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愿

丁德友

“乖乖，真神呢，今年怎么一‘呼啦收了這么多的稻子！”老開站在高凳子上圈著稻谷，開心地感慨道。

“莊稼不要問，麥子來送信。今年午季麥子收成好嘛！還有，去年我們家院子中的梨花開得像一團雪，這也主豐收，桃荒梨熟嘛?！被ù蠼闩e著煤油燈盞，隨口說了一套豐收的理論。

老開樂了，扭過頭來反問道：“噢，真的嗎？那大前年梨花不也開得一汪白么，你看這前后左右?guī)讉€生產(chǎn)隊，哪個豐收了？”

花大姐沒詞了，嘴一撅，說道：“是的喲，銅嘴鐵嘴，說不過你這鱉嘴！”說著自己也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她把燈盞放到桌上，轉(zhuǎn)身走出房門。

老開跳下板凳，愣愣地欣賞著這高高的糧囤，心里覺得甜絲絲、美滋滋的。他下意識地撕著肩頭上扁擔(dān)磨破的死皮，咧著嘴笑道：“嘿嘿，花妮子，我要把場上的稻子都圈上，這稻尖子恐怕要把屋頂戳通了呢！”

花大姐端來一盆涼水，甜甜地笑道：“是丫頭穿娘褂——成人了，要是早有這樣分田到戶的政策，有這樣的收成，那還不把你神氣得一刀抹掉鼻子——不知道哪面朝前了。弄不好，還要攔大路打人呢！”老開也笑了：“就你這幾句話，說的不是茶杯子是水平，以前在生產(chǎn)隊大呼攏干活，靠數(shù)脊梁蓋子混工分，有幾個舍得摜倒身子賣力干？就拿薅秧來說，就有那幾頭貨，在秧田里推著秧刮往前滑著走，這哪能把草薅掉？”花大姐親昵地在老開的光膀子上拍了拍：“那過往的事是馬尾巴拴豆腐——不能提，說起來讓人傷心，快洗洗吃晚飯吧！今個高興是高興，但不能當(dāng)晚飯呀。”忽然，花大姐睜大眼睛叫起來：“哎呀，真的，場上那些稻子往哪放呢？！”

老開卻不動聲色，慢吞吞地說：“看把你慌得像買不到鹽樣，老圩糧站倉庫大著呢！”

“看你美的，勁頭好餿。”花大姐如釋重負(fù)，甜美地笑了。

老開把頭勾進臉盆里，手捧毛巾沾了水，呼哧呼哧地洗著臉?；ù蠼阕叩皆褐?，麻利地做起家常雜事：關(guān)鵝鴨，點蚊香，搬出竹涼床，打開收音機，又把小方桌擺到院中梨樹陰下——她認(rèn)為月光也曬人。隨即端上幾樣時鮮小菜。傍晚時分花大姐在這里潑了井水，這時涼潤潤的。桌子旁，他們的寶貝兒子龍寶正躺在掛著蚊帳的搖床里，女兒小毛姐坐在竹椅上，一邊唱著“螢火蟲，螢火蟲，提著小燈籠；飛呀飛，飛呀飛，黑夜里留下一點紅，留下一點紅……”，一邊用腳尖輕輕地晃著搖床。

晚飯端上來了。老開呼呼嚕嚕地喝著涼了半天的綠豆稀飯，大口嚼著蔥油煎餅?；ù蠼銋s沒忙著吃，她斜坐在老開身旁，一邊奶著龍寶，一邊用芭蕉扇給老開扇著，趕著蚊子。老開一口氣喝了五大碗稀飯，吃了兩盤煎餅——老開飯量大得驚人，據(jù)說有一次他和老關(guān)進山買木椽蓋房子，在一位姓邵的隊長家買了二斤半米，老關(guān)簸著盆里的米對老開說：“這點米煮干飯，我倆怕吃不飽，不如煮稀飯吃！”老開說：“家你當(dāng)著，鑰匙你裝著，你講咋弄就咋弄！”他們煮了一大鍋稀飯，隊長媳婦給他們端來一碗咸菜頭。結(jié)果這一鍋稀飯被他倆你一碗我一碗，三下五除二，吃個精光。邵隊長被他倆的勁頭逗樂了，問：“小伙子，你們倆還能吃么？”老關(guān)說：“沒根。這稀家伙不是硬頭貨，吃的再多也都順脊梁溝溜了！”樂得邵隊長又從自家鍋里盛了兩碗飯給他們倆。

老開喝下第六碗稀飯，這才抬起頭來對花大姐說：“毛姐她娘，我打算把場上的稻子直接挑到糧站，交了公，余糧全部賣超售?！?/p>

“賣超售？”

“是的，我想籌點錢辦件大事！”

“錢？箱子里不是還放著一萬多元么？”

老開長長地吐了一口氣，“那不夠哇。我以前說，我們窮也不能窮一輩子，綠也不能綠一生，這上面政策一對路，現(xiàn)在顏色果真翻過來了，該還那個愿啦……”

花大姐恍然大悟：“啊，對，十年啦，是該還愿啰。”

小院的門“吱”的一聲開了，老參謀叼著香煙走了進來。老頭兒為人正直、熱心，愛說笑。一坐下來他就逗毛姐：“你黃爺爺沒吃晚飯，想吃你的煎餅?zāi)?！”說著，愛撫地攥攥她的羊角辮兒。

老開連忙起身拿煙倒茶，比著毛姐稱老人道：“黃爺爺，你家今年收成好吧？磚瓦拉回來了么，新房什么時候動工？”

花大姐忙盛來一碗煎餅遞過去，“黃爺爺，這是我用雞蛋和的，還放了點小蘇打，泡乎乎的，嘗嘗吧?！?/p>

“好，嘗嘗你的手藝，這倒是我的腿長了吧?！?/p>

“哎呀，您老說這話，丑死人！”花大姐笑了。

老參謀夾了一小塊煎餅嚼著，伸出左手張開四指：“你家稻子能不能收個方字?jǐn)?shù)（40擔(dān)）？”

“巴掌數(shù)還出頭呢，您家呢？”老開問。

老參謀伸出兩個指頭，“估計能收一大一小（110擔(dān)），這責(zé)任田到戶，誰不會干？肥料足，管理勤，雨水好，六月間天天打暴，可真是一天一個暴，田埂都長稻。再說，人勤地不懶嘛！噢，你問房子嗎？磚瓦齊了，明天動工，我正式來請你去當(dāng)大師傅的！”

“看您老說的，叫他去就是了，還用得著一個‘請字?！被ù蠼銚屩f。老參謀笑道：“大開子沒發(fā)話呢，你倆誰當(dāng)家呀？”“她當(dāng)家，她當(dāng)家?！崩祥_很是湊堆，連聲說道?；ù蠼阈α耍骸拔也皇窃谀S爺爺面前說瘋話，如今大家都是女人當(dāng)家，您沒聽說，男人若不怕女人，還不成了紅毛野人！”說得大家都笑了起來。

老參謀又和小毛姐說了幾句玩笑話，便起身告辭。他把老開遞來的香煙放在耳朵上夾著，走了幾步回頭道：“大開子，你是一隊之長，秋收結(jié)束了，得給大伙開個會，有兩件事在會上要說說。一是這田是種糧食的，誰也不能在上面亂蓋房屋。二是注意養(yǎng)地，不能閉著眼睛在上面過量撒化肥，講點科學(xué)性。你看‘小講究家今年就吃虧吃大了，他家田上的化肥比人家多用了兩倍，原是想今年你要抱銀娃娃，他可要抱金娃娃了，沒想到摸錯牌了，他家田一塊一塊的都瘟了，這叫慣子不孝，肥田出瘟稻！”

“好的，我和您老人家又想到一塊了。”老開連聲應(yīng)道。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老開眼皮一扒就起身，提了把瓦刀便上老參謀家去了?；ù蠼惆凑绽祥_的提議，賣了幾天稻。最后一天，她賣了稻，就在糧站客車?？奎c和她二姨一起搭車進城采購，又跟著客車回來。早晨，她的小竹扁擔(dān)顫悠悠地挑著滿滿兩籮稻，晚上小竹扁擔(dān)又打著閃兒挑著兩籮筐東西回來。這一來，人們就紛紛猜測起來，路邊場上，大家七嘴八舌：“你們發(fā)現(xiàn)了么，這鋸鐮往墻縫眼里一插，腳丫巴的水都未干，花大姐就左一挑子右一挑子往糧站賣，又上街又下縣，像是要玩什么險著子啦?！?

“可不是，她又上街又進城，像是辦年貨，這離過年還老鼻子遠(yuǎn)哪，莫不是想要辦什么喜事哩？”

“辦喜事？小毛姐才八九歲，小龍寶提著耳朵還不知道叫喚哩！”

“我耳風(fēng)招招地聽說她家要請人喝喜酒！”

“架勢像，架勢像。”

盡管人們多數(shù)不相信，但不久竟成了事實。

這一天，老參謀家的上梁酒剛散席，只見老開搶到頭里，張開雙臂攔住大家，隨后他跳到院中曬醬用的石臺上，噴著酒氣，大聲宣布：“今個在場的各位表叔大爺，老兄老弟，如果不嫌我家門樓矮，明天中午都到我家喝杯水酒，大家高興高興，熱鬧熱鬧，順帶幫我趕趕窮氣。大家一個分角子都不要花，只要帶一張嘴去。哪個要不去，別怪我，別怪我……”他接不上詞了，用手使勁抓著腦門，巴掌往大腿上一拍，臉一紅叫道：“別怪我罵他！”

大伙哄的一下樂了：“請喝酒還要來橫的？”

“看得出他是個實心粑粑子！”

“隊長請酒，生孬子才不去呢！”

“開隊長，明天喝的是哪樁子喜酒呀？”

老開手一攤，神乎奇神地說：“現(xiàn)在就能告訴你們了么？去了自然就知道了?！?/p>

鄉(xiāng)親們站在那里，大眼擠小眼，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是不是他家小龍寶要定籮窩親了？

“逗什家伙……”

“那……”

大家猜來猜去，也沒能猜到點子上。老參謀站在那里，心里一亮明白了，只見他微笑點頭，暗暗贊許：大開子，好樣的。男子漢大丈夫，說話就是要說到做到，不放空炮。而這些熱情厚道、實實在在的鄉(xiāng)里人，快十年了，幫人一點小忙，誰還能存在心里。人家一句許諾，誰還能褲帶打疙瘩死系（記）著呢！

那是十年前一個青黃不接的季節(jié)，一個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日子。那天，團結(jié)隊在老參謀家大廳屋開社員會，一結(jié)束，老參謀也是站在這個石臺上向大伙宣布：“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明天周正開新婚大喜，開門喝喜酒，請大伙都來捧捧場，熱鬧熱鬧，祝賀祝賀。他家地方小，都到這兒來，就在我家操辦！”

聽到這個消息，大家又驚奇又高興。

“二十七八歲的人了，該成家了！”

“這老開真有兩斧頭，啥時候悶著頭找了個對象，我們怎么都蒙在鼓里呢？”

“不就是相思樹莊花老五的丫頭么！”

“好，明天我們都來喝！”

原來有一次老開到相思樹幫隊里換稻種，在花大姐家燒飯吃，花妮幫他燒飯做菜，老開幫她擔(dān)水劈柴，一頓飯吃過，倆人對上眼了。花老五嫌老開家窮，還有個多病的老母親，便要把女兒嫁給街上吃商品糧的衛(wèi)大孬子，花大姐高低不同意，尋死覓活，要到昭慶寺當(dāng)尼姑，鬧得花老五不得不讓步，但限定老開十天內(nèi)拿出嫁禮、孝心費約二百元，否則還是麻繩當(dāng)弓弦，不談（彈）。老開呢，他是手拿大鍬上屋脊——無處起土，急得兩頭直轉(zhuǎn)。那幾天，瞅著瞅著老開兩鬢出現(xiàn)了白發(fā)。他去找老參謀商量，老頭沉吟了一下說：“這事好辦，后天是個好日子，我們都去喝你的喜酒！”

老開聽了哭笑不得：“黃大伯，您在開國際玩笑嘛，喝西北風(fēng)啊，我腰里沒有三個錢在一起擦癢呀！”

老參謀對著老開耳朵說了一番，又把胸口拍得咚咚直響：“你別管了，這喜酒由我包辦！”

老開不知老參謀說的是真是假，也不知這樣做妥當(dāng)不妥當(dāng)，愣了半天，憋出幾句話：“就聽您老人家安排，那天我就不到場了，免得當(dāng)天抵著轱轆不轉(zhuǎn)難過人，請您聽我一句話，待我老開哪天混出個人模狗樣來，這鄉(xiāng)親們的人情我定后感！”

這老開四方大臉，眉眼俊氣，腿粗膀?qū)?，身大力不虧。干活時不奸不滑，摜倒身子拼，在生產(chǎn)隊出了不少力，隊里那條裂鼻扒角大牯牛，活路好，毛得很。護草攻人，全隊只有老開一人能降服。架上犁，只要老開一聲吆喝：“前咋，雙溝啦！”那牛就像服了興奮劑，四蹄淌水，呼呼叫直跑，泥巴塊子直翻，簡直不亞于“小十匹”。

老開為人正直樸實，老少不欺。大伙同情他，老參謀喜歡他，眼望著他一大把歲數(shù)了還沒對象，也是光急無汗，嗓子癢夠不上抓。如今老開要喝喜酒了，誰還能那么酸溜溜的？再說，人情大似債，頭頂鍋兒賣，苦處掙錢樂處用，平時勒勒褲腰帶，這喜酒也是要喝的！

三月初六，是個天氣晴和的好日子。天空藍生生的，春風(fēng)暖融融的，村前村后，鶯歌燕舞，柳綠桃紅。

老參謀一早起來就抱把大條把，一陣嘩啦嘩啦，把小院掃得跟抹布抹的一樣干干凈凈。早飯后，他差動兒孫，東家借，西家端，在院中一浪趟擺上十幾條大板凳，正中間放著一張四方大桌，桌子上放著兩條“東海”牌香煙。這東海煙在當(dāng)時可不簡單，有句順口溜：公社干部水上漂（指東海煙），二毛八分錢一包；大隊干部貓對貓（玉貓煙），一毛九分錢一包；生產(chǎn)隊干部大鐵橋（此煙一毛四分錢一包），社員都抽一毛找（豐收煙，九分錢一包）。

老參謀這個和日本鬼子拼過刺刀、頭上還留有傷疤的老英雄，頗識幾個字，只見他端坐在桌子旁，手中直愣愣地擺著一支紫桿新農(nóng)村鋼筆，在鋪在桌子上的半張紅紙上，歪歪斜斜地寫著《周正開結(jié)婚情賬》幾個大字。

“噼噼啪啪”一陣爆竹響。老參謀的小孫女桂芹抖著“刷把兒”小辮跑進來：“爺爺，爺爺，一大陣子人都來了！”

老參謀拍拍她的頭，說：“來了就好，快去幫你奶奶燒幾壺開水！”

話音未落，爆竹炸到了院中，鄉(xiāng)親們腳跟腳地都進來了。老參謀像是娶大媳婦，他笑容滿面，拱手相迎，連忙讓座，一邊散煙，一邊和大伙開玩笑：“哎，你們‘飯票都帶來了么？”

“帶了帶了，老參謀，今天是十個碟子還是八個碗呀？”

“老參謀，今天要給兩壺糧食酒小搞搞了吧？”

“想得倒美，能喝到七毛沖子山芋干酒你都捏著鼻子往天笑！”

老參謀只顧笑著招呼客人，只當(dāng)沒有聽見他們的問話。

大伙你一言我一語地說笑著。

這時有人高聲叫道：“別逗了，別鬧了，都來交‘飯票！”于是，人們把一個個紅紙包往老參謀的手里塞。老頭兒咧著大嘴臉上笑開了花，連連點頭：“好，好，待我記上，饒我一慢！”說著他從口袋里“刷”地拉出一張大十塊，在人們的眼前一晃：“我也不站干坎兒，也給十塊啦！”

今天真怪，這賬上大都是五塊六塊，還有十塊八塊的，給的都是重禮，一般在別人家喝喜酒只出個兩塊三塊，主人也就盡那個粽葉裹那個粽子，大家意思意思，熱鬧熱鬧。

一陣劈里啪啦算盤響，老參謀當(dāng)眾宣布共收人情錢三百四十五元五毛。他把錢用紅紙包好，轉(zhuǎn)身進屋。不一會，老參謀側(cè)著身子提著一把黑釉大茶壺走出來，他的小孫女挎著一籃子大碗小碗、粗碗細(xì)碗在后頭抿著嘴笑。

老參謀挨個敬了一碗黃茶，笑嘻嘻地說：“各位鄉(xiāng)親，多多包涵，多多原諒，今天把你們的錢花得稀巴爛，就這個場啦！俗話說，一抬十難抬，十抬一好抬。這水酒辣不滋滋的誰沒喝過，我們就是要成全他老開的美事，也讓相思樹的人知道，我們團結(jié)隊窮是窮，可人的心腸是熱的！”

有人附和：“老開窮得叮當(dāng)響——當(dāng)然啰，我們大家都窮得叮當(dāng)響——我們也估計你老參謀在唱空城計，可我們還是認(rèn)這桿秤來了。這叫周瑜打黃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p>

“我們的肚臍眼都扶周正才來的呀！”

“薛仁貴敬酒抬的不也是菩薩像嘛！”

有個念過私塾的老先生居然還說出了點文化依據(jù)：“古人就有‘寒夜客來茶當(dāng)酒嘛！”

老關(guān)格外會作丑弄怪，他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小牛飲水一樣地喝下了“喜酒”，嘴巴一抹，用他那破鑼般的嗓子，竟然整出了當(dāng)時還算時興的歌，

“高粱釀酒啦，嗨，香噴噴啦，嗨……”

大家都被他的餿勁頭惹得捧腹大笑。

當(dāng)然也有個別人洋鬼子看戲，傻了大眼。

老參謀滿心歡喜，紅光滿面：“好，這就好，當(dāng)然我也不遮著瞞著，今天這餿主意就是我這歪嘴和尚出的。來，再敬你們一支煙，拿著介紹信開路啦！噢，還要跟大伙說一聲，大開子今天實在不好意思來，只叫我傳他一句話，人情后感！”

時光荏苒，歲月飛逝。轉(zhuǎn)眼間，老開結(jié)婚已經(jīng)十年了。如今要補喝喜酒的消息一傳開，立即轟動了團結(jié)隊。

這正是天清氣朗，丹桂飄香的金秋時節(jié)。第二天中午，大伙帶著豐收的喜悅和愉快的心情，炸著鞭炮，喜氣洋洋地涌向老開家。只見廳屋里擺著四五張大桌，只聽廚房里的小鍋子炒得“滋啦滋啦”響，空氣中飄著魚肉的香氣。花大姐臉上像落下兩朵紅霞，丹鳳眼亮汪汪的閃著光彩，那苗條的身材穿著的確良綠衫，圍著花邊圍裙，那模樣、那神氣，活脫脫一個下凡的仙女。這時她滿面春風(fēng)，里里外外，敬煙敬茶，忙得渾身是勁。

“開隊長呢？”大家正說著，只見老開夾著紅紙包，老參謀還是提著那把黑釉大茶壺，倆人有說有笑地走了進來。

見到茶壺，人們想起往事，驟然歡騰起來。老關(guān)上前奪過茶，“哧溜”就是一口，壺還是那把壺，只是瓤換了。他嘖嘖嘴巴，連聲叫道：“好酒，好酒！”

有人叫道：“老關(guān)別饞得跌相，今天花大姐酒多菜足，呆會叫你喝個大禿子認(rèn)不得二禿子！”

這頓酒席是按農(nóng)村風(fēng)俗“十大?！辈俎k的。菜是一碗一碗端上桌，吃完第一碗，再上第二碗。第一碗菜上放了幾條“毛毛蟲”，大家瞪眼瞅著都不動筷子。老開故作嗔狀：“花大姐，你二姨帶你從土特產(chǎn)公司買這些什么雜八什五的，大家都不敢吃喲！”

花大姐一聽，笑彎了腰：“你們真是草棵里的葫蘆沒見過天，這是海參，不咬你們腸子?！?/p>

老關(guān)歪著腦袋瞅了瞅：“我的親媽媽，這海參怎么長得這樣丑啊，那我們吃啰?！?/p>

第二碗端上來的是三鮮湯，放了香菇木耳，味道鮮美，大家咕嚕了一口酒，拿起湯勺就盛。都是熟人也不客氣，還故意把勺子打得“嘩哩嘩啦”響。老關(guān)喝著湯嚷道：“乖乖，大半輩子了也沒吃過這些玩意，沒想到今天在這開了洋葷！花大姐，你的手藝真不賴！”

“哪有你家馮嫂子手巧哇！”

第三碗圓子上桌，老參謀笑瞇瞇地向老開擠擠眼。老開會意，放下長方形的端菜托盤，深深地向大家三鞠躬，然后打開紅紙包，拿出一張張花紙存折兒散給大家。猛一看，只見上面有自己的名字，仔細(xì)一看，上面的存款數(shù)都正好是那年老開喜酒的情錢。大家明白了，紛紛責(zé)怪起老開來。

“開隊長，你這是半夜起來哭舅奶奶，怎么想起來的嘛！”“搞得我們都不好意思了！”

也有人贊許道：“老開呀，你真是一諾為重萬金輕??！”

老開直起腰，微笑著說：“別的不說了，喝酒喝酒呀！十年來，我一直想感你們的情，唉，感不了情。我記得呀！我知道那時候你們也都很艱苦，都很不容易啊！一個雞蛋一個雞蛋地攢，一個沙陀螺一個沙陀螺地積，幫襯了我那么多錢……”老開有些激動，壯實的漢子眼睛里閃著淚花，他用手背揉了揉眼睛繼續(xù)說，“我們盼啊盼，終于盼到了大包干責(zé)任制，盼來了豐收年，這下子總算稱心如意了，我說過的話一直沒忘，這心愿我能不還嗎！”

老參謀兩盅酒下肚，聲音也亮了起來：“這么多年來也真邪乎，連年一樣黃汗淌黑汗流，秋后一算賬，攢不到啥玩意。一天十工分，撐死也就四五毛錢，就這還算中不溜的。前后幾個隊十分工三毛錢都不到，一年到頭，莊稼人搞不到肚兒圓，大家都掙命巴巴地活著，又是蝕本打倒算盤。大饑荒死了那么多人，我們沒餓死就是賺的啦！現(xiàn)在好了，我們只干了一年責(zé)任制就翻過來，這往后，只要別瞎折騰，別再搞什么‘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別一年到頭，今天斗張，明天斗李，斗得人人怨煩。就按現(xiàn)在這個路子走，我們老百姓的日子很快就會好起來！”

有人插話：“老參謀，開隊長今天這招又是你出的餿主意吧！”

老參謀瞇瞇眼睛，甜甜地笑著，端起酒杯站起來：“來，敬大家一杯酒，這酒多香喲，這主意哪是我出的，是開隊長向各位菩薩還愿嘛！”

“哈哈哈……”

從大伙寬厚的心窩里，飛瀑一樣瀉出一陣充滿希望的歡笑！

〔責(zé)任編輯 袁小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