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娟++馬帥
基金項目:本文系2015年度貴州民族大學科研基金資助項目《當代先鋒文學的嬗變與余華的轉(zhuǎn)向》[編號:15XJS058]階段性成果。
摘 要:90年代初,余華創(chuàng)作了長篇小說《在細雨中呼喊》、《活著》和《許三觀賣血記》等。這三部作品著力表現(xiàn)了平凡人物一生的生存狀態(tài)和為生存而苦苦掙扎的命運。余華一直致力于對苦難的承受這一主題,但在這三部作品中,小說人物對承受苦難的方式卻各不相同。本文將以這三部作品為研究對象,比較分析作品中人物對苦難主題的承受方式。
關鍵詞:余華;在細雨中呼喊;活著;許三觀賣血記;苦難
作者簡介:鄧娟,女,漢族,碩士,貴州民族大學人文科技學院講師;馬帥,男,漢族,碩士,貴州民族大學人文科技學院講師。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6)-09-0-03
余華,是最能代表先鋒小說發(fā)展高度與先鋒地位的小說家,也是中國當代文學史上一位極具影響力和個性的作家。90年代,余華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的長篇小說,如:《在細雨中呼喊》、《活著》和《許三觀賣血記》等。而《活著》、《許三觀賣血記》享有盛名,同時入選百位批評家和文學編輯評選的“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最有影響的十部作品”。
作為80年代先鋒小說代表的余華逐漸開始了他的轉(zhuǎn)型,與之前的小說風格截然不同,似乎完全沒有了以前的先鋒姿態(tài),他的小說開始以一種嶄新的面貌出現(xiàn)在文壇上?!对诩氂曛泻艉啊贰ⅰ痘钪泛汀对S三觀賣血記》這三部長篇小說則是余華90年代標志性的作品,也是他創(chuàng)作上迎來的一次飛躍,標志著余華新的小說創(chuàng)作風格的形成與成熟。它們都貼近生活,以平民的姿態(tài)呈現(xiàn)出對生活的渴望、對生命的執(zhí)著,對人民大眾苦難生活的關注。三部作品里都是敘寫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小人物,總是在困境里燃燒著樂觀的精神和堅韌不拔的生命力。
在余華的作品中,苦難一直是反復渲染的主題。如果說,《在細雨中呼喊》是寫一個孤獨的少年如何體驗苦難;《活著》是寫了一個成人在漫長的歲月中如何忍受苦難;那么,《許三觀賣血記》則是寫一個成人如何消解苦難。從體驗苦難到忍受苦難再到消解苦難,折射了余華對苦難與生命存在思考的雙向深入。[1]
一、《在細雨中呼喊》——體驗苦難
《在細雨中呼喊》是以孫光林的童年生活和少年時代進行追憶和重新梳理為視角,講述的是孫光林不被關注、缺乏尊重,人格與感受都被忽略的真實成長狀態(tài)。故事中并沒有大的波瀾以及跌宕的情節(jié),有的只是無力的安靜的死亡,以及從多個方向飄來的對不同溫情的呼喊,展現(xiàn)了孫光林在苦難中對生命的體驗和生存的感悟,引發(fā)了作者對苦難和生命的思考?!皩O光林,作為故事敘述的出發(fā)者和回歸者,他擁有了更多的經(jīng)歷,因此他的眼睛也記錄了更多的命運。”[2]
在《在細雨中呼喊》里,同樣涉及了很多人物的死亡:開篇是夢中陌生黑衣人的死;弟弟孫光明為了救同行的小伙伴溺水被淹死;孫光平的岳父因癱瘓在床,最終在一個夜晚閉上眼睛之后沒再打開;同學蘇宇十九歲時,因腦血管破裂而死去;父親孫廣才醉酒后掉落糞坑而死;母親病魔纏身、吐血不止,最終在春節(jié)臨前的那個冬天的晚上氣息奄奄而離開人世;祖母在一個冬天的早晨事先沒有絲毫跡象而猝然死去;祖父孫有元在我回到南門的第二年夏天死了;曾祖父孫石匠一病不起,最終病歸黃泉;曾祖母也是一病不起、奄奄一息,在逃亡的路上,在樹下昏昏睡去后被一條野狗吃去而死;孤獨、陰森的老太太最終獲得了一勞永逸的長眠;幼年伙伴劉小青哥哥患急性黃疸肝炎而亡;繼父王立強因和一位年輕的女子偷情,遭到揭發(fā)后,試圖想殺害舉報他的人并未成功,最終不得不自殺……死亡本身也是一種苦難,所有這些人物的死亡都是對苦難生存的控訴。
在孫光林苦難成長的道路上,除了面對這些死亡之外,還體現(xiàn)了許多受難的主題。
父親孫廣才因為兒子孫光明救人而死,幻想獲得英雄的稱號后能夠撈得個一官半職,幻想破滅后,找被救小孩家索要五百元的賠償,索要賠償無果卻將人家的家具砸了,最終被警察帶走,拘留了半個月。
父親孫廣才調(diào)戲?qū)O光平的媳婦英花,孫光平得知此事后,提著斧頭就要追趕孫廣才,最終割下了他的左耳,也因此被警察帶走,在監(jiān)獄里呆了兩年。
蘇宇在高中的最后一年,由于生理上的趨于成熟,在難以抵擋欲望的猛烈沖擊下,看到一個少婦就想輕薄她,雖然那少婦掙脫后逃跑,最后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被送去勞動教養(yǎng)一年。
曹麗和音樂老師的私情被揭發(fā)出來后,而音樂老師被送進了監(jiān)獄,五年后才獲得自由,后被發(fā)配到一所農(nóng)村中學教孩子唱歌跳舞;曹麗當時被寫了一份交代材料,而后嫁人和生了孩子。
馮玉青被王躍進拋棄之后,受生活所迫再次回到南門,在白天和黑夜從事兩種不同性質(zhì)的勞動:白天洗刷塑料薄膜、晚上從事賣淫,最終被送進了勞改農(nóng)場,而她的兒子魯魯去福利院一星期后,獨自一人來到勞改農(nóng)場看她,卻在外流浪守候。
國慶的母親死后,他的父親選擇再婚,九歲的國慶就這樣被父親拋棄了。他十三歲時,喜歡了一個叫慧蘭的女孩,但因為遭到慧蘭父母的反對,他提著菜刀準備去殺她的父母,最終被警察帶走。
因為在教室后面有一句標語“打倒張青海,即我們的老師”,我被張老師和林老師誣陷關在一個小屋里審問。
孫光林本是想尋求安全感,但在孤獨的道路上漸行漸遠,逐漸使自己成為一個旁觀者和局外人,孤獨無依構(gòu)成了孫光林成長的真實。
二、《活著》——忍受苦難
《活著》是對福貴老人苦難一生和堅強一生的敘述,以福貴身邊的親人不斷死亡的事件來建構(gòu)全文。
福貴原本出自一個地主家庭,年輕時曾是一個地主闊少,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紈绔子弟,整日吃喝嫖賭,最終在一夜之間輸?shù)袅思依锏乃屑耶a(chǎn)。從此,家里一貧如洗,苦難也悄悄地向他靠攏,所有的厄運開始緊緊地追隨著他。嬌生慣養(yǎng)的福貴開始面對嚴酷的生活和殘酷的生存,也因此開始經(jīng)歷他一生中無數(shù)親人死亡的打擊。先是父親在上廁所時摔倒在糞缸上死了,生活的窘迫促使他洗心革面重新生活,為了給生病的母親到城里抓藥,卻不幸被國民黨抓去當壯丁,后來被解放軍抓為俘虜,這一去數(shù)年終于回到久別的故鄉(xiāng)時,母親已病逝。之后變故接二連三,苦難接踵而來。兒子有慶為了挽救難產(chǎn)的校長(縣長夫人),獻血時被過度抽血而失去了生命;女兒鳳霞因發(fā)高燒無錢治療成了啞巴,好不容易嫁給了善良能干的二喜,卻因分娩難產(chǎn)致死;妻子家珍不堪這沉重的打擊,加之生活貧困,繁重的勞作和長期的營養(yǎng)不良,導致她因患軟骨病離開了人世;女婿二喜不料在上班時被水泥板夾死;最后只剩下孫子苦根也因吃多了豆子而被撐死。到頭來,苦難對他一次次無情的擊打,一次次將他逼近傷心絕望的深淵,一家八口死了七口,只剩福貴孑然一人,形影相吊,與一頭老牛相依為命,孤獨艱辛地度過殘年余生。
福貴的一生就是一部苦難史,死亡成為一個無法擺脫的陰影。家人一個一個地離去,七個親人的死亡原因各不相同,但最終的命運都是走向悲劇性的死亡。有些是社會原因造成的,有些是命運使然,福貴不斷經(jīng)歷世事變遷,對此他卻無能為力,但他沒有選擇逃避,只是默默地承受而已,用一種平和、樂觀的心態(tài)去注視人生,去化解這無盡的悲痛。在命運面前,任何憤怒和反抗都顯得異常蒼白無力,所以福貴學會了寬容,學會了容納,學會了接受。在《活著》中作者曾寫到:“作為一個詞語,‘活著在我們中國的語言里充滿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來自于喊叫,也不是來自于進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賦予我們的責任,去忍受現(xiàn)實給予我們的幸福和苦難、無聊和平庸?!盵3]
福貴的故事告訴我們:人應該怎樣的活著。面對生命中的苦難,要學會量力而行,不要做無畏的對抗,也不要中途退縮。要像只負重的駱駝一樣,縱使載著負重與苦難,仍然要有很強的忍耐力與承受力。福貴就是像駱駝這般負重前行,走完人生的旅程。
三、《許三觀賣血記》——消解苦難
作品講述的是送繭工許三觀苦難一生的生活經(jīng)歷,在回鄉(xiāng)探親偶然得知賣血習俗后,從此開始了他的賣血生涯。細讀作品《許三觀賣血記》,全書共寫了許三觀十二次的賣血經(jīng)歷,現(xiàn)一一列舉出來。
第一次:賣血只為了證明自己的身子骨結(jié)實。許三觀十九歲那年,與同村的阿方和根龍一起去賣血。
結(jié)果:賣血得了三十五元,并用這第一次賣血的錢娶了媳婦許玉蘭組建了家庭,這也是他唯一一次不是用來度過苦難日子的賣血。
第二次:十年之后,一樂打破了方鐵匠兒子的頭,沒有錢支付醫(yī)藥費,對方來拉走家里的東西抵扣醫(yī)藥費。為了支付醫(yī)藥費,許三觀拿著一斤白糖去找李血頭賣血。
結(jié)果:支付了醫(yī)藥費,換回家里的家具。
第三次:遇到了進城賣血的阿方和根龍,許三觀頓時覺得自己身上的血也癢起來了,而后就跟著他們一起去賣血了。
結(jié)果:賣血得來的錢買了十斤肉骨頭、五斤黃豆、兩斤綠豆和一斤菊花送給與自己有私情的同事林芬芳,但不曾事情暴露,余下來的錢只好上交給了許玉蘭,許玉蘭給全家人做了新衣服。
第四次:饑荒之年,一家五口喝了五十七天的玉米粥,為了讓家里的人吃上一頓好的飯菜,獨自一人去賣血。
結(jié)果:賣血以后,給了李血頭五元作為回謝,余下的三十元帶回家交給了許玉蘭,全家人去勝利飯店吃了一頓面條。
第五次:一樂和二樂都去農(nóng)村插隊落戶。一樂回來時,連路都走不動了,力氣都沒有了,為了兒子只好去賣血。
結(jié)果:給了一樂三十元錢,買些好吃的補補身體,另外讓他和二樂要與生產(chǎn)隊長搞好關系,早日抽調(diào)回城。
第六次:因為二樂的隊長要到家里來吃飯,沒錢招待他,沒得辦法只好又去賣血,這次賣血又遇到了根龍。
結(jié)果:賣血后得來的錢拿給許玉蘭去買魚買肉、買煙買酒,好好地招待了二樂的隊長。在這次賣血中,根龍也因此送了命。
第七次至第十一次:一樂得了肝炎,送到上海治病,為此許三觀四處籌錢而不得,只好在去往上海的林浦、百里、松林、黃店、長寧五個地方賣血籌錢。
結(jié)果:在短時間內(nèi)幾次賣血過程中,因身體虛弱,賣血輸血賣血,差點險些送命,但幸好化險為夷。
第十二次:十一年沒賣血之后,為了想吃炒豬肝、喝黃酒而去賣血。
結(jié)果:醫(yī)院年輕的沈血頭,不但不要他的血,還嫌棄他的血,死血比活血多,說他的血是豬血,只能用去作油漆。
在這十二次的賣血中,只有第一次和最后一次是許三觀為了自己,其余的十次都是為了他人,而其中有七次還是為了那個不是自己親身的兒子一樂。當他得知自己的血不能再賣的時候,他開始擔心起家里再有災禍該怎么辦?想到此,不由得痛哭流涕,流離于街頭。
《活著》里的福貴面對一次次無情的死亡打擊,他樂觀堅忍的承受這一切;《在細雨中呼喊》中的許三觀面對一次次困難時,卻是用賣血來消除這一次又一次的苦難。許三觀從最初的無意識賣血到有目的的賣血,到最后不得不賣血,一次次的賣血經(jīng)歷展現(xiàn)了許三觀在苦難面前超強的堅韌力和頑強的生命力。
四、結(jié)語
《在細雨中呼喊》中的孫光林是一個被排斥在家庭生活之外的兒童,是家里的邊緣人。他所經(jīng)歷的一切都是難過和坎坷的,被家庭排斥的孤獨感過早地吞噬了他天真的兒童心理,他幾乎生存在絕境之中,但他又在絕境中生存與成長。孫光林擁有雙重的身份:因為苦難,他成為苦難的受害者;又因為對苦難的回憶,也成為了苦難的見證者。
《活著》中的福貴,“為了活著本身而活著,而不是為了活著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著?!盵4]盡管他覺得世事不公,但并沒有抱怨,沒有因為苦難和死亡而崩潰,在經(jīng)歷一次次的死亡和打擊后,他以自己堅韌樂觀的精神承受并超越了這一切。
《許三觀賣血記》中的許三觀,在苦難中的生存方式與孫光林、福貴卻不同,他不像孫光林那般看似像一個判官,看著周圍朋友、親人一個個被苦難和死亡帶走,他的惻隱之心只在極少的情況下才撥動過,也不曾送去安慰或同情之類的話語和行動,只能說是作為死亡和苦難的承受者與見證者,他的理性和無情顯得是那樣的平淡;不像福貴那般逆來順受,不管苦難有何其的多,福貴并沒有為改變自己身邊的苦難而做出反抗,而是無怨無悔地忍受著,有一種巨大的忍耐力使他珍愛著生命,默默地承受著。而許三觀則是在苦難來臨時,一次次地向苦難做出挑戰(zhàn),通過“賣血”來度過每一次人生中的困境,許三觀是苦難的承受者和反抗者。
余華在為自己的短篇集子作序言曾說:“寫作使我擁有了兩個人生,現(xiàn)實的和虛構(gòu)的,它們的關系就像是健康和疾病,當一個強大起來時,另一個必然會衰落下去。于是,當我現(xiàn)實的人生越來越平乏之時,我虛構(gòu)的人生已經(jīng)異常豐富了?!盵5]從《在細雨中呼喊》到《活著》,再到《許三觀賣血記》這三部長篇作品,無處不在、無時不在地充斥著苦難這一主題內(nèi)涵,在作者余華筆下的人物,雖然始終無法擺脫苦難這一命運,不斷地為生存的苦難而努力地活著,在社會的最底層里不斷掙扎、求救,但并未因此而妥協(xié)、逃避,而是展現(xiàn)了這些人物在面對苦難時的頑強和不屈。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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