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明人對元雜劇“神仙道化劇”的改寫

孔杰斌

摘要：現(xiàn)存元雜劇“神仙道化劇”有四部作品被明人所改寫。明人在改寫的過程中因襲了原作熱鬧的排場；簡化了原作的度脫過程，并更加突出宣教色彩。明人改寫元雜劇“神仙道化劇”的動機與明初統(tǒng)治者崇尚道教、社會環(huán)境的相對安定、文人地位的改善等因素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

關(guān)鍵詞：元雜劇“神仙道化劇” 明代戲曲 改寫

“神仙道化劇”是元雜劇的一種重要類型。學(xué)界對“神仙道化劇”的定義存在不同的看法，大多數(shù)學(xué)者認(rèn)為，“神仙道化劇”實際上包括了“神仙”和“道化”兩層含義。如日本學(xué)者青木正兒認(rèn)為：“‘神仙道化不消說是取材于道教傳說的，就現(xiàn)存作品看，則有兩種：一種是神仙向凡人說法，使他解脫，引導(dǎo)他入仙道；一種是原來本為神仙，因犯罪而降生人間，即至悟道以后，又回歸仙界。我的意見，把前者稱為度脫劇，把后者稱為謫仙投胎劇?！雹俅送?，么書儀、齊森華、陳多、葉長海、鄧紹基、徐振貴等學(xué)者也持類似的觀點。但是，徐子方對“神仙道化劇”有另一番見解。他認(rèn)為“神仙道化劇指廣義的與神仙活動有關(guān)的雜劇作品，并非一般理解的狹義的度脫劇，具體說它包括神話劇和度脫劇兩部分。歷史地看，前者包括所有與神仙活動有關(guān)的故事，如元曲中的《柳毅傳書》《張生煮?！贰吨駢]聽琴》之類；后者則指的是度脫登仙故事劇，亦即狹義上的神仙道化劇，如元代馬致遠(yuǎn)的《馬丹陽度脫任風(fēng)子》以及前述賈仲明、楊景賢的某些作品”②。筆者認(rèn)為，徐子方先生對“神仙道化劇”的定義更為全面，故在此取徐說。

據(jù)徐子方先生對“神仙道化劇”的定義，可歸入“神仙道化劇”一類的元雜劇中，共有四部作品被明人所改寫，改本數(shù)共七部，具體情況如下表所示：

筆者認(rèn)為，探討明人對元雜劇“神仙道化劇”的改寫，對研究元雜劇“神仙道化劇”在明代的演變有積極的意義。同時，明人對元雜劇“神仙道化劇”的改寫與元明兩代社會文化思潮的變遷有著極為密切的關(guān)系。

一、因襲原作的場面設(shè)置，注重排場的熱鬧

明人在改寫元雜劇“神仙道化劇”時，因襲了原作中熱鬧的排場。如《太乙仙夜斷桃符記》（以下簡稱《太乙仙》），該劇是以元雜劇《張?zhí)鞄煍囡L(fēng)花雪月》（以下簡稱《張?zhí)鞄煛罚樗{(lán)本進(jìn)行改寫的。在故事框架和情節(jié)發(fā)展線索上，《太乙仙》與原作基本保持一致，只是對人物名稱和部分情節(jié)做了一些調(diào)整和改動?！短蚁伞吩谝恍┣楣?jié)關(guān)目和排場的設(shè)置上，刻意模仿和因襲原作。如第四折則襲了《張?zhí)鞄煛返牡谌?，原作第三折敘陳世英因思念桂花仙子而染病臥床，其叔父陳全忠請張?zhí)鞄煘槠渲尾　執(zhí)鞄煵橹烙⑹潜换ㄔ轮龜嚴(yán)p成病，于是在中秋月食之日，派值日神將勾來荷花、菊花、梅花、風(fēng)神王、雪神、桃花仙子、孟婆（《元曲選》本作封姨）等前來受審。諸仙均否認(rèn)思凡之事，最后才勾來桂花仙子。張?zhí)鞄熡址謩e讓孟婆、桃花、荷花、菊花、梅花、風(fēng)神、雪神上前與桂花仙子折辯，桂花仙子唱【上小樓】【石榴花】【斗鵪鶉】【滿庭芳】【紅繡鞋】等曲歷數(shù)眾仙的過錯。《太乙仙》第四折改為：閻府尹之子閻英被桃符精門東娘和門西娘迷惑，閻府尹請來上仙道童鏟除妖魔，上仙設(shè)壇焚香，勾來土地、灶神、井神、門神、鐘馗逐一問罪，俱不知情。最后上仙命鐘馗將二妖擒來，眾神上前與二妖對證，知她們?yōu)槌删奶曳谑菍⑺齻兇蛉胧藢拥鬲z，眾神各還本位。

王季烈評價該劇“事至無稽，而第四折排場頗熱鬧。通體曲文清麗，在明曲中為中駟”③。又如明雜劇《二郎神鎖齊天大圣》（以下簡稱《齊天大圣》）一劇，論者鮮有注意它與元代無名氏《二郎神醉射鎖魔鏡》雜?。ㄒ韵潞喎Q《鎖魔鏡》）的關(guān)系?！舵i魔鏡》雜劇現(xiàn)存《古名家雜劇》本和脈望館鈔校本《古名家雜劇》本。兩者在關(guān)目上略有差異，《全元戲曲》劇目說明云：“經(jīng)過比較，可發(fā)現(xiàn)脈望館本顯然是在古名家本的基礎(chǔ)上加工、改編，使其更適合明代內(nèi)府演出需要?！雹堋舵i魔鏡》與《齊天大圣》相比，二者在情節(jié)關(guān)目上差異較大：前者演二郎神與哪吒比射，二郎神射破鎖魔鏡放走妖魔，驅(qū)邪院主吩咐二郎神與哪吒二人率領(lǐng)眾天神擒拿妖魔。后者敘齊天大圣偷走元始天尊的金丹，下界與猿精、石精兩位兄弟享用，乾天大仙令二郎真君擒拿齊天大圣。但是，《齊天大圣》在演述的方式上卻有明顯因襲《鎖魔鏡》的地方，如《齊天大圣》第四折驅(qū)邪院主上場自報家門后，眾將押齊天大圣見驅(qū)邪院主，驅(qū)邪院主讓二郎神把擒妖的過程再說一遍，最后由驅(qū)邪院主下斷。這與《古名家雜劇》本《鎖魔鏡》第四折二郎神與哪吒綁縛兩洞妖魔去見驅(qū)邪院主，哪吒向院主述說射鏡走魔情況，驅(qū)邪院主最后下斷的情況是十分相似的。更為重要的是，《齊天大圣》在排場的處理上有明顯因襲《鎖魔鏡》的痕跡。如《鎖魔鏡》第二折，演二郎神召眾將包括郭牙直、梅山七圣、六圣、五圣、四圣、三圣等一一上場，待二郎分配任務(wù)后，又念下場詩一一下場。第三折又以【越調(diào)·斗鵪鶉】【紫花兒序】等曲向觀眾描述戰(zhàn)斗的場面?！洱R天大圣》的第二折同樣讓梅山七圣、五圣、四圣、二圣等陸續(xù)上場，聽候二郎神調(diào)遣，最后眾人由逐一念下場詩退場；第三折同樣也是以【越調(diào)·斗鵪鶉】【紫花兒序】等數(shù)支曲子描繪軍容及戰(zhàn)斗的場面?！洱R天大圣》在情節(jié)和場面的設(shè)置上刻意模仿《鎖魔鏡》，其原因在于明代的“神仙道化劇”都是比較注重場面的熱鬧，正如王季思對《齊天大圣》的評價：“此等神怪劇，排場最為熱鬧，曲文絕少勝處?！雹菽敲?，它對同類型的劇作，如對《鎖魔鏡》的借鑒就很自然了。

二、簡化度脫過程，更注重宣揚教義

在元雜劇“神仙道化劇”中，度脫者多采取一些手段逼被度者就范，如通過制造夢境、幻象等一系列“惡鏡頭”，無限放大人生的苦難，使主人公在絕境中頓悟，走上成仙之道?！皭虹R頭”的插入，使劇情更加豐富充實，度脫的過程更顯得曲折生動。然而，在這些劇作的明改本中，度脫的過程被大大簡化，甚至度脫者僅單純宣揚道教教義便能使被度脫者省悟。試以馬致遠(yuǎn)兩部“神仙道化劇”：《呂洞賓三醉岳陽樓》（以下簡稱《岳陽樓》）及其明代改編本說明之。在《岳陽樓》中，呂洞賓命柳樹精、梅花精分別托生為郭馬兒和賀臘梅，使二人結(jié)為夫婦。三十年后，呂洞賓再到岳陽樓，到郭馬兒處討茶喝，呂洞賓裝瘋扮傻，多次為難郭馬兒，意在談話耍笑間讓郭馬兒夫婦省悟。呂洞賓吐出殘茶，告訴郭馬兒吃了便有子嗣，但郭馬兒堅決不吃。呂洞賓讓賀臘梅吃，賀臘梅吃罷立刻省悟了。呂洞賓第三次到岳陽樓度脫郭馬兒，授其寶劍一口，命他殺死妻子。郭馬兒到家后見妻子已被殺，又看見呂洞賓留下四句詩。郭馬兒于是告知社長同去捉拿兇手，路遇呂洞賓，郭馬兒揪住呂洞賓見官，呂洞賓用法術(shù)把文書換了，誣陷郭馬兒是殺人賊。郭馬兒大驚，隨呂洞賓至仙境，見呂洞賓將其妻子變無，于是緊追呂洞賓，向其索要妻子，并執(zhí)意報官。呂洞賓在州官面前又用法術(shù)讓郭妻出現(xiàn)，州官斥郭馬兒誣告，要將其問斬，郭馬兒向呂洞賓求救，于是八仙出場，郭馬兒方省悟。

谷子敬的《城南柳》與朱有的《常椿壽》是《岳陽樓》的兩部改編本，二者均把原作的度脫過程做了不同程度的簡化。首先看《城南柳》雜劇，其中第二折和第三折對原作改動較大，第二折敘柳精和桃精托生后分別喚作老柳和小桃，二人結(jié)為夫婦。呂洞賓前來度脫二人時，小桃仍然記得前事，但老柳卻不曾省悟。呂洞賓一改原作中的裝瘋扮傻與旁敲側(cè)擊，而是改為直接說教：

（云）感你兩個好意。我雖醉有句話與你兩個說：想人生青春易過，白發(fā)難饒。你兩個年紀(jì)小小的，則管里被這酒色財氣迷著，不肯修行辦道，還要等甚么？（唱）【白鶴子】年光彈指過，世事轉(zhuǎn)頭空。則管苦戀兩枝春，可怎生不悟三生夢。（云）你跟我出家去罷。（凈云）跟你去呵怎生？（正末云）跟我去呵。（唱）【幺】學(xué)長生千歲柏，不老萬年松。我將你柳向玉堂栽，花傍瑤池種。（凈云）不跟你去卻怎生？（正末唱）【快活三】少不的葉凋也翠幕傾，花落也錦機空。管取你一般瀟灑月明中，棲不得鸞和鳳。【鮑老兒】那其間白雪飄飄灞岸東，飛絮將斜陽弄；紅雨霏霏漢苑中，殘英把春光送。老了錦鶯，愁翻粉蝶，怨殺游蜂。芳菲渺渺，韶光苒苒，歲月匆匆。⑥

第三折又改原作呂洞賓誣陷郭馬兒的關(guān)目為呂洞賓變成漁翁，渡老柳到對岸，并指引去路。該折以對話為主，劇中漁翁為老柳所指引之“正道”，實際上是指仙人所在的洞天福地，有著明顯的宣教意味?！冻悄狭返诙?、三折的改寫淡化了原作度脫的曲折性，有意突出說教，使戲劇性減弱了。

《常椿壽》雜劇對原作關(guān)目的簡化比《城南柳》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祁彪佳對《常椿壽》與《城南柳》做了比較云：“紫陽之度椿，與純陽之度柳相似。惟谷子敬劇，局更變幻，詞則相伯仲耳。”⑦祁氏所言不誤，經(jīng)比勘，《常椿壽》在度脫的過程上，較《城南柳》又做了進(jìn)一步的簡化，戲劇沖突較谷作大大減弱，且主要以宣教為主。如第二折紫陽真人前去度脫已經(jīng)托生的常春郎和盛牡丹夫婦，紫陽真人對二人進(jìn)行一番說教，牡丹早認(rèn)出真人，隨之出家紫陽修道，關(guān)目尚與《城南柳》第二折有相似之處。然第三折卻截然不同，全折以紫陽真人說教春郎為主。敘春郎知道紫陽真人是大羅神仙，于是急忙追趕，拜紫陽真人為師，真人唱【醉太平】【脫布衫】【三轉(zhuǎn)小梁州】等曲對其進(jìn)行一番點化：

【醉太平】囑咐你壽椿的老翁夙契俺仙風(fēng)，（椿）師傅點化徒弟咱。（末）這岸上有人聽得。（做撐開船科）我將這船撐開在當(dāng)溜說心宗子。這部悟真篇是道統(tǒng)如斯鍛煉真鉛汞，如斯?fàn)t鼎勤修用，如斯溫養(yǎng)見吾功，咄，休胡說這一句有神人護(hù)擁。

……

【脫布衫】你看她占天香國色春工，有沉魚落雁芳容，一團(tuán)兒和氣暖風(fēng)，百般嬌錦鴛丹鳳春。

……

【三轉(zhuǎn)小梁州】休戀那斗帳春寒翠被重，撇罷了酒釅花，打疊起陽臺云雨渺無蹤，眼前是蓬萊洞，一霎兒便相逢，能將這青蛇百煉的常明瑩，響錚錚利刃鋼鋒降得魔能揮用，子將那真鉛真汞結(jié)成了一粒兒寶珠紅，金丹熟也，神光迸氣沖宵伏虎降龍火候勻靈胎動，萬萬卷仙經(jīng)佛頌不離了此門中。⑧

由元入明后，統(tǒng)治者對道教題材的戲曲是十分支持的，所謂“其神仙道扮及義夫節(jié)婦孝子順孫勸人為善者，不在禁限”。明初統(tǒng)治者中也多崇尚道教者，如朱元璋曾重用過的道士有劉基、張中、周顛等，還親自撰寫《周顛仙傳》記周顛仙事。明成祖朱棣為了給“靖難之變”找合法依據(jù)，宣揚自己是真武神之化身，在北京營建真武廟，并定為京師九廟之一。藩王中崇尚道教的有朱權(quán)，其號即為涵虛子、仙等，所著《太和正音譜》定樂府體式十五家，其中即有“黃冠體”，內(nèi)容包括“神游廣思，寄情太虛，有餐霞服日之思”。在這種風(fēng)氣的影響下，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明代的神仙道化劇多集中在明初。周育德指出，明初神仙道化劇的成風(fēng)，與當(dāng)時文化專制的高壓政策對戲曲題材的禁錮與限制有關(guān)。⑨武漢大學(xué)沈敏博士對明代的度脫劇進(jìn)行梳理，發(fā)現(xiàn)該類劇作共有二十五部，其中有近一半的劇作是在明朝前期創(chuàng)作的。⑩從元雜劇神仙道化劇的明改本分布看，除了《月桂記》傳奇難以確定其改寫年代外，其余改本均集中在明代前期。

元代社會政治腐敗，階級矛盾尖銳，使元代“神仙道化劇”具有強烈的批判現(xiàn)實的精神。元代“神仙道化劇”中度脫者設(shè)置多個“惡鏡頭”就是最好的說明。劇中被度脫者選擇出家修行的動機是極不單純的，度脫者為了讓被度脫者省悟，設(shè)置了一個又一個“惡鏡頭”，讓他們面對死亡和人生災(zāi)難，此時的被度脫者只能求助于度脫者才能保存性命。如《岳陽樓》中呂洞賓使用法術(shù)誣陷郭馬兒是殺人賊，又將其妻子變無，致使州官斥郭馬兒誣告，要將其問斬，郭馬兒只好向呂洞賓求救。劇中被度脫者選擇出家修行才能延續(xù)性命，實際上反映了塵世中的人對現(xiàn)實苦難的對抗與逃避。明初社會安定，文人有更多的出路，甚至可以通過科舉躋身縉紳之林。不同的社會環(huán)境和遭遇，使元人的“神仙道化劇”在其明改本中呈現(xiàn)出新的面貌。元雜劇“神仙道化劇”的改編者中，朱有是藩王、賈仲明是御用文人、谷子敬曾任職樞密院，他們的處境和地位決定了他們的改寫作品必然與原作有較大的差異。如他們對元雜劇“神仙道化劇”的度脫過程進(jìn)行簡化，同時增加說教的成分。原作中的被度脫者由原來的動機不純被改為一心向道。如《城南柳》中的柳精、桃精和《常椿壽》中的椿樹精，都是主動求呂洞賓與紫陽真人度脫。椿樹精托生為常春郎后，雖剛開始對紫陽真人的說教未能領(lǐng)悟，但后來明白對方是仙人后，急忙追趕前去拜師。經(jīng)此改動后，明改本中的“惡鏡頭”便相應(yīng)減少，度脫過程也必然會平淡很多。再者，原作中度脫者采用“惡鏡頭”度脫的手段漸漸被單純的說教所代替。

{1} [日]青木正兒著：《元人雜劇概說》，隋樹森譯，中國戲劇出版社1957年版，第26-27頁。

{2} 徐子方：《明雜劇史》，中華書局出版社2003年版，第78頁。

{3}{5} 王季烈：《孤本元明雜劇提要》，盤庚出版社1971年版，第51頁，第52頁。

{4}{6} 王季思主編：《全元戲曲》，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9年版，第七卷第98頁，第五卷第304-305頁。

{7} 祁彪佳：《遠(yuǎn)山堂劇品》，見俞為民、孫蓉蓉編：《歷代曲話匯編·明代編第三集》，黃山書社2008年版，第638頁。

{8} （明）朱有：《紫陽仙三度常椿壽》，見古本戲曲叢刊編委會輯《古本戲曲叢刊四集》。

{9} 周育德：《中國戲曲文化》，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95年版，第279頁。

{10} 沈敏：《明代“神仙劇”研究》，《武漢大學(xué)博士學(xué)位論文2005年》，第1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