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盡煙消的“木石之盟”

徐明中/文

火盡煙消的“木石之盟”

徐明中/文

編者按

《紅樓夢》是一曲封建制度下以賈寶玉和金陵十二釵為中心的人物悲歌，而其中最為讓人流連的莫過于寶、黛、釵三人之間的愛情婚姻。一個是“木石前盟”，一個是“金玉良緣”，卻偏偏都在封建洪流的沖擊、吞噬下，徒留一地遺憾。而造成這一悲劇的根本原因，是罪惡的封建宗法制度和封建禮教婚姻制度。

從眾多像花一樣的女性悲慘命運(yùn)中，人們看到了封建制度的罪惡本質(zhì)，揭示出封建末世的危機(jī)。說到底，《紅樓夢》的世界是一個愛的荒漠，沒有任何一個人的結(jié)局算得上真正幸福。而寶黛的愛情悲劇實(shí)則是一個社會悲劇，曲終人散，只能嘆一句“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一部《紅樓夢》，展開了封建社會的歷史長卷，寫盡了大觀園里多少癡男怨女的悲歡離合。在曹雪芹的筆下，寶黛的愛情尤為矚目。他們是一對天造地設(shè)的佳偶：聰慧靈秀、才華橫溢、郎才女貌、世無其匹。但是，作者雖然贊其為“木石之盟”，卻沒有給予繁花似錦的美好命運(yùn)，反而落得火盡煙消的悲慘結(jié)局。

這究竟為什么？筆者曾經(jīng)百思不得其解。經(jīng)過反復(fù)研讀，才漸漸有所領(lǐng)悟。

原來，“木石之盟”竟然與火有關(guān)。

在曹雪芹時代，“文字獄”大行其道，封建壓迫空前嚴(yán)酷。而作者的思想則與封建統(tǒng)治格格不入，所傳之事，既干世事，又涉廊廟，是封建統(tǒng)治者視作大逆不道的異類。因此，作者不得不在書中多用隱語和曲筆。其間對火的運(yùn)用和喻示更是大有深意（另文分析），他精心打造的“木石之盟”其實(shí)就是火的產(chǎn)物。謂予不信，試看其詳：

（1）“木石之盟”是火的情緣。根據(jù)作者的精心設(shè)計(jì)，賈寶玉原為女媧煉石補(bǔ)天時遺下的五彩寶石，本身浴火而生，充滿著火性。而且還能擊石生火，實(shí)為火的根源。林黛玉的前身是仙界的絳珠仙草，書中又姓雙木“林”，草木的特質(zhì)無疑是火的最佳載體，所謂“緣木而燃”、“薪盡火傳”便是。因此，木石相逢，實(shí)為火也。

（2）“金玉良緣”證明了“木石之盟”具有火的屬性。曹雪芹為了使讀者明白他的苦心，特意設(shè)置了“金玉良緣”。從表面上看，賈寶玉和薛寶釵都出身于赫赫揚(yáng)揚(yáng)的紅樓家族，不僅門當(dāng)戶對，而且金玉相配，尤顯華貴，完全符合封建的道統(tǒng)和門閥觀念。因此，薛寶釵的“金”遠(yuǎn)勝林黛玉的“木”，是典型的“金克木”。但是，深諳中國“五行”哲理的曹雪芹在此卻另有深意，所謂的“金克木”只是一種假象和鋪墊。因?yàn)椤澳臼恕蹦苻D(zhuǎn)化為火，具有五行中“火克金”的奇效。至此，作者的意圖隱然可見，由“金克木”引出“火克金”，表明木石的愛情力量要超過金玉的門第聯(lián)姻，從而坐實(shí)了“木石之盟”的“火性”。

（3）“木石之盟”具有火一般的愛情。如上所言，石能擊火，木能燃燒，兩者自有情熱。曹雪芹在書中花了大量的篇幅,描寫了這對戀人的愛情。從第三回《托內(nèi)兄如海薦西賓 接外孫賈母憐孤女》的寶黛兩小無猜寫起，且行且情濃。既有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的耳鬢廝磨，又有第二十三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 牡丹亭艷曲驚芳心》的心意相通，直至第三十二回《訴肺腑心迷活寶玉 含恥辱情烈死金釧》的愛情高潮，真是愛火燃燒，熾熱感人。曹雪芹是個寫作大家，筆下的寶黛之戀呈現(xiàn)出一個個多情纏綿、鮮活豐滿的精美佳構(gòu)。盡管在情濃之際，兩人因性格的不同也時有杯水風(fēng)波，但它不會有損愛情的主旨，反而促進(jìn)了愛的不斷深化。寶玉的呆癡，顯露了愛的執(zhí)著，黛玉的多愁，表達(dá)了愛的渴望。兩者間的差異猶如火焰的舞動跳躍，增添了多彩多姿的浪漫色彩。

終上所述，我們終于看清了“木石之盟”燃起的愛情圣火。它是那么高雅脫俗，那么純潔熱烈，寄托了作者對美好的無限向往。但是，把“木石之盟”比作燃燒的火焰，恰恰又是曹雪芹悲哀無奈的選擇。他深深地知道，寶黛追求婚姻自由，鄙視利祿權(quán)勢，絕不會被封建禮教所容忍，他們的所為只能如火一般，“其興也勃焉，其滅也忽焉”，最后必然走向“火盡煙消”的毀滅。第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斷癡情 薛寶釵出閨成大禮》無疑是“木石之盟”的大結(jié)局，因火而生的情緣最終又被火無情吞噬，真是極大的悲劇。焚稿不僅鮮明地體現(xiàn)了主人公“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的性格特色，也給讀者留下了無窮的感嘆和聯(lián)想。

《紅樓夢》里的火

第九十七回 林黛玉焚稿斷癡情 薛寶釵出閨成大禮（節(jié)選）

寶玉認(rèn)以為真，心里大樂，精神便覺的好些，只是語言總有些瘋傻。那過禮的回來，都不提名說姓，因此上下人等雖都知道，只因鳳姐吩咐，都不敢走漏風(fēng)聲。且說黛玉雖然服藥，這病日重一日。紫鵑等在旁苦勸，說道：“事情到了這個分兒，不得不說了。姑娘的心事，我們也都知道。至于意外之事，是再沒有的。姑娘不信，只拿寶玉的身子說起，這樣大病，怎么做得親呢？姑娘別聽瞎話，自己安心保重才好?！摈煊裎⑿σ恍?，也不答言，又咳嗽數(shù)聲，吐出好些血來。紫鵑等看去，只有一息奄奄，明知勸不過來，惟有守著流淚。天天三四趟去告訴賈母，鴛鴦測度賈母近日比前疼黛玉的心差了些，所以不常去回。況賈母這幾日的心都在寶釵寶玉身上，不見黛玉的信兒，也不大提起，只請?zhí)t(yī)調(diào)治罷了。

黛玉向來病著，自賈母起直到姊妹們的下人常來問候，今見賈府中上下人等都不過來，連一個問的人都沒有，睜開眼只有紫鵑一人。自料萬無生理，因扎掙著向紫鵑說道：“妹妹，你是我最知心的。雖是老太太派你伏侍我，這幾年，我拿你就當(dāng)作我的親妹妹。”說到這里，氣又接不上來。紫鵑聽了，一陣心酸，早哭得說不出話來。遲了半日，黛玉又一面喘，一面說道：“紫鵑妹妹，我躺著不受用，你扶起我來靠著坐坐才好?！弊嚣N道：“姑娘的身上不大好，起來又要抖摟著了。”黛玉聽了，閉上眼不言語了，一時又要起來。紫鵑沒法，只得同雪雁把他扶起，兩邊用軟枕靠住，自己卻倚在旁邊。黛玉那里坐得住，下身自覺硌的疼，狠命的掌著。叫過雪雁來道：“我的詩本子……”說著，又喘。

雪雁料是要他前日所理的詩稿，因找來送到黛玉跟前。黛玉點(diǎn)點(diǎn)頭兒，又抬眼看那箱子。雪雁不解，只是發(fā)怔。黛玉氣的兩眼直瞪，又咳嗽起來，又吐了一口血。雪雁連忙回身取了水來，黛玉漱了，吐在盂內(nèi)。紫鵑用絹?zhàn)咏o他拭了嘴，黛玉便拿那絹?zhàn)又钢渥樱执梢惶?，說不上來，閉了眼。紫鵑道：“姑娘歪歪兒罷?！摈煊裼謸u搖頭兒。紫鵑料是要絹?zhàn)?，便叫雪雁開箱，拿出一塊白綾絹?zhàn)觼?。黛玉瞧了，撂在一邊，使勁說道：“有字的?！弊嚣N這才明白過來要那塊題詩的舊帕，只得叫雪雁拿出來遞給黛玉。紫鵑勸道：“姑娘歇歇兒罷，何苦又勞神？等好了再瞧罷。”只見黛玉接到手里也不瞧，扎掙著伸出那只手來，狠命的撕那絹?zhàn)?。卻是只有打顫的分兒，那里撕得動。紫鵑早已知他是恨寶玉，卻也不敢說破，只說：“姑娘，何苦自己又生氣！”黛玉微微的點(diǎn)頭，便掖在袖里。說叫：“點(diǎn)燈。”

雪雁答應(yīng)，連忙點(diǎn)上燈來。黛玉瞧瞧，又閉上眼坐著，喘了一會子，又道：“籠上火盆?！弊嚣N打量他冷，因說道：“姑娘躺下，多蓋一件罷。那炭氣只怕耽不住?！摈煊裼謸u頭兒。雪雁只得籠上，擱在地下火盆架上。黛玉點(diǎn)頭，意思叫挪到炕上來。雪雁只得端上來，出去拿那張火盆炕桌。那黛玉卻又把身子欠起，紫鵑只得兩只手來扶著他。黛玉這才將方才的絹?zhàn)幽迷谑种?，瞅著那火，點(diǎn)點(diǎn)頭兒，往上一撂。紫鵑唬了一跳，欲要搶時，兩只手卻不敢動。雪雁又出去拿火盆桌子，此時那絹?zhàn)右呀?jīng)燒著了。紫鵑勸道：“姑娘！這是怎么說呢！”黛玉只作不聞，回手又把那詩稿拿起來，瞧了瞧，又撂下了。紫鵑怕他也要燒，連忙將身倚住黛玉，騰出手來拿時，黛玉又早拾起，撂在火上。此時紫鵑卻夠不著，干急。雪雁正拿進(jìn)桌子來，看見黛玉一撂，不知何物，趕忙搶時，那紙沾火就著，如何能夠少待，早已烘烘的著了。雪雁也顧不得燒手，從火里抓起來，撂在地下亂踩，卻已燒得所余無幾了。那黛玉把眼一閉，往后一仰，幾乎不曾把紫鵑壓倒。紫鵑連忙叫雪雁上來，將黛玉扶著放倒，心里突突的亂跳。欲要叫人時，天又晚了；欲不叫人時，自己同著雪雁和鸚哥等幾個小丫頭，又怕一時有什么原故。好容易熬了一夜。

（欄目編輯：譚 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