桶放下去然后拉上來一滿桶干凈的水,一股腦把它喝了下去?!系墓ぷ魅藛T每天從樓上下來兩次,罵罵咧咧地吼叫著要我們收拾好我們的殘羹剩飯,歸整好我們臟亂的東西。[1]
由于移民船上移民們飲用水和食物的缺乏,以及惡劣的居住環(huán)境導致的疾病的侵襲,很多移民在航程中喪生,《暮色》中船上經(jīng)歷的這一章中,作者用無限痛楚的筆觸描寫了一個新生嬰兒的夭折。蒂麗的回憶跟相關歷史史料的敘述是一致的:
移民過程中所遭遇到的不幸,使愛爾蘭人受盡辛苦。大部分愛爾蘭移民,是搭乘貨船到美國,這些貨船設備相當簡陋,例如,由于船艙中沒有廁所的設置,因此穢物、臭味和疾病相當普遍。每一移民分到一個3×6尺長的擱板,供他們睡覺。這些擱板,留著前一次的航程中的移民所留下來的無法消除的惡臭。每一個擱板之間,只有2寸寬。約有一半的船取用不干凈且充滿泥沙的河水,作為飲用的水。船上的醫(yī)護人員比例不到2%。船上的移民男性與女性并不分開?!涣嫉氖澄铩嬎靶l(wèi)生設備使遠渡重洋的移民,在航行過程中,對健康及生命造成了巨大的威脅。[2]
個體記憶的鮮活性除了體現(xiàn)在作品中清晰而準確的細節(jié)描寫和與相關史料記載相符的描寫之外,還體現(xiàn)在作品中的描寫與時代相符。盡管描寫對象相同,都是在回憶海輪上的場景,但《暮色》中與《就是這兒》(’Tis, 1999)和《布魯克林》(Brooklyn, 2009)中迥異的描寫明顯體現(xiàn)出了時代的差異性?!毒褪沁@兒》和《布魯克林》中的麥考特和艾麗絲都于20世紀50年代初移民美國,盡管就個人經(jīng)濟狀況而言,三人相差不大,都是愛爾蘭社會底層貧民,但是,由于此時造船技術和經(jīng)濟水平都遠遠超過40年前,麥考特和艾麗絲乘坐的輪船在硬件設施、船內(nèi)環(huán)境以及航海技術上都有了大幅度的改善。從愛爾蘭出發(fā)到抵達美國,蒂麗在船上艱難地度過了兩周(1845-1852大饑荒時期愛爾蘭移民們乘坐帆船,她們需在海上度過六至八周),而僅一周時間,麥考特和艾麗絲就抵達美國,除了在航行時間上縮減了一半之外,40年后的輪船在硬件、軟件設施上也與40年前的情況有天壤之別。
由于時代的不同,同樣的場景呈現(xiàn)出千態(tài)萬狀,正是這種差別性,這一批同一主題的文學作品中的每一部小說描寫的是每一個移民的個體生命體驗,每一部作品敘述的是每一個移民的個體記憶。由于細節(jié)描寫的真實性(與史料相符)和時代性(與時代相符),這一批作品呈現(xiàn)出了一個個鮮活的個體記憶。
盡管愛爾蘭移民小說中的每一部作品都是在敘述單個移民的個體回憶,但所有作家都在避免讓讀者將每一部作品當成某一特定個人的過往回憶,這體現(xiàn)在大部分小說都采用了第三人稱的敘述視角,由于敘述者不參與整個敘述故事,作者與整個事件之間有了一個距離感,讀者不易將作品里的敘述當作是作者本人對過去親身經(jīng)歷的回憶。即使在自傳體小說中,五位作家也采用了不同的策略來避免讀者把小說里的敘述當成作者本人的回憶。在《安琪拉的灰燼》(Angela’sAshes, 1996)和《就是這兒》這兩部作品里,盡管作者在作品封面上注明了“回憶錄”字樣,但在故事的敘述中,作者卻采用了現(xiàn)在時態(tài)來講述發(fā)生在40多年前的往事,而且,作者在寫這兩本“回憶錄”時已是年近古稀之年的老人,盡管作者采用了第一人稱敘述,但是敘述者卻是從一個兒童和青少年的視角來講述整個事件,于是,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往往會產(chǎn)生錯覺,誤把它當成是一個發(fā)生在一個小男孩身上正在進行的故事,而不是將小說里的敘述當成作家本人的過往回憶?!赌荷泛汀稙榱骼苏咂矶\》(PrayfortheWanderer, 1938)也為自傳體小說,盡管作品里描寫的內(nèi)容都與作者的親身經(jīng)歷相符,但讀者也難以將作品里的敘述當成作者本人的個體回憶,在《暮色》中,作者采用了第一人稱和第三人稱交替使用的多重敘述視角,而且,在采用第一人敘述時,敘述者為作者母親而非作者本人。《為流浪者祈禱》不僅采用了第三人稱敘述,而且身為女性的作者卻以男性身份出現(xiàn)在作品中。在愛爾蘭移民小說中,無論是人稱的刻意采用還是敘述者在年齡和性別上所做的有意變換,作者都是為了避免讓讀者將作品里的敘述當成某個特定個人(小說主人公或作者本人)的個體回憶,而是為了突出一個寫作意圖——每一部作品講述的是“任何”一個移民的個體生命體驗,承載的是“任何”一個移民的個體記憶,因此,愛爾蘭移民小說中的個體具有“類型”意義。
個體記憶總是與集體記憶相關聯(lián)的,法國社會學家、歷史學家莫里斯·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 1877-1945)認為,個體記憶是集體記憶的依托和基礎,他在《論集體記憶》一書中指出:“盡管集體記憶是在一個由人們構成的聚合體中存續(xù)著,并且從其基礎中汲取力量,但也只有作為群體成員的個體才進行記憶。”[3]“集體記憶”一詞是哈布瓦赫在推翻法國哲學家亨利·伯格森(Henri Bergson, 1859-1941)對主觀時間和個體主義意識的強調(diào)之后提出的一個新概念。哈布瓦赫的“集體記憶”最原初是一個社會建構的概念,他認為只有植根在特定群體情境中的個體才有記憶,同時也是利用這個情境去回憶,因此記憶總是集體的,個體記憶只有在集體的框架下才能形成。[3]隨后,哈布瓦赫又順理成章地推而論之,“在一個社會中有多少群體和機構,就有多少集體記憶”,[3]因此,“集體記憶”一詞也有望文生義層面的含義,即一個群體的記憶。
愛爾蘭移民是一個能用特定時空、特定屬性來界定的巨大的群體。遭受被殖民統(tǒng)治長達八百多年之久的愛爾蘭國內(nèi)長期的政治沖突、宗教紛爭、尤其是19世紀40年代中期爆發(fā)的“大饑荒” (“The Great Famine”)使得愛爾蘭出現(xiàn)了一個全世界絕無僅有的歷史現(xiàn)象——歷時長、次數(shù)多、規(guī)模大的向外移民潮。僅以某一階段移民去美國的人數(shù)為例,“1820-1920的正式記錄表明,這期間來美國的愛爾蘭移民為4,578,941名,19世紀40、50年代是愛爾蘭移民到達的高峰,40年代有780,719名愛爾蘭移民,50年代有914,119名愛爾蘭移民” 。[4]歷史文獻提供的是抽象、單調(diào)的數(shù)據(jù),愛爾蘭移民小說用具體的家庭為例給讀者提供了一個直觀、更易理解的數(shù)據(jù)。《安琪拉的灰燼》里麥考特一家三代人都曾在不同時期向外移民,外祖父在母親出生之前移民澳大利亞,父母兩人都曾移民去美國并在美國相識,之后在美國經(jīng)濟大蕭條時期舉家搬回愛爾蘭,麥考特于18歲又移民美國,兩個弟弟和母親隨后也移民來到美國?!恫剪斂肆帧防锏陌惤z一家共有五個兄弟姐妹,三個哥哥都移民英國,艾麗絲移民美國,只有姐姐一人留在愛爾蘭照顧年邁的母親?!赌荷分械膬纱四赣H蒂麗和女兒伊麗勞拉都有移民經(jīng)歷,母親蒂麗20世紀10年代移民去了美國,后來在祖母的一再要求下回到愛爾蘭并結婚生子,女兒伊麗勞拉在20世紀50年代移民英國,并一直居住在英國。愛爾蘭移民是一個龐大的群體,愛爾蘭移民小說里敘述的個體記憶是每一個具有移民經(jīng)歷的愛爾蘭人的共同記憶。當作品出版之后,作為一個紙質(zhì)的記憶媒介,以愛爾蘭移民為主題的這一批文學作品實施了存儲、喚醒和傳遞集體記憶的功能。
哈布瓦赫認為,隨著時間的流逝,個體記憶會趨于淡化或漸趨喪失,除非通過與具有共同過去經(jīng)歷的人相接觸,來周期性地強化這種記憶,或通過閱讀或聽人講述,或者在紀念活動和節(jié)日的場合中,人們聚在一塊兒,這種記憶才能被間接地激發(fā)出來。[3]愛爾蘭移民們在移居國生活穩(wěn)定下來后,隨著時間的流逝以及在逐漸融入主流文化的過程中,移民的記憶不可避免地會逐漸消失。然而,由于一些承載了集體記憶的東西(比如現(xiàn)在每年在加拿大、美國和英國等國家定期舉行的圣·帕特里克紀念日慶祝活動等)的周期性出現(xiàn),移民們的個體記憶一次次被喚醒。愛爾蘭移民小說這一批作品具有節(jié)日紀念慶典同樣的功能,它們通過在文學作品中保存移民的個體記憶,并經(jīng)作品被廣泛閱讀,來喚醒移民們的集體記憶。除了喚醒移民的集體記憶之外,文學作品還發(fā)揮了將集體記憶傳遞給移民后代的功能。米歇爾·K·雷諾茲(Michael K. Reynolds)的《伯爵們的逃離》(FlightoftheEarls, 2013)以史詩般的表現(xiàn)形式講述了19世紀40年代中期愛爾蘭人移民美國的傳奇故事,美國多產(chǎn)暢銷書作家垂西亞·高爾(Tricia Goyer)在看完這部小說后, 寫下書評:“我祖父的祖先在大饑荒時期從愛爾蘭移民到了美國,我一直知道這個事實,但是直到我看了《伯爵們的逃離》,我才真正了解了祖輩們的移民是怎么一回事。”[5]
移民經(jīng)歷是愛爾蘭移民的集體記憶,集體記憶被喚醒和被傳遞給移民后代的過程,也是愛爾蘭移民尋找歸屬感、認同愛爾蘭身份的過程。民族身份認同是一種強大的內(nèi)在強制力,能驅(qū)使移民們回憶起即將毀滅的共同記憶。也許正是因為承載著愛爾蘭移民共同記憶的愛爾蘭移民小說這一文學樣式的存在(作為原因之一),散居世界各國的愛爾蘭人才有那么強大的民族凝聚力,這正如學者陳靜瑜在美國所觀察到的那樣,愛爾蘭裔美國人族群總有著強大的民族凝聚力。[2]“記憶場”這一概念的提出者法國歷史學家皮埃爾·諾拉(Pierre Nora, 1931-)把某一個地理場所、紀念碑、藝術品、甚至一個歷史人物、某個紀念日等等都納入了“記憶場”,隨后,德國文化記憶研究領域的著名專家阿斯特莉特·埃爾(Astrid Erll)對“記憶場”這一概念做了總結,他認為:“任何能在集體層面與過去和民族身份聯(lián)系起來的文化現(xiàn)象(無論物質(zhì)的、社會的或精神的)都被稱作為‘記憶場’?!盵6]根據(jù)諾拉和埃爾對“記憶場”所做的定義,沉淀了所有愛爾蘭移民的集體記憶的愛爾蘭移民小說作為一個整體就是一個記憶場,它跟國旗、紀念慶典、歷史遺址、地標建筑物等一樣,是一個能夠喚醒民族記憶的意象,能促使愛爾蘭移民進行民族身份認同。如果如諾拉所說,“記憶場是記憶與歷史的相互交替”,[7]那么,作為“記憶場”的愛爾蘭移民小說鏈接的是愛爾蘭移民的個體/集體記憶和愛爾蘭移民史這兩個頁面,每一部愛爾蘭移民小說展示的是移民個體/集體記憶中的歷史,而愛爾蘭移民小說群作為一個整體記載的是愛爾蘭移民史這一整段歷史的記憶。
大規(guī)模向外移民是愛爾蘭歷史上一件特殊的事件,它對愛爾蘭和移民移入國 (英國、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和新西蘭)的社會、文化、經(jīng)濟等都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前愛爾蘭總統(tǒng)瑪麗·麥卡利斯估計流散在全世界的愛爾蘭人及后裔有七千萬人,超過四千萬美國人宣稱有愛爾蘭血統(tǒng),[8]為了紀念這一重大歷史事件,在愛爾蘭、美國和加拿大都有以愛爾蘭移民為主題的博物館,而以類似于口述歷史的方式講述愛爾蘭移民們的故事的這一批文學作品作為“記憶場”成了這段歷史的另一種物質(zhì)化的記憶。當愛爾蘭移民史這段歷史以移民們的個體/集體記憶為具體內(nèi)容,以口述歷史為講述方式被寫入文學作品時,愛爾蘭移民小說作為一個“記憶場”將歷史凝固在了文學作品中,這也正是諾拉的“記憶場”的功能,她曾說過,“記憶場所存在的根本理由就是:讓時間停止,阻止遺忘?!盵7]
作品數(shù)量可觀、主題覆蓋面寬的愛爾蘭移民小說群中被凝固的是一段多棱鏡透視的、時間跨度長的歷史,在這一批作品中,讀者看見的是一幅恢弘的、波瀾壯闊的歷史畫卷,畫面上既有歷史浩劫下大饑荒年代愛爾蘭農(nóng)村的社會全景,也有二十世紀初愛爾蘭城市地圖手繪;既有遠洋海輪遭遇暴風雨時的海上驚魂,又有在移居國日常生活的風平浪靜;既有揮淚告別家鄉(xiāng)親友的依依不舍,又有他鄉(xiāng)遇同鄉(xiāng)的相扶相攜;既有在移居國生存艱難而回歸故里的無奈,又有再次移民時的滿懷憧憬;既有篤定的愛爾蘭天主教信仰,又有為能在移居國提升社會地位皈依新教的動搖;既有移民前在愛爾蘭的田園生活以及土地斗爭,又有移民后代在美國和加拿大的大小城市中所體驗的悲歡離合;既有一代移民的濃濃鄉(xiāng)愁,又有二代移民的族群認同和回歸移民的身份危機;既有會簡單讀寫只能在移民國從事繁重體力勞動的十九世紀移民,又有受到良好教育在移民國從事白領工作的二十世紀移民,等等。由于作品的寫實主義風格,小說家們帶著讀者穿越時間隧道回到了移民時代,歷史躍然于紙上,昨日得以重現(xiàn),移民時代的社會全貌、移民的生活狀態(tài)和心理體驗一覽無遺地在讀者面前猶如畫卷般展開?!酥?,愛爾蘭移民小說這批作品還凝固了諸多歷史細節(jié)。
以“大饑荒”時期愛爾蘭移民小說為例,由于該時期就該主題進行創(chuàng)作并出版作品的小說家們自己都是移民,她們親歷了這一歷史事件,因此,作為這段歷史的見證者,她們在創(chuàng)作小說時,非刻意間就能將讀者帶入了一百五十多年前的愛爾蘭,在她們的作品中,無論是人名、地名、實物還是社會經(jīng)濟現(xiàn)狀等等都得到了真實再現(xiàn)。以小說《遺失的念珠》(TheLostRosary,1870) 為例,小說中的人物大都采用愛爾蘭人典型化的姓,該小說中的人物有 Mr. /Mrs. O’Meara, Mrs. McGlone, Berney McAnley, Alick McSweeney, Mary O’Donnell 等,O’ 和 Mc (即“孫”和“子”的意思)是愛爾蘭人普遍采用的姓氏。除了人名,小說也真實再現(xiàn)了地名,大饑荒時代愛爾蘭移民小說幾乎全采用真實地名,在小說中常被提到的地名都為愛爾蘭中、西部農(nóng)村地區(qū),如克雷爾(Clare)、蒂珀雷里(Tipperary)、羅斯康芒(Roscommon)和梅奧(Mayo),這是因為當時移民幾乎全來自這些中西部貧窮地區(qū),目前愛爾蘭最大的大饑荒博物館(National Irish Famine Museum)就建立在羅斯康芒。在梅奧的一些地方,當時出現(xiàn)了村子里所有人要么餓死,要么背井離鄉(xiāng)外出移民,整個村子空無人煙的局面。這些地區(qū)的愛爾蘭農(nóng)民的大量出走對愛爾蘭本族語言——蓋爾語(Gaelic)也具有致命的打擊,由于英國對愛爾蘭長達八百多年的殖民統(tǒng)治,英語是愛爾蘭優(yōu)勢階層、佩爾(the Pale)區(qū)以及經(jīng)濟相對較好的地區(qū)居民的日常使用語言,而古老的蓋爾語只在愛爾蘭西部貧窮地區(qū)的農(nóng)民之間使用,隨著大饑荒時期該地區(qū)大量愛爾蘭人餓死或移民海外,在愛爾蘭盛行了兩千年的蓋爾語當時像潮水一樣突然衰落下去。另外,當時的實物也在小說中得到了真實再現(xiàn),比如在小說《安妮·賴利》中,作者特意提到了移民們離開愛爾蘭時行李包裹里的亞麻布(安妮為鄰居南希幾年前移民美國的女兒捎帶亞麻布匹;跟安妮乘坐同船的杜菲太太帶著兒子和亞麻布匹前往美國與丈夫團聚),這些細節(jié)能喚醒愛爾蘭移民們對亞麻生產(chǎn)的歷史記憶,自18世紀后20年到19世紀前30年亞麻紡織是愛爾蘭主要的農(nóng)村經(jīng)濟,當時,即使在西部最貧窮的Mayo, 也有亞麻家庭紡織作坊,1830年后由于受到貝爾法斯特亞麻機械紡織生產(chǎn)的沖擊,愛爾蘭西部農(nóng)村家庭作坊紡織的亞麻沒有了市場,之后她們紡織亞麻幾乎僅為自己使用。諸如此類的歷史事實充斥在小說文本中,由于真實再現(xiàn)歷史細節(jié),以及文本中體現(xiàn)出的歷史真實感,愛爾蘭移民小說這一批文學作品作為 “記憶場”,真實再現(xiàn)了特定歷史時期的愛爾蘭。
結語
由于時代背景是重大歷史事件,再加上以愛爾蘭移民為題材的小說數(shù)量多,作品內(nèi)容涉及面寬,故事來源為作者親歷、親聞或史料,加之作品采用了有助于加強故事可信度的敘述元素和結構,從這一批愛爾蘭移民小說中,讀者看到的是一段涵蓋了眾多歷史細節(jié)的完整、延續(xù)、立體的歷史。由于文學自身固有的屬性——虛構性,一直以來,文學都被認為是對現(xiàn)實進行的詩意的呈現(xiàn),但是,當一大批量作品描寫的是歷史上數(shù)以近千萬人之多共同經(jīng)歷的歷史事件,且絕大多數(shù)作者作為歷史事件的親歷者時,那么,這一類型的文學作品應該能被認為是對特定歷史階段下的現(xiàn)實進行的如實呈現(xiàn)了。如果把愛爾蘭移民小說中所有作者當作親歷事件或親聞、所知事件的講述者,所有讀者當作聽眾,那么愛爾蘭移民小說就是一部部內(nèi)容豐富的愛爾蘭移民“口述歷史”,如此,愛爾蘭移民小說也就有了史料意義,這一批大格局、大氣象的文學作品完全有理由被拿來做社會學、歷史學的參考資料。難怪愛爾蘭歷史研究學者瑪格麗特·麥考頓(Margaret MacCurtain)會把文學作品作為歷史研究的一個寶貴資源,她曾在學術文章中明確表示:“沒有文學作品的幫助,歷史研究很難完成讓社會思考其自身特征這一任務……愛爾蘭歷史上女性的社會地位問題總是在愛爾蘭特定歷史階段下的文學作品中得到體現(xiàn)?!盵9]當新歷史主義者把史學視為詩學,歷史的客觀性受到挑戰(zhàn)的時候,或許在文學中還能找到被凝固的歷史事實和歷史真實,這一類型的文學作品作為“記憶場”成為了歷史的記憶載體。
[1] O’brien, Edna.TheLightofEvening[M]. New York: Houghton Mifflin Company, 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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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陳 忻]
Fresh Memory and Frozen History: the Irish Emigration Novels Functioning as the Site of Memory
Wu Guojie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and Literature, Chongqing Normal University, Chongqing 401331, China)
Each one of the Irish emigration novels narrates the fresh and alive memory of each individual emigrant; however, when they are read by the readers who share the same experience as the protagonists and accordingly identify themselves with their ethnic group, Irish emigration novels turn into the medium of certain parts of social memory and the “site of memory” conveying the collective memory. When the history in the form of the collective memory is written into the literary works, in literature can be found the frozen historical facts and historical truth which has dissolved in the field of history, under the challenge of the new-historicism. Apart from the historical documents on the census and the museums, the literary works with the Irish emigration as the theme is another materialized form of memory of the history of that period.
Irish emigration novel; individual memory; collective memory; sites of memory; oral history
2016-06-19
吳國杰 (1974-),女,重慶奉節(jié)人,重慶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愛爾蘭文學和英國文學研究。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愛爾蘭移民小說研究”(13CWW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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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673—0429(2016)05—003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