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紅 李豫
清代民間說唱刻本中的“社會記憶”
■于紅 李豫
保羅·康納頓說過:“從口頭文化到書面文化的過渡,是從體化實踐到刻寫實踐的過渡?!薄翱虒憽笔潜4嫔鐣v史記憶的有效方式,民間說唱刻本以“刻寫”方式保存有大量記載“現(xiàn)實歷史”的唱詞。以清代民間說唱刻本《西鄉(xiāng)反》《說唱周雪健》為例的分析表明:這種“現(xiàn)實社會記憶”不僅是對官方修纂地方志的扭曲、避諱、縮略歷史的一種“激烈反擊”與“有力補充”,也充分彰顯著民眾意識和民眾時代文化。
民間說唱刻本;社會記憶;民眾史觀;《西鄉(xiāng)反》;《說唱周學健》
于 紅,山西大學文學院博士生;
李 豫,山西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山西太原 030006)
記錄歷史的手段是多樣化的,正史永遠代表著官方對于歷史的看法,即所謂的 “官方觀點”。歷史是立體多維的,有著多面性,對歷史的“社會記憶”也是多種多樣的,除了正史之外,民間說唱刻本成為承載“社會記憶”的重要載體。對散落在民間說唱刻本中的“社會記憶”進行揀選和整理,可以彌補正史的缺失或揭示正史記錄的弊端,也成為探視當時民眾文化歷史觀與精神追求的一個窗口。
在清代,中國的南方流傳著眾多民間說唱刻本,這些說唱刻本以“刻寫”方式保存著大量長篇敘事詩。因其有著相對統(tǒng)一的正文形式和說唱風格,和明代說唱詞話一脈相承,故稱其為“清代說唱詞話”,俗稱“唱本”,意為“唱書之底本”,演唱者為“唱書人”。民間說唱刻本刻寫長篇敘事詩的現(xiàn)象并非是清代才突然出現(xiàn)的,它們是宋代詞文、元明說唱詞話的傳承者、改編者、變異者,也是清代南方“唱書”由口頭創(chuàng)作轉化為閱讀作品的“歷史遺留文物”。
從內(nèi)容上分,這些載有長篇敘事詩的民間說唱刻本可以分為“傳統(tǒng)說唱故事”和“現(xiàn)實歷史”兩大類。從文化學的角度講,其內(nèi)容為“現(xiàn)實歷史”的民間刻本,距現(xiàn)在已有百年甚至數(shù)百年之久,其所蘊含的“現(xiàn)實歷史”中保存了難以記載和還原的當時歷史事件原貌,這些對當時重要歷史事件的保存、記錄大多是在無意識狀態(tài)下進行的,身邊發(fā)生了較為重大的事情,民間藝人將它們用習慣的口頭說唱方式編錄下來并開始傳播,再由民間寫手們將唱詞進行修改記錄,之后刻寫下來整理成民間刻本?!坝每虒憘鬟f的任何記述,被不可改變地固定下來,其撰寫過程就此截止”[1](P94),這些刻本往往成為歷史真實片段的記載者和見證者,刻本成了某段鮮明“當代回憶”的保存地。無論是通過口頭說唱的方式傳播流行,還是通過刻本的方式傳播流行,這些發(fā)生在當時重要的歷史事件就被用另一種方式——“非官方記錄歷史的方式”保存了下來。這種“非官方記錄歷史的方式”正是保羅·康納頓所提到的“非正式口述史”。歷史學家的“歷史重構活動無論遭到系統(tǒng)的壓制,還是到處開花,它都會導致產(chǎn)生正式的成文歷史”,而這種“非正式口述史”的現(xiàn)象“比在此意義上理解的生產(chǎn)歷史的活動,有更加非正式的程序和更廣泛的文化分布”。[1](P94)
清代數(shù)百年間,長江流域長篇敘事詩民間刻本多達六百余篇(種)。遺憾的是,由于時間推移和社會動蕩,并非所有當時創(chuàng)作的長篇敘事詩都能傳留到今天。如有幸發(fā)現(xiàn)一二全本,便對于還原當時的歷史全貌有著重要意義。本文以田野調查中搜集到的民間說唱刻本為案例,分析“記載現(xiàn)實歷史”的長篇說唱對于保存“社會歷史記憶”的重要作用。
(一)民間刻本《西鄉(xiāng)反》對于“西鄉(xiāng)反”事件的“補充還原”
關于“西鄉(xiāng)反”事件,有具體記載的官方文獻資料有兩處,分別是清光緒《臺州府志》和民國《天臺縣志稿》。
清光緒《臺州府志》記述如下:“十一月,天臺知縣丁澍良以加賦激民變。澍良以缺瘠議加賦,歲貢生余秉錫控諸省,省檄知府徐士鑾鞫之,秉錫抗辯,士鑾怒,禁錮之,天臺士民聞而大嘩。澍良又以他事下武舉于獄,于是,眾怒益盛,甚乃糾集鄉(xiāng)民自六十以下、十六以上者,皆荷鋤來擁入城。先是,澍良慮民變,預請諸府派勇百余人以自衛(wèi)。是日,適至屯縣署,民不敢逼尋,有逾署后垣入縱火,守兵亂,民戕殺之,執(zhí)辱澍良姬妾子女,澍良以救,遁出城,諸生葉樹椿以護澍良背戕。省中聞變,檄諸暨知縣劉引之至臺招撫,梟為首者十數(shù)人,澍良革職,秉錫褫衣巾,事始息?!保?](卷31,P10)
民國《天臺縣志稿·前事表》記述如下:“同治十三年甲戌。大西鄉(xiāng)以增加糧稅事,聚集萬余人入城,包圍衙署,焚毀內(nèi)堂、花廳等處,殺死兵士及官屬數(shù)十人,褫剝丁令,并裸辱官眷,生員葉樹椿以縣官故,大言禁止,為亂民撻槍斷頸而死,眾始漸漸退散。徐郡守聞知,閉城防堵,遂斃余翰芳于獄中,而加以土霸王之名。余翰芳者,歲貢余秉錫之孫,為糧稅上控,將質于郡獄者也?!保?](P25-26)
1958年,任職于“浙江省文物管理委員會”的周中夏在浙江天臺縣文物普查過程中發(fā)現(xiàn)《西鄉(xiāng)反》口頭說唱民間刻本,將之與其他版本進行對比,并采訪當時還會唱“西鄉(xiāng)反”部分唱詞的當?shù)孛耖g老人,查閱地方志,認為這個本子記載的歷史情況“基本是真實的”,且這個本子“比地方史志的記載更為系統(tǒng)、詳細,當然其中也有少數(shù)地方失之夸張,作為文藝作品,夸張一些也是不足為奇的”。[2](P5-6)周中夏將這個 “唱本”抄錄下來,并進行了相應注釋。
《西鄉(xiāng)反》唱本,全文180行,行14字,凡2520字,均為七字句唱詞,隔句押韻,一韻到底,不分段,屬于典型的清代說唱詞話作品?!皼]有作者,很可能是群眾集體創(chuàng)作又經(jīng)過文人加工而成的。它在民間流傳既久,輾轉傳抄、傳唱,并且在演唱過程中不斷修改,因而各地唱詞就不盡相同?!保?](P5)唱詞采用傳統(tǒng)長篇敘事詩民間刻本的形式,開篇先有開篇詞,正文以整齊七字句形式展開,采用長江流域較為傳統(tǒng)的敘事風格,以十二個月為時間順序,開始敘述事件的原委,從事件的起因、經(jīng)過、結局有了完整的交代。
對于起事的原因和過程,代表官方的地方志有簡單記載,至于丁澍良加賦的原因、加重賦稅給民眾帶來的直接傷害、民眾商量上告的過程、被關余魯才和王作新的結局、事件的后續(xù)發(fā)展等細節(jié)均沒有提到,無從查找。而《西鄉(xiāng)反》民間刻本保存了這一事件,得以幫助我們還原事件全貌:
1.丁澍良復任天臺知縣“以缺瘠議加賦”的真實目的。在正史中,直接提到知縣丁澍良加糧稅,至于原因,不得而知。在民間刻本《西鄉(xiāng)反》中提到:同治十三年(1874)丁澍良復任天臺知縣后,在清政府給天臺所定賦稅額度“錢糧本有七萬整”,丁澍良又私自增加了“兩萬有余零”,其目的是“不管天臺后代事,好帶家眷轉家門”。[1](P7)也即,丁澍良根本不管鄉(xiāng)民的苦痛,只管自己卸任后能帶著大把銀錢和家眷榮錦還鄉(xiāng),丁知縣的私欲成為整個事件的根源。
2.丁澍良“加糧稅”實施后百姓生活狀況。正史中并沒有提到百姓面對沉重糧稅的苦痛,而在《西鄉(xiāng)反》中卻有大量的表述。丁澍良加糧稅后,百姓罵他是“瘟官”,但如果“縣柜錢糧不完納”,丁澍良就“出差上門帶勇完”,這些差人兵勇“家家戶戶敲牌錢”,“你若一毫來拖欠”,這些差人兵勇就先敲詐“牌錢”數(shù)十千,且這些差人兵勇還要吃飯有酒肉,否則 “將你收拾拷堂前”。窮苦人家“一時無錢來完納”,就被“先做酒飯供口食,又敲牌錢做衣穿”,最后落得個“典妻賣子實可憐”下場。[1](P8)由此可見,百姓在沉重賦稅之下的苦難生活,實在忍無可忍,這才上告求生存。
3.百姓和縉紳商議去府臺、撫臺告狀事。清光緒《臺州府志》提到余秉錫上告抗辯被禁錮,沒有細節(jié)?!段鬣l(xiāng)反》中卻將余秉錫等三人上告的詳細過程展現(xiàn)出來,有行動、語言等詳盡的描寫。對待“魯才”之死的情節(jié),正史中指出徐士鑾在關閉城門防止起事鄉(xiāng)民攻打臺州的同時,將余魯才加以“土霸王”之名而“斃”。至于如何“斃”的,只知其是秘密殺害,方式不得而知。而《西鄉(xiāng)反》中卻揭露了余秉錫之孫余魯才被毒害獄中的情節(jié),這一情節(jié)是可信的,因為天臺縣村民保存的《臺西葉民宗譜》也提到“天臺農(nóng)民起事是由于用藥毒死余魯才而激起的”。[2](P7)由此可以推斷,“西鄉(xiāng)反”事件起事的主要導火索就是為民情愿的代表余魯才在獄中的非正常死亡。
4.“西鄉(xiāng)反”事件的后續(xù)。民國《天臺縣志稿》提到:“丁澍良,同治十三年十一月罷?!保?](P49)光緒《臺州府志》記載,“徐士鑾,光緒七年引疾歸里。”“澍良革職,秉錫褫衣巾,事始息。”[4](P63)在民間刻本《西鄉(xiāng)反》卻增加了后續(xù)內(nèi)容,光緒元年大考,童生遞呈奏給學臺,知縣丁澍良被充軍,府臺徐士鑾被削職,秉錫和王作新復職回家,這個后續(xù)結果擴展了史志中記載的不足。
“西鄉(xiāng)反”唱詞作為留存至今的清代“社會記憶”,較為真實地還原了當時曾被官方修纂的地方志乘所避諱、扭曲、縮略了的“現(xiàn)實歷史”,而且也為后世官方所重新修纂志乘提供了有力充分的補充參考史料,正是《西鄉(xiāng)反》唱詞的存在,才使后人能夠真正、全面、詳細地了解“西鄉(xiāng)反”事件之全過程。
(二)民間刻本《說唱周學健》對于現(xiàn)實事件的映射
周學健是江西南昌府新建縣人,官至江南河道總督,清乾隆十三年(1748)十一月被“賜死”。究其原因,在《乾隆帝起居注》和同治《新建縣志》中有官方記載。
據(jù)《乾隆帝起居注》載,乾隆十三年十一月戊辰,諭曰:“周學健婪贓徇私一案,軍機大臣等審擬,援引塞楞額、鄂善二人之例,擬斬立決。周學健前因違制剃頭,已干重辟,其總河任內(nèi),復有納賄徇私諸款。是周學健一身,兼犯塞楞額、鄂善二人之罪。即所犯塞楞額之罪,朕已特恩寬宥,其所犯徇私鬻爵種種贓款,實較鄂善為尤重,立正典刑,自所應得。但念伊曾為大臣,伊忍于負朕,朕不忍負伊,姑免令赴市曹,即照鄂善之例,著納延泰、阿克敦前往刑部,賜以自盡?!保?](P375)
同治十年(1871)承霈修、杜友棠、楊兆崧纂《新建縣志》才將周學健人物生平傳記資料收入其中①,是將未刊行的官方所編撰的《漢名臣傳》中“周學健”全文載錄。對于其死因,同治《新建縣志》這樣寫道:“周學健,乾隆十三年(1748)七月因事獲罪革職,前往直隸修城工效力贖罪,八月江南總督奏報學健孝賢純皇后喪事百日內(nèi)剃頭,不查究,江西巡撫開泰奏報學健家查出兗沂曹道吳同仁賄賂囑托舉薦書信;十月中旬,江南、閩浙查出其于河道總督任內(nèi)虧空,下旬,大學士高斌、署理兩江總督策楞調查會審學健營私婪賄屬實,擬斬,乾隆皇帝賜以自盡。”[6](P213)
在江西的田野調查中,筆者在一位 “夜歌郎”手中購得一本其先人保存下來的“夜歌書”。這本書如今已經(jīng)不再使用,但從中能夠體會到來自先人久遠的呼喚和漸行漸遠的江西客家文化,其中保留著夜歌使用的固定套語格式。更為可貴的是,這冊“夜歌書”稿本中保存了長篇敘事詩文——《說唱周學健》②,其中,夜歌套語形式24頁,《說唱周學健》76頁,凡100頁。這本“夜歌書”搜集自修水上奉,稿本的一些頁面上也明顯涂抹著“修水縣上奉何”字樣,清代修水上奉屬寧州,后屬義寧州。文本當屬嘉慶以前寧州修水的“夜歌郎”說唱夜歌的“夜歌書”。在“夜歌書”長篇敘事詩《說唱周學健》正文開篇唱到:“前朝古事都不唱,聽唱一本是新文,不唱兩京十三省,聽唱江西大省城。”[7](P3)“新文”一詞在清代來說即與今天“新聞”同義,周學健被賜自盡時間為乾隆十三年(1748)十一月,此詩創(chuàng)作時間不會離此太晚。
《說唱周學健》揭示了周學健被“賜死”的真正原因。作為官方所修《漢名臣傳》將主要的“賜死”原因“剃頭案”輕描淡寫,并以“不查究”結果推諉,而將其歸罪在“賄賂囑托舉薦書信”“河道任內(nèi)虧空”“營私婪賄”等“莫須有”原因上,實屬荒唐,是在有意避諱“賜死”之韙。這在《說唱周學健》中有所體現(xiàn):學健聽說娘娘亡故,心中煩悶,沒有在意到朝廷新剃頭律令。被金德英、安寧、新居等迫害,在官員說情請求下,皇上給了保全尸“賜死”的較好結果?!墩f唱周學健》上卷穿插金德英、安寧、學健之間的矛盾、江西眾多官員的求情、江西巡撫抄家周圍家族受牽連大逃亡、學健母親著急猝死、金德英誣告被斬首、新居設計再害學健、從家中搜出吳通仁信件、學健被“賜死”(正史檔案中僅見圣旨令抄家、二次抄家抄出吳通仁信件,其他則未見);下卷娘娘兄弟傅恒回京在皇上面前奏本,最后懲治了迫害學健的安寧、新居,釋放了天牢中“斬監(jiān)候”的學健弟周學伋,學伋官復原職奉旨“御葬學健和母親”,皇上在北京設立忠臣廟,初一十五文武官員拜祭周學健和因此案被屈殺的官員,這些正史檔案中均未見到。
這些細節(jié)的描寫在史志中是沒有的,《說唱周學健》中“周學健之死”實際上映射了乾隆朝反腐和反朋黨的兩大政治動向。其一,納賄徇私是導致周學健獲死罪的直接原因。事情的起因,是一封囑托學健薦舉的信札。按照舊規(guī),每遇京察,在京部院大臣、在外各省督撫均具本自陳不職求罷,并薦賢自代。這種引薦制度在清代官吏任用中,由來已久。而這一舊制,因著吳同仁與周學健賄舉之事的揭發(fā),于乾隆十三年一度廢止。其二,乾隆對朋黨的厭惡是周學健致死的另一個重要因素。早在周學健剃發(fā)一事中,乾隆就對該案所反映出的結黨包庇狀況大加指責,是年閏七月,兩江總督尹繼善以徇庇周學健被革職。是年十二月,高斌因查抄周學健家產(chǎn)時徇私瞻顧,被革去大學士。學健之弟周學伋也在“婪贓案”中受到牽連,與兄“俱擬為絞”。乾隆怒殺了周學健,后來卻放了周學伋,并安撫周家,說明周學健本罪不至死,是死于“帝王一怒”。后帝王怒氣消解,乾隆五十年修《國史功臣列傳》,便特旨清查周學健歷年縉紳后裔大小人口有無出仕,逐一詳細戴明達部,以登國史。是年,登國史江西三家:朱、周、裘。③周學健被同治《新建縣志》收入“賢良傳”中,也就無可厚非了。
這篇長篇敘事詩沒有刊行而放在本地 “夜歌郎”演唱的夜歌中,或是周學伋或是周氏后人編撰者將其放在此處作為祭奠先人安慰后裔之目的。由于《說唱周學健》中涉及許多在朝官員,出于避諱避嫌的因由只能放在夜歌里傳遞,或許這才是《說唱周學健》未刊行于世,一直以口傳和抄寫稿本形式保存在夜歌中的深層原因。然而,正是有著在夜歌中的隱蔽性,周學健的故事得以長期保存下來,成為史實記載之外的現(xiàn)實映射。
雖然記憶是以人類個體為實施單位,但也是以社會方式的現(xiàn)實存在,隨著歷史車軸向前推動,最終成為以社會方式現(xiàn)實存在的“社會記憶”,成為文化傳承的一種有效手段?!霸谏鐣洃浿袃Υ婧捅A粝聛淼臍v史文化知識很多,但主要以文本形式保存了下來,文化在本質上就是信息,因此承載著社會記憶信息的文本,就是文化傳承的重要內(nèi)容?!保?]
民眾既是歷史的參與者,也是歷史的評價者。民間說唱刻本之所以受到廣大民眾的歡迎,是因為其代表著最底層民眾的精神需求,彰顯著他們對生活的渴望和對歷史的態(tài)度。民間說唱刻本以文本的形式流傳至今,蘊含著豐富的歷史信息和文化元素,擁有著強大的“記憶”功能,傳承著中國廣博的社會歷史文化信息,是儲存中國民間歷史文化元素的“寶庫”,囊括著多重文化要素。這些文化要素主要有三。
(一)民眾的日常生活
說唱刻本之所以受到歡迎,是因為其貼近生活,民眾能在其中找到真實的自我。故在民間說唱刻本中,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對于民眾現(xiàn)實生活的表述,例如日常熱鬧街市、沿途的風景、香火很旺的寺廟、普通家庭內(nèi)部成員以及求生技能、青年男女的婚姻愛情、家庭倫理道德問題等,立體地展現(xiàn)了當時民眾的真實生活狀況和精神狀態(tài)。民眾對于生活是積極向上的,但生活有多面性,悲歡離合樣樣俱在。例如在重農(nóng)輕商的傳統(tǒng)觀念下,無數(shù)的士子為求取功名前赴后繼,發(fā)生了許多青年男女相戀、相別、忠貞苦守的感人情節(jié);有惡人欺男霸女、搶田奪地的惡性事件;也有家庭感情背叛、殺人栽贓、訴之官府的大小案件;還有面對官府壓迫、天災人禍時的百姓苦難、憤怒與反抗,形形色色的人物出現(xiàn)在了說唱刻本中,各式各樣的事件發(fā)生在說唱刻本中,說唱刻本成了記載民眾悲歡離合、承載他們生活萬象的所在。
(二)民眾的“集體意識”
“社會記憶”屬于集體行為,在記錄歷史的同時,也記錄了民眾的“集體意識”。盧梭提出集體意識是“由社會成員在保持個性的同時,在交往中因共同利益、共同需求的共同價值評價等而形成的共有思想觀念”。[9]民間說唱刻本是民眾“集體意識”的承載,“在人類學家的眼里,草根社會、草根力量通過自己的記憶系統(tǒng)來突顯他們的價值,當然這里也有建構的因素”?!啊菊嫘缘臍v史’和我們所認識的知識性的歷史有很大差異,所以記憶對每一個具體族群而言,都是種策略性的選擇。”[8]民眾的悲歡、好惡、信仰、禁忌等因素隨著唱本的刻印相對固定地保存下來,成為草根歷史的承載物之一,其對于探視當時民眾的心理狀態(tài)以及其文化歷史觀有著重要的輔助作用。
(三)民眾的草根意識
“社會記憶呈現(xiàn)出一種層次構造,大致可分為三層:由掌握權力的政治主體主控記憶;由掌握知識的精英主導記憶;由來自草根社會地方的主體記憶。”[10]民間說唱刻本屬于第三種,是來自草根的社會記憶,其對現(xiàn)實以及歷史事件的記述,從草根的視角出發(fā),代表著民眾的聲音與看法,與官方記載歷史不同,所以會展現(xiàn)出不同于官方記載的多維事件因素,有助于還原歷史的真實面貌。
大部分民眾不識字或者識字不多,多數(shù)的歷史知識是從民間說唱中汲取而來,民間唱書發(fā)揮著民間歷史傳承的作用,這些歷史傳承主要記載皇帝、英雄、清官的故事以及重大歷史事件等。民間歷史不同于史書,其是民眾心目中的歷史,民眾崇尚英雄、喜歡清官、尊崇皇帝,只要是維護自己利益的事情,便是受到推崇的,在他們心中沒有政治,只有安居樂業(yè)和尋求到自己的人生目的。宏大的民間歷史從另一個視角揭開了歷史的面紗,展現(xiàn)出更廣闊的世界,有助于更好地理清歷史事件發(fā)展的真實情況。
當然,民間說唱刻本在創(chuàng)作及表達的過程中將產(chǎn)生文學修飾是否掩蓋歷史的問題。例如在民間說唱刻本《說唱周學健》中,對于周學健與周邊人物的關系、周學健被誣陷的詳細過程以及后續(xù)平反的經(jīng)過,這些情節(jié)可能會有所夸張,但畢竟從另一個視角揭開了事件的發(fā)展過程,有助于提供很多史學線索。民間說唱刻本《西鄉(xiāng)反》也是如此。從主線把握的角度看,民間說唱刻本的文化要素不會影響其對正史的 “補正”功能。
民間說唱刻本,包括通過木刻、手抄、石印、鉛印、油印等不同制作方式所形成的文本,其創(chuàng)作者主要是書坊主、底層識字文人、底層刻工等。受眾人群分為兩類:一類是稍微識字的底層民眾,他們購買紙質刻本來進行閱讀傳播;另一類是不識字的底層民眾,他們通過視聽說唱藝人或者稍微識字人群的說唱、誦讀來進行接受傳播。從這些民間刻本的創(chuàng)作、制作、整理、傳播、受眾等整體來看,“民眾史觀”主要代表了這部分人的核心價值觀念。中國封建制度下絕大多數(shù)人處于最底層,民間說唱刻本中所代表的“民眾史觀”,正是代表了中國底層民眾的“歷史觀”。
這一“民眾史觀”不同于小說、戲曲所體現(xiàn)的“民眾史觀”。因為小說、戲曲的創(chuàng)作者一般是中上層知識分子或者是有才華的下層文人,他們對素材有虛構、有加工,有整體的情節(jié)構思和人物形象刻畫,是經(jīng)過處理的文學作品。而“民間說唱刻本”卻不同,它們加工粗鄙,創(chuàng)作者主要是民間最底層的說唱藝人或者稍微識字的文人,文學素養(yǎng)相對較少,基本不懂得文學加工和構思,他們的創(chuàng)作大多是出于生命、意識以及對社會直接感知的本能反應。對于這種歷史觀筆者經(jīng)過對諸多案例的分析,總結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主體觀點有 “民眾勝利觀點”、“民眾愛恨(發(fā)泄)觀”、“民眾依賴觀”等。
(一)民眾勝利觀
在中國等級森嚴“金字塔式”的封建制度中,廣大民眾處于最底層,受到層層壓迫和盤剝,在官與民的爭斗中,民眾獲得勝利的事件往往受到極度追捧與贊揚。在民間說唱刻本中,民眾受冤屈基本可以被平反、鄉(xiāng)民受官府壓迫往往會得到解決安撫、好人是可以得到好報的、皇上在被蒙蔽后最終會看清事實懲惡揚善,等等。例如在“西相反”事件中,鄉(xiāng)民在斗爭中雖略有損失,但基本達到所希望的目的,鄉(xiāng)民還是勝利了。在湖北民間刻本《謀夫報》中,清光緒三十二年,湖廣省善化縣的張貢生因看上美貌的劉秀英而設計殺死其丈夫王秀才,劉秀英歷經(jīng)艱辛為自己和丈夫申冤,最后還是張貢生被繩之以法。④《說唱周學健》中周學健雖被迫害,終于給以平反,并以御葬、建忠臣廟紀念的方式得到較好結局。民間刻本中的結局,大多通過現(xiàn)實或稍加夸張的虛構現(xiàn)實來達到創(chuàng)作者、讀者、聽者都希望達到的一種“民眾勝利”。
(二)民眾愛恨(發(fā)泄)觀
民間刻本中最常見的一句話就是 “有仇不報非君子,有恩不報枉為人”。民眾的愛恨是鮮明的,也是絕對的,這種觀點也是小農(nóng)意識形態(tài)的產(chǎn)物。對于自己崇拜的英雄、為民做貢獻、有利于民眾的事情,即使違法,也會受到民眾的追捧與贊揚,而對于與民眾對立的反面人物,他是壞人,那他的家眷、下屬也都是壞人,他們都應該受到懲治。這種“愛恨觀”在《西鄉(xiāng)反》里體現(xiàn)較為明顯:丁澍良是瘟官,他派出的差人也都不是好人。湖北抄本《掉銀記》則講述了一位少年因“拾金不昧”而得到好報的故事。少年錢英因“拾金不昧”被貪婪的父親責罵后離家流浪,經(jīng)歷種種之后,娶得掉銀人的美貌女兒,并中狀元,回家團圓。[11]民眾對這種有著良好品質的人,是推愛呵護的,以“錢英”為代表的這些人即使命運顛簸,還是會有好的結局。這種“愛恨觀”是底層民眾一種最為簡樸而直觀的話語表白、發(fā)泄和真實感情流露。
(三)民眾依賴觀
在這些民間說唱刻本中,民眾痛恨的是帶給他們苦痛的惡賊、強盜、貪官、污吏,他們往往將希望寄托于皇帝、清官身上。廣大民眾不明白帶給他們痛苦生活的是封建制度,只是簡單地將憤怒直接潑灑在欺負他們的人身上。民眾對皇帝是尊崇而信賴的,問題總是出在皇帝被小人蒙蔽,結局大多是懲惡揚善、撥亂反正。例如在《西鄉(xiāng)反》中,新皇登基后,童生將知縣丁澍良的惡行通過學臺上奏給皇帝,民眾最后得到“老丁充軍三千里,本府削職轉家門。秉錫又同王作新,復還原職轉家門?!钡膱A滿結果。問題的最后解決所依賴的就是皇帝,即使原來的皇帝沒有解決好,來了新皇帝也可以繼續(xù)解決直至圓滿。在《說唱周學健》中雖然述說了乾隆皇帝聽信讒言,最后以“剃頭案”名義賜死了周學健,但是最后皇帝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為周學健的冤案平反。在此,民眾對皇帝沒有任何怨言,給予了無限寬容。民眾雖然反對“貪官污吏、盜匪搶劫、土豪惡霸”,但他們依賴“皇帝”和代表皇帝的“清官”,他們往往把“皇帝”“清官”看作是“蒼天在人間的代表和化身”。當然遇到民眾解決不了的事情、困難的時刻,往往尋求“蒼天”來得到幫助。很多民間刻本結尾都有這么兩句話:“湛湛青天不可欺,未曾起意神先知。善惡到頭終有報,且看來早與來遲?!彼浴吧n天、皇帝(清官)”以及“閻羅王”就成了他們一生所依賴信奉的對象。
從上面清代民間說唱刻本中“社會記憶”所折射的三個基本特征,我們也可以看到“民眾史觀”在思考問題中所具有的局限、偏激和狹隘性。清代“民眾史觀”的形成有著歷史的淵源聯(lián)系,也和清代思想精神層面所奉行的 “三綱五?!彼枷肫返乱?guī)范制度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總之,中國民間說唱刻本的口頭創(chuàng)作、刻寫有著悠久的歷史傳承,這些敘事詩不僅是一部部膾炙人口的口頭文學創(chuàng)作作品,從另一個角度探視,則是記載著“真實歷史事實”的一段段民間“社會記憶”。這種“社會記憶”不僅是對官方記載歷史的“激烈反擊”,同時也是對官方記載歷史的“充分補充”。這些作品之所以能被保存了下來并傳遞到我們今天乃至后世,除了其特有的吟誦說唱文體形式外表,更重要的一點,就是這種“社會記憶”之中,所隱含著的初始創(chuàng)作者激奮著的思想感情色彩和寄托著的美好明天希冀,他們是民眾思想意識形態(tài)“永恒不變的魂靈”之所在,是民眾“回向”愿望實現(xiàn)夢中“歸來”之風帆。
注釋:
①乾隆十五年(1750)、道光四年(1824)、道光二十九年(1849)的《新建縣志》均未出現(xiàn)周學健的人物介紹。
②這本“夜歌書”封皮上書寫著“何水玉習”,其中正文中間的一頁上批有一行字 “民國二十六年得買八仙家書本”,這顯然是“何水玉”所批字,即此稿本系何水玉民國二十六年(1937)從本地唱夜歌的“八仙大人”手中所買下的“夜歌書”。四眼紙捻裝,封面12.5×17.8cm,竹紙,半頁八行十五字,稿本。
③參見周氏宗譜《光霽堂·濂溪宗譜·世派·周學健》,記譜時間1895年。
④《謀夫報》系作者田野調查中搜集到的說唱刻本,年代約為清末。
[1]保羅·康納頓.社會如何記憶[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
[2]周中夏.天臺農(nóng)民反加賦起事與‘西鄉(xiāng)反’唱詞[Z].自藏本,1958.
[3](清)臺州府志[M].臺州:臺州旅杭同鄉(xiāng)會,1926.
[4]中國地方志集成·浙江府縣志輯(第32冊)·民國天臺縣志稿[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3..
[5]乾隆皇帝起居注(第7冊)[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
[6]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西府縣志輯(第5冊)·同治新建縣志[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6.
[7](清)佚名.夜歌書[Z].自藏本,不詳.
[8]高中建,何曉麗.文化傳承的社會記憶探析[J].河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6).
[9]劉少杰.現(xiàn)代西方社會學理論[M].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1998.
[10]彭兆榮,朱志燕.族群的社會記憶[J].廣西民族研究,2007,(3).
[11](清)洪昶.掉銀記[M].武漢: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湖北分會.1980.
【責任編輯:胡 煒】
I207;J826
A
1004-518X(2016)05-0139-07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宋元明清說唱詞話研究”(14BZW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