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雨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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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漁翁》與《湖心亭看雪》略解
◎謝雨君
在中國古代文學(xué)的歷史長河中,唐代的柳宗元和明代的張岱算得是其中耀眼奪目的巨星。雖然二人之間相隔八百年的光陰,但翻閱其名作《漁翁》與《湖心亭看雪》,竟然有著相似的生命歷程、浩蕩情思以及運筆之妙。
柳宗元生活于唐朝中葉,彼時盛唐風(fēng)采正日趨末落。公元806年,柳宗元作為骨干力量積極參與王叔文政治革新運動,運動失敗后被貶到蠻荒僻遠(yuǎn)的永州擔(dān)任司馬一職,實則大大削弱其參政權(quán)。履職近半年,其母病故,更是雙重打擊??v觀其一生,柳宗元21歲中進(jìn)士,31歲成為監(jiān)察御史里行,34歲本是大展宏圖之時,卻相繼遭遇仕途與家庭沉重打擊。在他落淚之時,永州接納了這位落魄的文人,湖光山色無聲地?fù)嵛恐男闹斜趬?,在沉寂的日子里,《漁翁》應(yīng)運而生。
張岱生于明末的仕宦之家,早年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他在《自為墓志銘》中自我評價:“少為紈绔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縱情奢靡,可見一斑。但年近半百之時,明朝覆滅。傾巢之下,焉有完卵,于是張岱從富貴公子淪為亡國之臣。他在《自題小像》中這樣陳述:“避跡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幾,折鼎病琴,與殘書數(shù)帙,缺硯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斷炊?!笨嚯y的日子使張岱唯有追憶昔日流光,方能抵擋當(dāng)下凄涼。而西湖曾是他悠游歲月中頻頻駐足之處。至此,《湖心亭看雪》由感而來。
自居易說:“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在命運的掌心里,柳、張二人極盡波折,然而苦難中折射出的光芒沉靜而耀眼,二人緊握一管竹筆將萬般情懷滲透在字里行間,成就了這般千古佳作。
縱觀柳宗元四十余年的短暫生命歷程,諸多事件讓其無可奈何,然而其態(tài)度總是積極執(zhí)著的。無論參與永貞革新,還是倡導(dǎo)古文運動,他都身體力行。“勵材能,興功力,致大康于民,垂不滅之聲”的政治理想,與其積極入世的思想息息相關(guān)。他身受打壓被貶永州,但處江湖之遠(yuǎn),依然矢志不渝,于孤獨寂寞中秉持強(qiáng)烈的政治責(zé)任感。他恣意穿行于寂寥廣袤的山水天地之間,頗有“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的意趣,一如《江雪》里于空闊冷寂的雪地中獨釣的“蓑笠翁”。但“漁翁”這一意象絕非是對中唐時期漁民真實生活的客觀反映,而是作者本人志趣的委婉寫照。嚴(yán)羽說:“唐人惟子厚深得騷學(xué)?!薄皾O翁”或許是與屈原筆下“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的高潔形象遙相呼應(yīng)吧,此外,“古今隱逸之宗”陶淵明的影子也潛于柳作之中。“巖上無心云相逐”即是化用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中的“云無心而出岫”。陶淵明歷經(jīng)波折,遠(yuǎn)離塵世,在山林間獲得一份閑逸,這與“漁翁”的悠游自在的閑趣有異曲同工之妙。柳宗元由始至終刻畫“漁翁”和大自然的相契相融之情,并非出于文學(xué)創(chuàng)作之需,更在于凸顯他對于酣暢自由、對于施展抱負(fù)、對于人生舞臺的渴望。陶詩的悠然境界在清清湘江之上的“巖上”悄然出現(xiàn)了,只身現(xiàn)實重壓下的柳宗元深諳“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妙處,以此作為結(jié)句以表其用心。
《湖心亭看雪》是張岱收錄在回憶錄《陶庵夢憶》中的一篇敘事小品,成文于明朝滅亡以后,作者以淺淡的筆觸書寫濃濃的故國之思,并與山水默契交融。該文是晚明詩化小品文的代表作,看似云淡風(fēng)輕,但實則情深意重。湖心亭看雪,本是富有情調(diào)的風(fēng)雅之事,但在家國破落飄搖的特殊時刻,此舉只能徒增傷悲。張岱對“冰雪”情有獨鐘,《一卷冰雪文》明確指出:“至于余所選文,獨取冰雪?!币驗樗J(rèn)為:“故知世間山川、云物水火、草木、色聲、香味,莫不有冰雪之氣;其所以恣人挹取受用之不盡者,莫深于詩文?!苯?jīng)歷山河破碎、家道中落的滄桑之變,張岱自言:“因想余生平,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比松鸁o常,巨大的落差使得張岱意難平。于是將心中萬千波瀾化為筆底細(xì)流,家國之殤在西湖茫茫蒼蒼的雪景里無限蔓延,情到深處即為詩,無邊的凜冽凄涼化為字句靜默地述說張岱的心聲。正如周作人在《陶庵夢憶·序》中所說:“張宗子是個都市詩人,他所注意的是人事而非天然,山水不過是他所寫的生活背景?!蔽骱倬爸皇撬麄髑檫_(dá)意的載體,越過冰雪,張岱目之所及是舊時家園、故國風(fēng)物,以及對過去無比深情的留戀與追思。
(一)語言質(zhì)樸淡雅
蘇軾曾說“柳子厚晚年極似陶淵明”,“所貴乎枯淡者,謂其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實美,淵明、子厚之流是也”(《東坡題跋》)?!皾O翁夜傍西巖宿,曉汲清湘燃楚竹”中的“西巖”即永州城外的西山,其環(huán)境是“悠悠乎與灝氣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與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窮”(《始得西山宴游記》),“清湘”即為清冷潔凈的瀟湘流水,“楚竹”即為浸染著娥皇女英之淚的點點斑竹。平易簡潔的詞語以詩化點染,傳達(dá)出作者高潔而富有詩意的生活情趣。“夜”和“曉”暗示出時間和畫面轉(zhuǎn)換,明暗交替,山間的旦暮晨昏呈現(xiàn)出兩幅清淡悠遠(yuǎn)的畫面。質(zhì)樸淡雅干凈的文字看似輕描淡寫,但令讀者心向往之?!逗耐た囱分小昂嫌白樱╅L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一句,以“痕”、“點”、“芥”、“?!彼膫€字突出景物的微小特征,刻畫細(xì)膩精煉,具有美學(xué)意味。同時將天地遼闊,唯余茫茫,將萬事萬物置身其間如滄海一粟的渺小感覺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二)意境清絕寧靜
宗白華先生提出:“藝術(shù)家以心靈映射萬象,代山川而立言,他所表現(xiàn)的是主觀的生命情調(diào)與客觀的自然景觀的交融互參,成就一個鳶飛魚躍,活潑玲瓏,淵然而深的靈境,這靈境就是構(gòu)成藝術(shù)之所以為藝術(shù)的‘意境。’”“漁翁”身處世外桃源般的地方,遠(yuǎn)離喧囂紅塵的紛擾,與清江、翠竹、浮云、蒼山為伴,朝暉夕陰為其獨享,青山綠水任君擷取。“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一句,更是將漁翁在空曠大自然里自由來去,時而隱沒,時而乍現(xiàn)的情態(tài)鮮活表現(xiàn)。一山一水寄托著作者的情思,正如蘇軾說柳宗元詩“發(fā)纖秾于簡古,寄至味于淡泊”(《書黃子思詩集后》)。同樣,張岱筆下的西湖雪景僅著黑白二色,卻是在紛繁復(fù)雜的社會中經(jīng)歷過跌宕起伏的作者追求精神洗禮和回首前塵往事的寫照,正所謂“心同野鶴與塵遠(yuǎn),詩似冰壺見底清”(韋應(yīng)物《贈王侍御》)。清冷幽靜之境襯托著作者孤傲決絕的情懷。劉勰在《文心雕龍》里強(qiáng)調(diào)“夫綴文者情動而辭發(fā),觀文者披文以入情”,無論柳宗元描繪的山間風(fēng)物,還是張岱描繪的西湖之雪,均似運筆極簡的淡墨山水畫卷,點綴一二,大幅留白,令人久久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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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雨君重慶三峽醫(yī)藥高等??茖W(xué)校404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