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秀明
新鄉(xiāng)土史詩的文化反思與敘事嬗變
——以葉煒“鄉(xiāng)土中國三部曲”為例
徐秀明
中國鄉(xiāng)土史詩一向以政治、軍事斗爭為情節(jié)中心,文化意味與敘事技法相對簡單粗陋。新世紀以來,中國鄉(xiāng)土小說敘事中,出現(xiàn)了以現(xiàn)代意識、世界眼光觀照中國歷史與中國農村的創(chuàng)作潮流。葉煒的“鄉(xiāng)土中國三部曲”不僅在此類文化反思上頗有深度,而且在敘事技法上大幅突破了以往鄉(xiāng)土史詩的敘事窠臼,堪稱中國新鄉(xiāng)土史詩最具潛力的未來發(fā)展路向之一。
新鄉(xiāng)土史詩;鄉(xiāng)土中國三部曲;葉煒;文化反思
鄉(xiāng)土小說在中國曾紅極一時,幾乎占據當代文壇的半壁江山?!皬奈迨甏_始,史詩成為衡量長篇小說藝術價值的最高標準?!?王彬彬:《茅盾獎:史詩情結的陰魂不散》,《鐘山》2001年第2期?!班l(xiāng)土史詩”遂成中國文壇爭相采擷的“皇冠上的明珠”,一代代作家嘔心瀝血、前仆后繼。但今天看來,此類作品問題頗多:同質性太高、缺乏己見者有之;純粹理念先行、媚上取寵之作亦不少見,著實引起不少批評質疑。幾十年下來,在意識形態(tài)氛圍日益淡化、文學拚命講求時尚熱點的當下,鄉(xiāng)土史詩早已不復往日風光。
不過,既然中國至今仍有80%以上的農村人口、城鄉(xiāng)之別仍是人們眼前心底一道無形天塹,鄉(xiāng)土書寫就不會過時。史詩性追求本身亦無不妥,畢竟許多西方大師也將其視為小說的崇高境界。昔日“鄉(xiāng)土史詩”之所以屢受詬病,多半是意識形態(tài)限制太多、功利性過強、對“史詩”的理解過于偏狹等外部原因所致。
現(xiàn)階段社會寬松,農村變化日新月異,鄉(xiāng)土小說遇到了難得的發(fā)展機遇,涌現(xiàn)出不少優(yōu)秀作品。葉煒“鄉(xiāng)土中國三部曲”(《富礦》《后土》《福地》),更是突破了以往鄉(xiāng)土小說拘謹單一的敘事窠臼,堪稱當代中國鄉(xiāng)土史詩的開創(chuàng)性收獲。這是葉煒苦心孤詣十余年的心血結晶,作家似想把自己半生書齋冥想、漂泊天涯所得,悉數(shù)傾注其中。也正是這種文化反思、現(xiàn)實焦慮與未來期許兼具的創(chuàng)作“野心”,造就了“鄉(xiāng)土中國三部曲”多元繁復的種種:表面看屬于主旋律寫作,骨子里卻滿是知識分子的文化反思;明明是百年中國的史詩性敘述,但意旨悠遠,真正著眼于民族的未來走向;內容極“土”極現(xiàn)實,卻融入不少靈動炫目的超現(xiàn)實敘事筆法……最難得的是匠心獨具,把先進的文化理念與純粹的民族化內容,熔鑄于極具國際視野的敘述形態(tài)之中,非常符合西方學界關于史詩文學的經典闡釋。
何謂史詩?史詩在西方,最初僅指人類童年時期集體創(chuàng)作的“文體莊嚴、歌頌英雄業(yè)績的長篇敘事詩”*[美]美國不列顛百科全書公司編著:《不列顛百科全書:國際中文版(6)》,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不列顛百科全書編輯部編譯,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9年,第89頁。。后世維吉爾等詩人“為特定的文學和觀念目的而有意識地”*[美]美國不列顛百科全書公司編著:《不列顛百科全書:國際中文版(6)》,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不列顛百科全書編輯部編譯,第89頁。爭相效仿,創(chuàng)作了不少文學史詩,使其逐漸成為西方文學的源頭與偉大傳統(tǒng)之一?!靶≌f是從史詩中發(fā)展來的。”*應錦襄等:《世界文學格局中的中國小說》,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7頁。文明進步后,西方小說逐漸取代了史詩,成為對所處時代、周遭世界進行總體性思索與闡釋的主流敘事文體,有史詩性小說的美名。史詩的意義何在?原始史詩有創(chuàng)世史詩、英雄史詩之別,主要是初民對周遭世界理解想象的概括表述、對最初開荒拓土的民族英雄的歌頌贊美。后世的史詩性小說注重各種社會理念的表達,社會職能更強。盧卡奇稱之為“現(xiàn)時代的史詩”,*[匈]盧卡奇:《盧卡奇早期文選》,張亮等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32頁。巴赫金也認為“小說在現(xiàn)代世界中應起的作用,要像長篇史詩在古代社會中的作用”*[俄]巴赫金:《史詩與小說——長篇小說研究方法論》,《巴赫金全集(第三卷)》,白春仁等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512頁。。這種史詩性追求,主要強調的,乃是對所描寫時代與世界的宏觀把握?!逗神R史詩》等西方史詩往往大量“涉及重大的歷史、民族、宗教或傳說主題”*[美]美國不列顛百科全書公司編著:《不列顛百科全書:國際中文版(6)》,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不列顛百科全書編輯部編譯,第89頁。,戰(zhàn)爭、政治雖是其中最常見的線索背景,但仍不過是史詩世界的一角而非全局。
當代中國鄉(xiāng)土史詩則大異其趣,幾乎無一例外地以戰(zhàn)爭、政治為主心。這與帝王將相家譜式的“史傳”傳統(tǒng)在中國過于深入人心有關?!笆穫鳌眰鹘y(tǒng)與西來“史詩”在表層情節(jié)敘述上頗為相似,二者極易混淆;但前者慣以道德敘述粉飾王位爭奪戰(zhàn)之弊,嚴重缺乏后者弘揚的崇高悲壯,精神實質上相去甚遠——中國很多正史,貌似客觀,實則扭曲改寫之處甚多;而西方史詩,尤其《荷馬史詩》等原始史詩,看似浪漫,實則客觀性很強,在精神氣質上近于社會學、人類學。建國前后的中國作家、評論家雖然言必稱“史詩”、口口聲聲社會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實際想的作的卻是本鄉(xiāng)本土的“詩史”——充滿革命浪漫色彩的中國近現(xiàn)代革命史。中國小說此種“史詩”創(chuàng)作傾向,與清末中國傳統(tǒng)觀念體系土崩瓦解、新中國成立后中華民族亟需世界觀重建有關。建國前后,人們普遍認為新中國建立幾與創(chuàng)世無異、革命領袖與史詩英雄同樣偉大。囿于當時濃烈的意識形態(tài)氛圍,絕大多數(shù)鄉(xiāng)土小說的史詩性追求,旨在凸顯在中國這個農業(yè)大國里無產階級革命產生與勝利的必然性與法理性,以增強整個民族的向心力。它們往往普遍全力烘托領袖英雄的英明偉大,把革命斗爭簡化為從一個勝利到另一個勝利的光榮戰(zhàn)記。說白了,無非是一種對“史詩文學”的功利化理解與追求。此種創(chuàng)作傾向,一方面承襲中國古代“史傳傳統(tǒng)”的春秋筆法,“為尊者諱、為賢者諱、為親者諱”,對某些歷史真實有所矯飾遮蔽;另一方面由于選擇了“代圣立言”的創(chuàng)作立場,難以表達對社會歷史規(guī)律的獨到洞察與認知,時效性雖強,卻注定難以行諸久遠。
史詩創(chuàng)作似乎沒有具體評價標準,不過黑格爾討論過正式史詩需要滿足的三個要求:“一方面是一般的世界背景,另一方面是在這一般背景的基礎上所發(fā)生的個別的事跡以及在神和命運的指引之下行動的個別人物?!谌c是這兩個主要因素必須結合成為一個史詩的整體?!?[德]黑格爾:《美學(第三卷下冊)》,朱光潛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年,第150頁。
之所以稱葉煒的系列長篇“鄉(xiāng)土中國三部曲”(《富礦》《后土》《福地》)為新鄉(xiāng)土史詩,是因為它不僅具有嶄新的思想文化意識,暗合黑格爾提出的史詩三要求,而且大膽提出了“人類學小說”的概念,銳意進取,大膽借鑒西方超現(xiàn)實主義敘事技法,大幅突破了以往鄉(xiāng)土史詩的種種弊端,為探索中國鄉(xiāng)土敘事的創(chuàng)作新路做出了重要嘗試,讓人們看到了鄉(xiāng)土史詩無懼歲月沖刷的可能性。
(一)文化反思與敘事結構
史詩的第一個要求,強調“一般的世界背景”。此處的“一般”,含“廣博”、“復雜”等意?!班l(xiāng)土中國三部曲”一方面真正以“鄉(xiāng)土”而非“政治”為中心。雖與以往鄉(xiāng)土史詩題材相仿、意旨相仿,卻極少正面書寫國家大事,而是以中國農村生活世界的變遷、普通百姓家庭的悲歡離合折射近代中國的百年滄桑;另一方面著眼于長遠的文化學術、民族的整體命運,而非把一時的政策傾向奉為圭臬。
這與西方學者們把史詩視為對所處時代、世界的整體性理解概括的觀點相同。黑格爾有言:正式史詩的內容和形式是“民族精神的全部世界觀和客觀存在”,“屬于這個整體的一方面是人類精神深處的宗教意識,另一方面是具體的客觀存在,即政治生活,家庭生活乃至物質生活的方式,需要和滿足需要的手段?!?[德]黑格爾:《美學(第三卷下冊)》,朱光潛譯,第107頁。史詩要發(fā)掘凸顯民族精神,不可拘泥于狹窄的政治生活,必須放開眼量,著眼于整個民族的內心世界與外在世界的方方面面。
中國以往鄉(xiāng)土史詩作家從未有過此類嘗試。這看似不必要亦“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葉煒卻穩(wěn)穩(wěn)地做到了,他站在公共知識分子的理性高度,從歷史到現(xiàn)實、從地理環(huán)境到天象人文,整體觀照中華民族的精神世界與現(xiàn)實世界,反思中國的百年榮辱、當下憂患背后的民族心理與文化根源,努力為中華民族的未來把脈。
葉煒的文化反思,在“鄉(xiāng)土中國三部曲”的敘事格局中展現(xiàn)無遺。長篇三部曲、洋洋百萬言,最基礎最見功力的,應該是作品的整體敘事結構;反過來,從敘事結構的編排設計,亦可大致揣度作家的創(chuàng)作初心與世界想象。以往鄉(xiāng)土史詩千篇一律地采用編年史式的框架結構,小說的幾部分或幾卷本,一般對應幾個不同的歷史時期,象征著中國社會或中國革命的發(fā)展進程。這是因為前輩作家普遍服膺于社會進化論,潛意識地把此類作品視為形象化的社會歷史概括。葉煒則完全打破了這看似天經地義的敘事結構,他的三部長篇代表作《富礦》、《后土》、《福地》在時間上并沒有嚴格的承接關系,各自的主人公之間也沒有任何親緣關系。其內在關聯(lián)性、外在整體性何在,為什么合稱“鄉(xiāng)土中國三部曲”?難道僅僅因為故事同樣發(fā)生在蘇北魯南、一個名叫“麻莊”的小村莊嗎?事情當然沒那么簡單。葉煒是個閱歷豐富的學者型作家:他出身農村,少時家貧,但性情堅韌、志向高遠,不僅靠自己打工、寫作拿到了博士學位,還曾游歷四方、負笈海外。十余年來,從窮鄉(xiāng)僻壤到繁華都會、由輾轉國內而域外漂泊,葉煒于靜默中完成了自己的學業(yè)與人生修養(yǎng)。文化環(huán)境的轉換、人生境遇的變幻,帶給他的,是畢生受用不盡的創(chuàng)作源泉?!爸挥锌催^世界,回到故鄉(xiāng)的寫作才能更有底氣?!?葉煒:《創(chuàng)作談:看過世界,回到故鄉(xiāng)》,《文藝報》2015年11月18日。這位喝過洋墨水的作家沒有挾洋自重,反倒以地道本色的民族本位文化,精心構建了小說的敘事結構。
從整體看,“鄉(xiāng)土中國三部曲”,《富礦》寫“人(事)”、《后土》看“地(理)”、《福地》講“天(命)”,統(tǒng)合起來恰好契合中國哲學中的“三才”之道;具體到各部,則另有講究,每一部的章節(jié)回目,都取自不同的文化符號體系,都是對近代中國某一文化進行反思的象征隱喻:第一部《富礦》寫“人事”與生態(tài)。麻莊煤礦的建立與興衰,是村民們矜持保守與傳統(tǒng)美德的雙重破壞者,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代文化沖突下中國農民內心的浮躁焦慮抒寫得淋漓盡致??此破胀ǖ摹鞍⒗當?shù)字”為章節(jié)回目,象征著對西方現(xiàn)代性文化的反思;第二部《后土》寫“地理”與世態(tài)。著眼于改革開放以來,中國農村“常”與“變”的兩極:青壯年人拋下妻兒老幼長年外出打工,產生的生理倫理問題;本土鄉(xiāng)親與外來能人之間,如何協(xié)調合作?鄰里親朋之間的世故、欲望,一旦與現(xiàn)代法治、經濟沖突,如何取舍?之所以用二十四節(jié)氣結構全文,是象征對地域與民間文化的反思;第三部《福地》寫“天命”與心態(tài)。萬氏一家?guī)状?,輾轉于清末到九十年代風雨飄搖的中國社會悲歡離合,關系到奸、黨、宦、匪等幾種勢力的恩怨糾葛,到頭來,對國家何以如此依然充滿迷惘困惑。以“天干地支”為敘事結構,其實是借古老神秘的天象學、星相學,對紅色革命文化的一種反思。
葉煒為何要以“天地人三才”構架全篇?從史詩的整體框架結構,可窺得作家對歷史獨特的理解與概括方式。以往鄉(xiāng)土史詩對中國社會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的概括,基本來自同時代盛行的革命理論。這些理論往往把人類社會歷史視為一種由低級而高級的單向簡單升級,雖然一度以革命導師之名行世,其實多半是些斷章取義的理論教條,與庸俗死板的社會進化論相去不遠。它們對中華民族的歷史闡釋,一定勝得過中國古代哲人的洞察?當代學界早已超越了這些激進淺陋的認知水平,卻始終未能找到更合適的理論范式取而代之。葉煒深思熟慮后改變思路,嘗試著從中國古代哲學入手,可謂別具匠心?!叭拧敝f在我國源遠流長,最早見諸戰(zhàn)國典籍《易傳》*古時相傳為孔子注釋《周易》所作,今人一般認為是戰(zhàn)國時期佚名學者所作,受到陰陽家思想影響較大,儒家倫理色彩較濃。作者從宇宙宏觀角度探討《周易》起源,認為《周易》是古代圣人仰觀俯察,對大自然進行模擬、效法的結果,因而《周易》中八卦及六十四卦體現(xiàn)了天地陰陽變化的規(guī)律?!坝刑斓姥桑腥说姥?,有地道焉”(《易傳·系辭下》),“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將以順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易傳·說卦傳》)*南懷瑾、徐芹庭注譯:《周易今注今譯》,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年,第414、420頁?!袊糯苋艘詾椋鹤匀环譃椤疤?、地、人”三方面,它們各有各的規(guī)律或準則,從前圣人創(chuàng)作《易經》以順應這些規(guī)律,所以,分別用陰陽、剛柔與仁義來概括天地人的法則。中國古代哲學講究陰陽衍化、剛柔相濟、仁義互補,這是一種樸素自然而深邃悠遠的矛盾演變論。“鄉(xiāng)土中國三部曲”藉此徹底擺脫了單向死板的“庸俗進化論”的思想束縛,小說從容不迫地從百余年“人事/人心”的現(xiàn)實蛻變(《富礦》)起筆,思考“地勢/地域”文化滋養(yǎng)的優(yōu)劣(《后土》),進而探究中華民族的未來“天象/天命”走向(《福地》)……這天、地、人三方面,實實在在地構成了史詩藝術中“一般的世界背景”。更傳統(tǒng)更本土化不說,最重要的是更符合中國社會千百年來的歷史變化實際。
(二)史詩世界與敘事方式
史詩的第二個要求,“在這一般背景的基礎上所發(fā)生的個別的事跡以及在神和命運的指引之下行動的個別人物”,*[德]黑格爾:《美學(第三卷下冊)》,朱光潛譯,第150頁。強調的是史詩敘述的特點:“事跡”的展開,要在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的真實“世界”基礎進行才有價值;塑造“人物”,則要講求客觀,不能脫離環(huán)境、宿命等強大外在因素憑空虛構,否則毫無意義。
這恰巧也是葉煒“鄉(xiāng)土中國三部曲”藝術上返璞歸真,突破以往鄉(xiāng)土史詩敘事陳規(guī)的成功之處。首先,“事跡”情節(jié)由線性發(fā)展而綱舉目張。以往鄉(xiāng)土史詩的特點是敘事筆墨高度集中,政治、軍事斗爭一竿子到底。由于歷史的原因,《紅旗譜》等紅色經典的敘事套路基本相同,幾乎都是開篇后直入正題、點明主旨,隨后矛盾沖突迅速激化,高潮迭起直至曲終人散。大大小小的情節(jié)起伏雖有,敘事流程與描寫范疇卻異常狹窄,否則有偏離“重大題材”之嫌?!班l(xiāng)土中國三部曲”則與西方原始史詩相似,特點是敘事從容有度,在主線情節(jié)敘事清晰之余,不時宕開筆墨描寫蘇北魯南地區(qū)古韻十足的風俗民情、宗教信仰,甚至地域性極強的地方曲藝、方言土語與美食小吃等等。這些派生出來的枝節(jié),看似無用的閑筆,有時甚至被研究者誤解為“造成小說的頭緒繁多,從而在很大程度上沖淡了主線”。*賀仲明、田豐:《地域、現(xiàn)實與經驗敘事——論葉煒《后土》及對當前鄉(xiāng)土小說創(chuàng)作的思考》,《當代作家評論》2014年第4期。其實有時“無用之用,是為大用”。這些對當?shù)剞r村地域文化、風土人情“清明上河圖”式的工筆抒寫,不僅具有極高的人類學、社會學價值,而且是整個史詩敘事的個性表現(xiàn)與心理基礎。史詩藝術的個性,與它表現(xiàn)的是“某一確定的民族世界”*[德]黑格爾:《美學(第三卷下冊)》,朱光潛譯,第122頁。密切相關。以往中國鄉(xiāng)土史詩最熱衷表現(xiàn)的勤勞、善良、淳樸,甚至不畏強暴、百折不撓等等,不過是多數(shù)民族共有的美德,絕非中華民族獨有的精神氣質。那么應該如何、要到哪里去挖掘表現(xiàn)民族精神?藝術創(chuàng)作長于形象思維而非理論概括,所以《荷馬史詩》等“一切真正原始的史詩對表現(xiàn)在倫理的家庭生活,戰(zhàn)爭與和平時期社會生活情況,乃至需要,技藝,習俗和興趣等方面的民族精神,也就是一個民族在整個歷史階段的意識方式,都要描繪出一幅圖畫。”*[德]黑格爾:《美學(第三卷下冊)》,朱光潛譯,第122頁。葉煒則主張“立足于地方經驗、地方知識,反映地方民俗、地方風味,呈現(xiàn)明顯地方地理和地方坐標的寫作?!?葉煒:《讓寫作變得更加純粹——從〈后土〉的創(chuàng)作談起》,《作家》2015年第2期。他推崇的具有“大小說”特點的新鄉(xiāng)土寫作,可說是這方面的有益嘗試。之所以說它又是史詩敘事的心理基礎,是因為這種寫法由當?shù)氐摹叭粘!鄙顮顟B(tài)寫到社會“異?!弊儎訒r,對史詩人物當時的應激反應、事后的心理反思的刻畫表現(xiàn)更為深刻自然?!霸谑吩姷氖澜缜闆r里,應該成為唯一根源和支柱的是是非感,正義感,道德風俗,心情和性格”。*[德]黑格爾:《美學(第三卷下冊)》,朱光潛譯,第117頁。這些東西在千百年的耳濡目染、潛移默化之下,早已融入本民族的文化血脈。長遠看來,最終是它們而非官方意識形態(tài),影響著人們的日常思維模式與重大人生抉擇。
其次,史詩人物由主觀性而客觀性。中國以往鄉(xiāng)土史詩塑造革命英雄時,明顯偏于主觀認知:要么過于強調精神力量,拚命渲染革命真理克敵制勝的巨大威力。如柳青《創(chuàng)業(yè)史》中梁生寶遇到的領導級別越高,引用革命典籍答疑解惑的理論水平越高,反映了當時人們對革命理論的狂熱崇拜;要么為凸顯“社會發(fā)展的必然趨勢”,集眾美于一身,塑造單向度、理想化的“典型人物”。越靠近文革的鄉(xiāng)土史詩,越強調“人的主觀能動性”?!叭擞卸啻竽懀赜卸啻螽a”云云,早在當時就已初現(xiàn)端倪。浩然《金光大道》中的高大泉,即綜合眾多英模形象炮制而得。此類典型,跟那些只為騎士階層利益奮斗的中世紀史詩英雄一樣,脫離了“真正帶有實體性民族內容的生活理想”,*[德]黑格爾:《美學(第三卷下冊)》,朱光潛譯,第136頁。肥皂泡一般美麗魅惑卻虛假空洞。同樣塑造帶領村民發(fā)財致富的史詩人物,葉煒格外注重從其生活工作、為人處世的種種,表現(xiàn)中華民族特有的思維習慣和行動方式?!逗笸痢分新榍f的兩代領導人,隱隱以中國民間享有盛名的幾位三國梟雄為“原型”而設,他們各有特點,但都是活生生完整的人,具有多方面的人性和民族性:年輕一代的曹東風、劉青松都想為村里做點事,但思想性格完全不同。村長曹東風很像曹操,精明能干而目光長遠,在村里開磚廠、挖魚塘,又能看準時機當選村長,但私心偏重,做事有時不擇手段——他想當麻莊的最高領導,是因為希望“以此消除內心深處的自卑感”,甚至“要成為麻莊人崇拜的對象,要麻莊人像崇拜土地爺那樣崇拜他”;*葉煒:《后土》,青島:青島出版社2013年,第258頁。覺得自己在麻莊是外來戶難以打開局面,就不計前嫌與村里風評人脈極好的劉青松拜把子,發(fā)現(xiàn)對方即將后來居上,馬上舉報這位異姓兄弟兼得力助手違反計劃生育政策;隊長劉青松神似劉備,“看上去老實巴交骨子里不乏精明”,*葉煒:《后土》,第5頁。為人忠厚又有學問,頗受廣大村民和上級領導信賴,他因“重情義”而深受擁戴,但也因此縱容妻子生育二胎、與有婦之夫翠香發(fā)生婚外戀甚至育有一子、因老支書王遠偶然救了女兒性命而不再追究其貪贓枉法的種種丑行。王遠則長袖善舞、精于權謀,與孫權相近。他貪財好色、媚上欺下,獻妻邀寵換取政治后臺,上臺后不僅利用權勢貪贓枉法、脅迫欺辱了不少麻莊女性,年邁去職后還戀棧權力,長期阻撓曹劉等人的麻莊發(fā)展規(guī)劃的進行。但偏偏是他及時趕到魚塘,盡力救了劉青松差點溺水而死的孩子苗苗一命,無心插柳地給自己留了一條后路??v觀歷史,中國社會的實權,多數(shù)掌握在王遠之類寡廉鮮恥卻偶有人性閃光的人手里;細察當下,曹東風、劉青松這樣不乏能力但偶爾會因私心而昧大義的干部比比皆是……這是中國社會乃至整個中華民族的一大文化痼疾。他們代表著葉煒對中國社會歷史、世事人情的深刻洞察。而不畏艱難、銳意革新的大學生劉非平等人,若褪去滿臉青澀莽撞后仍不失本心,應該才是葉煒屬意的中華民族的未來脊梁。“鄉(xiāng)土中國三部曲”其他兩部的情況大致相同,主要史詩人物都是活生生完整的人、中華民族的美德優(yōu)點與國民劣根性的有機結合體。這既是為了呈現(xiàn)民族精神、民族性格與民族文化心理的多個方面,又是基于對其本質“客觀性”的深刻體悟:民族性格、民族精神、文化心理云云,最初純粹是一代代先人在漫長艱難的生存環(huán)境中磨礪積淀而得的“集體無意識”、物競天擇的客觀化結果。
黑格爾認為,史詩敘事方式與其他文體不同的一個重要方面,就是它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時同樣要“保持客觀事物的形式”,“對于敘事的表現(xiàn)方式來說,外在環(huán)境之重要并不亞于人物內心生活的特性”。*[德]黑格爾:《美學(第三卷下冊)》,朱光潛譯,第155頁。與中國以往鄉(xiāng)土史詩不同,環(huán)境情況在“鄉(xiāng)土中國三部曲”中不是可有可無的靜態(tài)點綴,而是絲毫不亞于人物個性的強大動力。此處的“環(huán)境”甚至在很大程度上指的是純粹的地理環(huán)境?!陡坏V》在這方面最為突出。麻莊煤礦的發(fā)現(xiàn)興盛與隨之而來的城市文明,迅速打破了村民們原本安詳平和的生活,在如此顛覆性、壓倒性的環(huán)境變化中,普通百姓如何能像從前一樣清醒理智?人們由驚疑抵觸而趨之若鶩,男性迷失、女性墮落,欲望享樂成了奮斗目標、信仰價值近乎破產……這種“笑貧不笑娼”的粗鄙混亂,真的是國人想要的未來嗎?如此沉重的現(xiàn)實敘事,幾乎全由自然環(huán)境(煤礦)的興衰變化推動展開,這在中國鄉(xiāng)土史詩中似乎還是頭一次。
(三)整一性與敘事視角
史詩的第三個要求,“這兩個主要因素必須結合成為一個史詩的整體”,強調詩人必須使“事跡”、“人物”與民族的世界“背景”水乳交融,營造一個整體與個體結合的藝術世界。這個要求看似平常,實踐起來卻相當不易。黑格爾建議:要有一種“民族事業(yè)”作為史詩世界的基礎,還“要有一件自發(fā)展的事跡在這基礎上發(fā)生著,……這種事跡不能只是一種外在的偶然事件,它必須有一個根據實體精神而通過意志去實現(xiàn)的目的?!?[德]黑格爾:《美學(第三卷下冊)》,朱光潛譯,第125頁。史詩在敘述“個別人物”如何實現(xiàn)這一目的的過程中,可以自然而然地把民族的性格、信仰和行動的一切方面呈現(xiàn)出來。
中國以往鄉(xiāng)土史詩,極少如此精細周至的藝術考量。它們往往大而化之,只關注某一時期政治、戰(zhàn)爭的狀況而不計其余——既不區(qū)分整體“民族事業(yè)”與人物特殊“目的”,也不重視民族信仰等文化傳統(tǒng)。這些毅然拋棄了“個體”的作品,到頭來也被毫不猶豫地棄置于既往時代的褪色記憶之中。葉煒“鄉(xiāng)土中國三部曲”則完全不同,每一部都有自己著重表現(xiàn)的“民族事業(yè)”與“特殊目的”:《富礦》關注中國“經濟現(xiàn)代化”事業(yè),麻姑、笨妮等麻莊村民的“目的”是希望過上煤礦工人那種富足而幸福的生活,并為此付出了相當沉重的代價;《后土》關注中國“政治民主化”進程,曹東風、劉青松的“野心”是希望麻莊人在自己的帶領下發(fā)家致富,他們?yōu)榇思m纏周旋于麻莊的傳統(tǒng)勢力與新銳力量之間,終于掙出一個比較光明的未來;《福地》關注20世紀中國的“歷史日常化”抒寫,麻莊最大的地主、鄉(xiāng)紳兼守護者萬仁義,最大的“愿望”是守護麻莊與萬家血脈,幾十年如一日如礁石大樹般為村民抵擋外界的驚濤駭浪、暴風驟雨……“鄉(xiāng)土中國三部曲”可說囊括了20世紀以來中華民族變動最大的幾方面,而且勇于直面歷史真相、針砭社會現(xiàn)實,對社會問題的思考與表現(xiàn)極為精警獨到。最難得的是,作家確實如黑格爾所言,把人物的“特殊目的”恰如其分地置于宏大的“民族事業(yè)”的背景之中,讀來既有身臨其境般的真實感,又不乏歷史的深廣度與滄桑感,表現(xiàn)出來很高的敘事水平。
葉煒究竟如何照應點面關系,兼顧人物個體悲歡與民族整體命運?如何呈現(xiàn)史詩事跡的因果,探究民族傳統(tǒng)與現(xiàn)實狀況之間的演變軌跡?這得益于他對以往鄉(xiāng)土史詩的繼承與超越?!叭壳奔缺A袅藗鹘y(tǒng)鄉(xiāng)土敘事純粹凝重樸素的現(xiàn)實主義格調,又巧妙地把中國古代小說常見的鬼神敘事熔鑄其間,與西方超現(xiàn)實主義敘事手法交融合一。這種超驗視角的存在,一方面便于規(guī)避以往政黨政治利益之爭,在理性立場上客觀公正地審視與表現(xiàn)歷史?!陡5亍放c陳忠實《白鹿原》的題材立意相似,主要表現(xiàn)中國農村百余年的風波運動;政治歷史觀則猶有過之,隱約超越了后者把中國現(xiàn)代史簡單歸結為國共兩黨“翻鏊子”的看法。小說中,盤龍觀青皮道長夜觀天象,推知麻莊大地主萬仁義“得子折內”,“天象呈示萬福為奸,萬祿為黨,萬壽為宦,萬喜為匪,且兄妹間會因守護麻莊而自相殘殺”*葉煒:《福地》,青島:青島出版社,2015年,第16頁?!谌~煒看來,是這“奸、黨、宦、匪”四種勢力的名利權勢之爭,造成了中國社會的深重苦難。小說結尾,萬祿夢見兄妹四人重回母體互相擠壓,結果空間越來越??;“夢的最后,是他們兄妹四人都擠在繡香的懷里,像小豬一樣輪番吃著香噴噴的奶”。*葉煒:《福地》,第562頁。在超驗視角的幫助下,作家以敘事編織了一個民族寓言:“萬家”實乃一家,20世紀已是過眼煙云,追究既往恩怨毫無意義。只有大家認識到彼此都是中華民族的血脈傳承,擱置糾紛、和諧相處,才能避免無謂的互相傷害,共同擁有美好未來。
另一方面,超驗敘事動輒神神鬼鬼,便于如實表現(xiàn)中國農村的精神信仰與情感寄托。《富礦》開篇即有神秘薩滿“多少年后要來蘇北魯南釣魚,因為那時候這里將成為一片汪洋”的不祥預言,有著名半仙官婆“在娘胎里呆了20個月才出生,一出生就會說話”*葉煒:《富礦》,青島:青島出版社,2015年,第4頁。,不足十歲便可“驅鬼通神”,最后甚至以生命為代價為麻莊百姓祈雪成功的靈異描寫;《后土》中劉青松是土地爺“在麻莊的第十五代凡身”,是以屢得土地爺托夢示警和指點迷津;《福地》借祖輩相傳的民謠交代麻莊的歷史由來:它是五百年前從山西遷到蘇北魯南的農民,在戰(zhàn)亂瘟疫肆虐后的災區(qū)重建而來——“問我祖先在何處,山西洪洞大槐樹。祖先故居叫什么?大槐樹下老鴰窩”*葉煒:《福地》,第10頁。。幾百年下來,麻莊人世世代代在此生根發(fā)芽,這些曾經的“異鄉(xiāng)人”把麻姑視為守護神,把當年千里迢迢從山西老家?guī)淼臉浞N視為麻姑的化身……照理說當代史詩不該與“迷信”搭界。然而高屋建瓴地看,鬼神崇拜在中國農村根深蒂固而且源遠流長,它們是中國百姓中最常見的精神信仰,寄托著人們最樸素最強烈的生活愿望與情感欲望。政治局勢變動不居,俗世信仰百年如一。千百年來中國老百姓的精神信仰變化極少,現(xiàn)實世界雖是黨政經濟主導,但中國農民精神世界中,滿天神佛仍然具有最大的影響力——在中國百姓眼里,耶穌基督也不過是一尊新來的西方大佛罷了。“三部曲”在某種意義上,寫的就是中國農民內在的精神世界、中國農村外在的生活世界之間的關系,此二者如何相輔相成又相互沖突的演變軌跡,以及作家自己對此的思考。
黑格爾認為,史詩以敘事為職責,正式史詩要“通過神和人的事跡,來表現(xiàn)一個民族和一個時代的民族精神(特別是宗教意識)和客觀現(xiàn)實生活”*[德]黑格爾:《美學(第三卷下冊)》,朱光潛譯,第109頁。。
中國以往的鄉(xiāng)土抒寫,有“挽歌”、“牧歌”之別;史詩敘事,有“歌德”、“缺德”之辨。葉煒屬于繼往開來的優(yōu)秀后來者,“鄉(xiāng)土中國三部曲”雄渾大氣,隱隱超越了此類蠅頭蝸角之爭。小說呈現(xiàn)的不是現(xiàn)實生活一鱗半爪,而是一個真實廣博、發(fā)人深省的民族世界。作家明明寫的是歷史,偏偏有一股潑剌剌的生氣與野性;處處由現(xiàn)實而來,卻時時讓人思考中華民族的未來。這既是青年著史的好處,或許也是中國新鄉(xiāng)土史詩最具潛力的未來發(fā)展路向之一。
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20世紀中國文化沖突與小說敘事話語研究”(15BZW038)。
徐秀明(1977-),男,文學博士,杭州師范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杭州 311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