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國嬌,陳昌來
(1.上海師范大學 對外漢語學院,上海 200234,2.上海金融學院 國際交流學院,上海 201209)
本文所要研究的“一+ M借+ VP”構式主要是指借用動量詞(簡稱為M借)位于動詞短語(簡稱為VP)前所形成的一類狀中型結構表達,如例(1)、(2)劃線部分所示:①
(1)“半邊毛”更火了,一腳踢在周正屁股上。
(2)他從前愛打獵,在玉門時曾一槍打死過兩只狼。
該構式主要由狀語“一+M借”和中心語“VP”兩個構件組成,其中的“一”為構式中的常見數(shù)詞,“M借”通常為借用人體器官或工具器械名詞而來的動量詞,如例(1)中的“腳”、例(2)中的“槍”等,“VP”一般為動補短語(包含動賓短語)。
“一+ M借+ VP”構式的句式語義近年來引起了不少研究者的關注(李曉蓉,1995;李宇明,1998;邵丹,2009;周娟,2013等)。[1~4]但目前的研究主要存在兩方面的問題:第一是,對構式義的分析過于分散、層次不清。學界對于該構式的句式語義存在不同看法,“快捷說”、“反差說”、“主觀量說”、“超預期說”等意見不一,但沒有區(qū)分語義層面和語用層面的用法。我們認為“主觀量”、“超預期”等包含了說話人的態(tài)度,不宜放到語義層面,應屬于語用層面,把兩者混在一起不利于厘清“一+M借+VP”句式語義的真面目。因此,在我們的研究中,首先將語義和語用分層討論,做法是將“快捷說”、“反差說”看作該句式的語義層面,而將“主觀量”、“超預期”等放在語用層面來討論。第二,目前對該構式意義的研究往往采取傳統(tǒng)語法“自下而上”進行分解的方法,多停留在對構式成分和語義特征的描寫分析上,對構式內部的語義差異認識不夠,缺乏宏觀的觀察思考,難免存在以偏概全之嫌。我們認為“一+ M借+ VP”構式內部實際已經(jīng)分化為兩種同形構式,即表“快捷義”的“一+ M借+ VP”和表“反差義”的“一+ M借+ VP”;它們不僅在句法語義上呈現(xiàn)出各自的特征,而且在語法形式上也可以找到相關證明。本文在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礎上,主要從構式語法和認知的視角考察“一+ M借+ VP”構式的語義分化、認知動因及語用功能等相關問題。
通過語料考察分析,我們觀察到狀中型“一+ M借+ VP”的構式內部實際已經(jīng)分化為兩種同形構式,即表“快捷義”的“一+ M借+ VP”構式和表“反差義”的“一+ M借+ VP”構式。這兩個同形構式不僅在語義表達上各有側重,而且在構件的性質特征上也表現(xiàn)出較大差異,例如:
(3)眼看小邵一刀砍過去,敵軍用槍桿遮攔住,砰地一槍打中他的胸膛。
(4)許經(jīng)理更火了,直氣得兩額暴出了青筋,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5)沙老師一拳就砸倒了個牛!
(6)赫哲族漁民一網(wǎng)便捕撈上100多條大馬哈魚。
以上例(3)至(6)雖然形式上都是狀中型“一+M借+ VP”構式,但語義上卻分化成兩組。其中(3)、(4)兩例主要表達了動作主體憑借“M借”所代表的工具或器官快捷地發(fā)出某個動作。如例(3)表達的是動作主體“小邵”憑借工具“刀”快速地發(fā)出“砍”的動作,例(4)所要表達的是動作主體“許經(jīng)理”憑借人體器官“巴掌”快速地發(fā)出“拍”的動作。這兩例的重點都在于突顯動作快捷的動態(tài)過程。因此,我們把它們稱作表“快捷義”的“一+M借+ VP”構式,簡稱為“快捷式”。
再看(5)、(6)兩例,它們的表達重心顯然不在于突顯動作的快捷情態(tài)與動態(tài)過程,而是通過動前“小量”和動后“顯著性結果”的對比與反差,強調小量動作所造成的“大動量或大結果”。如例(5)就是通過動前小量“一拳”與動后大量結果“牛被砸倒了”的對比,來突顯這個小量動作帶來的大動量或大結果;例(6)也是通過動前小量“一網(wǎng)”和動后大量結果“捕撈上100多條大馬哈魚”的對比,來突顯動后的大量結果。這兩例的重點都是通過動詞前后的“小量—大量”序列對比來突顯動后的大量結果,因此,我們把它們稱作表“反差義”的“一+M借+ VP”構式,簡稱為“反差式”。
構式語法認為“構式和構件之間存在互動關系,構式義是在各構件義的基礎上整合而成的,而構式義一旦形成也會對各構件成分形成制約作用”。[5](P98)我們發(fā)現(xiàn),隨著“一+ M借+ VP”構式的語義分化,其組成構件在語義及功能方面也出現(xiàn)了一定分化,而且在構件的性質特征上也表現(xiàn)出較大差異。
1.2.1 “一+ M借”的功能差異
動量短語的主要功能是計量動作行為,但對于“一+ M借+ VP”構式中的“一+M借”,即狀語位置的“一+M借”,是否具有[+計量]的語義功能,學界存有爭議。部分研究者認為該構式中的“一+M借”仍然是表示動作的量,如黃伯榮、廖序東(1991)。[6](P15)而有學者指出,此構式中的“一+M借”已不再計量,而是表示一個事件,即表達動作行為的情狀或方式,如劉街生(2003)將其概括為[+計事]。[7](P51~55)還有學者采取折中方式,認為“一+M借”既可表量也可計事,但對于什么情況下可表量、什么情況下可以計事沒有說明,如殷志平(2000)等。[8](P299~307)學界的不同意見正好反映了一個事實,即隨著構式“一+ M借+ VP”內部語義的分化,其構件“一+M借”的功能也呈現(xiàn)出明顯分化。對于“快捷式”來說,動詞前的“一+M借”重在表達動作行為的快捷情狀或方式,并不具有表量功能,重在[+計事]。對于“反差式”來說,主要是以動前小量反差動后結果的大量,其中的“一+M借”表小量,仍具有[+計量]功能。
我們可以通過替換數(shù)詞的方法來證明它們之間的功能差異。我們發(fā)現(xiàn)“快捷式”中的數(shù)詞一般不可替換為其他數(shù)詞,而“反差式”中的數(shù)詞卻可以替換為“兩、幾”等表小量數(shù)詞。試比較:
(3’)*眼看小邵兩刀砍過去,敵軍用槍桿遮攔住,砰地一槍打中他的胸膛。②(快捷式)
(4’)*許經(jīng)理更火了,直氣得兩額暴出了青筋,幾巴掌拍在桌子上。(快捷式)
(5’)沙老師兩拳就砸倒了個牛!(反差式)
(6’)赫哲族漁民幾網(wǎng)便捕撈上100多條大馬哈魚。(反差式)
當把“快捷式”例(3)、(4)中的數(shù)量詞“一刀”、“一巴掌”替換為例(3’)、(4’)中的小量數(shù)詞“兩刀”、“幾巴掌”后,其語義十分勉強,句法明顯不合格。而把“反差式”例(5)、(6)中的數(shù)量詞“一拳”、“一網(wǎng)”替換為(5’)、(6’)中的小量數(shù)詞“兩拳”、“幾網(wǎng)”后,除了動量的大小發(fā)生了變化以外,句子的基本意義沒有改變,句子仍是可以成立的。
因此,通過前面的替換法可見,“快捷式”中的“一”不能替換成其他數(shù)詞,其中的“一M借”并不具有計量的特征,而是表達動作的快捷情態(tài)和動態(tài)過程,具有顯著的計事的語義特征。而“反差式”中的數(shù)詞可以替換為“兩、幾”等小量數(shù)詞,其中的“一M借”仍具有計量的特征,具有表達少量義的功能。有關“反差式”中的“一M借”構件表小量義的用法,我們還檢索到其他更多的用例,如:
(7)庫喬看起來真大,好像兩口就能把泰德吃了。
(8)例如齊白石畫“蝦”,幾筆就可以把蝦的神韻表達出來。
例(7)、(8)中的構件“一M借”直接為表小量義的“兩口”、“幾筆”,與后面的大量結果形成鮮明對比,此兩例都是典型的表反差義“一+ M借+ VP”構式的用法,即用動前小量來突顯動作所帶來的大動量或大結果。
1.2.2 “VP”的語義差異
“VP”為“一+ M借+ VP”構式的核心構件,兩個分化構式中“VP”的語義差異主要體現(xiàn)在補語P的類型和特征上。
“快捷式”中補語“P”主要由趨向補語和處所補語充當。
趨向補語主要表明快捷動作發(fā)出的方向,如:
(9)胖妞還沒進包房就被一拳打了出來。
(10)抓住頑抗的敵人,他一刀砍下去,眼都不眨。
處所補語主要表明快捷動作到達的終點,如:
(11)你來我往打了十幾個來回,柯鎮(zhèn)華稍一疏忽,被劉凱一斧子劈在肩上。
(12)那賀尚書的輕功身法如鬼魅,出手卻奇重,一掌拍向陸小鳳的肩頭。
很明顯,不管是趨向補語還是處所補語,都體現(xiàn)了較強的位移性特征,表達了快捷動作位移的方向或終點。
“反差式”中的補語“P”主要由結果補語和狀態(tài)補語充當,表達了動作受事由小量動作所引起的結果或狀態(tài)變化,體現(xiàn)了受事的變化性特征。
結果補語主要表達小量動作對受事造成的大量結果,如:
(13)在蝗蝻密度最大的地方,一腳能踩死幾十頭。
(14)據(jù)說他可以一鞭子打碎擺在三塊豆腐上的核桃。
狀態(tài)補語主要表達小量動作對受事造成的狀態(tài)變化,如:
(15)周師叔祖,你若救弟子一命,我便把蜂漿還你,否則我一口吃得干干凈凈。
(16)鳳姐正挑菜回來,看見巡官抓她爹,她上去一刀子把巡官砍了個窟窿。
兩個分化構式中“VP”的語義差異也體現(xiàn)了構式與構件的互動作用。快捷義“一+ M借+ VP”重在表達動作的快捷情態(tài)和動態(tài)過程,因此其構件“VP”的補語類型多為位移性特征強的趨向和處所補語;反差義“一+ M借+ VP”主要表達小動量達到的大結果或狀態(tài)變化,因此其構件“VP”的補語類型相應多為變化性特征強的結果和狀態(tài)補語。
構式語法認為,語言構式在語義上的差別往往可以通過形式上的差別體現(xiàn)出來?!翱旖菔健焙汀胺床钍健边@兩個同形構式的語義分化,不僅體現(xiàn)于其構件的特征功能差異,也可以在形式上得到進一步證明。[4](P114)
首先,當“一+M借+VP”表“快捷義”時,可以在該構式前添加“突然”、“猛地”等表示快捷義的情態(tài)狀語,而表“反差義”的“一+M借+VP”前一般不可添加,如:
(9’)胖妞還沒進包房(突然)就被一拳打了出來。
(12’)那賀尚書的輕功身法如鬼魅,出手卻奇重,(猛地)一掌拍向陸小風的肩頭。
(13’)*在蝗蝻密度最大的地方,(突然)一腳能踩死幾十頭。
(15’)*周師叔祖,你若救弟子一命,我便把蜂漿還你,否則我(猛地)一口吃得干干凈凈。
其次,當“一+M借+VP”表“反差義”時,可以用“只一+ M借,就VP”格式進行替換,而表“快捷義”時一般不可替換,例如:
(13’)在蝗蝻密度最大的地方,(只)一腳,(就)能踩死幾十頭。
(15’)周師叔祖,你若救弟子一命,我便把蜂漿還你,否則我(只)一口,(就)吃得干干凈凈。
(9’)*胖妞還沒進包房就被(只)一拳,(就)被打了出來。
(12’)*那賀尚書的輕功身法如鬼魅,出手卻奇重,(只)一掌,(就)拍向陸小鳳的肩頭。
通過前面的分析,從句法語義特征來看,“一+ M借+ VP”構式語義分化主要表現(xiàn)為其構件的功能特征差異。當“一+ M借+ VP”表快捷義時,其構件“一+ M借”具有計事的語義功能,構件“VP”具有位移性特征,多為表趨向義和處所義的動補短語;而當“一+ M借+ VP”表反差義時,構件“一+ M借”主要表達少量義,構件“VP”具有變化性特征,多為表結果義和狀態(tài)義的動補短語。其實從深層認知角度來看,“一+ M借+ VP”不同構式義的分化體現(xiàn)了認知主體對意象圖式不同成分或關系的突顯,正如李文浩(2011)所指出的:“突顯的動態(tài)性是構式分化的動因之一,在某個認知框架中,突顯目標并非一成不變地指向某個目標或關系,突顯的動態(tài)性廣泛體現(xiàn)于語法概念和語法結構之中。”[5](P104)
意象圖式是認知語義學中最重要的概念之一。溫格爾與施密德(Ungerer & Schmid,1996)認為,“意象圖式是來源于我們在日常生活中與世界的互動經(jīng)驗的簡單而基本的認知結構”。[9](P167)“一+ M借+ VP”構式也是人類經(jīng)驗現(xiàn)實的反映,經(jīng)周娟(2013)考察,該構式意象圖式的形成主要來源于人們對物質世界中“力量—動態(tài)(force-dynamic)”的體驗和把握,與蘭蓋克(Langacker,1990)所構建的“臺球圖式(billiard-ball model)”密切相關。[4](P115)所謂“臺球圖式”(見圖1),表示的主要是這樣一個物體接觸和能量傳遞過程:實體A代表充滿能量的能量源,在空間運動過程中,實體A撞擊另一個實體B,并將部分能量傳遞至實體B;接著,實體B再撞擊另一個實體C并將能量傳遞給C;這樣,A、B、C就形成了一個能量流和動作鏈(action chain)。在這一動作鏈中,A代表鏈頭,B代表中介,C是鏈尾;源自鏈頭A的能量經(jīng)過中介B的傳遞,會使鏈尾C發(fā)生某種反應或變化。③
圖1 臺球圖式
構式“一+ M借+ VP”的認知圖式可看作圖1“臺球圖式”的一個變體,并呈現(xiàn)一定的個性和特色(見圖2)。首先,體現(xiàn)為鏈頭與中介的“無縫鏈接”狀態(tài)。該構式意象圖式中的鏈頭和中介分別是動作者(施事)和其所使用的工具,一般來說,由于兩者在能量傳遞前就已形成物理接觸,這樣,在空間距離上就會呈現(xiàn)“無縫鏈接”狀態(tài);④其次,表現(xiàn)為整個能量傳遞過程的“短時”性特征。無論是從鏈頭(施事)到中介(工具),還是從中介到鏈尾(受事),整個能量的傳遞過程都很短暫。這樣,“一+ M借+ VP”的意象圖式可表示為圖2:
圖2 “一+ M借+ VP”的意象圖式
認知語言學強調“突顯”,認為“認知過程中認知主體對某一客體或客體某一部分會給予特別的關注與強調,相應的意象圖式當中的組成成分或其關系在不同語境中的地位會隨語境的不同而得以不同的突顯,或為‘圖形’,或為‘背景’,而且,語言結構中信息的選擇與安排是由信息的突顯程度決定的”。[9](P163~191)經(jīng)過考察發(fā)現(xiàn),“一+ M借+ VP”構式義的分化正是由于認知主體對意象圖式不同成分或關系的選擇性突顯所致。周娟(2013)指出,作為“力量—動態(tài)”的表現(xiàn)模式,“臺球圖式”實際上包含兩個內部層次:一是從“施事”到“工具”再到“受事”的物理接觸和動程變化;二是從施事傳遞過來的能量對受事造成一定的影響和變化。這樣,表現(xiàn)在語言上,也就有突顯動程和突顯因果這兩類不同的表達方式。[4](P115)
當表達者把關注的焦點放在能量傳遞的“短時”動程時,于是在組織語言表達時就會選擇“快捷式”來表現(xiàn)動作行為的快捷性。當然,具體選用哪種句法實現(xiàn)形式,跟選擇哪些角色進入注意力視窗(window of attention)有密切關系。[10](P258~309)⑤例如,把動作方向納入注意力視窗,就可選擇帶趨向補語的快捷式;把動作終點納入注意力視窗,就可選擇帶處所補語的快捷式(見圖3)。
圖3 “快捷式”的認知突顯
如果表達者把關注的重心放在能量傳遞對受事/事物的影響上,在組織語言表達時就可以選擇“反差式”來表達事件的因果聯(lián)系。在這種情況下,進入注意力視窗的就是動作(小量)和該動作所導致的結果(大量);至于動作的具體動態(tài)過程,則基本被“隔斷”(gapping)而成為背景信息(見圖4)。
圖4 “反差式”的認知突顯
總之,“一+ M借+ VP”不同構式義的分化正是體現(xiàn)了突顯對象的動態(tài)變化,即認知主體對意象圖式不同成分或關系的突顯。
上文我們從認知角度論述了“一+ M借+ VP”構式語義分化情況及其認知動因,下面將簡要討論該構式的語用功能。戈德堡(Goldberg,1995)認為“構式作為一個整體表達式,表達的是構式義,體現(xiàn)了說話人對情景的識解,具有典型的語境適切度”。[11](P5)吳為善(2011)也認為,考察一個構式,“不但要解析構式語塊,揭示構式義,尋找構式理據(jù),更要說明構式的語境適切度,即說話人在什么語境條件下會說這樣的話,又是怎么說的,即構式的語用功能”。[12](P326)
關于“一+ M借+ VP”構式的語用功能,前人已做過一定程度的探討,如李宇明(1998)認為該構式主要通過前后“數(shù)量對比”形成“小量—大量”的序列來表達一種“主觀大小量”色彩,其中的“一+M借”表主觀小量,“VP”含主觀大量的色彩。[2](P182)例如:
(17)性情兇猛的鯊魚,一般在海洋中上層活動,它一口能吞下成群的小魚。
(18)太子和很多釋迦種族的人比武,拿了宮中遺留下來最好的弓,一箭就射穿了七個金鼓。
(19)宏達不甘示弱地反吼回去:“我只知道我很想一拳揍扁你!”
(20)楊過咽喉干痛,頭漲欲裂,當下勁貫左臂,只待李莫愁近前,一掌將她擊斃。
上述例(17)至(20)似乎都形成了“小量—大量”的序列,其中“VP”動補短語所代表的“大量”部分或是表實際數(shù)量的大量,如例(17)、(18),或是表事件結果的大量,如例(19)、(20)。但我們發(fā)現(xiàn),李宇明(1998)的觀點并不具有普適性。因為很多“一+ M借+ VP”構式并不帶有數(shù)量對比意義,尤其是像前面提到的“快捷式”,它們在句法形式上并沒形成“小量—大量”序列,也就無所謂突顯主觀大小量的色彩了。
周娟(2013)意識到這個缺陷,所以她根據(jù)“一+ M借+ VP”構式語義的分化,認為該構式主要體現(xiàn)為兩個語用傾向:[4](P116)
第一,當“一+ M借+ VP”用于“快捷義”時,語用傾向表達的是動作者的某種強烈的主觀情狀,因為快捷、迅猛的動作通常是施事者在某種特殊情狀下實施的。這些與“快捷義”相關的主觀情狀主要有憤然情狀、急然情狀、斷然情狀、悍然情狀、頹然情狀等,如:
(21)小楊見老劉還敢動手,怒不可遏,一拳猛擊過去,將老劉打翻在地。(憤然情狀)
(22)工程師王健沒等喘喘氣,就急不可耐地換上工作服,一頭扎進施工現(xiàn)場。(急然情狀)
(23)他瞪起血紅的眼睛,操著長長的牛角刀,不由分說,一刀朝小諾諾的脖子剌去。(斷然情狀)
(24)強硬派談判者一副悍然的態(tài)度,把你當作蒼蠅似的一巴掌揮開。(悍然情狀)
(25)她早已面色蒼白、目光呆滯,兩個膝蓋骨直發(fā)軟,一屁股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頹然情狀)
第二,當“一+ M借+ VP”構式表達“反差義”時,一般是通過動作的“小量”來突顯動作結果在某方面超乎預料,這時的語用傾向為突顯事物的“非常性狀”,如:
(26)他聲如洪鐘,一嗓子就能喊出十里遠!
(27)其中有一件,就是我一槍竟打死了兩頭野牛。
(28)肖恩大步?jīng)_出屋子,一拳打破車窗,把那小流氓直接從車窗里拖出來扔在地上。
(29)李清照是善于鑒別文物的人,一眼就看出那玉壺并不真是玉制的,而是一種玉石制品。
上述例(26)至(29),劃線部分都突顯了事件主體的某種“非常性狀”。例(26)突顯的是“他”的“嗓子聲音特別宏亮”,例(27)突顯的是“我”的“槍法厲害”,例(28)突顯的是“肖恩”的“力氣大”,例(29)突顯的是“李清照”的“鑒別文物本領高”。
周娟(2013)的分析雖然意識到兩種構式的語用差異,但也存在一定問題,忽略了它們的共性,因為表面上看不同的語義分化確實體現(xiàn)了不同的語用傾向,但它們之間也存在很大的共性。其實“快捷義”和“反差義”的“一+ M借+ VP”構式都體現(xiàn)了一種“超預期”的表達,即所表達的事件是超出說話人心理預期的。對比同一借用動量詞的“快捷式”和“反差式”,我們會對這個問題看得更清楚:
(30)正待溫存,那美人卻突然翻臉,一巴掌打在他的手臂上。(快捷式)
(31)杜梅被我一巴掌扇懵了,捂著臉吃驚地望著我:“你打我?”(反差式)
(32)三娘突然凌空躍起,一鞭子從上面抽下來。(快捷式)
(33)我說那些小燕的母親飛到郊外去覓食,不幸被一個牧羊的孩子一鞭打死了。(反差式)
(34)誰知一刀砍下后,手臂仍是好生生的紋風未動,刀卻被震得脫手飛出。(快捷式)
(35)誰知一刀砍了個空,把個枕頭給砍爛了,床上也沒動靜。(反差式)
從例(30)至(35)可以看出,不管是“快捷式”和“反差式”的“一+ M借+ VP”,都表達了一個超出說話人或動作受體心理預期的事件。如例(30)的預設是說話人沒想到溫存時美人會“一巴掌打在他的手臂上”;例(31)的預設是杜梅沒想到“我”會一巴掌把她扇懵;例(32)的預設是沒想到三娘會突然一鞭子從上面抽下來;例(33)的預設是沒想到小燕的母親會覓食時被牧羊的孩子一鞭打死;例(34)的預設是沒想到一刀砍下來,手臂沒事,刀卻飛出去了;例(35)的預設是沒想到一刀砍了個空。通過這種現(xiàn)實與預設的對比,蘊含著說話人這樣一種主觀判斷: 已經(jīng)發(fā)生的現(xiàn)實或者將要發(fā)生的事情是超出說話人心理預期的。
“一+ M借+ VP”構式表達“超預期”這個事實也很容易解釋,因為“快捷式”表達動作行為發(fā)生得快捷、迅猛,往往會給人一種“措手不及”的意外之感;而“反差式”主要就是通過“小動量—大結果”的對比來突顯事件結果的出人意料、超乎尋常。
而且,這種“超預期”的表達往往在形式上也可得到進一步驗證,那就是構式中常常會使用一些表示“出乎意料”或“超預期”的意外模態(tài)副詞來表達這種意外、預見不到的結果,如“沒想到、不料、居然、誰知、突然”等:
(36)回來的路上,走在草棵里,沒想到一腳踩了一條花皮青蛇。
(37)兩人剛邁步往外走,不料胡文玉一腳踏進了屋門。
(38)這時,少校卻夠靈巧,居然一槍打死了一只這近于絕種的怪鳥。
(39)誰知五層厚的濕被子,一槍便打穿了,小董一下子泄了氣。
(40)山姆上氣不接下氣地停下來,他突然一巴掌打上自己的腦袋。
有時,也可以使用其他一些表示意外的詞語或相關表達,如:
(41)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他一鼻子撞上了大門。
(42)有如一聲霹靂在頭頂上炸開,王秀麗一屁股坐在床上,腦袋里一片混沌。
因此,我們認為“一+ M借+ VP”構式的語用功能既不是單純表達一種主觀大小量,也不是完全根據(jù)語義分化呈現(xiàn)出不同的語用表達;其真正的語用功能在于表現(xiàn)出說話者心理的一種“超預期”,即“事件的發(fā)生是超出說話人的心理預期的,并在此基礎上帶來說話人的一些主觀評價”。[3](P37)
本文主要從構式語法和認知的視角考察了現(xiàn)代漢語口語構式“一+ M借+ VP”的相關問題。首先,我們發(fā)現(xiàn)該構式內部已分化出“快捷義”和“反差義”兩個同形構式,且在構件特征和功能上也呈現(xiàn)出一定的差異,體現(xiàn)了構式與構件的互動作用。其次,我們探討了導致該構式語義分化的內在動因,主要是認知主體對意象圖式不同成分或關系的突顯。當認知主體突顯事件的“短時”動態(tài)過程時,構式傾向于表“快捷義”;當認知主體突顯動作導致的顯著結果時,構式傾向于表“反差義”。從語用功能上看,分化出的兩個同形構式雖然語用傾向上各有側重,但也體現(xiàn)出一定的共性,它們主要表達的都是一個“超預期”的事件,即事件的發(fā)生超出說話人的心理預期,并在此基礎上帶來說話人的一些主觀評價。本文對狀中式“一+ M借+ VP”構式語義分化的論證,一方面厘清了以往研究中對構式義的分析過于分散、層次不清或以偏概全的問題;另一方面也充分體現(xiàn)了戈德堡(1995)構式組織的“無同義原則”,即“如果兩個構式在語義上不同,那么它們必定在句法或語用上不同”,[11](P67)體現(xiàn)了認知和構式語法的解釋力。
注釋:
①本文語例,均選自北大CCL語料庫。
②“’”代表該例句為前面相應例句的變式,“*”代表該例句不合語法。
③圖示中的圓圈代表實體,雙箭頭代表實體之間的互動過程,曲線表示能量被鏈尾吸收并使其產(chǎn)生反應或變化。我們這里是簡化的“臺球圖式”,只涉及兩次實體撞擊過程,實際上這樣的撞擊還可以繼續(xù)下去。
④人們在實施“一+ M借+ VP”動作事件時,通常并不需要經(jīng)過拿工具的能量傳遞過程,工具已經(jīng)在施事手中持有;而人體器官名詞借作工具使用時,更具有典型的“無縫鏈接”特征,因為人體器官本就屬于人體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圖2、3、4中代表實體A、B的兩個圓圈緊挨在一起,表示的就是它們之間的“無縫鏈接”狀態(tài)。
⑤泰爾米(Talmy,2000)將突顯事件框架中特定成分的認知過程稱為開啟注意力視窗(window of attention);相反的過程被稱為隔斷(gapping),在這個過程中組成事件框架部分的概念被背景化。圖3、4中被加粗部分為納入注意力視窗的突顯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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