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文東
詩學(xué)
論嘆息
——以楊鍵“足音”系列畫作為中心
敬文東
本文以楊鍵的“足音”系列畫作為解剖、分析對象,詳細(xì)闡明了中國傳統(tǒng)藝術(shù)精神在怎樣以嘆息的方式對待時間;嘆息是中國古典藝術(shù)精神的核心之一,在被楊鍵進行現(xiàn)代轉(zhuǎn)換后,變作了對付現(xiàn)代社會的垃圾實質(zhì)的重要武器。在中國當(dāng)代藝術(shù)追隨西方藝術(shù)走入絕境之后,楊鍵對傳統(tǒng)的轉(zhuǎn)換為當(dāng)代中國藝術(shù)起到了起死回生的作用。
楊鍵;嘆息;“足音”;系列畫作;垃圾
楊鍵①楊鍵,1967生于安徽馬鞍山,1995年獲首屆劉麗安詩歌獎,2000年獲柔剛詩歌獎、作家雜志獎、長江文藝方文獎,2003年出版詩集《暮晚》,同年被南方都市報評為全國十大好書之一。2006年獲宇龍詩歌獎,2008年詩集《古橋頭》獲第六屆華語傳媒詩人獎,2011年在南京藝事后素舉辦水墨個展,2013年在北京今日美術(shù)館舉辦《道之容顏》水墨個展,2014年在深圳關(guān)山月美術(shù)館舉辦《冷山水》個展。長期深居簡出于安徽馬鞍山,潛心于佛事,問道于西洋繪畫。在跟友人夏可君一次略帶抒情性的藝術(shù)對談中,楊鍵卻舍棄西洋繪畫,專門談到了令他鐘愛的傳統(tǒng)水墨精神:“水墨就是心性的呈現(xiàn)。有什么樣的心性就有什么樣的水墨……水墨是特別適合中國人的,中國的文化向來就是在心性上下功夫,儒家的內(nèi)圣與佛家的見性,說到底就是為了讓心性自然全然流露。生命品性其實是心性的品性。水墨就是這種品性的呈現(xiàn)?!雹跅铈I:《冷山水》,第114頁,武漢:湖北美術(shù)出版社,2014。楊鍵對水墨精神的如此嘉許、如此理解,同中國傳統(tǒng)藝術(shù)向往的境界如出一轍:水墨精神等同于道心;③見敬文東《從心說起》,《天涯》2014年第5期。道心等同于心性上的“靜”,所謂“人生而靜”,④《禮記·樂記》。所謂“靜時是性,動則是情”。⑤《禮記·中庸》孔穎達《正義》引梁賀玚。而心性上的“靜”則意味著綿長、醇厚、從容的內(nèi)陷之力,意味著暗中醞釀、起意的凸起與反彈,也意味著潔凈和純靜。
中國傳統(tǒng)水墨精神愿意“坦開的仁慈”,⑥柏樺:《往事》,第100頁,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愿意公開的秘密無非是:面對處處陷阱的小人社會,水墨精神的如許脾性必將從隱喻的角度,體現(xiàn)為畫者在心性姿勢,或精神身位上的側(cè)身橫站;橫站卻必須以水墨精神的如許脾性為靠山,以致于縱橫捭闔、吞吐八荒。惟其如此,才對得起水墨精神給予它的信任,也才能被水墨精神委以重任。在此基礎(chǔ)上,橫站方有能力成為心性與水墨精神的交匯點,才能讓繪事者與水墨精神渾然一體,或合為一體,達到類似于劍在人在、劍亡人亡的不離不棄之境。面對平庸、不潔的凡間塵世,面對嘈雜、喧嚷的傳統(tǒng)生活之俗,水墨精神的被掌控者早已在心性的層面上,擺出了側(cè)身橫站的姿勢,以便從凡間塵世(或小人社會)全身而退,從肉體到精神,但尤其是精神。隨著水與墨游走并定型于宣紙或其他材質(zhì)(比如關(guān)晶晶喜歡的坦培拉),①見徐冰《齊白石的工匠之思與民間智慧》,《今天》2014年第2期,第58-60頁。繪事者的心性姿勢(即橫站)被轉(zhuǎn)化為水墨定影,被化作清癯、綿遠,且惹人遐想的氤氳之氣,孤高、幽深、澄澈,沒有一絲塵埃與俗氣,只在宣紙(或其他可能的材質(zhì))周邊的荒寒極地處,能隱隱聽聞凡間塵世的雞鳴、狗吠、蛙叫,以及蕭索柴門被叩響時,發(fā)出的清冷、曠遠之聲。
作為“冷山水”、“足音”、“荒寒”等大型水墨系列畫作的繪制人,楊鍵對水墨精神與畫者心性間的水乳關(guān)系既了如指掌,甚至熟悉它的每一條紋理、每一塊肌膚,也洞若觀火、明察秋毫,諳熟其嗜好與脾性。楊鍵由此深知:受水墨精神提調(diào),也受制于水墨精神難以解釋的情懷與性情,側(cè)身橫站能帶出,或已經(jīng)派生出了兩種相互依賴、恰成掎角之勢,有時又相互平行、并且相對獨立的精神氣質(zhì):蔑視與嘆息。不用說,即使從詞源學(xué)的維度考察,②“蔑”自古就有“沒有”、“無”(比如《詩經(jīng)·板》:“喪亂蔑資,莫曾惠我?guī)煛保?、“輕視”(比如《國語·周》中:“而司事莫至,是蔑先王之官也”)等義(見《詞源》,第2709頁,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4)。蔑視也只能是斜視的眼神,輕盈、快疾、冰冷,對被蔑視之物既看見,又故意性地不屑于看見;嘆息則是響動不大的聲音,大多數(shù)時刻生發(fā)于內(nèi)心,在更多的時刻,卻為內(nèi)在之耳所捕獲(此為內(nèi)聽,其構(gòu)詞法模仿了內(nèi)視)。應(yīng)和著光線從其內(nèi)部發(fā)出的指令,也呼應(yīng)于光線為自己認(rèn)領(lǐng)的癖好,斜視的眼神沒有重量;響動不大的聲音也只能像馬克思調(diào)侃過的那樣,頂多震蕩著空氣。但在古典大師們眼里,嘆息和蔑視不僅力量超群,而且意義重大,何況水墨精神就像卡內(nèi)提(Elias Canetti)筆下的“宣告國王女”那樣,其“鄙視的儲備用之不竭”。③卡內(nèi)提:《耳證人》,第1頁,羅丹霞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9。喬治·斯坦納(George steiner)也許從邏輯的層面上暗示過:蔑視和嘆息就像語言一樣,也應(yīng)當(dāng)是特定的世界觀,是“對時間和世界的解讀”,④喬治·斯坦納:《喬治·斯坦納回憶錄》,第111頁,李根芳譯,杭州:浙江大學(xué)出版社,2012。而且還應(yīng)該是視角特殊、目光獨具的“解讀”。在楊鍵迄今為止幾乎所有水墨性質(zhì)的畫作中,這兩種精神氣質(zhì)都現(xiàn)實地存在著:有時是蔑視和嘆息相交織,難解難分,耳鬢廝磨并彼此聲援;有時因主題、對象的變化,更偏重蔑視,更愿意將斜視的眼神寄為腹心(比如“冷山水”系列);有時則因心境、語境上的差異,更寵幸嘆息,寄希望于響動不“大”的聲音,能夠肩負(fù)起更“大”的倫理作用,而不僅僅是獲取差堪匹配的美學(xué)功效(比如“足音”系列)。
作為不乏絕對特性的精神氣質(zhì),嘆息與蔑視既是水墨精神更具體、更精細(xì)入微的展現(xiàn),也是一派看似無形,卻實際存在的氛圍。它是嗅不到、摸不著,但能“看”得見的精神或藝術(shù)的絲絲縷縷,卻無需借助舍斯托夫(Lev Shestov)大力稱頌的二重視力——一種源自神學(xué)的超驗之力,一種來自上帝的絕對之光。⑤見舍斯托夫《在約伯的天平上》,第23-97頁,董友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8。作為寄居于中國傳統(tǒng)水墨精神的土著癥候,蔑視與嘆息來自無神(但并非唯物)的此岸世界,且只能來自此岸世界。雖然它們在“遠心”、“天游”的鼓勵下,有看似不食人間煙火的外貌或表象,卻既無神秘氣息,也無超驗特性,當(dāng)?shù)闷鸢固毓潯け说茫‥sterhazy Péter)的睿智之言:“擁有獨特命運的民族是不承認(rèn)救世主的民族?!雹薨固毓潯け说茫骸逗绽蜖栔畷?,第92頁,余澤民譯,2010。事實上,這個自打出生伊始就多災(zāi)多難,卻屢屢浴火重生的民族,從未“親聆”過神在“山上”給予的“垂訓(xùn)”(Sermon onthe Mount)。①見J.B.伯里(J.B.Bury)《思想自由史》,第107頁,宋桂煌譯,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9。因此,蔑視與嘆息只忠貞于無神論和經(jīng)驗性的此岸、此刻,不離不棄;對超驗或神性的彼岸、彼刻,既無興趣,也缺乏了解,但更主要是缺乏興趣。嘆息和蔑視不過是水墨假手橫站,對經(jīng)驗性情感或情感性經(jīng)驗的氤氳氣化,與作為偉大概念(或觀念)的虛,有異曲同工之妙——想想關(guān)晶晶對虛進行現(xiàn)代轉(zhuǎn)換后形成的現(xiàn)代煙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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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情懷”或“性情”一樣,“天意”神秘難解,但也是一個管用的概念。從很早開始,中國的古賢哲就“天意”性地?zé)嶂杂诿\知識,視必然知識為低等之物,或形下之物(比如他們對名家,尤其是對公孫龍子所持的鄙夷態(tài)度)。②見馮友蘭《中國哲學(xué)簡史》,第97-111頁,涂又光譯,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85。在煙云密布的舊時中國,之所以會有“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③《孟子·滕文公上》。的身位差距,或許就有“勞力者”更需仰賴必然知識的原因在內(nèi)。因此,中國的古賢哲們傾向于相信,對于至高之道,人們必須做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氣”④《孟子·公孫丑上》引告子言?!菫槿寮遥蝗绻麑Φ纼H僅“聽之以耳”以得言,“聽之以心”以得意,不過是“小知”(智)而已,只有“聽之以氣”,方能體會道的無所不在,無所不能⑤《莊子·人間世》?!菫榈兰摇铈I與夏可君那番不無抒情色彩的藝術(shù)對談,似乎已經(jīng)暗示,甚或十分干脆地表明了楊鍵的藝術(shù)信念:氣化而成的氛圍(而不是物象或體態(tài)上的形似),才是楊鍵所理解的水墨精神更樂于經(jīng)營的東西。有如看似神秘復(fù)雜、高不可攀的圣人也不過是朱熹所謂的“一‘團’天理”⑥《朱子語類》卷二九。那般簡單、直白,氤氳氣化也沒多少神秘難解之處,僅僅是一“團”惹人心動的情緒氣流,有如能看見、能感知,卻不可觸摸的暮色。而暮色,猶如一位年輕女詩人以第三人稱訴說自己年幼的孩子:“我看見他,他還在無邊無際的睡眠與風(fēng)里”⑦夏午:《與子書》,未刊稿,上海,2014?!八睂Α拔摇钡拇嬖谝粺o所知,對“我”的到來與“我”對“他”的觀看毫無興趣。
對于列奧納多·達·芬奇(Leonardo da Vinci)的畫學(xué)成就及其出源地,弗洛伊德的斷言也許稱得上恰如其分:“列奧納多對自然的研究可能開始于為他的藝術(shù)服務(wù);為了確保掌握對自然的模仿,并向別人指出這條道路,他直接努力于光的性質(zhì)和法則、色彩、陰影和透視畫法的研究?!雹唷陡ヂ逡恋抡撁牢倪x》,第52頁,張喚民等譯,北京:知識出版社,1987。與達·芬奇的“科學(xué)”做派大為不同,也跟達·芬奇視繪畫為必然知識的產(chǎn)物迥然有別,⑨中國的山水畫強調(diào)光,據(jù)信始于20世紀(jì)的大畫家李可染,這顯然是來自西方繪畫的觀念(見王魯湘《書卷山河》,前揭,第94-95頁)。中國“古人之作畫也,非以按城域,辨方州,標(biāo)城阜,劃浸流。本乎形者融,靈而動者變,心止靈無見,故所托不動,目有所及,故所見不周”。⑩罔村繁:《歷代名畫記譯注》,第329-330頁,愈慰剛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以夏可君之見,中國傳統(tǒng)繪畫向來不以透視為樞紐,也不以“光”為軸心組建的明暗關(guān)系為主導(dǎo),轉(zhuǎn)而以“觸覺以及觸覺化的味覺”為圭臬。??夏可君:《平淡的哲學(xué)》,第53頁,北京:中國社會出版社,2009。?中國古代也有追求形似的工筆畫。詩歌語言具有自指性(language calling attention to itself),即要讓讀者關(guān)注語言自身,不僅僅是關(guān)注詩歌傳達的意思(見周英雄《結(jié)構(gòu)主義與中國文學(xué)》,第124頁,香港:東大圖書公司,1983)。仿照自指性的說法,我們可以說,工筆畫仿佛使用了說明性的文字,是為了把事情說清楚,畫筆不存在自指性。文人水墨畫與它剛好相反。?約翰·伯格:《觀看之道》,第11頁,戴行鉞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5。這等藝術(shù)哲學(xué)上的得道之言意味著:中國傳統(tǒng)繪事活動由此滑向以蔑視為主旨、以嘆息為核心的氛圍論,而不是以光為出發(fā)點的透視論(或聚焦論、焦點論),在邏輯上就是再順暢不過的事情,不存在任何延宕、妥協(xié)之處。??夏可君:《平淡的哲學(xué)》,第53頁,北京:中國社會出版社,2009。?中國古代也有追求形似的工筆畫。詩歌語言具有自指性(language calling attention to itself),即要讓讀者關(guān)注語言自身,不僅僅是關(guān)注詩歌傳達的意思(見周英雄《結(jié)構(gòu)主義與中國文學(xué)》,第124頁,香港:東大圖書公司,1983)。仿照自指性的說法,我們可以說,工筆畫仿佛使用了說明性的文字,是為了把事情說清楚,畫筆不存在自指性。文人水墨畫與它剛好相反。?約翰·伯格:《觀看之道》,第11頁,戴行鉞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5。雖然透視法一如約翰·伯格(John Berger)認(rèn)為的,“以觀看者的目光為中心,統(tǒng)攝萬物……一切都向眼睛聚攏,直到視點在遠處消失”;??夏可君:《平淡的哲學(xué)》,第53頁,北京:中國社會出版社,2009。?中國古代也有追求形似的工筆畫。詩歌語言具有自指性(language calling attention to itself),即要讓讀者關(guān)注語言自身,不僅僅是關(guān)注詩歌傳達的意思(見周英雄《結(jié)構(gòu)主義與中國文學(xué)》,第124頁,香港:東大圖書公司,1983)。仿照自指性的說法,我們可以說,工筆畫仿佛使用了說明性的文字,是為了把事情說清楚,畫筆不存在自指性。文人水墨畫與它剛好相反。?約翰·伯格:《觀看之道》,第11頁,戴行鉞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5。雖然氛圍論需要仰仗更“感性”的“氣化”過程,需要對“目光中心論”持大不以為然或大不敬的態(tài)度,但這等看似針鋒相對的情形,卻不能輕易被認(rèn)作氛圍論更靠近命運知識,透視論更傾心于必然知識——事情遠沒有那么簡單與直白,思慮也不該如此機械、板滯和教條。不用說,氛圍就是心性的水墨化實現(xiàn),就是道心消融于水與墨,猶如鹽之溶于水;就是精神身位或心性姿勢暗中充任水與墨的精、氣、神,恰如筋骨之于血肉。氛圍呈現(xiàn)出來的境界,必定與心性、道心的境界成正比;或在它們兩者之間,至少應(yīng)該具備一種正相關(guān)的關(guān)系——如果正比關(guān)系在精確度上要求過于苛刻的話。楊鍵之所以敢冒險指責(zé)“油畫的玄妙性不夠”,①楊鍵:《冷山水》,前揭,第110、111、113頁。很可能就是基于水墨精神的氛圍論立場,對油畫的透視論律令發(fā)出的質(zhì)疑——油畫的偉大與輝煌,或許當(dāng)真不在“玄妙”,更有可能寄居于別的特征之上。
和更加看重解剖術(shù)、透視術(shù)的西洋繪畫相比,中國繪畫(尤其是文人山水畫)一向視氛圍的完善、再完善、更完善為至高境界。所謂氛圍,就是“觸覺以及觸覺化的味覺”,但尤其是能夠?qū)ⅰ坝|覺以及觸覺化的味覺”展現(xiàn)、鋪陳出來的那種氤氳氣化。和《蒙娜麗莎》遵循或追求的形似原則大異其趣(但這種形似的結(jié)果,又不能被認(rèn)作黃賓虹指斥的“欺世盜名之畫”),②王伯敏編:《黃賓虹畫語錄》,前揭,第1頁。以蔑視和嘆息為主旨的氛圍論既意味著中國古人心目中的繪畫之善(這是中國藝術(shù)思想之根本),也意味著繪畫之真,最終,才格外(而非額外)地意味著繪畫之美。③中國繪畫強調(diào)真、善、美是一體的,尤其以善為最重要。在前孔子時代,“‘美’與‘善’兩字在不少情況下是同義詞,所謂‘美’實際上就是‘善’。”( 李澤厚、劉綱紀(jì):《中國美學(xué)史》第1卷,第78頁,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84)孔子較為嚴(yán)格地區(qū)分了善與美,但在他和原始儒家那里,善不僅大于美,還是美的主要出源地,比如《論語·八佾》有云:“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武》,‘盡美矣,未盡善也?!泵朗巧婆c其表現(xiàn)形式的完滿統(tǒng)一。無論是對于中國的繪制者,還是繪事活動的觀看者,傳統(tǒng)文人水墨畫的真、善與美,都存乎于對氛圍的感覺中,而不存在于聚焦或透視中,甚或光的明暗深淺中。所謂對氛圍的感覺,只能是一種來自于全身心的感覺,跟心尖的震顫與快速收縮尤其相關(guān),不是單純或單一的視覺效應(yīng)——單一或單純的視覺效應(yīng),只能是西洋古典藝術(shù)作品(比如《蒙娜麗莎》)對畫者和觀者提出的要求。棄西畫而從水墨的楊鍵很清楚:對西洋藝術(shù)來說,所謂震撼人心的真,以及建立在真之上的善與美,在更大的程度上,正等同于照相般的寫實。它對光有精細(xì)、獨到的研究,更有高度的依賴,恰如黑格爾所言:惟真為美。也許是有感于此,楊鍵才敢背靠蔑視和嘆息,背靠氛圍論斗膽放言:“西方繪畫是‘五色令人目盲’,中國繪畫‘直指人心’”;甚至不惜發(fā)出“中國隨便一張仕女圖都可以超過”《蒙娜麗莎》的豪言壯語,或夸張言辭。④楊鍵:《冷山水》,前揭,第110、111、113頁。雖然楊鍵曾長期問道于西洋繪畫和透視論,但若許年來,他隱遁于偏僻且適合偏安的安徽馬鞍山,像關(guān)晶晶一樣,也在致力于對中西兩種繪事余產(chǎn)的化合作用,以便孔武有力地表達現(xiàn)代社會(或當(dāng)下中國),為陷入絕境的當(dāng)代中國藝術(shù)——這總學(xué)問或垃圾學(xué)的組成部分——找到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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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中國傳統(tǒng)畫論傾向于“把畫的本質(zhì)歸結(jié)為詩的本質(zhì)”,⑤高爾太:《論美》,前揭,第294頁。楊鍵甚至從八大山人的畫作中,讀出了李后主凄涼、悲愴的詞意,⑥楊鍵:《冷山水》,前揭,第110、111、113頁。但在古舊時期的中國,不同形式的藝術(shù)門類仍然各有所司,也各有側(cè)重。文載道,詩言志,小說、戲曲、民間笑話表達鄉(xiāng)野閭巷中凡俗的人情世態(tài),⑦見敬文東《牲人盈天下》,前揭,第346-409頁。詞被認(rèn)為最能“道賢人君子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⑧張惠言:《詞選序》。劉東對此有過很精辟的觀察:“翻檢一下《全宋詞》,就會發(fā)現(xiàn),原來被宋詩超越了的‘悲哀’,全躲到宋詞里了。這里,簡直是一片愁的海洋……毫無疑問,這里是集成著曹植的‘驚風(fēng)飄白日,光景馳西流,盛年不再來,百年忽我遒’(《箜篌引》),繼承著阮籍的‘清露被皋蘭,凝霜沾野草。朝為美少年,夕暮成丑老(《嘆詠懷》),也繼承著李白的‘黃河走東溟,白日落西海,逝川與流光,飄忽不相待’(《古風(fēng)》)的,是對自己之有限生命只能享有有限快樂的懊喪和惋惜?!保▌|:《思想的浮冰》,前揭,第220頁)繪畫則以蔑視、嘆息等精神樣態(tài)為至高規(guī)格的氛圍追求,以顯示文人士夫的浩淼情懷,孤高不與的精神操守與道德訴求。在中國古代可以想見的一切藝術(shù)形式中,惟有繪畫(尤其是文人水墨畫),敢于一塵不染,至少敢于在表面上遠離一切不潔之物(比如死亡、外部的災(zāi)難,以及內(nèi)部的人性之惡),①也許枯敗的殘荷是難得的例外,但這跟殘荷被寄寓時光流逝的感嘆有關(guān)(見市川桃子《蓮與荷的文化史》,第5-13頁,蔣寅等譯,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專事于描繪“滄霞倒景,餌玉玄都”②《文選》(郭璞:《游仙詩》),李善注。一類高妙、高邁之境。也惟有看似絕塵出世的繪畫,能夠免于逃避現(xiàn)實、躲避責(zé)任和遠離“噬心主題”的指控,免于深陷寂靜主義(quietistism)和軟骨頭藝術(shù)的責(zé)難。但那僅僅是因為繪畫獨占了作為精神和藝術(shù)氛圍的蔑視與嘆息,并且將它們當(dāng)作了自己的注冊商標(biāo),別的藝術(shù)品類不得輕易染指。錢鍾書說:“相當(dāng)于南宗畫風(fēng)的詩不是詩中的高品或正宗,而相當(dāng)于神韻派的詩風(fēng)的畫卻是畫中的高品或正宗。”③見錢鍾書《七綴集·中國詩與中國畫》。詩、畫取徑相似,立意等同,結(jié)局卻如此大異其趣,也許不失為這方面一個上好的例證。
高爾太有言:中國文人山水畫是“對官與祿表示輕蔑和反感、追求自然美、追求孤高澹泊的生活理想和人格理想的藝術(shù)”。④高爾太:《論美》,前揭,第298頁。徐復(fù)觀似乎說得更直白,也更為詳細(xì):“中國的山水畫,則是在長期專制政治的壓迫,及一般士大夫的利欲熏心的現(xiàn)實之下,想超越社會,向自然中去,以獲得精神的自由,保持精神的純潔,恢復(fù)生命的疲困而成立的,這就是反省性的反映?!雹菪鞆?fù)觀:《中國藝術(shù)精神》,前揭,第5頁。依高、徐兩公之睿見,蔑視意味著畫者仰仗作為心性姿勢(或精神身位)的橫站,視外部世界的嘈雜為烏有,視凡間塵世的喧嚷為無物,友山友水,友魚友荷,以孤絕而不容商量的態(tài)度與心性,只在一個輕描淡寫的眼神間,就遺棄了現(xiàn)實世界中一切可以被俗和媚俗來界定的人、事、物,就戰(zhàn)勝(而不是消滅)了被形容術(shù)禮贊過的一切情與事——“的”字投靠的形容詞當(dāng)更不在話下,因為它不過是形容術(shù)的跟屁蟲,但說成奴仆可能更準(zhǔn)確。嵇中散有言:“知名位之傷德,故忽而不營”;“識厚味之害性,故棄而弗顧。”⑥嵇康:《養(yǎng)生論》。馬麟《靜聽松風(fēng)》、馬遠《山徑春行圖》等畫作中的人物衣髯飄飄,面色平和、表情輕松,于無聲處,孤沉獨往于山水松風(fēng)之間,一副自得于“天地之大美”而睥睨世事的模樣,分明是蔑視的絕佳造型,但更是一派清冷、孤遠、人跡罕至的精神氛圍,籠罩在“遠心”之中,寄居于“天游”之下。嵇中散詩曰:“蟬蛻棄穢累,結(jié)友家板桐……長于俗人別,誰能睹其蹤?”倪云林的《虞山林壑》、董其昌的《秋山圖》,恰如中散大夫所言,全無俗人出沒,更無俗事、俗物打擾,像“剩山”系列畫作中的大多數(shù)作品一樣,只有透明的空氣、煙云,還有無聲的山水、泉石,構(gòu)成了看似柔軟的水墨氛圍,以其彈性、內(nèi)陷之力和暗中起意的凸起,嘲笑著競相奔走于仕“途”和世“途”的內(nèi)熱之“徒”——“里急”之人就更不必細(xì)說。
作為“冷山水”系列、“足音”系列……等大型水墨畫作的繪制者,楊鍵深知:雖然都是傳統(tǒng)水墨精神假借橫站制造的好結(jié)局,嘆息在精神氣質(zhì)上,依然不同于(甚至迥異于)蔑視——盡管嘆息與蔑視相互聯(lián)手,近乎完美地成全了水墨精神的倫理意涵,滿足了水墨精神的道德胃口。蔑視憑靠斜視著的冷眼,讓目光越過世事之巔,以至于視世事為無物;嘆息依靠橫站捎帶而來的側(cè)眼余光,既瞥見了殘存于凡間世事中令人不舍、不忍之物(比如流逝著的光陰與生命),也看見了令人不屑、不齒之物(比如生活之俗,尤其是生活之俗中的打眼部分亦即對名利、富貴的追逐)。嘆息傾向于對不舍、不忍之物持沉吟與惋惜的態(tài)度,既悲憫,又隱隱有幾分仁慈;對不屑、不齒之物持一種比同情多一點憤怒、又比憤怒多一點同情的心態(tài),有一種恨鐵不成鋼的小體量惱怒雜于其間,大體上可以稱之為對不屑、不齒之物的輕度焦慮吧。而所謂焦慮,受仁慈、悲憫之托,就是為被焦慮者深感遺憾,和表征唾棄的憤怒與不屑大有差別——如果不是說完全不同的話。但無論蔑視,還是嘆息,它們之所以有這等個性,有這等超凡脫俗的精神造型,都源自“靜”與凹面,源自心性上的內(nèi)陷之力,一句話,源自中國傳統(tǒng)文化賦予水墨精神的基本任務(wù)。就像物質(zhì)世界中沒有永動機存在,精神世界里也不存在沒有能量來源的蔑視與嘆息,畢竟“有如黃河魚,出膏以自煮”①蘇軾:《讀孟郊詩》。的狀態(tài)既難得一見,令人嘆惋,也難以持久。②見敬文東《依靠內(nèi)心生活的人》,《天涯》2004年第2期。作為水墨精神一心追求的藝術(shù)氛圍,蔑視以其孤高不與、徹底否定塵世之俗顯示自己的力量。它志在冰雪、凌空蹈虛,既無焦慮,也無惋惜與沉吟(比如楊鍵的“冷山水”、“荒寒”等系列,比如關(guān)晶晶的“剩山”系列)。嘆息則以其惻隱、悲憫,還有對不屑、不齒之物懷有的些許焦慮之心,顯示自己的力量高出凡間塵世不只一籌,也不只一個檔次,尚不需要拒敵于一個眼神之間的蔑視親臨現(xiàn)場(比如楊鍵的“足音”系列)……
因為對這兩種精神氣質(zhì)都有深入的體察、持久的感悟,楊鍵十分清楚:與干脆利落、性情坦率的蔑視相比,嘆息在看似的柔弱、絮叨與拖沓中,反倒有可能更見力量——一種柔軟、綿長的內(nèi)斂之力。沈周的《策杖圖》中那位緩行于山間的戴笠者,側(cè)身面對悄然消逝的光陰,任其自然而平心靜氣,像生活對自身的暗自期許一般,不露半點聲色。但畫者和觀者對時光消逝的輕微嘆息,卻發(fā)自心間或喉頭,被內(nèi)在之耳小心而盡情地捕獲,也被內(nèi)聽所吸納;嘆息聲掩映其間,并因樹木的枯榮、流水的漸行漸遠得到了不動聲色的映襯。八大山人的《古梅圖》主桿枯朽,空其腹心,且將哭而未泣,有卡在喉頭間的嗚咽,猶如喜龍人(Osvaid Sirén)談?wù)摾畛傻漠嬜鳌蹲x碑窠石圖》中的枯枝:它“像受縛的龍一樣虬曲翻騰,扭曲的枝條如鋒利的巨爪般伸向天空,仿佛在為自己反抗衰老、腐朽和僵滯的斗爭尋求援助”。③巫鴻:《時空中的美術(shù)》,第46頁,梅玫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面對山河失色、江山易主的故國家園,朱耷寄寓于古梅的焦慮撫之可感,但又被控制在極為節(jié)制的范圍內(nèi),既容不得半點夸張,也不允許有絲毫鋪排。蔑視以其決絕的心性,不屑的冷眼,也許會令觀者和畫者暢快淋漓;它在內(nèi)斂之中,在“靜”與“純凈”中,大有快意恩仇或快刀斬亂麻的痛快感(比如“剩山”系列對垃圾的態(tài)度)。嘆息以其溫婉悲憫、沉郁頓挫的藝術(shù)氛圍,則令畫者和觀者也在“靜”與“純凈”中,感慨唏噓、一詠三嘆,既如“繞樹三匝、何枝可依”的烏鵲揮之不去,也如聞《韶》后“三月不知肉味”的孔子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
楊鍵二〇一〇年完成的“足音”系列畫作,以水墨為媒介劑而留存于紙面的,是一對對狀態(tài)各不相同、形狀同中有異的足?。ɑ蜃阚E)。它們像圓睜的眼睛(陳丹青認(rèn)為更像蠶豆④陳丹青:《你的資源就是你自己》,《東吳學(xué)術(shù)》2014年第4期。),既專注、癡情、認(rèn)真,又略微有些哀婉和吃力。有時像是即將滑倒于泥土,仿佛道路缺少足夠強勁的摩擦力以穩(wěn)住腳步;有時像是要黏滯于泥土,仿佛道路綱紀(jì)松弛,以致于泥濘不堪,帶有很強的黏著性,拖累了步伐,也淪陷了步伐。不用說,經(jīng)由中西兩種繪事余產(chǎn)化合而來的這些畫面,已輕度偏離了傳統(tǒng)水墨更樂于倡導(dǎo)的安靜與和睦;跟“剩山”系列畫作中的情形十分類似,凹面和內(nèi)陷之力也顯得不太從容,有些許的吃力感,甚至結(jié)巴感夾雜其間,和煙云在“剩山”系列畫作那里獲得的下墜感性質(zhì)相同。這很可能是因為“足音”系列的繪制者在現(xiàn)代社會遭遇的情形,遠遠超過了古代的大師們在農(nóng)耕中遭遇的情形。后者與不斷輪回更替的災(zāi)難、饑荒、文字獄、權(quán)力開出的籌碼、誘惑良心下墜的道德窘局,還有險惡難測的人心碰頭聚首,一句話,與農(nóng)耕之俗反復(fù)會面,卻無緣得見力道更為強勁的現(xiàn)代社會特有之俗,也沒有機會一睹垃圾之“芳容”,更不用說傾向于和垃圾同在的單子之人——這僅存于拋棄型社會的尤物。他們形單影只,或形影相吊,行走在現(xiàn)代社會的價值荒原上,踉踉蹌蹌著,躑躅徘徊著……
很容易發(fā)現(xiàn),“足音”系列畫作的構(gòu)圖與布局,既深得水墨精神支持的氛圍論之大旨,也深得氛圍論芳心獨賞,但它化合中西兩種繪畫余產(chǎn)獲取的美學(xué)效果,也必須考慮在內(nèi)。寄居于每幅畫面的,通常只有一對足印,像兩個面面相覷的豆莢,又像一只大眼瞪著另一只小眼,孤單、落寞,恰若失群的孤鴻。它們仿佛是要急于逃離某種令人不安的狀態(tài),抑或是迫切著心情,想進入某種讓人心醉的境地,反正都對眼下的境遇抱持不予信任的態(tài)度。每對足印細(xì)看上去,都有些許的哀婉、焦慮和性急,還有從含義深廣的壓抑中,僥幸逃逸出來的嘶喊。它們嗓音沙啞,聲帶微顫,有貼近地表的音量,或來自皮膚的聲響,能被內(nèi)聽或內(nèi)在之耳所把捉,具有列奧·施特勞斯(Leo Strauss)所謂“顯白”(the exoteric teaching)與“隱微”(the esoteric teaching)這兩種深淺有別的精神癥候,①見邁爾(Meier)《古今之爭中的核心問題——施米特的學(xué)說與施特勞斯的論題》,第218頁,林國基等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04。就看立于畫面前的觀者悟性如何,就看他們究竟是“深人”還是“淺人”,因為“深人觀淺法,淺法亦成深”。②智旭:《梵室偶談》。反之亦然:“淺人”觀深法,深法亦成淺,猶如在動物的眼里,人也是動物。
依儒家教義,處于綱常網(wǎng)絡(luò)之中的每個人,雖然都處于關(guān)系之中,都必須以他人為條件,卻都不是自己身體的所有者,只是身體零部件暫時性的托管者。每個人對自己的身體只有使用權(quán),沒有所有權(quán)——所有權(quán)被認(rèn)為歸之于父母。因此,每個人都得為父母負(fù)責(zé),看管自己的身體,保護好這堆人肉,否則,就是不孝。此所謂“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③《孝經(jīng)·開宗明義章》。亦所謂“父母遺體宜寶之,箕裘五福壽為最”。④胡文煥:《類修要訣·孫真人衛(wèi)生歌》。此中情形,也恰如星云大師所言:“人對于自己的生命其實也沒有所有權(quán),只有使用權(quán),使用得越充分越好,生命的價值就越高?!雹萃豸斚妫骸稌砩胶印?,前揭,第400頁。不用說,星云大師是從更高、更邈遠的維度,談?wù)撋眢w的所有權(quán),但思路或運思方式,卻既不外于也不異于儒家。從可以想見的遠古時期開始,作為運動系統(tǒng)的終端之物,作為人身上最靠近大地與塵埃的部位,足與趾就這樣囚禁于鞋,被鞋——這腳的相契之物——所保護,體現(xiàn)了綱常網(wǎng)絡(luò)之中的人對待器官(即暫時的托管物)的正確態(tài)度。赤腳行走被認(rèn)作對雙足的虐待,有史以來,它僅僅被革命話語所贊美。有那么一陣子,革命話語贊同赤腳的貧民(而不是平民)精神,稱頌依附于衣、褲、鞋、帽、襪之上的補丁所煥發(fā)的道德光輝。⑥見敬文東《姐姐們都老了》,《書屋》2008年第12期。裸足的托缽苦行僧則被中國文化全方位排斥。因為裸足、苦行,都是對父母之產(chǎn)權(quán)的冒犯,至少是不珍惜,距離不孝恰在咫尺之遙。因此,最終是鞋代替雙足在泥土上留下了痕跡,是為足印(footprint);也是鞋代替雙足在光陰身上留下了看不見的印痕,是為足跡(trace)。在此,“足音”系列畫作首先暗示的是:足印為實,足跡為虛;足印為本體,足跡為喻體。在“足音”系列畫作中,足印以氤氳氣化的氛圍為形式(而非體態(tài)上的形似),被楊鍵以水墨為媒介劑固著于宣紙;足跡卻只能浮現(xiàn)于面對足印的觀者之腦海。那是觀者對足印的全身心感覺造成的效果,也是身與心被畫面(即“足印”)同時震蕩所致——在一個難以計算的激靈間,或在一個無法估算或算計的心尖收縮中,觀者將兼具氛圍性與視覺性的足印,疾速轉(zhuǎn)化為腦海中非視覺性的足跡,隱喻性的足跡,虛化的足跡。而時光,或時光的某個虛薄性的切片,則被完好地寄寓其間。傳統(tǒng)水墨精神的修習(xí)者和欣賞者被告知:通過來自于全身心的感覺(而非單一性的視覺),氛圍終歸會化作并非虛幻的實有,宛若某個一閃而過的印象,雖然浮光掠影,卻實實在在,仰仗著影子的重量和權(quán)威。氛圍性的足印到底是在等待輕微的感慨,還是在悄悄醞釀感慨?楊鍵很清楚,無論等待還是醞釀,它都不可能蔑視光陰,只因為蔑視光陰者,必將被光陰所戰(zhàn)勝。
能指性的足印經(jīng)過全身心投入其間的感覺轉(zhuǎn)換,終將成為所指性的足跡:它是畫者或觀者腦海中的一道閃電,既疾速、明亮,又細(xì)微而氤氳。在此,雅克·德里達(J.Derrida)難得一見的質(zhì)樸觀察值得一提(他的觀察一般都深奧繁復(fù)):“肉體是時間化的運動?!雹僖娤目删渡眢w:從感發(fā)性、生命技術(shù)到元素性》,第25頁,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3。對于這個可以被直觀的精彩洞見,“足音”系列畫作表達得既清楚、干脆,又率直而堅定,在抽象中,偶爾還會顯現(xiàn)出貌似“形似”的那一面。足印是鞋子在邁動中或邁動后,饋贈或奉獻給地表的輕微擦痕,稍縱即逝、間不容發(fā),有如昌耀的詠誦:“所有道路都被一宿風(fēng)聲灑掃/天下好像不曾走動過腳踵?!雹诓骸稑O地居民》,《昌耀詩文總集》,第483頁,西寧:青海人民出版社,2000。足跡則僅僅是光陰打劫鞋子,但更有可能是鞋子挽留光陰造就的結(jié)果:它對光陰有輕輕地拉拽,羞澀中有些許大膽,大膽中有些許羞澀,但也僅僅是希望光陰能將步伐的行進速度損毀一點點。這令人難以忘懷的氛圍,存在于水墨營構(gòu)的氤氳氣化之中;它以輕微的焦慮,存在于“足音”系列的每一雙足印,宛若坐落于二郎神楊戩眉宇間的第三只眼,看得見無形的事物,尤其是事物的眼淚,還有事物頭部散發(fā)的炊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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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梵高(Vincent van Gogh)繪制于畫布的鞋子不同,也和海德格爾視域中與天、地、人、神緊密相關(guān)的梵高之鞋大不一樣,楊鍵的水墨足?。ㄋ乃感问绞亲阚E)與天、地、人有染,與光陰有染,與現(xiàn)代社會獨有的垃圾以及單子之人有染,卻與神或一切超驗之物無關(guān),畢竟水墨所依附、所投靠的“中國文化的主流,是人間的性格,是現(xiàn)世的性格”。③徐復(fù)觀:《中國藝術(shù)精神》,前揭,第1頁。儒家一向主“敬”,宋以后的儒門據(jù)信尤其強調(diào)“敬”。雖然有證據(jù)表明,“敬”在遠古時期,確實跟祭祀耳鬢廝磨,和巫術(shù)禮儀兩相廝守、相敬如賓,卻仍然不同于宗教性的虔誠或虔敬,④見李澤厚《己卯五說》,第53-54頁,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1999。因為即使是“在敬之中,我們的主體并沒有投注到上帝那里去,我們所作的不是自我否定,而是自我肯定(Self-affirmation)。仿佛在敬的過程中,天命、天道愈往下貫,我們的主體愈得肯定”。⑤牟宗三:《中國哲學(xué)的特征》,第20頁,臺北:臺灣學(xué)生書局,1984?!熬础敝会槍唧w的人,比如父母;⑥比如《論語·為政》有言:“今之孝者,是謂能養(yǎng)。至于犬馬,皆能有養(yǎng)。不敬,何以別乎?”而堅守此岸世界的中國古人,更樂于秉持“人能弘道”⑦《論語·衛(wèi)靈公》。的修身立場,堅信“道不遠人”,⑧《禮記·中庸》。甚至“道在屎溺間”,⑨《莊子·知北游》。與西方信眾膜拜的上帝弘人之觀念(亦即救贖),剛好方向相反。對于傳統(tǒng)水墨精神,李澤厚特別注意到它的在世性格:“創(chuàng)作和欣賞山水畫的,主要并不是出家的和尚或道士,而仍然是士大夫知識階層……這些知識分子面對山水畫,體會和感嘆著自然的永恒、人生之若旅、天地之無垠、世事之無謂,而在重山疊水之間,遼曠平遠之地,卻也總有草堂半角,溪渡一張,使這審美領(lǐng)會仍然與人世相關(guān)。世事、家園、人生、天地在這里奇妙地組成對本體的詩意接近?!雹饫顫珊瘢骸度A夏美學(xué)》,前揭,第197頁。因此,以橫站為心性姿勢的水墨精神在其極致處,甚至傾向于祛除通常意義上的人性,獨留輕盈向上的靈性(靈性是人性的升級版或人性的精華部分,也是對人性持不信任態(tài)度后的產(chǎn)物),怎么可能給彼岸之神留下空間呢,也不可能為彼岸本身獨辟容身之地。鑒于現(xiàn)代社會的緊迫性,以及它極端嚴(yán)格的“去魅”癖好,再加上單子之人孤苦、孤絕的處境,“足音”系列畫作必然首先意味著無神論的時間、世俗性的時間,而非救贖性的時間——“足音”系列中的時間與彌賽亞無關(guān)。足跡(而非能指性的足?。怅幍钠砬蟆褡瑁踔凛p輕地拉拽,只在世俗的層面上進行;足?。ǘ撬感缘淖阚E)固執(zhí)而無所駐心地將自己“印”在泥土表面,也只可能發(fā)生在凡間塵世之中。和梵高留于畫布的鞋子不同,楊鍵留于宣紙的足印只是器物的反光,不是器物的本相,甚至不是器物的留影或水墨定影,僅僅是器物呈氛圍狀態(tài)的印痕或蹤跡——所指狀態(tài)的足跡只有依靠觀者對氛圍的全身心感受,才能浮現(xiàn)于腦海,印現(xiàn)于心田。
梵高的鞋子首先不是作為氛圍,而是作為近乎于寫實的靜物,出現(xiàn)在厚實,甚或不乏“粗野”特性的畫布上,大體遵循的是光的明暗原則和透視原理。它不僅是靜態(tài)的顯現(xiàn),而且比通常的靜態(tài)還要多出一些靜,以至于或淪落或升華為“靜極”的境地:它是被靜態(tài)展覽的某種人生狀態(tài),類似于被囚禁在櫥窗中的文物。在此,“靜極”一詞模仿了“北極”或“南極”的構(gòu)詞法,亦即靜的極點,或極限點。由此,整個畫面陷入了一種類似于宗教性的冥思,并在冥思中,將自身向世界敞開,但更應(yīng)該說成讓自己與世界彼此間相互涌現(xiàn),相互交融。否則,海德格爾就不會認(rèn)為梵高繪制的那雙鞋當(dāng)真能跟天、地、人、神扯上關(guān)系,或認(rèn)為梵高的鞋子能“把大地本身挪入一個世界的敞開領(lǐng)域中,并使之保持于其中”,就更不用說能“讓大地成為大地”(Das Werk lasst die Erde eine Erde sein)。①海德格爾:《林中路》,前揭,第30頁。楊鍵化合中西兩種繪畫余產(chǎn)繪制的足印(而且,首先是能指性的足印),從表面上看,似乎也是靜態(tài)的呈現(xiàn),但細(xì)察之下,尤其是在觀者全身心的感受中,正好是對靜態(tài)所做的減法。它像奧卡姆的剃須刀(Occam’s Razor),在一步步削減靜,直到將靜削減到極限(而不是“靜極”),直到無限接近于動——是將從畫面上動起來的那種“動”,不是被觀者的心“眼”有意闡釋出來的“動”。被闡釋豢養(yǎng)或?qū)櫺业摹皠印?,只是“動”的固定狀態(tài),或僅僅是被固定在某個瞬間的“動”——那終歸是一種靜態(tài)的“動”、冒牌的“動”,或近乎于山寨版本的不實之“動”。將從畫面上動起來的“動”則是“動”的醞釀狀態(tài),是從靜中出走,而且正好走到動與靜的臨界點上的“動”,也是蠢蠢欲“動”所表征的那種“動”,但依然不能算作“動”的亡靈狀態(tài),或休眠狀態(tài)。它是“動”的日出,不是黃昏。“動”的日出更靠近攝氏零度以上,但又高不過攝氏零度以上多少體溫的嘆息,而不是冷眼蔑視——蔑視更傾向于同冰雪相廝守,相偎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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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楊鍵基于氛圍論立場對透視論律令發(fā)出的質(zhì)疑恰相反對,僑居巴黎的華人藝術(shù)家熊秉明對他鐘愛的水墨,有過輕微的指責(zé),有過美中不足般的遺憾:“一個中國傳統(tǒng)畫家,隱跡于巖岫之間的,見到了倫勃朗的《屠后的?!罚绻材苡兴袆?,發(fā)生憬悟,他一定會有雙重的驚異:一是西方畫家能通過‘得其形’而達到‘得其神’;二是西方畫家能在泥濘血污中看出畫意來。”②熊秉明:《熊秉明美術(shù)隨筆》,前揭,第89頁。熊秉明實在沒有必要替水墨感到遺憾,因為至今難解其情懷的水墨,自有運行和展現(xiàn)自身的邏輯,哪怕它在不少時刻確實擁有排異性能(但哪件事物又沒有排異性能呢?)。即使沒有透視術(shù)或解剖術(shù)撐腰,沒有純形式化的必然知識從旁壓陣,③被通俗總結(jié)出來的勾3、股4、玄5,亦即所謂的勾股定理不是純形式化的;X2+y2=Z2(X、y、Z分別代表勾、股、玄),亦即畢達哥拉斯定理才是真正的純形式化。而這,剛好是中國古典思維所缺乏的。中國傳統(tǒng)繪畫并非沒有寫實能力,并非沒有表現(xiàn)污穢事物或惡毒場景的熱情。栩栩如生的春宮圖,酣暢淋漓的秘戲場面,因極度快感而扭曲的面部,閻羅殿上被鋸成兩截的人體……逼真、生動、淫蕩,構(gòu)圖精準(zhǔn)而不失故意性的夸張,更不用說在故意性的夸張中,還不乏引人入勝的邪惡氣息④見高羅佩(R.H.van Gulik)《秘戲圖考》,楊權(quán)譯,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05?!@也許能夠道說或坐實不少問題,起碼可以讓熊秉明的遺憾變得不那么強烈。但中國傳統(tǒng)水墨精神確實更愿意相信橫站帶出來的蔑視和嘆息,相信嘆息和蔑視比直接從“泥濘血污”中看出“畫意”更有力量,也比通過“得其形”而“得其神”更直接、更有效,并且更有可能拒癌細(xì)胞于畫面之外——越過事物粗糙的表面,直接觸及隱匿于事物內(nèi)部的精華,往往更能獲取直指人心的功效。蔑視不是物質(zhì)層面(比如兵器),而是精神層面的勝利,嘆息也是。仿佛來自天啟或天意,中國水墨精神似乎從誕生伊始,就開了“天眼”、打通了“小周天”:它相信精神大于物質(zhì)。“雖千萬人,吾往矣”所指稱的,不是肉體上能敵過千萬人,而是精神上的強大又何止千萬人相集結(jié)。寄居于水墨精神的蔑視尤其具有這種力量,以致于歷代的水墨大師們紛紛相中了它。物質(zhì)大于精神,或者精神受制于、被奴役于物質(zhì),是唯物主義的勢利性主張。不用說,唯物主義是一種既典型,又徹底的欲望哲學(xué),①見敬文東《寫在學(xué)術(shù)邊上》,第294-300頁,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它對現(xiàn)代社會的特有之俗,對欲望在自我繁殖中生產(chǎn)匱乏特性,對多余物觀念的出現(xiàn)……支持得格外賣勁,吶喊得唾沫橫飛,最終,為拋棄型社會的出現(xiàn)和壯大,立下了汗馬之功。蔑視與嘆息構(gòu)成的藝術(shù)氛圍遠在“吾往矣”之上:它是對“吾往矣”的超越;它越過物質(zhì)之維,否棄了“其形”,否棄了“血污”中顯現(xiàn)的“畫意”,在西洋繪畫崇奉的思路之外,找到了與自身的情懷,與自身的心性姿勢或精神身位(即橫站)相融貫的另一條道路。
W.本雅明說得好:“社會環(huán)境(milieu)與風(fēng)景只向某些攝影家顯露,因為只有他們才曉得如何捕捉社會環(huán)境和風(fēng)景在人臉上的無名流露?!雹诒狙琶鳎骸队蜢`光消逝的年代》,前揭,第39頁。與此性質(zhì)相近,又略有差異,中國古代的大師們之所以不大可能直接畫足印,更不用說像楊鍵那樣突出、夸張足印,首先是因為足印向任何一位古代畫家“顯露”的特征,它在不同畫師那里的“無名流露”,差不多是一樣的。瘸腿者、跛足者——但不包括令人沮喪的蹩腳者——的足印一只深一只淺,拖泥帶水,看上去頗具個性,好像有點特別,細(xì)細(xì)想來,并無新奇之處,頂多值得同情,頂多有幾分喜劇色彩。“山林歟!皋壤歟!使我欣欣而樂歟!”③《莊子·知北游》。雖然清人趙翼有“地經(jīng)三閭草亦香”的夸張性名句,但古人行走于山林、皋壤留下的足印,包括以香草、美人自喻者制造的同種痕跡,既談不上“血污”或其他性質(zhì)的不潔,也說不上帶有麝香味的尊貴與莊嚴(yán)。在沒有垃圾存在的帝制中國,在人人尚處于關(guān)系之中的農(nóng)耕時代,足印僅僅是自然之物,或僅僅是“自然”之物“自然”而然留下的痕跡,有如空氣和水,有如蛇或蠶在發(fā)育、成長過程中褪下的皮,正常情況下,不會有人注意它。這跟水墨精神的蔑視、嘆息本能沒有關(guān)系,跟內(nèi)陷之力和暗中醞釀的凸起扯不上瓜葛。正常之物只有在遭遇不正常的時刻,才會被注意,心臟只有出問題時,才會成為聚焦的對象——這條定律,對野生于道路或山岳的足印照樣管用?!白阋簟毕盗挟嬜髡菍@一規(guī)律的正面使用。
在馬麟(《靜聽松風(fēng)圖》)、文徵明(《寒林鐘馗》)、盛懋(《秋林高士圖》)、趙孟頫(比如《自寫小像》)……等古典名家筆下,足印是隱匿的,或者是傾向于隱匿的,沒有任何打開感,也不存在打開自己的念頭與愿望。足印消失于畫面人物的走動之中,或被時光在時光自身傾向于流逝的某個瞬間所蒸發(fā)。足印的隱匿特性(即不在場的在場性),受妙到毫巔的中庸主義之教,正得之于它介乎高潔與不潔之間這個簡單、明快的事實:不高潔,所以不值得頌揚,更不值得動用內(nèi)陷之力與凹面;又并非不潔,所以不值得施以蔑視或嘆息,因為那實在太夸張、太浪費,類似于對橫站的拋棄與出賣,更是對嘆息和蔑視的大材小用。足印以其隱匿特性為方式寄居于畫面意味著:在尚未進入全球化的舊時中國,意欲高潔之人的行走是健康的,傾向于脫俗之人的步伐是飽滿的,沒被打擾或破壞,也不會有任何俗物、俗務(wù)能夠打擾或破壞。足印被專門突出,像特寫鏡頭一般被摘取,則是一個典型的現(xiàn)代性事件,有一種于平靜之中讓人瞠目結(jié)舌的力量或功效,像一只悠閑踱步于院落的小母雞,突然被一雙大手雙管齊下,卡住了脖子。所謂現(xiàn)代性,就是在一個猝不及防的突然間,出現(xiàn)了前所未有并且喜新厭舊的人或東西。他們撞中了光陰的腰身,傷到了光陰的肺腑,讓它成為不明不白、不三不四的光陰,成為耷拉著腦袋的光陰,直到成為光陰中的犬儒主義者,要么憤世嫉俗,要么玩世不恭。④見邵燕君《中國當(dāng)代青春文化中的犬儒主義》,《天涯》201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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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鍵的藝術(shù)心計掩藏得并不算深:“足音”系列畫作中的足印是純粹個人性的;每幅畫面上的足印只有一對,似乎在有意呼應(yīng)單子之人在現(xiàn)代社會上的真實境遇。畫面上能指性的足印時而一前一后,時而相互平行、彼此對望,頗有“行行重行行”的韻味;時而擺出八字步的陣勢,似乎在顯示行走的艱難,思緒上的彷徨、徘徊與凝滯……總之,都與單子之人或mass的基本內(nèi)涵相對仗。德勒茲或許從索緒爾的結(jié)構(gòu)主義語言學(xué)中獲取了某種啟示,他為呈系列性的現(xiàn)代繪畫給予了準(zhǔn)確的界定:“系列是共時性的。”①德勒茲:《感覺的邏輯》,前揭,第45頁?!白阋簟毕盗挟嬜饕云鋭?chuàng)作上的實際行動,大體同意或坐實了德勒茲給出的界定:寄居于每幅畫面的足印,看上去只“共時性”地屬于某個具體的單子之人;但考慮到單子之人的mass特性,或單子之人總不免要淪陷于mass之彀,足印又幾乎同時屬于所有的現(xiàn)代人。這既合于“共時性”的本義,又像面具或臉譜,幾乎人人都能佩戴;既大于得“形”、得“神”,又秉承傳統(tǒng)水墨精神,或部分性地效忠于水墨精神,從而遠離了“泥濘血污”,還奇跡般地拒絕了符號化。很不幸,以齊澤克之見,所謂“符號化”,“就是‘符號性謀殺’(Symbolic murder)”。②斯拉沃熱·齊澤克:《斜目而視》,前揭,第39頁?!八烙凇狈柣馕吨弧爸\殺”于毫無個性的千人一面,但更意味著消失于mass,或自動加入“無面目”的群眾之列。
足印的隱匿性表明的是:它主動走向山水,走向鑲嵌在山水周邊的煙云,不存在任何凝滯感和酸澀感;它與山水、古典煙云相互交融,未曾有過須臾分離;它閑適、從容,更傾向于和光陰——尤其是光陰的自然特性——打成一片,不被光陰算計,也不曾有意挽留光陰。時間內(nèi)在于足印,猶如鹽之溶于水,算計和挽留都是多余的,一切情勢都自然而然,不被打攪,不被糾纏。足?。〞簳r不忙說足跡)被單獨摘取、被單獨突出表明的是:在現(xiàn)代社會(比如當(dāng)下中國),單子之人(即個人)連意欲高潔的念頭都難以“成”活與“存”活;他與他寄居其間的環(huán)境是分離的,是相互排斥的,不說以對方為寇仇,起碼是彼此不相待見,彼此視對方為自己腸胃中的蒼蠅,正處于將被消化而來不及消化的當(dāng)口。甚至在個人內(nèi)部(尤其是在個人內(nèi)部),也存在著類似于左手反對右手的情形??柧S諾真有先見之明:他早在《被分成兩半的子爵》中,已經(jīng)對此有過生動、辛辣、幽默的陳述。但歌德是不是更早呢?梅菲斯特和浮士德可不可以分別充任那位子爵的左右兩半?
齊澤克以反諷的語氣,調(diào)侃過現(xiàn)代社會中單子式的個人:“愿你生活在趣味橫生的時代!”(May you live in interesting times!)③斯拉沃熱·齊澤克:《迎接動蕩的時代》,《國外理論動態(tài)》2012年第3期。在齊澤克的老家斯洛文尼亞,“趣味橫生的時代”只有在反諷的意義上才能成立。它真實、準(zhǔn)確的意思,據(jù)齊澤克透露,剛好是糟糕透頂?shù)哪暝隆铈I化合中西兩種繪畫余產(chǎn)而被刻意摘取出來的足印意味著:在“趣味橫生的時代”,在交通工具便捷、發(fā)達的現(xiàn)代社會,行走反倒更艱難,“動”起來更費力。似乎所有的“動”,看上去都是同一種模樣,同一種造型,甚至擁有同一種發(fā)式,連“艱難”本身都未曾易容、變形,保持著不變的腰身與曲線。楊鍵對現(xiàn)代社會的主要特性多有思慮、多有體察,他想必很清楚:他炮制的足印還意味著行走是被迫的,就像某個演員被迫認(rèn)領(lǐng)了某個不喜歡的角色,領(lǐng)取了原本不屬于他,但最終僅屬于他的道具。在此,“被迫”儼然是“正確”或“合理”的同義詞,從相貌到血液,都未曾真的得到過改變和位移——這既是“趣味橫生的時代”的魅力之所在,也是它的滑稽性之所在。
足印的非隱匿特性,亦即足印受到如此空前的器重,顯然是不祥的:它代替鞋子及其主人漂泊于垃圾遍地、污染橫行的現(xiàn)代社會。而鞋子的主人,或被鞋子保護之人,卻沒能如雅克·阿達利(Jacques Attali)確信地那樣,“漂泊者在穿越迷宮般的沙漠時,發(fā)現(xiàn)他到哪里上帝就在哪里”。④雅克·阿達利:《智慧之路——論迷宮》,第41頁,邱海嬰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9。更沒能為價值荒蕪的當(dāng)下中國,發(fā)現(xiàn)某種具有“增”魅或精神安慰功能的一神論——那種稀奇古怪的東西原本就不屬于遠古華夏,又何況什么也不信的當(dāng)下中國呢。梵高的鞋子也許在道說人和大地之間的親密關(guān)系,盡管這種關(guān)系在海德格爾看來,不乏悲壯感或悲劇性;楊鍵炮制的足印則在較為濃郁的抒情氛圍中,通過能指(足?。┫蛩福ㄗ阚E)的感覺轉(zhuǎn)換,道說個人與現(xiàn)代社會之間的尷尬關(guān)系:個人不僅“被拋入”冰冷的世界,還被迫卷入垃圾遍地、單子之人飽受孤獨浸潤的現(xiàn)代社會?!氨粧伻搿笔潜黄龋氨黄染砣搿碑?dāng)然是雙倍的被迫,是加了著重號的被迫,值得大寫或動用黑體字——這喪禮上的字型和字號;“冰冷”是寒冷,“遍地垃圾”當(dāng)然是雙倍的寒冷,盡管看上去它是由更喧嚷、更嘈雜的欲望之聲捎帶出來的。在現(xiàn)代社會,因為資本邏輯與“競于力”的振幅更高,所以,欲望之聲才會是熱到極致的冷,是熱自身的冷。在當(dāng)下中國,冷是熱的心臟,冷在驅(qū)動熱自身的血液,或冷至少居住在熱的心臟處,是熱之心臟客棧的永久住戶,卻又算不得鳩占鵲巢——別扯,人家才是真正的主人呢。
楊鍵說,作為垃圾的前奏,作為垃圾最主要的幕后推手和前臺總指揮,“百年現(xiàn)代化運動就是在各個領(lǐng)域的反自然,反詩情,反畫意”,而他畫畫,“白色為哀悼,黑色為哀悼,為山水招魂的時代到了”。①作為招魂的階段性成果,作為招魂之作,“足音”系列畫作誕生于當(dāng)下中國,應(yīng)當(dāng)被視作一個意味深長的藝術(shù)事件。
(未完待續(xù))
①楊鍵:《冷山水》,前揭,第109-110頁。
敬文東,中央民族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