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邦良
研究歷史,當然要讀大量的書,但僅憑讀書是不夠的,還必須有新的眼光,才能發(fā)人所未發(fā),另外,還要有科學的方法。沒有科學的方法,面對那些雜亂無章的材料,除了頭暈目眩就是束手無策了?!肮び破涫?,必先利其器”,有了科學的方法,研究者會如虎添翼,材料的“生米”才會煮成學問的“熟飯”。對顧頡剛來說,正是老師胡適給了他新的眼光和科學的方法。難怪他要說“胡適是我的引路人”。
一次”打擊”
胡適初登北大講臺時只有27歲,很多學生對這個留美博士充滿懷疑,私下議論說:“他是一個美國新回來的留學生,憑什么能到北京大學里來講中國的東西?”顧頡剛自然也不例外。第一堂課,胡適用《詩經(jīng)》作時代的說明,拋開夏商直接從周宣王講起,這一改動,對滿腦子三皇五帝的北大學生來說,無異于一個打擊。許多同學非常不滿,可顧頡剛畢竟是肯思考、有主見的人,幾堂課聽下來,漸漸接受了胡適的觀點,他對周圍的同學說:“胡先生讀的書不如其他老先生多,但在裁斷上是足以自立的。那些老先生只會供給我們無數(shù)資料,不會從資料里抽出它的原理和系統(tǒng),那就不能滿足現(xiàn)代學問上的要求。胡先生講得有條理,可謂振衣得領(lǐng)。”那時候,傅斯年是顧頡剛的好友,顧頡剛在他面前力挺胡適,說:“胡先生講得的確不差,他有眼光,有膽量,有斷制,確是一個有能力的歷史家。他的議論處處合于我的理性,都是我想說而不知道怎樣說才好的。你雖不是哲學系,何妨去聽一聽呢?”傅斯年聽課后,也表示贊賞,他對顧頡剛說:“胡先生書讀得不多,但他走的路是對的?!?/p>
如果沒有這次“打擊”,顧頡剛雖然依舊會讀很多的書,但只能像那些老先生一樣成為“兩腳書櫥”。而聽了胡適的課,他既具備了看材料的“眼光”,也掌握了處理材料的“方法”。
聽了胡適的課,顧頡剛?cè)缤谒淼览锩鞯娜送挥鲆坏拦?,其欣喜之情可想而知,在給葉圣陶的信中,顧頡剛這樣說:“胡適之先生中國哲學今授墨子,甚能發(fā)揮大義……。我以為中國哲學當為有統(tǒng)系的研究,……意欲上呈校長,請胡先生以西洋哲學之律令,為中國哲學施條貫。胡先生人甚聰穎,又肯用功,聞年方二十七歲,其名位不必論,其奮勉則至可敬也,將來造就,未可限量。”
在給妻子的信里,顧頡剛吐露了他對胡適的“羨慕”:
我看著適之先生,對他真羨慕,對我真慚愧!他思想既清楚,又很深銳;雖是出洋學生,而對于中國學問,比老師宿儒還有把握;很雜亂的一堆材料,卻能給他找出綱領(lǐng)來;他又膽大,敢作敢為。我只羨慕他這些,不羨慕他的有名。想想他只大得我三歲,為什么我不能及他?不覺得自己一陣陣地傷感。
“驟然得到一種新的眼光”
眾所周知,顧頡剛的學問是與胡適密切相連的。1920年秋天,東亞圖書館出版新式標點本《水滸》,其中有胡適寫的長序。顧頡剛讀了此序,大受啟發(fā),說:“我真想不到一部小說中的著作和版本的問題會這樣復雜,它所本的故事的來歷和演變又有這許多的層次的。若不經(jīng)他的考證,這件故事的變遷狀況只在若有若無之間,我們便將因它的模糊而猜想其簡單,哪能知道得如此清楚?!?/p>
胡適的長序仿佛開了顧頡剛的天眼,他突然開竅:用老師的研究方法,不是可以梳理很多從遠古一路流傳下來的故事嗎?比如莊子“鼓盆而歌”的故事,比如《列女傳》里的故事等等。他想:“若能像適之先生考《水滸》故事一般,把這些層次尋究了出來,更加以有條不紊的貫穿,看它們是怎樣地變化的,豈不是一件最有趣味的工作?”
同時,顧頡剛又想起胡適在《建設(shè)》上發(fā)表的辯論井田的文字,方法正和《水滸》的考證一樣,他瞬時又明白了另一個道理——“研究古史也盡可以應用研究故事的方法”。
顧頡剛以前是個戲迷,看戲時曾有過種種困惑,現(xiàn)在在胡適文章的啟發(fā)下,這些困惑一一冰釋:
我們用了史實的眼光去看,實是無一處不謬;但若用了故事的眼光看時,便無一處不合了。又如戲中人的好壞是最容易知道的,因為只要看他們的臉子和鼻子就行,然實際上要把自己的親戚朋友分出好壞來便極困難,因為一個人決不會全好或全壞;只有從古書中分別好人壞人卻和看戲一樣的容易,因為它是處處從好壞上著眼描寫的。它把世界上的人物統(tǒng)分成幾種格式,因此只看見人的格式而看不見人的個性。……我們只要用了角色的眼光去看古史中的人物,便可以明白堯舜們和桀紂們所以成了兩極端的品性,做出兩極端的行為的緣故,也就可以領(lǐng)略他們所受的頌譽和詆毀的積累的層次。只因我觸了這一個機,所以驟然得到一種新的眼光,對于古史有了特殊的了解。
倘若沒有胡適的言傳身教,顧頡剛哪里會獲得“新的眼光”,哪里會對古史“有了特殊的了解”?而沒有了“新的眼光”,讀書獲得的材料只能是散兵游勇成不了氣候;一旦有了“新的眼光”,你就可以運籌帷幄,把書本里的材料組成正規(guī)軍,能攻善戰(zhàn),攻無不克。
“手到的工夫勤而且精”
有段時期,顧頡剛手頭緊,胡適安排他標點《古今偽書考》,想讓他得到一點報酬。標點這本書,本該幾天可以完工,但顧頡剛辦事很認真,事事求完美,他在給該書做注釋時想把書中所征引的書都注明出自哪卷哪個版本,也要把書中所涉及的人物生卒年及籍貫等均標出,這樣一來,工作量就非常大。結(jié)果,為了做一個完備的注釋,顧頡剛幾乎翻遍了北大圖書館。一兩個月下來,注釋還未做完,但卻把古人造偽和辨?zhèn)蔚氖屡辶?。于是,他告訴胡適,想把前人的辨?zhèn)吻闆r算一個總賬,建議編輯“辨?zhèn)螀部?。胡適自然很高興,這比標點一本書的意義可大得多。更重要的是,通過標點這本書,通過編輯“辨?zhèn)螀部保欘R剛的學問大有長進。
顧頡剛的勤奮認真令胡適大為賞識,他后來在一篇文章中,對顧頡剛的此次行為大加贊賞:
至于動手標點,動手翻字典,動手查書,都是極要緊的讀書秘訣,諸位千萬不要輕輕放過。其中自己動手翻書一項尤為要緊。我記得前幾年我曾勸顧頡剛先生標點姚際恒的《古今偽書考》。當初我知道他的生活困難,希望他標點一部書付印,賣幾個錢。那部書是很薄的一本,我以為他一兩個星期就可以標點完了。哪知顧先生一去半年,還不曾交卷。原來他于每條引的書,都去翻查原書,仔細校對,注明出處,注明原書卷第,注明刪節(jié)之處。他動手半年之后,來對我說,《古今偽書考》不必付印了,他現(xiàn)在要編輯一部疑古的叢書,叫做“辨?zhèn)螀部?。我很贊成他這個計劃,讓他去動手。他動手了一兩年之后,更進步了。又超過那“辨?zhèn)螀部钡挠媱澚耍约簞?chuàng)作了。……顧先生將來在中國史學界的貢獻一定不可限量,但我們要知道他成功的最大原因是他的手到的工夫勤而且精。
顧頡剛的成功固然與他的“手到的工夫勤而且精”有關(guān),但胡適讓他去標點古史也為他的成功提供了一個重要的契機。事實上,顧頡剛?cè)松械膸状沃匾母淖兠\的契機都是由胡適提供的。
1922年,顧頡剛由于祖母病重請假回家,經(jīng)濟上一下子失去了來源,胡適便介紹他為商務(wù)印書館編纂初中本國史教科書,預支酬金每月五十元,以解決生計。為了編好這套書,顧頡剛決定把《詩經(jīng)》《尚書》《論語》中的上古史傳說整理出來,先做一篇“最早的上古史的傳說”。他把這三部書里的古史觀念細細比較,忽然發(fā)現(xiàn)了堯舜禹的地位存在很大的問題。——排在末位的禹早在西周時就有了,而排位靠前的堯舜是到了春秋末年才有的。也就是說,傳說人物越是后來出現(xiàn)的,其輩分越靠前。比如伏羲神農(nóng)在史書上比堯舜出現(xiàn)得晚,但卻是堯舜的前輩。至此,顧頡剛以前看戲時種種凌亂的思緒,看胡適論文時所受到的種種啟發(fā),統(tǒng)統(tǒng)被照亮,在那一瞬間,他認為他看出了史書的奧秘:“古史是層累地造成的,發(fā)生的次序和排列的系統(tǒng)恰是一個反背?!?/p>
我們知道,顧頡剛的這一假設(shè)是他對史學的重要貢獻。胡適推薦顧頡剛編纂初中歷史教科書,本想解決顧頡剛生活上的燃眉之急,沒想到卻促成他在學業(yè)上的飛躍。顧頡剛的認真、敏銳固然可貴,而胡適的促成之功也不能埋沒。
1923年,胡適因患痔瘡在上海治療。當時,胡適在北京主編兩種報紙:一、《努力》,是發(fā)表政論的,一周出一期;二、《讀書雜志》,是發(fā)表學術(shù)性論文的,一月出一張,附在《努力》里發(fā)行。胡適到上海后,政論性文字有高一涵、張慰慈等替他寫,學術(shù)性文章卻無人代筆。恰好在上海,胡適見到顧頡剛,就請他來寫學術(shù)文章。顧頡剛一口答應,當時他手頭正好有一篇文字是和錢玄同討論古史的,就將這篇題為《與錢玄同先生論古史書》發(fā)表于《讀書雜志》第九期上。在這篇文章里,顧頡剛第一次公開提出“層累地造成的中國古史”的觀點,認為:第一,時代愈后,傳說的古史期愈長。第二,時代愈后,傳說中的中心人物愈放愈大。第三,我們即不能知道某一件事的真確的狀況,但可以知道某一件事在傳說中最早的狀況。
這一觀點的提出,如同在史學界引爆了一個炸彈,一時間眾說紛紜,一片嘩然。多數(shù)人批評,少數(shù)人贊成。在這關(guān)鍵時刻,胡適撰文支持顧頡剛。在文章里,胡適對顧頡剛的觀點給予了高度評價:“頡剛的‘層累地造成的中國古史,一個中心學說已替中國史學界開了一個新紀元?!焙m此言一出,無疑為顧頡剛在史學界贏得一定的地位起到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
顧頡剛像“孕婦”,肚子里學問的“胎兒”甫一成形,胡適總能適時地給顧頡剛打上一劑催產(chǎn)針,仿佛這邊“珠胎”剛“結(jié)”,那邊已心有靈犀。另外,在顧頡剛“臨盆”時,胡適還不辭辛苦充當“助產(chǎn)士”的角色,從而讓嬌嫩的“胎兒”順利出世,健康成長。當初在課堂上,胡適給顧頡剛播下知識的種子,后來在社會上,胡適又幫他“產(chǎn)”下學問的“胎兒”。胡適對顧頡剛可謂恩重如山。
顧頡剛生活遭遇青黃不接時,是胡適及時伸出援助之手;學業(yè)上陷入山窮水盡時,是胡適及時地指點迷津,碰上這樣的老師,是顧頡剛一生最大的幸事。
“自從遇見了先生,獲得了方法,又確定了目標,為學之心更加強烈”
老師關(guān)心弟子,弟子也愛護老師。1925年,顧頡剛得知“反清大同盟”欲將胡適驅(qū)逐出京,立即致信胡適,提醒老師不要因言惹禍,陷入無謂的紛爭中:“要說話就單獨說話,不要說話就盡守沉默?!?/p>
胡適“暴得大名”之后,一直游走于學術(shù)和政治之間,兩頭兼顧的結(jié)果是兩邊都不討好。作為弟子,顧頡剛知道老師性近于學術(shù)而不宜于政治,1927年4月28日,他致信胡適,懇求老師一心治學,不要過問政治:“我希望先生的事業(yè)完全在學術(shù)方面發(fā)展,政治方面就此截斷了罷?!?/p>
其實,胡適何嘗不想沉醉在迷人的學術(shù)中,只是他遭逢亂世,身份特別,即使他真的躲進書齋做學問,“政治”又豈能輕易放過他?
1929年,顧頡剛應傅斯年之邀赴廣州中山大學任職,但兩人相處很不愉快,一氣之下,顧頡剛要辭職回北京,傅斯年不同意,兩人沖突升級。胡適聞訊后,寫信給顧頡剛予以開導和勸慰。顧頡剛接信后,很感動,就給老師回了一封很長的信,詳細談了自己的境況以及對未來的打算和安排:
我自小就歡喜研究,但沒有方法,也沒有目標。自從遇見了先生,獲得了方法,又確定了目標,為學之心更加強烈?!?/p>
我這幾年的煩悶,憤怒,希望,奮斗,我有一中心問題,便是想得到一個研究的境地?!@研究的境地,中山大學給我也好,中央研究院給我也好,燕京大學給我也好,我毫無成見。如果有一個地方能夠供給我,我便用整月整年的工夫研究我心中蓄積的幾個問題,并按日程用功地讀書,增加我的常識。
顧頡剛從北大畢業(yè)后,由于刻苦用功,堅持不懈,學問日益精進,聲譽日漸其隆。盡管如此,他對胡適依舊執(zhí)弟子禮甚恭。遇到問題,隨時寫信求教。
1921年5月30日,胡適在給顧頡剛的信里,回答了顧頡剛關(guān)于《紅樓夢》的一個疑問:
……至于你疑心《紅樓夢》里的寶玉與《雪橋詩話》里的雪芹不像,我覺得并不難解釋。凡是孤冷的人很少是生來孤冷的,往往都是熱鬧的生活的余波。周敦頤、程顥、張載多是做過一番英偉少爺?shù)娜?,都反動到主靜主敬的生活里去。阮籍、劉伶大概也是如此的?!?/p>
1933年5月30日,胡適在信里回答了顧頡剛關(guān)于“帝”“天”“九鼎”方面的問題:
關(guān)于“帝”字,我也認為“天帝”此字是世界最古的字,古義“帝”與“天”當相同,正如其音之同紐?!?/p>
關(guān)于古史,最要緊的是重提《尚書》的公案,指出《今文尚書》的不可深信。
“九鼎”我認為是一種神話。……
作為老師,看到弟子的學術(shù)問題,總是不勝欣喜,不過欣喜歸欣喜,有問題,老師還是要隨時指出的。
1935年5月,胡適讀到顧頡剛《寫歌雜記》一文,認為“很有趣味”,隨后,他把讀此文的“一點感想”,寫出來寄給顧頡剛:
你解《野有死麕》之卒章,大意自不錯,但你有兩個小不留意,容易引起人的誤解:(一)你解第二句為“不要搖動我身上掛的東西,以致發(fā)出聲音”;(二)你下文又用“女子為要得到性的滿足”字樣;這兩句合攏來,讀者就容易誤解你的意思是像《肉蒲團》里說的“干啞事”了。
“性的滿足”一個名詞在此地盡可不用,只說那女子接受了那男子的愛情,約他來相會,就夠了?!皫湣彼撇皇巧砩纤??!秲?nèi)則》“女子設(shè)帨于門右”,似未必為佩巾之義。佩巾的搖動有多大的聲音,也許“帨”只是一種門簾,而詞書不載此義。
顧頡剛《〈周易卦爻辭〉中的故事》是一篇極有價值之作。此文引起了胡適極大的興趣。美中不足的是,此文“余論”部分似有小疵,雖說瑕不掩瑜,但本著對學術(shù)精益求精的精神,胡適還是為此寫了一封長函與顧頡剛商榷:
至于“觀象制器”之說,本來只是一種文化起源的學說。
……你的駁論(六期,1044)太不依據(jù)歷史上器物發(fā)明的程序,乃責數(shù)千年前人見了“火上水下”的卦象何以不發(fā)明汽船,似非史學家應取的態(tài)度?!挛镏l(fā)明,固有次第,不能勉強。瓦特見水壺蓋沖動,乃想到蒸汽之力,此是觀象制器。牛頓見蘋果墜地,乃想到萬有引力,同是有象而后有制作。然瓦特有瓦特的歷史背景,牛頓有牛頓的歷史背景。若僅說觀象可以制器,則人人日日可見水壺蓋沖動,人人年年可見蘋果墜地,何以不制作呢?故可以說“觀象制器”之說不能完全解釋歷史的文化,然不可以人人觀象而未必制器,乃就謂此說完全不通,更不可以說“在《系辭傳》以后也不曾有人做出觀象制器的事”。
老師諄諄教誨,弟子洗耳恭聽。動人的文化傳承,融洽的師徒關(guān)系,于字里行間流露無遺。這樣的師承關(guān)系,這樣的流風遺韻,如今已成絕響矣!
(選自《讀書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