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傳 璋
(安徽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安徽 蕪湖 241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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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談臨終遺命與司馬遷人生轉(zhuǎn)向
袁 傳 璋
(安徽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安徽 蕪湖 241000)
摘要:司馬氏家族的傳統(tǒng)實為多元,司馬遷并非出身于純粹的“史官世家”。他處于武帝“有為”之世,青少年時期志在立功榮祖。仕為郎中后以“辯智閎達”得到武帝器重,奉使西征南略,仕途不可限量。司馬談臨終遺命改變了司馬遷的人生取向,繼任太史,由立功轉(zhuǎn)為立言。先父遺命成為司馬遷的纂著指南和精神動力,指導(dǎo)、鞭策、支持他發(fā)憤著書,完成“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的第二部《春秋》——《太史公書》。
關(guān)鍵詞:司馬遷;司馬談遺命;立功;立言
古往今來探究司馬遷何以能撰述“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的《太史公書》者,首先必論及他的家世淵源,宣稱他出身于世代相傳的史官世家。如前后漢之際的衛(wèi)宏在《漢舊儀注》中說:“(漢)承周史官,至武帝置太史公。司馬遷父談,世為太史?!盵1]1114南朝梁代的劉勰在《文心雕龍》的《史傳篇》中說:“爰及太史談,世惟執(zhí)簡;子長繼志,甄序帝勣?!盵2]284近人李長之則說:“(司馬遷家族)是代代相傳的歷史家并天文家”。[3]24又必稱其父司馬談對司馬遷自幼即以作史為目的進行精心培養(yǎng)。如徐復(fù)觀便說:“他對史公的教育,是以作史為目的的教育?!饭晔畾q則誦古文,從孔安國問故,從董仲舒聞《公羊春秋》,這都與作史有密切關(guān)系。二十而南游江淮……可以說是他父親司馬談為他所安排的一次富有歷史文化、因而加強他的歷史意識、啟發(fā)他的歷史體驗的旅游?!盵4]190-191但這種近乎定論的觀點其實并不完全符合司馬遷青少年時期的教育實際和人生追求。因為司馬遷并非出身于純粹的史官世家,而其父司馬談對他自幼的教育也并非以繼任太史為唯一的目標。至于青年司馬遷的志趣實在專注于事功,而非著眼在立言。
一、司馬氏多元的家世傳統(tǒng)
司馬遷在《太史公自序》的發(fā)端以莊嚴凝重的筆調(diào)追溯司馬氏源遠流長的譜系:
昔在顓頊,命南正重以司天,北正黎以司地。唐虞之際,紹重黎之后,使復(fù)典之,至于夏商,故重黎氏世序天地。其在周,程伯休甫其后也。當周宣王時,失其守而為司馬氏。司馬氏世典周史。惠、襄之間,司馬氏去周適晉。晉中軍隨會奔秦,而司馬氏入少梁。
自司馬氏去周適晉,分散,或在衛(wèi),或在趙,或在秦。其在衛(wèi)者,相中山。在趙者,以傳《劍論》顯,蒯聵其后也。在秦者名錯,與張儀爭論,于是惠王使錯將伐蜀,遂拔,因而守之。錯孫靳,事武安君白起。而少梁更名夏陽。靳與武安君阬趙長平軍,還而與之俱賜死杜郵,葬于華池。靳孫昌,昌為秦主鐵官,當始皇之時。蒯聵玄孫卬,為武信君將而徇朝歌。諸侯之相王,王卬于殷。漢之伐楚,卬歸漢,以其地為河內(nèi)郡。昌生無澤,無澤為漢市長。無澤生喜,喜為五大夫,卒,皆葬高門。喜生談,談為太史公。[5]3285-3286
自“昔在顓頊”至“失其守而為司馬氏”,系本《國語·楚語下》“昭王問于觀射父”關(guān)于“絕地天通”的古老傳說。司馬遷對“重黎氏世序天地”與“司馬氏世典周史”的功業(yè)甚感光榮與自豪。由“世序天地”到“世典周史”,反映了史官從巫史祝宗系統(tǒng)逐漸分離獨立的過程。據(jù)《國語》所述,司馬氏的遠祖重黎是精爽誠壹、智圣聰明的巫者。在少昊氏世衰、九黎亂德、民神雜糅、災(zāi)禍頻仍的嚴峻時代,帝顓頊承弊通變,任命敬恭神明的重司天,溝通人神;任命心率舊典的黎司地,主管民政。重黎協(xié)助帝顓頊撥九黎之亂,恢復(fù)到黃帝法天則地的常政。 在唐虞之際,當“三苗復(fù)九黎之德”,混淆人神時,帝堯又起用“重黎之后不忘舊典者”為司天司地之官,以至于夏、商。重黎兼有神職祭司與政務(wù)高管的雙重身份,權(quán)位尊崇。所以老太史公司馬談在彌留之際對其子司馬遷追溯先祖功業(yè)時,崇敬地說:“自上世嘗顯功名于虞夏,典天官事。”《史記》的《天官書》與《歷書》又稱重黎氏為“昔之傳天數(shù)者”??芍乩枋喜粌H世代通曉奉天事神的祭典,而且還掌握觀察天象、制定歲歷的專門技能,從而成為上古文化的典守者與記錄者。所謂重黎絕地天通,其實際的意義在于將遠古人神雜處的原始精神狀態(tài),漸進于理智清明的人文世界。重黎氏作為“世序天地”的天官,乃溝通天人的樞機,其身份地位實為王者之師,雖兼有記載的史職,然并非后世意義的專業(yè)史官。
司馬遷說“司馬氏世典周史”。宗周史官為王朝內(nèi)廷官,隨王伴駕,職司記錄。《禮記·王制》:“大史典禮,執(zhí)簡記,奉諱惡?!薄抖Y記·玉藻》:“君舉必書,動則左史書之,言則右史書之?!笔饭僬乒芡醭浼臅?,出納王命,觀象制歷,在錫命禮上代宣王命。太史還常受王命委托執(zhí)行其他政務(wù),如監(jiān)軍、督工、巡視邦國等。最特出者當是西周開國重臣尹佚。曾為東漢光武帝制定朝章國典的衛(wèi)宏說:“司馬氏,周史佚之后。”[5]3286《史記·周本紀》記載武王伐紂克商之明日,舉行莊嚴盛大的社祭,“尹佚筴?!保从梢鸩輧詴⒄b讀祝文,向“天皇上帝”報告“殷之末孫季紂”的罪行,宣布武王“革殷,受天明命”。武王又命“史佚展九鼎保玉”[5]126。九鼎保玉是象征天下權(quán)威的重器。此時由尹佚改稱“史佚”,即以史官的身份向九州諸侯展示周得九鼎,宣告周革殷命的政權(quán)合法性?!兑葜軙た艘蠼狻分械囊?,《尚書·洛誥》中的作冊逸,《史記·周本紀》中的史佚,當是同一人,蓋“尹”為氏,“佚(逸)”為名,“史”“作冊”為其官號。在《大戴禮記·保傅篇》中,史佚與太公望、周公旦、召公奭并稱“四圣”,為周成王的輔弼大臣。在《漢書·古今人表》中,史佚與師尚父(太公望)并列于上中仁人欄。在《左傳》的僖公十五年、文公十五年、昭公元年,《國語》的《周語下》,均引有“史佚之言”或“史佚之志”。史佚實為史官文化由宗教向人文轉(zhuǎn)化過程中的關(guān)鍵人物。
然而除尹佚之外,司馬氏“世典周史”在《史記》中可考的人物并不多見,而且在西周末年還一度中斷?!短饭孕颉贩置髡f:“其在周,程伯休甫其后也。當周宣王時,失其守而為司馬氏。”程伯休甫是重黎氏杰出的后裔。他以程國伯爵的身份出任周王朝的太史。周宣王六年(前822)征討東方淮夷之亂,程伯休甫被宣王任命為主管邦國九法的大司馬,中止天官太史的職守,在平定叛亂恢復(fù)統(tǒng)一的征戰(zhàn)中建立事功,成為輔佐宣王中興的一代名臣?!对娊?jīng)·大雅·常武篇》第二章:
王謂尹氏,命程伯休甫,左右陳行。戒我?guī)熉茫时嘶雌?,省此徐土。不留不處,三事就緒。[6]308
贊頌了程伯休甫的卓越戰(zhàn)功。程伯休甫大司馬的官號也自此成為司馬氏家族得姓的由來。程伯休甫“失其守而為司馬氏”,使得司馬氏在天官太史的家族傳統(tǒng)中注入了軍事戰(zhàn)略家的因子。
自從周宣王時因程伯休甫的軍功得姓司馬氏后,史籍中即少見司馬氏子孫有任周王朝太史者?!妒酚洝ぶ鼙炯o》載周幽王二年(前780)“西周三川皆震”,伯陽甫預(yù)言“周將亡矣”[5]145。幽王三年(前779)載,幽王寵褒姒,欲廢太子宜臼改立褒姒之子伯服。周太史伯陽讀史記曰:“周亡矣?!盵5]147太史伯陽甫并非司馬氏?!吨鼙炯o》又載周烈王二年(前374)周太史儋論周秦分合事。[5]159周太史儋亦非司馬氏。從程伯休甫失其周太史官守,到司馬談于漢武帝建元元年(前140)出任漢王朝太史公,司馬氏家族的史官傳統(tǒng)中斷了682年;若從周惠王、襄王之際周室內(nèi)亂,司馬氏去周適晉,姑以周襄王十六年(前637)重耳入晉為君的晉文公元年起算,到司馬談為漢室太史公,司馬氏史官的家世亦有將近500年的空白。因此古今諸多學(xué)者稱說司馬遷出身于“世惟執(zhí)簡”的史官世家,并不確切。
論者或謂司馬遷本人在《太史公自序》中明言“司馬氏世典周史”,據(jù)此說司馬遷出身“史官世家”豈容有誤?其實不然??鬃釉弧拔崞錇闁|周乎”,欲在東方復(fù)興周道之“周”,與司馬遷稱“司馬氏世典周史”之“周”,均特指文、武、周公開創(chuàng)的西周。論者由于對“周”的含義理解出現(xiàn)誤差,故作出司馬遷出身“史官世家”的誤判。
司馬氏家族自去周適晉,就分散為三大支派,或在衛(wèi),或在趙,或在秦。家族的傳統(tǒng)也更趨多元。衛(wèi)國支派的名宦為司馬喜?!妒酚洝斨龠B鄒陽列傳》載鄒陽《上梁孝王》云:“昔者司馬喜髕腳于宋,卒相中山?!盵5]2473司馬喜三次出任中山國的國相,事跡多見于《戰(zhàn)國策·中山策》;他曾在中山王前難墨者師以非攻,見《呂氏春秋》卷十八《審應(yīng)覽·應(yīng)言篇》[7]696;《韓非子·內(nèi)儲說下》亦載司馬喜四事[7]1152-1153??梢娝抉R喜實為戰(zhàn)國時代著名的擅長內(nèi)政外交的政治人物。
進入趙國的司馬氏分支以傳授《劍論》而揚名于世。何等人物方有資格傳兵論劍?《太史公自序》中的《孫子吳起列傳》敘錄給出了答案:“非信廉仁勇不能傳兵論劍,與道同符,內(nèi)可以治身,外可以應(yīng)變,君子比德焉。”[5]3313戰(zhàn)國著名劍客蒯聵即出自趙國的司馬氏?!痘茨献印ぶ餍g(shù)訓(xùn)》曾舉以說事:“握劍鋒以離北宮子,司馬蒯蕢不使應(yīng)敵?!盵7]1246《漢書·藝文志·兵技巧》著錄“《劍道》三十八篇、《手搏》六篇”,或即傳自趙國的司馬氏。蒯聵的玄孫司馬卬在起義反秦的大風(fēng)暴中,作為趙國的將領(lǐng)攻取秦帝國的河內(nèi)重鎮(zhèn)朝歌,數(shù)有戰(zhàn)功,項羽分封滅秦的諸侯王時,司馬卬被封為殷王,領(lǐng)有前殷商王朝的王畿之地,定都于朝歌。趙國分支為司馬氏注入了重俠義、反暴政的氣質(zhì)。
由晉入秦的司馬氏分支是司馬遷的直系祖先。雖然司馬氏入少梁在晉中軍隨會奔秦之年,即周襄王三十二年、晉靈公元年、秦康公元年(前620),但真正可考的祖先譜系卻到此后將近300年的八世祖司馬錯方始明朗。司馬錯是與武安君白起同時而年輩稍長的秦國名將,《史記》的《秦本紀》《六國年表》《張儀列傳》中有他上10處的軍功記錄。秦惠文王后元九年(前316),在秦國究竟是出兵東進伐韓還是南下伐蜀的廷議中,司馬錯以高瞻遠矚的戰(zhàn)略分析,挫敗了秦相張儀的伐韓主張,受命統(tǒng)兵滅蜀,因而守之[5]2281-2284,從此截斷了楚國的上游,威脅到楚國的腹地。秦昭襄王“六年,蜀侯煇反,司馬錯定蜀”[5]210。司馬錯多次統(tǒng)兵與秦國的主要敵手東方的魏國、南方的楚國作戰(zhàn):秦昭襄王“十六年(公元前291年),左更錯取軹及鄧”[5]739;“十八年(公元前289年),錯攻垣、河雍,決橋取之”;昭襄王“二十一年(公元前286年),錯攻魏河內(nèi)。魏獻安邑”[5]212;“二十七年,錯攻楚。赦罪人遷之南陽”[5]742;同年,“又使司馬錯發(fā)隴西,因蜀攻楚黔中,拔之”[5]13。司馬錯多次擔(dān)任滅蜀、攻魏、伐楚的主將,馳騁沙場長達36年之久。他也是司馬遷在《史記》中除先父司馬談之外著墨最多的一位直系祖先,可見對其戰(zhàn)略眼光和卓越戰(zhàn)功的欽敬!司馬錯裔孫、司馬遷的六世祖司馬靳,也是秦國的大將。在司馬錯伐楚20年之后,即秦昭襄王四十七年(前260),作為白起的副將,如《自序》所云“靳與武安君阬趙長平軍”,《秦本紀》作白起“大破趙于長平,四十余萬盡殺之”[5]213,從此使趙國一蹶不振,為秦國東進清除了障礙。《秦本紀》在次年記載“武安君歸”后,有“司馬梗北定太原,盡有韓上黨。正月,復(fù)守上黨”的記事。[5]213《秦本紀》中無“司馬靳”其名,而梗、靳音近,這位司馬梗或即《自序》中所述的六世祖司馬靳,他與武安君白起于昭襄王五十年十二月一道被定為“有罪,死”,這即《自序》所說的“還與之俱賜死杜郵”。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司馬靳之孫、司馬遷的四世祖司馬昌,“昌為秦主鐵官,當始皇之時”。據(jù)《漢書·地理志》的記錄,有40個郡國即山冶鐵之處設(shè)有鐵官,司馬遷家鄉(xiāng)的夏陽鐵官亦在其中。但司馬昌系“為秦主鐵官”,一個“主”字表明他是秦廷主持冶金的總管?!稘h書·百官公卿表》:“治粟內(nèi)史,秦官”,為九卿之一,屬官有“鐵市長、丞”。鐵市長秩六百石,官階雖不高,但所掌為農(nóng)戰(zhàn)利器,關(guān)系軍國命脈;司馬昌作為鐵官,在秦始皇掃平六國的征戰(zhàn)中所起的戰(zhàn)勤保障作用不容小覷。而采礦、冶鑄與配發(fā)又是復(fù)雜的系統(tǒng)工程,需要很高的專業(yè)學(xué)識與統(tǒng)籌才能方能勝任。司馬遷在《貨殖列傳》中對天下的礦藏分布如數(shù)家珍,可能得自司馬昌的傳承。司馬遷的三世祖司馬無澤,“無澤為漢市長”?!妒酚洝h興以來將相名臣年表》記載,高祖五年“入都關(guān)中”,六年“立大市,更命咸陽為長安”[5]1120。此大市當為新建京都長安而特設(shè),漢大市市長則承擔(dān)宮室營造材料的籌劃調(diào)撥、日用商品的生產(chǎn)流通。*筆者按:湖北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出土竹簡呂后《二年律令》中的《秩令》有六百石的“長安西市令”。 見《張家山漢墓竹簡》,文物出版社,2006年,第74頁;《漢書·百官公卿表》內(nèi)史屬官有長安市令及長安四市長,見中華書局點校本《漢書》,1962年,第736頁。均為高祖以后應(yīng)長安拓展后的需要分設(shè),與高祖為初建長安特設(shè)的大市“漢市長”職責(zé)不同?!敦浿沉袀鳌分芯俚氖袌鼋?jīng)濟理論,相當程度上得益于曾祖司馬無澤的賜予。司馬遷的祖父司馬喜(與戰(zhàn)國時代擔(dān)任中山國相的司馬喜同名)生活在高后、文帝時代,為五大夫,這是二十等爵位中的第九等,屬于高爵。他也許英年早逝,故事跡不詳。司馬喜生司馬談,“談為太史公”,重續(xù)遠祖太史的傳統(tǒng)。
在司馬遷對祖先功業(yè)的追溯中,我們可以見到這些杰出的先人有的世任天官,溝通天人,事神治民,又執(zhí)掌憲典而為王者師;有的臨危受命統(tǒng)兵平叛,成為維護國家統(tǒng)一的中興名臣;有的馳騁沙場卓有戰(zhàn)功而揚名于世;有的作為經(jīng)濟技術(shù)官員也有其獨特貢獻……他們的共同特征,誠如《太史公自序》所說的,無不“扶義俶儻,不令己失時,立功名于天下”。從司馬遷對祖先功業(yè)的追溯中,也同時提供了更多的信息:王室天官的傳統(tǒng)自程伯休甫失其官守至今已斷絕將近700年,司馬遷的直系祖先自祖父以上并無出任太史而主要以軍功名世。司馬遷既為遠祖天官的光榮而自豪,也為直系祖先的軍功而驕傲。而且自秦入漢,司馬氏家族逐漸衰落,振興門楣迫在眉睫。生活在漢家“有為”的時代,光宗耀祖的重任自然落在司馬遷的肩頭。而家族的傳統(tǒng)實為多元,祖先的遺產(chǎn)又極其豐厚。青年司馬遷如何展開自己的人生畫卷,他所仰慕的諸多杰出祖先的范型,為他提供了多種可資選擇的路徑。
二、司馬遷的少年心事——立功榮祖
司馬遷于漢武帝建元六年(前135)誕生于左馮翊夏陽縣(今陜西韓城市)。*關(guān)于司馬遷出生年代的討論,請參考拙作:(1)《司馬遷生于武帝建元六年新證》,《陜西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1988年增刊《全國史記學(xué)術(shù)研討會論文專輯》,第95-106頁;(2)《從書體演變角度論〈索隱〉〈正義〉的十年之差——兼為司馬遷生于武帝建元六年說補證》,《大陸雜志》第90卷1995年第4期,第15-22頁;(3)《〈玉?!邓洝凑x〉佚文為考定司馬遷生年提供確證》,參見《司馬遷與〈史記〉研究年鑒》2011年卷,商務(wù)印書館2013年版,第3-8頁。他誕生的時候,大漢王朝經(jīng)過數(shù)十年的休養(yǎng)生息和文景無為之治,國力達到隆盛的頂峰?!妒酚洝て綔蕰访枥L了這樣的圖景:
至今上(武帝)即位數(shù)歲,漢興七十余年之間,國家無事,非遇水旱之災(zāi) ,民則人給家足,都鄙廩庾皆滿,而府庫余貨財。京師之錢累巨萬,貫朽而不可校。太倉之粟陳陳相因,充溢露積于外,至腐敗不可食。眾庶街巷有馬,阡陌之間成群,而乘字牝者儐而不得聚會。守閭閻者食粱肉,為吏者長子孫,居官者以為姓號。故人人自愛而重犯法,先行義而后絀恥辱焉。[5]1420
就在司馬遷誕生的這一年,信奉黃老學(xué)說的竇太皇太后壽終正寢,標志著實行了半個多世紀的黃老無為政治的終結(jié)。年輕氣盛的漢武帝正式親政,憑借著統(tǒng)一安定的政治局面與富足的經(jīng)濟實力和殷實的人丁優(yōu)勢,開始了“外攘四夷,內(nèi)興功業(yè)”的漢家“有為”時代。
這是一個崇尚事功,尤其是崇尚軍功的時代。高祖八年論功定封,因開國軍功而裂土封侯者,不僅享有爵邑稅賦,而且擁有封地的治權(quán),一如往古的諸侯。封爵之誓曰:“使黃河如帶,泰山若厲,國以永存,爰及苗裔。”同時“申以丹書之信,重以白馬之盟”。高后“復(fù)詔丞相陳平盡差列侯之功,錄第下竟,藏諸宗廟,副在有司”[8]527。漢初軍功出眾者不僅榮獲封侯之賞,而且在朝廷也掌控權(quán)力要津?!靶⒒荨⒏吆髸r,公卿皆武力有功之臣”[5]3117,在文、景兩朝,朝廷亦多武功大臣及其子弟。朝廷的這種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起了強大的導(dǎo)向作用 ,“尚武輕文”風(fēng)行于整個社會。立功疆埸,或奉使方外,以博封侯之賞,成為幾代青年最高的人生追求。
即使被后世稱作文士典型的司馬相如、東方朔,亦尚武帶劍?!妒酚洝に抉R相如列傳》載,蜀郡成都人司馬相如“少時好讀書,學(xué)擊劍,故其親名之曰‘犬子’。相如既學(xué),慕藺相如之為人,更名相如。以貲為郎,事孝景帝,為武騎常侍”。武帝時“乃拜相如為中郎將,建節(jié)往使”巴蜀,略定西夷諸地,“還報天子,天子大悅”[5]3046-3047?!稘h書·東方朔傳》載,武帝初即位,東方朔伏闕上書自薦曰:“臣朔……年十三學(xué),三冬文史足用。十五學(xué)擊劍。十六學(xué)《詩》《書》,誦二十二萬言。十九學(xué)孫吳兵法、戰(zhàn)陣之具、鉦鼓之教,亦誦二十二萬言。凡臣朔固已誦四十四萬言。又常服子路之言。臣朔年二十二,長九尺三寸 ,目若懸珠,齒若編貝,勇若孟賁,捷若慶忌,廉若鮑叔,信若尾生。若此,可以為天子大臣矣。”[5]2841可見其氣吞斗牛的抱負。 即使到后漢,建功封侯依然是熱血青年的人生第一選擇。班超家貧,抄書取值供養(yǎng)老母。久勞苦,投筆嘆曰:“大丈夫無他志略,猶當效傅介子、張騫,立功異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筆硯間乎?”于是投筆從戎,在西域出入二十二載,以平定西域之功封定遠侯。[9]1571即如漢末的曹操自述青年時的志向,也是“欲為國家討賊立功,欲望封侯作征西將軍,然后題墓道言‘ 漢故征西將軍曹侯之墓’,此其志也”[10]41。甚至到了南朝的梁代,武夫出身的曹敬宗還口占絕句:“去時親戚悲,歸來笳鼓鳴。借問行路人,孰如霍去???”世人渴望立功封侯的心理強烈如此!
至于文士,仕途并不如此美妙。出身草莽的漢家開國皇帝劉邦,一向鄙棄儒生,打天下時曾扒下儒冠當尿壺;當了皇帝后還自夸“乃公居馬上而得之,安事《詩》《書》!”[5]2692而《儒林列傳》則指出:“孝文帝本好刑名之言,及至孝景,不任儒者,而竇太后又好黃老之術(shù),故諸博士具官待問,未有進者?!盵5]3117武帝雖好文辭,然縱有治國輔政才具的文章辭賦之士,亦不過“倡優(yōu)蓄之”,并不進用。漢武帝之前的唯一大儒賈誼,曾為漢王朝設(shè)計了一整套非秦復(fù)周的政治改革方案,卻遭到軍功元老大臣“絳、灌、東陽侯、馮敬之屬”的排抑,指控他“專欲擅權(quán),紛亂諸事”,漢文帝只得將其疏遠外放,賈誼也因此于三十三歲的英年抑郁而終。[5]2492《公羊》大師董仲舒向武帝進天人三策,奠定了漢家治國的理論基礎(chǔ),為諸侯王相。后據(jù)《春秋》言陰陽之變,著《災(zāi)異之記》,被人告發(fā)其書“有刺譏”,下吏當死,差點丟了性命。雖特詔赦免,仍恐久獲罪,托病免官居家,至卒只能以修學(xué)著書為事。[5]3127-3128
司馬遷一生就處在這樣的崇武輕文的時代。受時代風(fēng)尚和家族使命的強烈影響,青少年時代的司馬遷的人生追求也是建功立業(yè)以揚祖致孝。這有許多跡象可尋。司馬遷初入仕途擔(dān)任的就是武職。他于“二十而南游江淮”返回長安后,在二十一二歲時就因任職太史公的父親司馬談的保舉,“于是仕為郎中”。郎中是皇帝的侍從武官,日常輪番執(zhí)戟守衛(wèi)宮門,皇帝出行則擔(dān)任車駕護衛(wèi),員額多至千人。在漢代內(nèi)朝系統(tǒng)中,郎中是級別最低的小官,年俸只有比三百石至六百石,但因接近皇帝,常有臨時委以重任或額外升遷的機會。因此出任小小的郎中武官遂成為京城二千石高官子弟入仕之途的首選。
司馬遷青年時所交的朋友亦都崇尚建功立業(yè),渴望在武帝“有為”之世大展宏圖。與司馬遷同在元鼎期間(前116—前111)擔(dān)任郎中有史可考的同袍有任安、田仁、李陵、蘇武、霍光等人。田仁初以壯勇為大將軍衛(wèi)青舍人,多次從擊匈奴。后由郎中至丞相長史,拜京輔都尉,遷丞相司直,督察京都貴戚大臣。任安起初亦為衛(wèi)將軍舍人,后由郎中護北軍,出為揚州、益州刺史,入晉北軍使者護軍,監(jiān)護漢帝國唯一的常備作戰(zhàn)部隊。司馬遷與任安、田仁同居門下時,由于志趣相投、聲氣相通而成知交,司馬遷稱“仁與余善”,引安為“知己”。李陵是飛將軍李廣之孫,司馬遷與他雖無深交,但對他的人品與將才贊賞有加,以為其人“有國士之風(fēng)”,“雖古名將不過也”。蘇武是李陵之友,后來以中郎將的官銜出使匈奴,被扣19年堅持漢節(jié)不辱使命。至于霍光,作為名將霍去病之弟,年少為郎,在司馬遷的郎官同僚中屬于小弟輩,后來官拜大司馬大將軍,成為武帝臨終托孤大臣。他的長史楊敞是司馬遷的女婿。楊敞在漢昭帝元鳳六年(前75)官拜丞相。司馬遷雖未必與年幼于他上10歲的霍光為友,但霍光敬重司馬遷則是可以想見的。
司馬遷不僅因為自己躬逢“漢興五世,隆在建元”的盛世而思積極進取,而且還切盼更多的山野遺才出山共襄大漢。他曾致書隱居岍山“材能絕人”的摯伯陵,“遷聞君子所貴乎道者三: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希望他不要“獨善厥身”,而“愿先生少致意”于當今的大時代。[11]273
司馬遷因盡心守職的忠勤和辯知閎達的才能在眾多的郎官同僚中脫穎而出,進入漢武帝的視野。武帝有次與中郎東方朔談?wù)摮⒌馁t才時說:“方今公孫丞相、兒大夫、董仲舒、夏侯始昌、司馬相如、吾丘壽王、主父偃、朱買臣、嚴助、汲黯、膠倉、終軍、嚴安、徐樂、司馬遷之倫,皆辯知閎達溢于文辭?!眴査泛闻c相比?武帝視司馬遷為“辯知閎達溢于文辭 ”的朝廷俊才?!拔涞奂日杏⒖?,程其器能,用之如不及。時方外事胡越,內(nèi)興制度,國家多事,自公孫弘以下至司馬遷,皆奉使方外,或為郡國守相至公卿。”[10]2863司馬遷就是武帝所稱的“奉使方外”的俊才之一。
青年司馬遷在漢武帝“外事四夷”的戰(zhàn)略部署中嶄露頭角。武帝在全力北擊匈奴的同時,還用兵平定南方諸越、經(jīng)略西南夷。元鼎六年(前111)春,漢王朝在平定南越后,武帝下令征越的一支未及參戰(zhàn)的部隊——“馳義侯遺兵(按:馳義侯,越人,遺是他的名字,姓氏失傳)”——“征西南夷”,平定那里的叛亂。同時委任一名使者監(jiān)護馳義侯遺出征,[10]188這名從郎官中選拔出來代表皇帝的使者便是司馬遷。《太史公自序》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回顧的就是令司馬遷深感榮寵與自豪的經(jīng)歷?!墩f文·辵部》:“征,正行也。”引申為征伐。正行者,表明其為堂堂正正的天子之師?!墩f文·田部》:“略,經(jīng)略土地也。”《左傳·昭七年》:“天子經(jīng)略。”杜《注》:“經(jīng)營四海,略有天下,故曰經(jīng)略?!币曛?,規(guī)取其地亦曰略地?!蹲孕颉氛f“西征”“南略”,顯然肩負重大的軍事使命。西南夷平定后,新置了牂柯、越巂、沈犁、汶山、武都五郡。在一年多的時間里,司馬遷代表朝廷隨軍巡視并安撫巴蜀以南新近開辟的五郡少數(shù)民族聚居地區(qū),不僅圓滿地完成了武帝托付的軍政任務(wù),而且實地考察了西南夷地區(qū)的民族歷史、地理物產(chǎn)、民俗風(fēng)情,以及與周邊外國如身毒(今印度)的商貿(mào)交通。日后編入《太史公書》的《西南夷列傳》,當據(jù)這次圓滿完成使命后向武帝的述職報告修撰而成。
這里有必要考察一下司馬遷奉使西南夷時的官銜。故事:武帝朝奉使方外者,為顯示大漢威儀,常以比二千石的中郎將或郎中將的官銜建節(jié)出使,武帝又通常選任官卑才俊者奉使,臨時賜予比二千石的中郎將或郎中將的官銜。如:(1)建元六年(前135),遣王恢、韓安國擊閩越,“乃使郎中將立[繇君]丑為越繇王,奉閩越先祭祀”[5]2981。(2)元光五年(前130),番陽令(八百石)唐蒙上書通夜郎道以制南越。“上許之。乃拜蒙為郎中將……遂見夜郎侯多同?!€報,乃以為犍為郡?!盵5]2994(3)同年,蜀人司馬相如為郎,亦言西夷邛、笮可置郡?!疤熳右詾槿唬税菹嗳鐬橹欣蓪?,建節(jié)往使?!盵5]3046(4)元狩四年(前119),武帝數(shù)問失侯庶人張騫以“大夏之屬”,張騫建議用厚幣交結(jié)烏孫等國以斷匈奴右臂。“天子以為然,拜騫為中郎將”[5]3168往使。(5)《史記·大宛列傳》:元封三年(前108)前,樓蘭、姑師等小國攻劫漢使使西國者,“王恢數(shù)使,為樓蘭所苦”。徐廣曰:“為中郎將?!盵5]3172(6)蘇武字子卿,少以父任兄弟并為郎。稍遷至栘中廐監(jiān)(太仆屬官,六百石)。天漢元年(前100),“乃遣武以中郎將使持節(jié)送匈奴使留在漢者?!盵10]2460以司馬遷奉使西南夷的任務(wù)之重(平定叛亂、新置五郡)、監(jiān)護主將級別之高(侯爵),原來郎官低微的身份顯然不足以承擔(dān)如此重任。參照武帝選任奉使方外使節(jié)的故事,司馬遷極有可能被武帝臨時賜予比二千石的中郎將官銜代表皇帝建節(jié)出使。這年司馬遷年方25歲。追求建功立業(yè)以揚祖致孝的青年司馬遷,仕途如日方升,不可限量。
但青年司馬遷建金石之功、流永世之業(yè)的期望,卻因其父太史公司馬談的臨終遺命而戛然中止!
三、司馬談臨終遺命與司馬遷人生轉(zhuǎn)向
對司馬遷畢生發(fā)生最直接最深刻影響的是其父老太史公司馬談。何炳棣先生根據(jù)司馬昌以下譜系及司馬談“仕于建元、元封之間(公元前140—前110年)”、卒于元封元年等資料,推算司馬談“大約生于公元前180年,明年即漢文帝元年”*何炳棣《有關(guān)〈孫子〉〈老子〉的三篇考證》,參見中國臺灣某學(xué)術(shù)演講集(2002年)第73頁。。青年司馬談曾在齊地游學(xué),“學(xué)天官于唐都,受《易》于楊何,習(xí)道論于黃子 ”,奠定了深厚的學(xué)術(shù)基礎(chǔ)。 漢武帝劉徹(前140—前87在位)即位后,企望興復(fù)周道,特設(shè)二千石的史職太史公。太史公為內(nèi)廷官,隨王伴駕,秉筆記錄,執(zhí)掌典籍,觀象制歷,尚存宗周舊制。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說他身為太史“陪外廷末議”,便是明證。論者謂司馬談、遷父子任職的太史為外廷九卿之首的奉常屬官,與司馬遷的自述背戾,應(yīng)予否定。司馬談因為遠祖“世典周史”,更因為學(xué)識淵博,被武帝征召任命為漢家首任太史公,主領(lǐng)史職長達30年。他曾撰中國學(xué)術(shù)史上的著名論文《論六家要旨》,第一次對春秋戰(zhàn)國以來的諸子流派加以分析綜合,厘分為陰陽、儒、墨、名、法、道德六家,根據(jù)《易大傳》“天下一致而百慮,同歸而殊途”的觀點,指出六家“皆務(wù)為治”,都致力于把天下引向太平盛世,只是“為治”的取向不同,理論的表述有高有低而已。他對道德家之外五家的長處和短處分別予以肯定與批判,而對統(tǒng)合了諸家之長、揚棄了其短的道德家予以全面的推尊。司馬談青年時期正值黃、老道德之學(xué)鼎盛的文景之世,深切感受到政治上清靜無為方針指引下造就的政局的安定、經(jīng)濟的繁榮。任職太史公時,身處王朝中樞,又親眼目睹武帝多欲有為政治的負面影響下產(chǎn)生的種種弊端。他借批評漢儒“博而寡要,勞而少功”的由頭,委婉指出“夫神大用則竭,形大勞則敝。形神騷動,欲與天地長久,非所聞也”,“神者生之本也,形者生之具也。不先定其神形,而曰‘我有以治天下’,何由哉?”[5]3292這分明是對當今皇上多欲求仙痼疾的針砭。這是一篇論學(xué)又論治的大著作。在“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嚴峻的思想文化控制背景下,司馬談撰著《論六家要旨》,不僅反映了他淵博的學(xué)識,更表現(xiàn)出他反潮流的批判精神。司馬談的人格、思想和學(xué)問,成為司馬遷畢生的楷模。
司馬談數(shù)代單傳,因此對獨子司馬遷的教養(yǎng)尤為精心?!斑w生龍門”,童年在家鄉(xiāng)夏陽的書塾受過初等的今文教育。武帝元朔二年(前127),令天下郡國豪杰及資產(chǎn)三百萬以上者移居茂陵。京都二千石以上高官也蒙恩在茂陵邑安家。據(jù)衛(wèi)宏《漢舊儀注》,司馬談此時早由太史丞升任二千石的太史公,有幸將家眷由夏陽遷居茂陵顯武里。越明年,司馬遷在父親指導(dǎo)下,“年十歲則誦古文”。司馬遷鄭重言之的這句話,其內(nèi)涵實指自十歲起到二十壯游前止以誦習(xí)古文經(jīng)籍為主要內(nèi)容的從學(xué)經(jīng)歷。其中包括向孔安國請教《古文尚書》的訓(xùn)解,從董仲舒學(xué)習(xí)《公羊春秋》的大義。元鼎元年(前116),20歲的司馬遷已經(jīng)研習(xí)了當時所能見讀的今、古文典籍,文獻的學(xué)問具備了堅實的根柢。司馬談隨即為愛子安排了一次壯游天下的實踐活動:“二十而南游江、淮,上會稽,探禹穴,窺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講業(yè)齊、魯之都,觀孔子之遺風(fēng),鄉(xiāng)射鄒、嶧;厄困鄱、薛、彭城,過梁、楚以歸?!盵5]3293在一兩年的時間里,司馬遷廣泛地接觸了社會的各個層面,體驗了民眾的思想和愿望,了解了各地的風(fēng)俗民情和經(jīng)濟生活,考察了山川的形勢,踏勘了歷史的遺跡,采訪了前人的異聞軼事,從而擴大了他的胸襟,開闊了他的眼界。司馬談指導(dǎo)愛子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教養(yǎng)模式,遵循的是孔子成人教育的理念,也是有如東方朔所說的“可以為天子大臣”所做的準備。
漢武帝元封元年(前110),對于中華民族來說,是一個值得永遠紀念的年頭,而在中華文化史中也應(yīng)有大書特書的篇章。這年春天,當司馬遷完成奉使西南夷的使命返回京都長安,準備向武帝述職時,正值武帝“始建漢家之封”,率領(lǐng)十余萬眾前往泰山舉行封禪大典的時候。司馬遷趕到洛陽,沒有見到皇帝,卻見到了沉疴不起的太史公司馬談。司馬談?wù)J為封禪應(yīng)為天下蒼生祈福,而武帝被方士所惑一心求仙祈求長生。君臣在封禪的目的上南轅北轍,司馬談被強制滯留洛陽,不準參與封禪大典,“故發(fā)憤且卒”。臨終前老太史公“執(zhí)遷手而泣”,給司馬遷留下了一篇在文化史上具有偉大意義的遺囑:
余先周室之太史也。自上世嘗顯功名于虞夏,典天官事。后世中衰,絕于余乎?汝復(fù)為太史,則續(xù)吾祖矣。今天子接千歲之統(tǒng),封泰山,而余不得從行,是命也夫,命也夫!余死,汝必為太史;為太史,無忘吾所欲論著矣。且夫孝始于事親,中于事君,終于立身。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此孝之大者。夫天下稱誦周公,言其能論歌文、武之德,宣周、邵之風(fēng),達太王、王季之思慮,爰及公劉,以尊后稷也。幽、厲之后,王道缺,禮樂衰,孔子修舊起廢,論《詩》《書》,作《春秋》,則學(xué)者至今則之。自獲麟以來四百有余歲,而諸侯相兼,史記放絕。今漢興,海內(nèi)一統(tǒng),明主賢君忠臣死義之士,余為太史而弗論載,廢天下之史文,余甚懼焉,汝其念哉![5]3295
司馬談鑒于孔子作《春秋》絕筆400年來,諸侯相兼,爭戰(zhàn)不已,歷史記載荒廢斷絕,立志撰寫一部上接《春秋》,下訖當代的歷史著作。他尊重愛子的道路選擇,支持司馬遷在立功揚祖的仕途上向前奮進。他本人為著史做了許多的資料準備,撰就了某些篇章,但距撰著的成書目標尚遠。由于始料未及的原因,在使得上繼孔子事業(yè)的宏愿未成而“發(fā)憤且卒”的萬不得已的情況下,他才不得不要求愛子放棄立功的追求,子承父業(yè),接續(xù)自己畢生的大愿。他深情地回顧了列祖列宗世任天官的光榮傳統(tǒng),唯恐這個傳統(tǒng)由于自己的意外辭世而從此斷絕。因而以祈使的語氣與愛子商量:“汝復(fù)為太史,則續(xù)吾祖矣?!币苍S他覺察到兒子略有遲疑,于是語氣轉(zhuǎn)為激烈:“余死,汝必為太史;為太史,無忘吾所欲論著矣!” 稱“必為”,則是斬截的命令,命令愛子放棄立功,轉(zhuǎn)向立言,繼任太史,以完成自己未完的論著。由“復(fù)為”到“必為”,對于仕途如日方升的青年司馬遷來說,不啻晴天霹靂。老太史公唯恐愛子一時難解自己的苦心,隨即引用《孝經(jīng)》關(guān)于孝道的格言予以開導(dǎo),又列舉周公、孔子立言揚名以顯祖先的典范再加激勵。最后詳細交代了自己“所欲論著”的內(nèi)容和意義。
司馬遷深知:“夫孝者,善繼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禮記·中庸》)面對父親的重托,他極度感動,“俯首流涕曰:‘小子不敏,請悉論先人所次舊聞,弗敢闕?!彼抉R遷面對家族的、歷史的、時代的重托,以及五百大運的神圣使命,一切世俗的功名利祿都顯得微不足道,他強抑悲痛,諾諾連聲地應(yīng)承說:“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讓焉?!?/p>
司馬談的臨終遺命導(dǎo)致司馬遷人生目標的轉(zhuǎn)向,價值標準的改鑄,從此由追求立功轉(zhuǎn)為著書立言。司馬談的遺命成為司馬遷纂著的指南、精神的支柱,指引他歷經(jīng)磨難而無怨無悔地把第二部《春秋》——《太史公書》寫下去。
司馬談辭世三年后的元封三年(前108),司馬遷繼任太史公,時年28歲。司馬遷能以一名郎官出任二千石的太史公,當出自老太史公臨終前的推薦,也因為武帝對青年司馬遷諳熟舊典、溢于文辭的欣賞。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一則說“仆賴先人緒業(yè),得待罪輦轂下二十余年矣”,再則說“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奉薄技出入周衛(wèi)之中”,便是明證。何況司馬遷還有不久前暫領(lǐng)比二千石的中郎將建節(jié)奉使西南夷的優(yōu)良記錄。
司馬談的臨終遺命是司馬遷纂著的指南。司馬遷繼任太史公后,“紬石室金匱之書”,主持編制“行夏之時”的太初歷。五年后正當太初元年,此時開始述《史記》。“于是論次其文”,這句話遙承前文司馬談的諄諄教導(dǎo):“余死,汝必為太史;為太史,無忘吾所欲論著矣?!币约八抉R遷的莊嚴承諾:“小子不敏,請悉論先人所次舊聞,弗敢闕?!薄捌湮摹敝捌洹保复咸饭抉R談;“文”則是他留下的遺稿以及收集的大量史料?!跋ふ摗敝罢摗?,是整理編輯之意;“所次”之“次”,即序次,次其篇章之先后使之有序。因“其文”原未定稿,故須“論次”??梢姶藭r司馬遷對壺遂所說的“余所謂述故事,整齊其世傳”,主要是根據(jù)先父的寫作計劃,編輯潤色他的遺稿。而所次的舊聞,即司馬談所欲論著的內(nèi)容:
自獲麟以來四百有余歲,而諸侯相兼,史記放絕。今漢興,海內(nèi)一統(tǒng), 明主賢君忠臣死義之士,余為太史而弗論載,廢天下之史文,余甚懼焉,汝其念哉![5]3295
司馬談為司馬遷“論次舊聞”規(guī)范了述史的斷限。上限是“獲麟以來”接續(xù)《春秋》(前481),下限是“漢興,海內(nèi)一統(tǒng)”的元鼎、元封之交(前110)。隨著時勢的發(fā)展和自身獨特的遭際,司馬遷對先父述史計劃曾因應(yīng)修正。第一次修正,是為紀念“行夏之時”的太初歷的頒行,將敘事下限下延到太初元年(前104),即所謂“至太初而訖”。第二次修正,在李陵之禍出獄后的第二年,即太始二年(前95),是年武帝鑄黃金為麟止。司馬遷深感因李陵之禍而“身廢不用矣”,與孔子見西狩獲麟而嘆“吾道不行矣”的心境極其相似,為了“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毅然將《太史公書》敘史上限由戰(zhàn)國上伸至陶唐,與《尚書》斷于堯取齊,下限則由“至太初而訖”下延到鑄黃金為麟止的太始二年,即所謂“至于麟止”?!短饭珪芬灿商蹙幨龅捻灊h盡忠之史,升華為麟止后創(chuàng)作的撥亂反正之經(jīng)?!蹲孕颉方淮短饭珪返臄嘞逓椋骸白涫鎏仗埔詠?,至于麟止,自黃帝始。”“陶唐以來”,是折中于夫子;“自黃帝始”,則是司馬遷的獨特創(chuàng)造。司馬遷不僅描述了堯舜至治的盛世,更進而溯得堯舜至治的本源——黃帝法天則地。
司馬談為司馬遷確立了撰史的指導(dǎo)方針。司馬遷在完成太初歷后,與同事上大夫壺遂討論他能不能作第二部《春秋》時,再次提到先父的臨終遺命:“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子??鬃幼浜笾劣诮裎灏贇q,有能紹明世,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讓焉?!盵5]3296古人認為,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伴隨著新的圣王重整天下,也必將有一位文化巨人潤色鴻業(yè)。司馬談以“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歲”的傳人期許司馬遷,要求他紹繼夏商周三代的“明世”文明,以孔子整理的五經(jīng)與創(chuàng)作的《春秋》的主旨為“本”,作為指導(dǎo)方針,撰作第二部《春秋》式的大著作。司馬談所稱的六經(jīng)之“本”,司馬遷在與壺遂論辯時曾有清晰的表述:“《禮》以節(jié)人,《樂》以發(fā)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義?!盵5]3297在《太史公書》的《滑稽列傳》前序中所引“孔子曰”有同樣的解說。[5]3197司馬遷對先父的“意”心領(lǐng)神會,他不敢推讓的,就是要做孔子五百年后的名世者,這是何等的擔(dān)當!
司馬談為司馬遷奠定了以人物為中心的述史模式。漢以前的史著有的記言,有的記事,有的記言記事并重。以人物為中心的紀傳體述史模式創(chuàng)自《太史公書》,并成為正史的范式。這雖說是司馬遷的獨創(chuàng),但其發(fā)軔卻始于老太史公的遺著。司馬談在病榻向其愛子交代“所欲論著”的內(nèi)容時說:“自獲麟以來四百有余歲,而諸侯相兼,史記放絕。今漢興,海內(nèi)一統(tǒng),明主賢君忠臣死義之士,余為太史而弗論載,廢天下之史文,余甚懼焉。”可見他生前撰著的對象和收集的史料主要是戰(zhàn)國以來的人物,重點則是論載漢興以來的“明主賢君忠臣死義之士”的事跡。而且《太史公書》以人物為中心的三種體例——本紀(明主)、世家(賢君)、列傳(忠臣死義之士)已備雛形。
司馬談臨終遺命是司馬遷的精神支柱。司馬遷遵循先父的指示全力著述《太史公書》到第七個年頭,天漢三年(前98)春上,突遭李陵之禍,以莫須有的“誣上”重罪被武帝投入監(jiān)獄,應(yīng)“伏法受誅”。這時司馬遷才38歲, 而《太史公書》尚“草創(chuàng)未就”!司馬遷深幽囹圄之中,“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膚,受榜箠……當此之時,見獄吏則頭槍地,視徒隸則心惕息”,精神與肉體受盡了非人的凌辱與虐待。他曾萌生過自裁以維護人格尊嚴的念頭,但一想到《太史公書》草創(chuàng)未就,先父臨終的重托尚未實現(xiàn),家族的、歷史的、時代的責(zé)任尚未完成,他就渙然清醒:“欽念哉!欽念哉!”告誡自己,生命屬于“草創(chuàng)未就”的《太史公書》,在《太史公書》完成前,自己無權(quán)選擇自盡。先父的諄諄教導(dǎo)和鄭重托付給予他無窮的精神動力,從古圣先賢發(fā)憤著書“垂空文以自見”的榜樣中又得到啟發(fā),他在交游莫救,左右親近不為一言,而家貧又不足自贖的絕境下,以沉雄果毅的大勇自請奇恥大辱的腐刑,用“隱忍茍活”的慘痛代價,換取了續(xù)成《太史公書》的寶貴時間。[10]2730-2735司馬談的臨終遺命指導(dǎo)、鞭策、支持司馬遷發(fā)憤著書,終于在征和二年(前91)巫蠱之難后完成了“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的巨著——《太史公書》。
總之,司馬氏家族的傳統(tǒng)實為多元,司馬遷并非出身于純粹的“史官世家”。他身處漢武帝外攘四夷、內(nèi)興制作的“有為”之世,青少年時期志在建功立業(yè),光耀祖庭。仕為郎中后,以“辯知閎達,溢于文辭”受武帝器重,奉使西征南略,仕途如日方升未可限量。 由于始料未及的原因,太史公司馬談滯留河洛之間,“發(fā)憤且卒”,臨終遺命司馬遷接續(xù)太史的職務(wù),完成自己未成的史著。遺命改變了司馬遷的人生取向,由立功轉(zhuǎn)為立言。假如元封元年之春沒有發(fā)生司馬談、遷父子的洛陽訣別,也沒有司馬談的臨終遺命和司馬遷的莊嚴承諾,以司馬遷的學(xué)識、才具和氣度,若遇合明君,定會如周、邵一般建金石之功,流永世之業(yè);司馬談也會完成他所欲之論著,后人或會讀到署名司馬談,敘事上接《春秋》起于戰(zhàn)國,下訖元鼎、元封之際版本的《太史公書》。由于有了司馬談的臨終遺命和司馬遷的莊嚴承諾,中國歷史長河中消失了可能出現(xiàn)的一位杰出的政治家、外交家抑或軍事家司馬遷的身影,卻陶鑄出一位千古一人的太史公司馬遷,成就了一部為中華民族建樹的永不傾頹的豐碑——司馬談與司馬遷父子兩代共同著作的《太史公書》一百三十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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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王炳社】
The Testament ofSimaTanand the Turning ofSimaQian’s Life
YUAN Chuan-zhang
(Anhui Normal University, Wuhu 241000, China)
Abstract:The family of Sima was of multiple family traditions, which was not purely one of official historians. Sima Qian was living in the period when Emperor Wu was full of promise, and he made up his mind to render meritorious service and glorify his ancestors. After he was appointed as a Langzhong, he won the appreciation of the emperor with his witty eloquence, and was ordered to go on an expedition in the west to conquer Nanlve, his official future being infinitely bright. The testament of Sima Tan changed the direction of Sima Qian’s life, and he carried on his father’s duty as an official historian, turning from rendering meritorious deeds to establishing his theory in words. His late father’s last orders became the guidance and spiritual power of his writings, until he finally completed the second Spring and Autumn—The Book of the Greatest Official Historian.
Key words:multiple family tradition; Sima Tan’s testament; Sima Qian’s turning of direction; rendering meritorious deeds; establishing theory in words
作者簡介:袁傳璋(1940—),男,安徽當涂人,安徽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主要從事先秦漢魏六朝文學(xué)研究。
收稿日期:2015-09-05
中圖分類號:K207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9-5128(2016)01-0019-09
【司馬遷與《史記》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