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炳 社
(渭南師范學院 人文學院,陜西 渭南 7140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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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史記》的音樂隱喻價值
王 炳 社
(渭南師范學院 人文學院,陜西 渭南 714099)
摘要:《史記》是一部具有很高隱喻價值的著作。藝術隱喻就是采用替代、暗示、借用、諷喻等方式而使客體非直接表現(xiàn)化,也就是以非直接表達的方式,從而使對象意象化的過程。所以,從藝術思維的角度來看,《史記》是被意象化了的,是一種隱喻的存在。因此,《史記》中關于音樂的記述具有隱喻價值。其主要表現(xiàn)于:可以觀風俗、知民情,可以傳達社會聲音,可以規(guī)范人們的行為,可以搖蕩人情感、啟發(fā)人心智、感化人靈魂,可以表現(xiàn)人的內(nèi)心情感,可以以音觀世,其聲調(diào)、樂器、演員的具體動作、人們的喜好等也具有隱喻價值。
關鍵詞:《史記》;司馬遷;音樂隱喻;價值
著名《史記》研究專家張大可先生說,《史記》中存在著大量隱喻問題。這也就是說,《史記》是一部具有很高隱喻價值的著作。但此問題一直未能引起學術界重視,這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如今,隱喻學已經(jīng)成為一門顯學,但關于《史記》中的有關隱喻問題,不管是史學界還是文學界,至今關注者寥寥,而對《史記》音樂隱喻價值的探討更是空白,這不得不引起我們的重視。《史記》的音樂隱喻價值作為該著作隱喻價值的重要組成部分,對其展開研究,無疑對我們研究司馬遷和《史記》都很有意義。
隱喻,就其本質(zhì)而言,它“是人類普遍的一種思維方式,是超越本體而創(chuàng)造出新意義的思維活動”[1]60。而從藝術思維的角度來看,就是“通過已知的某一對象的個別屬性來暗示或者隱含另一對象相似屬性的對材料的特殊加工處理及整合過程”[1]76。以此而言,對象意義實現(xiàn)的過程,本身就是一種隱喻藝術,一種隱喻藝術思維的過程。因為創(chuàng)造主體“意向”的緣故,對象被思維所運作,從而具有了某種價值。所以簡單地說,價值就是“客體對主體的意義”[2]79。具體來說,“‘價值’是對主客體相互關系的一種主體性描述,它代表著客體主體化過程的性質(zhì)和程度,即客體的存在、屬性和合乎規(guī)律的變化與主體尺度相一致、相符合或相接近的性質(zhì)和程度”[2]79。從藝術思維方式的角度來看,隱喻就是采用替代、暗示、借用、諷喻等方法而使客體非直接表現(xiàn)化,也就是以非直接表達的方式,從而使對象意象化的過程。所以,從藝術思維的角度來看,《史記》是被意象化了的,是一種隱喻的存在。因此,《史記》中關于音樂的記述具有隱喻價值。
一
音樂具有觀風俗、知民情的隱喻價值。
關于《史記》中的音樂隱喻問題,司馬遷的《報任安書》為我們提供了一定的思路和線索。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說:“上之,不能納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譽,自結(jié)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遺補闕,招賢進能,顯巖穴之士;外之,不能備行伍,攻城野戰(zhàn),有斬將搴旗之功;下之,不能累日積勞,取尊官厚祿,以為宗族交游光寵?!盵3]2702司馬遷此言是說自己一不能憑忠誠取得皇上信任,二不能為國家招賢納才讓那些奇才為國家效力,三不能對敵作戰(zhàn)建立奇功,四不能獲得高官厚祿光宗耀祖。這四點可以說全是隱喻,從中我們能夠看出當時朝廷存在一定問題。其言外之意就是自己最多也只能盡一個史官的職責罷了。司馬遷所處的時代,曾一度奸佞當?shù)?,忠貞之言往往被遏制,真正的人才得不到重用,有功之臣得不到肯定和重用,愿意為國家貢獻力量的人才常常被誤解和屈辱。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作為忠臣也只能在一種郁悶中把自己的事情做好罷了。懷著更大的抱負想干更多的事情,那是絕對不可能的。因此,在遭受腐刑之奇恥大辱的情況下,司馬遷也只能以隱喻的方式來撰寫歷史了,所以他筆下的歷史我們也只能以隱喻的方式來解讀,其中對音樂的記述也常常是采用某種隱喻的方式。
《史記》中關于音樂的記述,主要集中于《五帝本紀》《夏本紀》《樂書》《殷本紀》《田敬仲完世家》《刺客列傳》等篇章中,當然其最基本的觀點則集中表現(xiàn)于《樂書》中。據(jù)《太史公自序》說,司馬遷記載音樂,是因為自秦焚書坑儒以來“禮樂損益”[4]3319。由此看來,司馬遷是本著“補損”的理念來整理音樂史料的。也就是說,他更多的是要“繼五帝末流”[4]3319,重立“周道”[4]3319。因而《史記》對音樂的記述,更多是隱喻正統(tǒng)的價值觀,是要弘揚“周道”。在上古時期,音樂不僅是一種娛樂形式,也是某種權力的象征,只有身份高貴的人才可以擁有音樂。因此,在堯舜時代,當堯帝年邁的時候,他經(jīng)過反復考驗和思考,覺得舜可信,遂讓帝位于舜,“堯乃賜舜絺衣,與琴,為筑倉廩,予牛羊”[4]34。其中的賜予就有樂器“琴”,這是很高的禮遇,由此確立了舜的帝位。這也說明,早在上古時期,自堯舜開始,就已經(jīng)十分重視音樂了。他們之所以重視音樂,就是因為音樂具有重要的隱喻價值。對此,《史記·五帝本紀》有記載:舜帝在天下太平之時要對大臣們進行分工,眾人推薦伯夷典三禮,伯夷則推薦夔、龍,于是舜命夔典三禮。
舜曰:“然。以夔為典樂,教稚子,直而溫,寬而栗,剛而毋虐,簡而毋傲;詩言意,歌長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能諧,毋相奪倫,神人以和。”夔曰:“于!予擊石拊石,百獸率舞。”[4]39
據(jù)傳,夔是舜帝時期很有才能的人。舜帝之所以任命夔掌管音樂,其目的就是要達到人與神和的境界。而夔不僅能夠做到“神人以和”,而且能夠做到人與自然和諧。可見,當時音樂的隱喻價值就是促使人與人、人與天地和諧的。由此看來,音樂確實具有“和”的隱喻價值。因此,當禹登基以后,“乃興《九招》之樂”[4]43,他也主要是看重音樂的親和價值。由此也不難看出,司馬遷是很重視音樂“和”的隱喻價值的。當然,依靠音樂,也可以觀風俗、知民情,這是音樂的隱喻價值之一。因此禹說:“余予聞六律五聲八音,來始滑,以出入五言?!盵4]79-80這也是歷代統(tǒng)治者都看重音樂的一個重要原因。不僅如此,歷代帝王們還常常參與修樂、作樂,如《夏本紀》記載:
于是夔行樂,祖考至,群后相讓,鳥獸翔舞,簫韶九成,鳳皇來儀,百獸率舞,百官信諧。帝用此作歌曰:“陟天之命,維時維幾。”乃歌曰:“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皋陶拜手稽首揚言曰:“念哉,率為興事,慎乃憲,敬哉!”乃更為歌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舜)又歌曰:“元首叢脞哉,股肱惰哉,萬事墮哉!”帝拜曰:“然,往欽哉!”于是天下皆宗禹之明度數(shù)聲樂,為山川神主。[4]43
夔行樂,已經(jīng)讓舜帝感受到了音樂巨大的隱喻價值,于是為了讓天下和諧,百官百姓都能夠守禮守規(guī),舜帝也即興創(chuàng)作了兩首歌,其內(nèi)容都是教育大臣們要和諧共事的。后來于禹帝時期興起的《九韶》,就成為祭祀山川神主的樂章,可見《九韶》就是隱喻祈神保佑、天下和諧的音樂,其隱喻所在不言而喻。
二
從文化人類學的角度來看,音樂的產(chǎn)生原本就是人們表達、交流情感的一種手段,它本身就是一種隱喻的存在。因此司馬遷認為,作為統(tǒng)治者,正常的音樂活動并沒有錯,關鍵是要把握好度,不能過分,不能沉溺,如果整天沉溺于音樂,那就不應該了,甚至是很危險的,因為音樂對人的情感影響太大太深刻了。
隨著氏族公社的誕生,音樂便成為氏族首領特享權力的某種隱喻。后來,階級出現(xiàn)了,音樂也被打上了階級的烙印,什么人享受什么音樂,便有了嚴格的等級限制,所以音樂的隱喻內(nèi)涵更加明晰。這如同《詩經(jīng)》中的風、雅、頌一樣,對各路神仙或逝去的統(tǒng)治者首領,就用歌頌的音樂,即所謂“詩人歌樂思其德”[4]112。而宮廷的音樂都是很正統(tǒng)的,不能亂來。只有亂世,才會有淫亂的音樂。據(jù)《史記·周本紀》記載,武王伐紂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殷紂王“乃斷棄其先祖之樂,乃為淫聲,用變亂正聲,怡說婦人”[4]121。所以,社會怎樣,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其實我們不需要去觀察社會,如果光聽一聽音樂,就能夠知道社會的“正”與“亂”了。因此,音樂的隱喻價值之一,就是它是“社會的聲音”。
在古代,宮廷中的宴饗會有音樂演奏,但也是因情因景而樂。如周惠王時期,因奪大臣園圃而生亂,大夫邊伯等五人不滿,計劃招來南燕、衛(wèi)國的軍隊攻打惠王,惠王逃奔到溫,而后留在鄭國一個叫櫟的地方。燕、衛(wèi)等立周釐王的弟弟穨為王,但穨卻整日沉迷酒色,即所謂“樂及徧舞”[4]151,就是整日沉迷于六朝的舞樂(包括雜舞),最后招來殺身之禍。按說六朝的音樂是華夏正統(tǒng)的音樂,它上承九代之文化傳統(tǒng),是在舊有的相和歌和由南方民歌發(fā)展起來的“吳聲”“西曲”相融合而發(fā)展起來的音樂,穨王享用這樣的音樂應該是沒有什么過錯的,其主要問題就在于“沉溺”。他整天沉溺于舞樂,荒廢朝政,這當然會引起眾人的不滿,因而才有“鄭、虢君怒”[4]151。于是惠王四年,“鄭與虢君伐殺王穨”[4]151。這里,《史記》關于音樂的記述,其隱喻價值主要表現(xiàn)在四個方面:一是說明司馬遷在文化上是趨于保守的,他對南方的所謂“蠻夷文化”是持保留意見或排斥的;二是音樂的專屬和等級制度是應該遵守的,不可妄為;三是表明司馬遷的音樂隱喻觀,“樂可亂政”,“樂可荒政”,所以作為國君,對音樂應該持審慎態(tài)度;四是因穨王“樂及徧舞”而被伐殺,也說明司馬遷心目中的“正統(tǒng)”乃是自周朝傳承下來的文化。
三
司馬遷認為,禮樂具有規(guī)范人們行為的隱喻價值。他繼承了前人“治定功成,禮樂乃興”[4]1175的觀念,認為音樂實際上是政治安定、事功完成的隱喻。統(tǒng)治者修訂音樂的隱喻所在不言而喻,就是為了提升人們的品德修養(yǎng),為了“節(jié)樂”[4]1175,為了對人們的言談舉止予以規(guī)范,“以補短移化,助流政教”[4]1175。社會安定了,人們在道德修養(yǎng)、做人處事方面對自己要求也高了,即所謂“海內(nèi)人道益深,其德益至”[4]1175。司馬遷認為,音樂作為社會的隱喻,它能夠準確反映出社會的正邪面貌和內(nèi)在本質(zhì)。當年鄭國淫聲四起,未能得到很好的遏制,最后鄭國滅亡,“并國于秦”[4]1176;到了秦朝,秦二世被趙高等太監(jiān)左右,不聽李斯言,“秦二世尤以為娛”[4]1177,縱情聲色,拋棄傳統(tǒng),最后國家也滅亡了。在司馬遷看來,音樂無小事,這是很深刻的歷史教訓。所以,尤其是皇上制作音樂,就必須“上以承祖宗,下以化兆民”[4]1178,關注音樂的隱喻價值,這是任何時候都必須注意的。
所以司馬遷肯定,音樂的確是隱喻的,這是因為:
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聲相應,故生變;變成方,謂之音;比音而樂之,及干戚羽旄,謂之樂也。樂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感于物也。是故其哀心感者,其聲噍以殺;其樂心感者,其聲啴以緩;其喜心感者,其聲發(fā)以散;其怒心感者,其聲粗以厲;其敬心感者,其聲直以廉;其愛心感者,其聲和以柔。六者非性也,感于物而后動,是故先王慎所以感之。故禮以導其志,樂以和其聲,政以壹其行,刑以防其奸。禮樂刑政,其極一也,所以同民心而出治道也。[4]1179
司馬遷認為,音樂的產(chǎn)生本身就是隱喻的,它是因“人心感于物”而產(chǎn)生的,這是天然的形態(tài),因而就需要對諸如“哀心”“樂心”“喜心”“怒心”“敬心”“愛心”等心情下產(chǎn)生的不同的音樂進行引導規(guī)范,不能任其發(fā)展。這里,司馬遷把音樂和禮、刑、政并列,認為“禮樂刑政,其極一也”,它們的方法形式不一,但其終極目標都是一致的,那就是要讓人心為一。
因此,司馬遷進一步指出,音樂作為一種隱喻的存在,在規(guī)范音樂的同時,作為統(tǒng)治階級,也應該認真聽一聽真正代表人民心聲的音樂,這對于了解民情,及時發(fā)現(xiàn)和解決社會問題很有好處,也有利于社會的長治久安?!胺惨粽?,生人心者也。情動于中,故形于聲,聲成文謂之音。是故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正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正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聲音之道,與正通矣。宮為君,商為臣,角為民,徵為事,羽為物。五者不亂,則無惉懘之音矣。宮亂則荒,共君驕;商亂則搥,其臣壞;角亂則憂,其民怨;徵亂則哀,其事勤;羽亂則危,其財匱。五者皆亂,迭相陵,謂之慢。如此則國之滅亡無日矣。鄭衛(wèi)之音,亂世之音也。比于慢矣。桑間濮上之音,亡國之音也,其政散,其民流,誣上行私而不可止?!盵4]1181-1182由此看來,音樂作為意識形態(tài)的隱喻,政之“和”與“乖”,君是否“驕”,臣是否“壞”,民是否“怨”,事是否“勤”,財是否“匱”,都可以從音樂中體現(xiàn)出來,音樂及其宮、商、角、羽、徵其實就成了社會的隱喻,因為“隱喻是人們選擇的一種看待事物、感知現(xiàn)實的方法”[5]132,這是千真萬確的,司馬遷深知這一點。其實,司馬遷是有自己鮮明政治觀點的,但出于種種考慮,他還是隱喻地用音樂來說明他的政治觀點,這樣更為巧妙,也更容易讓統(tǒng)治者明白和接受,因為“隱喻使復雜的政治問題為大眾所了解和理解,因為‘隱喻不僅簡化了復雜的政治,更重要的是包裝了無形的政治,給予抽象問題以生命力’”,且“‘就政治家的交流而言,隱喻能使他們避免直接提及而傷及臉面’”[5]99。
音樂的確具有規(guī)范人們的行為、制約人們的欲望、和悅宣導人民心聲的作用,所以先王就制定了各種各樣的禮樂,而且用法律保障其施行,即司馬遷所言“是故先王制禮樂,人為之節(jié):衰麻哭泣,所以節(jié)喪紀也;鐘鼓干戚,所以和安樂也;婚姻冠笄,所以別男女也;射鄉(xiāng)食饗,所以正交接也。禮節(jié)民心,樂和民聲,政以行之,刑以防之”[4]1186。所以對禮樂要很好地規(guī)劃,充分挖掘禮樂的隱喻價值,發(fā)揮禮樂的隱喻作用,做到有的放矢,有針對性地解決問題,這樣社會才能安定。因而解決社會問題首先要靠禮、樂,其次才是刑、政。而且,禮樂對老百姓的教化功能和作用是完全相同的,只不過“禮者,殊事合敬者也;樂者,異文合愛者也”[4]1189。也就是說,禮是對人與人之間的等差進行精密的區(qū)分,由此以啟發(fā)引導人們了解因等差而必須彼此敬重的道理;樂則是綜合各種不同的聲音,予以有機調(diào)節(jié)組織,使其成為一個整體,從而啟發(fā)引導人們了解群體生活互親互愛互敬、團結(jié)友好的道理,即所謂“樂至則無怨,禮至則不爭”[4]1188。所以,禮因等差而形成隱喻,樂因聲音的不同而形成隱喻。因此,聲音符合樂理的高低快慢就是音樂的隱喻。由此看來,司馬遷是贊成社會等差觀念的,他對音樂隱喻價值的發(fā)掘也是頗有新意的。
四
司馬遷認為,音樂是“德”的隱喻,音樂創(chuàng)作應該充分挖掘其隱喻價值,使其對人們的心智啟發(fā)、思想教化達到最大化,這和漢代強調(diào)藝術政治倫理價值的觀念是一致的。
樂者,天地之和也;禮者,天地之序也。和,故百物皆化;序,故群物皆別。樂由天作,禮以地制。過制則亂,過作則暴。明于天地,然后能興禮樂也。論倫無患,樂之情也;欣喜歡愛,樂之容也。中正無邪,禮之質(zhì)也;莊敬恭順,禮之制也。[4]1191-1192
由于音樂本身代表著天地萬物間最和暢的情態(tài),所以和歷代統(tǒng)治者的觀點一樣,司馬遷也特別看重音樂對社會發(fā)展的隱喻價值。因此,他認為音樂創(chuàng)作一定要講究原則,不能隨性,否則的話,便會“過作則暴”[4]1191。這個原則就在音樂本身,也就是一定要按照音樂本身“和暢”的要求,遵循音樂本身的規(guī)律,如此,音樂搖蕩人情感、啟發(fā)人心智、感化人靈魂的隱喻價值才能夠體現(xiàn)和發(fā)揮出來。
司馬遷認為,音樂的本質(zhì)就是追求天地之間和暢的,這也是音樂最根本的隱喻價值之所在。所以音樂創(chuàng)作就是要貫徹天地和暢的精神,要把天尊地卑、君臣上下、人物等差等理念貫穿其中,音樂的旋律(隱喻因素之一)就應該像“地氣上隮,天氣下降,陰陽相摩,天地相蕩,鼓之以雷霆,奮之以風雨,動之以四時,煖之以日月,而百(物)化興焉”[4]1194-1195一樣,精準把握天地人間的一切規(guī)律,有起有伏,有張有弛,有升有落,只有一切相和暢達,也就是做到“天地之和”[4]1191,那才是真正懂得了音樂創(chuàng)作的奧妙,如此創(chuàng)作出來的音樂才具有較高的隱喻價值。因此司馬遷進一步認為,音樂是無所不能的,它能夠“行乎陰陽而通乎鬼神”[4]1196,所以不能小看音樂,只有很好地挖掘禮樂“天地之情”[4]1196之隱喻價值,天下才會和暢無比了。
司馬遷認為,從歷史的角度來看,音樂就是“德”的隱喻,即所謂“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風》;夔始作樂,以賞諸侯。故天子之為樂也,以賞諸侯之有德者也。德盛而教尊,五谷時孰,然后賞之以樂”[4]1197。在司馬遷看來,只有道德高尚的人,才配擁有和欣賞音樂。從藝術隱喻的角度來看,也就是說,音樂實際上是“德”的替代。所以在舜帝時代,像《南風》(相傳舜帝作詩,夔作曲)那樣的音樂,就是賞賜給有德的諸侯的最高禮遇??梢娮鳂泛唾p樂都是有講究的,那就是首先要考慮音樂的隱喻價值,而不僅僅是個人的情緒宣泄。因此司馬遷認為,音樂是一種隱喻的表現(xiàn),是很高雅高尚的藝術,是不能隨意褻瀆的。所以萬事都要有所節(jié)制,而不能任性妄為,有如“寒暑不時則疾,風雨不節(jié)則饑”[4]1199,創(chuàng)作音樂一定要注意其隱喻價值和功能,要以陶冶人的性情和教化人民為主,一定要適時和合乎常態(tài)??梢娝抉R遷對音樂這種時間的藝術之真諦和音樂陶冶人性情的功能的了解是頗深的,所以他說“樂者,所以象德也”[4]1200。
五
司馬遷認為,音樂是表現(xiàn)人內(nèi)心情感的藝術,這也是音樂的隱喻價值之一。司馬遷充分認識到了音樂藝術的特殊性,認為“樂其所自生”[4]1201,也就是說,音樂是人內(nèi)在情感的流露,是情感的隱喻,這和現(xiàn)代西方表現(xiàn)理論的認識有某種相似之處?,F(xiàn)代西方表現(xiàn)理論認為:“音樂作品中表現(xiàn)的情感,是在創(chuàng)作它的時候傾瀉或涌入到作品中的,而不是作曲家在平靜專心的時候有意識地冷靜地涉及到音樂中的。”[6]150也就是說,音樂創(chuàng)作靠的不是無序的情緒,而是激情,一種“思”之下的激情。藝術是苦悶的象征,是表現(xiàn)欲望下的苦悶促使藝術家走向創(chuàng)作,使他們感到不吐不快,因而,“有如鐵和石相擊的地方就迸出火花,奔流給磐石擋住了的地方那飛沫就現(xiàn)出虹采一樣,兩種的力一沖突,于是美麗的絢爛的人生的萬花鏡,生活的種種相就展開來了”[7]3。當然,司馬遷所認為的音樂激情,并不是失控狀態(tài)的情緒,因為他深知,人在特別激動的時候是不宜進行創(chuàng)作的,因為那不利于藝術隱喻的挖掘。況且就音樂而言,它要求表達統(tǒng)一共通的情感,即所謂“樂統(tǒng)同”[4]1202,“禮樂順天地之誠”[4]1202,因而絕對個人的情緒化的東西當然是不符合音樂的本性的。司馬遷的這種見解,可以說是切中了音樂隱喻的實質(zhì)。
司馬遷認為,音樂就應該表現(xiàn)社會生活的主流,藝術家就應該表現(xiàn)萬事萬物安詳和泰、繁榮茂盛的情景,而不應該違背事物的自然規(guī)律,這是音樂的基本要求,也是漢代音樂隱喻的基本出發(fā)點和常態(tài)。
是故大人舉禮樂,則天地將為昭焉。天地欣合,陰陽相得,煦嫗覆育萬物,然后草木茂,區(qū)萌達,羽翮奮,角觡生,蟄蟲昭穌,羽者嫗伏,毛者孕鬻,胎生者不殰而卵生者不殈,則樂之道歸焉耳。[4]1203
由此看來,音樂內(nèi)在的隱喻是很深刻的,并非一般人所能理解,只有那些諳熟社會上下前后秩序的人才能夠真正把握音樂隱喻的本質(zhì),即所謂“樂者,圣人之所樂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風移俗易,故先王著其教焉”[4]1206。也就是說,音樂的隱喻價值就在于其移風易俗、感化人心、趨善向美的力量。因此,依音樂的本性來看,它是最容易使人情感激蕩的藝術,也最能反映社會的本質(zhì)特征,所以說“志微焦衰之音作,而民思憂;啴緩慢易繁文簡節(jié)之音作,而民康樂;粗厲猛起奮末廣賁之音作,而民剛毅;廉直經(jīng)正莊誠之音作,而民肅敬;寬裕肉好順成和動之音作,而民慈愛;流辟邪散狄成滌濫之音作,而民淫亂”[4]1206。簡言之,音樂就是社會現(xiàn)實生活的隱喻。因此司馬遷認為,創(chuàng)制音樂首先要考慮音樂的隱喻價值,即要做到“合生氣之和,道五常之行,使之陽而不散,陰而不密,剛氣不怒,柔氣不懾,四暢交于中而發(fā)作于外,皆安其位而不相奪也”[4]1208,要“使親疏貴賤長幼男女之理皆形見于樂”[4]1208。
司馬遷認為,要通過對音樂的創(chuàng)作和欣賞,讓接受者對人生獲得深刻的體認,這可以說是司馬遷對音樂隱喻的社會學認識,對我們今天的音樂創(chuàng)作不無啟發(fā)意義。司馬遷準確把握住了中國人思維系統(tǒng)當中具有“正義感覺”靈魂的一面,他所看重和強調(diào)的正是音樂中正平和、陰陽剛?cè)岷蜁车碾[喻價值。同時,他也指出,樂可觀世,如果出現(xiàn)“樂淫”的現(xiàn)象,那正好可以說明“世亂”,因而淫樂便是亂世的隱喻。因此,就社會發(fā)展來說,音樂具有其他藝術不可替代的作用,所以對音樂創(chuàng)作一定要加以引導,而不能“放任自流”,音樂創(chuàng)作一定要和一定社會的核心價值觀相合拍。也就是說,音樂是人的真情的表現(xiàn),不可虛偽做作,因此對詩、歌、舞的創(chuàng)作必須依本于人內(nèi)在的心性,這樣才能真正實現(xiàn)音樂的隱喻價值,即所謂“是以情見而義立,樂終而德尊;君子以好善,小人以息過:故曰‘生民之道,樂為大焉’”[4]1215。
六
以音觀世,是《史記》隱喻價值的另外一個重要方面。
司馬遷在《史記》中對音樂的隱喻價值進行了辯證分析。在談及音樂隱喻價值的時候,司馬遷常常把樂和禮相提并論,因為這二者一放一收,恰好是人性的兩個方面,即所謂“樂也者,動于內(nèi)者也;禮也者,動于外者也。樂極和,禮極順”[4]1218。而一個人只有達到“內(nèi)和而外順”[4]1218之時,就達到了很高的修行,一般人自然不敢和他爭論是非,也不敢對他有絲毫的怠慢情緒,可見禮樂對培養(yǎng)人的精神境界是多么重要。這雖然可以被看作是正統(tǒng)的思想,但對我們今天的人才培養(yǎng)仍不無啟發(fā)意義。
司馬遷認為,只有禮樂二者相互配合,其隱喻價值才能得到最大限度的實現(xiàn)。因此他說:
樂也者,動于內(nèi)者也;禮也者,動于外者也。故禮主其謙,樂主其盈。禮謙而進,以進為文;樂盈而反,以反為文。禮謙而不進,則銷;樂盈而不反,則放。故禮有報而樂有反。禮得其報則樂,樂得其反則安。禮之報,樂之反,其義一也。[4]1219
在司馬遷看來,音樂雖然要求充分的喜悅滿足,但也不是一味的放縱,而應該是極限之下要有一定的自我抑制;禮儀雖然講謙退,但也不是說一味的謙退,而是在謙退中提升人的涵養(yǎng),從而獲得奮勉求進的精神,這才是禮樂的真正隱喻價值所在。因此,對音樂的喜悅和禮儀的謙退一定要有一個正確的認識,一定要辯證地去看待這二者。
司馬遷認為,音樂作為人情感的隱喻,通過人的嗟嘆吟詠、手舞足蹈等,就能夠體察到人的內(nèi)心世界,所以好的音樂能夠感化人、引導人,因而音樂創(chuàng)制者就應該充分利用這一點,多創(chuàng)作一些“使其聲足以樂而不流,使其文足以綸而不息,使其曲直繁省廉肉節(jié)奏”[4]1220的符合真善美的音樂,做到“足以感動人之善心而已矣,不使放心邪氣得接焉”[4]1220,這樣,音樂的隱喻價值才算得到了真正體現(xiàn),古代先王也深知這一點。
夫樂者,先王之所以飾喜也;軍旅鈇鉞者,先王之所以飾怒也。故先王之喜怒皆得其齊矣。喜則天下和之,怒則暴亂者畏之。先王之道禮樂可謂盛矣。[4]1221
所以,司馬遷認為,觀察一個社會,了解一個人,也許光聽一聽其音聲,就可以判斷出這個社會或某個人的喜怒哀樂了。音樂作為人的情感的隱喻,作為社會的隱喻,它自然可以作為我們觀察社會的一面鏡子。所以音樂也是人的內(nèi)在情感的隱喻,它與人的內(nèi)在情感是相通相協(xié)的,即所謂“凡音由于人心,天之與人有以相通,如景之象形,響之應聲”[4]1235。音樂不僅隱喻社會人生,而且往往昭示社會人生的變遷趨勢,“故舜彈五弦之琴,歌《南風》之詩而天下治;紂為朝歌北鄙之音,身死國亡”[4]1235。也就是說,音樂不僅是隱喻,而且其隱喻價值是其他藝術所無法比擬的。只有充分挖掘音樂的隱喻價值,提倡暢和、美德之音,人們的靈魂才能夠得到凈化,社會才能進步,這對我們今天實現(xiàn)強國夢不無啟發(fā)意義。
七
司馬遷認為,聲調(diào)、樂器、演員的具體動作、人們的喜好等也具有隱喻價值。在《史記·樂書》中有一段魏文侯和子夏的對話,子夏說:
今夫古樂,進旅而退旅,和正以廣,弦匏笙簧合守拊鼓,始奏以文,止亂以武,治亂以相,訊疾以雅。君子于是語,于是道古,修身及家,平均天下:此古樂之發(fā)也。[4]1222
可見,子夏很重視音樂的隱喻價值。他認為鄭、衛(wèi)之淫聲,使得魏文侯不能自拔,并告訴他作為君主,一定要有君主的樣兒,一定要順承傳統(tǒng),要切記戒掉放浪奢靡、柔細嬌弱、急促疾速、高傲粗獷的音樂,因為這四種音樂有害人的情感德行健康,即所謂“鄭音好濫淫志,宋音燕女溺志,衛(wèi)音趣數(shù)煩志,齊音驁辟驕志,四者皆淫于色而害于德”[4]1224。其實這是《史記》另外一種隱喻方式,也就是假借歷史人物來傳達自己的歷史價值觀。所以子夏認為,音樂的主流就應該是修身及家、平均天下的“德音”,而不應該是“新樂”那樣的淫溺之聲。而“德音”不僅取決于聲調(diào),也與樂器有很大關系。子夏認為,以能夠演奏出“德音”的鞉、鼓、椌、楬、塤、篪等基本樂器演奏,用鐘、磬、竽、瑟作為調(diào)和,再用干盾、大斧、旄旗、翟羽等來配合舞蹈,就可以很好地實現(xiàn)音樂的隱喻目的,即“所以祭先王之廟也,所以獻酬酳酢也,所以官序貴賤各得其宜也,此所以示后世有尊卑長幼序也。鐘聲鏗,鏗以立號,號以立橫,橫以立武。君子聽鐘聲則思武臣。石聲硜,硜以立別,別以致死。君子聽磬聲則思死封疆之臣。絲聲哀,哀以立廉,廉以立志。君子聽琴瑟之聲則思志義之臣。竹聲濫,濫以立會,會以聚眾。君子聽竽笙簫管之聲則思畜聚之臣。鼓鼙之聲讙,讙以立動,動以進眾。君子聽鼓鼙之聲則思將帥之臣”[4]1224-1225,難怪亞里斯多德說“最巧妙的話來自隱喻”[8]183。
其實,音樂本身與接受者或演奏者之間就存在著一種隱喻關系。什么性格的人,就有什么樣的音樂愛好。所以從藝術隱喻學的角度來說,音樂不僅能夠陶冶人的性情,而且能培養(yǎng)和造就人的氣質(zhì)、性格。對此,司馬遷在《樂書》中借用師乙的話解釋得很清楚:
寬而靜,柔而正者宜歌《頌》;廣大而靜,疏達而信者宜歌《大雅》;恭儉而好禮者宜歌《小雅》;正直清廉而謙者宜歌《風》;肆直而慈愛者宜歌《商》;溫良而能斷者宜歌《齊》。[4]1233
當然,只有真正懂得音樂,能解諸如《頌》《大雅》《小雅》《風》《商》《齊》等隱喻價值的,且受其長期的耳濡目染,接受者的性格就會如音樂本身所表現(xiàn)的一樣,“臨事而屢斷,勇也;見利而讓,義也”[4]1233。因此,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人的良好的性格是因為美好音樂的熏陶而形成的,這就是音樂的魅力,這就是音樂的隱喻價值。所以,人的內(nèi)在情感往往就是通過音樂得以表達的,人的基本情緒就是靠音樂得以宣泄的,即“故歌者,上如抗,下如隊,曲如折,止如槁木,居中矩,句中鉤,累累乎殷如貫珠。故歌之為言也,長言之也。說之,故言之;言之不足,故長言之;長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4]1234。
同時,司馬遷認為,音樂作為人的情感的隱喻,它不僅以意象的方式表現(xiàn)社會生活,表現(xiàn)人的內(nèi)在情感,而且它本身也隱喻著人的善良或邪惡,往往能夠揭示人的本性,所以喜好什么樣的音樂,往往也就昭示著人的最終結(jié)局,即所謂“凡音由于人心,天之與人有以相通,如景之象形,響之應聲。故為善者天報之以福,為惡者天與之以殃,其自然者也”[4]1235。言為心聲,聲本乎情,聲隱禍福。因此司馬遷說:“夫樂不可妄興也?!盵4]1235在司馬遷看來,上古時期的圣王明君,他們提倡音樂,并不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感官刺激需要和嗜好的,而是看中了音樂的隱喻價值,所以他們才特別重視音樂,司馬遷也非常贊同這一點。因此他說:“夫上古明王舉樂者,非以娛心自樂,快意恣欲,將欲為治也。正教者皆始于音,音正而行正。故音樂者,所以動蕩血脈,通流精神而和正心也?!盵4]1236這就是音樂,這就是音樂的隱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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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朱正平】
Values of Musical Metaphor in Historical Records
WANG Bing-she
(Weinan Normal University, Weinan 714099, China)
Abstract:There are more metaphors in Historical Records, so Historical Records is a valuable metaphorical masterpiece. Metaphor is the means of using substitution, indication, borrowing and allegory to make the object metaphorized, that is, it uses the indirect ways to process the object imagerized. Henc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arts, Historical Records is imagerized, being metaphorized. Therefore, the narration about music in Historical Records is endowed with the value of metaphor. The reflection of musical metaphor is to experience folklore, to understand the feelings of the people, to express the society’s voice, to normalize the people, to inspire the people’s feelings, to enlighten the people’s mind, to purify the souls, to reflect the people’s insights, to standardize the outlook through music. The tones, the instruments and the actions of actors are all endowed with the metaphorical values.
Key words:Sima Qian; Historical Records; music metaphor; emotion
作者簡介:王炳社(1960— ),男,陜西大荔人,渭南師范學院人文學院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渭華學者,渭南師范學院中國司馬遷與史記研究院副院長,全國高等學??茖W研究優(yōu)秀成果獎(人文社會科學)獲得者,主要從事藝術隱喻研究。
基金項目:陜西省社會科學基金項目:中國音樂隱喻史研究(2015J025);渭南師范學院人文社科類重點科學研究項目:《史記》隱喻藝術思維研究(16SKZD01)
收稿日期:2016-04-07
中圖分類號:K207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9-5128(2016)09-0019-07
【司馬遷與《史記》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