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荒田《人生三山》的詩意探究"/>
彭 翠
(1.河北大學 新聞傳播學院,河北 保定 071002;2.廣西民族師范學院 中文系,廣西 崇左 532200)
晨雨、午潮、夕照
——劉荒田《人生三山》的詩意探究
彭翠1,2
(1.河北大學 新聞傳播學院,河北 保定 071002;2.廣西民族師范學院 中文系,廣西 崇左 532200)
摘要:《人生三山》作為劉荒田帶有歷史回顧性的抒情散文集,既有閑情里的深味,又有盡享晚年的滿足和洞見?!俺坑辍⑽绯?、夕照”作為人生典型階段的詩化隱喻,在書中既有著意象的朦朧美,又有著劉荒田傳記式的溫情蘊藉。執(zhí)著于“一身詩意品人生”的荒田先生,對出生地臺山的書寫以詩化的隱喻為主,對客居的舊金山予以詩意的認知,而對晚年棲居的廣東佛山則主要以詩意的關懷去審視。人生“三山”可謂略盡荒田一生,其詩性智慧和復雜情感皆是對“晨雨、午潮、夕照”的詩化之思。
關鍵詞:《人生三山》;劉荒田;詩化隱喻;詩意認知;詩意關懷
劉荒田先生自2011年退休以來,旅美、旅中的雙重身份使他一直在兩個國家、兩種文化中自由穿梭。這種半年在美國半年在母國的遷徙輾轉(zhuǎn),一方面給他提供了無限的創(chuàng)作靈感,另一方面也給他提供了人在旅途的豐富寶藏。得天獨厚的外部環(huán)境和候鳥般的規(guī)律生活,令這位從年輕時代就有著文學夢的詩人、移民后又癡迷于散文小品的作家在創(chuàng)作的道路上闊步向前。恰是這種獨特的生命體驗使其創(chuàng)作呈現(xiàn)出“凡目之所及,皆可入文”的特點,可謂是真正的“信筆所至無檢束”。正是這種在素材上俯拾皆是的瀟散自然,令讀者在閱讀時既輕松自在,又不乏蘊蓄深厚之感。這既是劉氏散文小品的魅力所在,也是他全身心的撲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執(zhí)著的隨著思考的延伸而一路向前的生命本色。對于荒田先生來說,雖歷盡中西滄桑,卻依然夢回荒田,縱使晚景已至,而對文學與人生的詩意觀照卻始終如一,這是多么難能可貴的精神自信!這種自信使生活中的荒田寧靜淡泊,也使文學中的荒田青春永駐。當然,這種自信的根基則主要源于作家內(nèi)心深處對生活永不低頭的高貴和對生命永不褪色的追求。而今,寫作更是荒田先生窮盡一生都不曾割舍的習慣。然而,令人驚喜的是其字里行間非但沒有暮年已至的時光哀嘆,反倒增加了幾分“最喜近黃昏”的詩意盎然。
一、《人生三山》,一身詩意
能夠在精神的國度中詩意地棲居在東西兩個半球,這于決心“把晚年寫光就是”*劉荒田:《這個午后與歷史無關》,北京:九州出版社,2012年,第2頁。的資深移民作家而言,應該是一種莫大的欣慰和巨大的獎賞?!哆@個午后與歷史無關》《美國閑話》《華爾特的破折號》《聽雨密西西比》《美國小品》《兩山筆記》等一本又一本的散文隨筆集即是明證;而新著《人生三山》作為劉荒田的抒情散文集,其清新、質(zhì)樸卻不失深刻的詩化語言更是明證;同時,該書也是他一身詩意品人生的最好見證。在該書的結構設計中,作者用“晨雨、午潮、夕照”三個極其具有象征意味和時間內(nèi)涵的朦朧概念分別對應于曾經(jīng)和現(xiàn)在居住過的臺山、舊金山、佛山,其深意莫過于用人生三山略盡其生命的三個不同階段。此外,“晨雨、午潮、夕照”還可以看作是三個本身富有無限詩意的意象,以此訴盡作家的詩意人生。這種詩意不僅是劉荒田“兩腳踏東西文化”的典型體現(xiàn)和精彩概括,也是他看待生活、書寫自我和他人的詩意情懷。
在筆者看來,這種詩意既不再僅僅是一種語言風格的判斷,也不再是普通詩歌努力營造的所謂意境美,而是劉荒田在兩種文化的旅行中所發(fā)現(xiàn)的獨特美學——詩意地看待人生。這種人生觀把不論怎樣變異的時代,不論怎樣艱苦的日子,也不論怎樣幸福的生活,都看作是人生不可或缺的重要體驗。面對大時代的異化,小人物的艱辛和經(jīng)過努力而后換取的寧靜生活,這一切都應該以詩意的眼光來審視和回憶。唯有如此,普通的人生才有可能具有高貴的內(nèi)涵,小小的自我才可能找到歷史的存在感。對劉荒田而言,可以說,不論是故園還是新居,兩個國家、兩種文化、兩種鄉(xiāng)愁和兩種“生活在別處”的自由均讓他給予詩意的情懷審視,以詩化的語言呈現(xiàn)。
在《人生三山》的第一輯《晨雨——臺山篇》中的《夢回荒田》一文里,劉荒田把“為自己活”的基地定在故國,并坦言自己雖已放棄國籍,“但沒有也不可能失去對她的依戀,在漢字里安身立命的人,最終要回到漢字的國度去,一如葉落歸于泥土,是沒有折衷余地的宿命。”*劉荒田:《這個午后與歷史無關》,第130頁。這種宿命讓劉荒田對故園情有獨鐘,以至于在他回歸祖國后,對家鄉(xiāng)的一切都報以同情的理解和善意的關懷。在《第三輯:夕照——佛山篇》中可以看到,《禮市井三章》《菜市之戀》《桂樹下,買鮮花》等篇章皆是他對國內(nèi)各種不文明、不合法等諸多世俗現(xiàn)象的復雜心情的真實流露。然而,這種復雜的情感卻用他慣有的詩意情懷來觀照。一如《禮贊世俗》篇對世俗生命和人間秩序的高度贊揚。
在《第二輯:午潮——舊金山篇》的《路多長幸福就多長》中,作家自述道:“人生之美,莫如有路走,而且是長長的路。此刻,和32年前一樣,路在前面延伸,即使連接他的是未知,是虛無,乃至陷阱,也比無路可走的家鄉(xiāng)好,更比幾步就走完好,好在一路有的是挑戰(zhàn)和希望?!?劉荒田:《兩山筆記》,廣州:暨南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16—17頁。遙想年輕時候出洋謀生的艱難,再看當下活在舊金山的自足與快樂,無論是經(jīng)濟基礎的穩(wěn)固還是精神世界的滿足,都讓作家無比感嘆。而且,每當“想到前面還有那么多東西我弄不明白,真是快樂透了”*劉荒田:《兩山筆記》,第17頁。。對于一個老年人來說,這種積極樂觀是多么可貴!這種豁達爽朗又豈是一般命途多舛之人所有!所以,“一樣的路,一樣的風景;樹的年輪,人的皺紋;草地的綠 ,頭發(fā)的黑與白……”*劉荒田:《兩山筆記》,第14頁。這些看似雜亂無章的觀察對象都因為內(nèi)心的幸福感才使得身邊的一切風景與人群都著上了幸福的色彩,詩意也氤氳而來。
也正是這種難得的幸福感讓劉荒田以一種意識流的方式對屬于自己的時間倍加珍惜和寵愛,以至于情不自禁地感嘆時光如此多情,并對她的賜予充滿感激,一如時光是“如此之長久,如此之豐富,讓我嘗遍人間百味,不錯過生命的每一個階段”*劉荒田:《兩山筆記》,第17頁。。所以“晨雨、午潮、夕照”以及與之對應的臺山、舊金山、佛山,不論哪個階段,無論身處哪座山,他都將其視為人生最美的風景和最靜穆的圣地。這種欣賞和禮贊化為語詞,就有了《滄桑唐人街》《紐約聞笛》《俯身向你》《倒下的花旗松》以及《這個午后和歷史無關》等生活片段的詩化記載。可謂是真正踐行了“一生功力寫尋常,一身詩意品人生”的創(chuàng)作原則,同時,作家的詩意情懷也由此可見一斑。
二、詩化的隱喻與臺山之憶
廣東臺山素有“中國第一僑鄉(xiāng)”的美譽,出生在這里的人,尤其是在“文革”前后這個特殊時段成長的年輕人,他們大多都因為政治環(huán)境的影響和生活的艱辛而對移民海外充滿了向往。懷揣著共同的金山夢,他們跨過深圳的羅湖橋海關,開始舊金山的撈金歲月。對于最早的這批移民來說,在國外打拼多年以后,能夠提著金山箱回歸故里就算是衣錦還鄉(xiāng)的成功人士,哪怕這種成功僅僅是一種精神上的慰藉。劉荒田也不例外,他年輕的時候做過知青,當過小公務員,也教過幾年書,最終還是迫于生計的無奈,于上個世紀80年代一手攜妻兒,一手挑著一百多斤的行李,毅然向著美國的舊金山飛奔而去。那種逃離的決心就像一下子能將所有的苦難、死亡、屈辱、疾病、饑餓、悲哀、貧窮、絕望和壓抑等瞬間拋在身后一樣,那種生怕海關的大閘會把他攔下的擔憂和臆想至今仍留在荒田先生的腦海中,并且成為他關于故鄉(xiāng)最難忘的永久記憶。恰是這份難忘的歷史記憶,孕育并滋養(yǎng)了他從16歲起就立志當作家的的詩情和詩心。《夢回荒田》和《江流石不轉(zhuǎn)》作為“晨雨”篇中分量最重的抒情佳作,則是劉荒田對原鄉(xiāng)臺山的深情追憶和對中國特殊時期的詩化隱喻。
“隱喻”作為新批評的一個重要概念,主要用來研究詩歌的深層意義。詩化的隱喻作為劉荒田散文的一大特色,首先要從他的名字說起?!盎奶铩痹臼桥_山一個村莊的名字,后來“未經(jīng)父老鄉(xiāng)親批準”就被劉先生“擅自”拿來作為一個飽含深情的筆名。一個對家鄉(xiāng)若沒有任何情感的海外游子,在背井離鄉(xiāng)多年并取得一定的地位和成就后絕不會對她念念不忘且心存善意乃至敬意。但是,劉荒田先生作為一個被洋風沖刷的性情中人和被洋水洗滌后深具中西合璧特色的“假洋鬼子”,習慣忘卻不該記住的歷史傷痛,并甘于選擇一種超脫的態(tài)度和心境來看待青年時期的人、景、事、情以及與之相關的一切。畢竟“環(huán)抱我的是在異鄉(xiāng)夢繞魂牽的家山,荒涼頹敗也好,畸形繁華也好,對于身份尷尬,搞不清是‘海龜’還是‘訪問者’的美國護照持有者,多少有些形而上的欣慰”*劉荒田:《這個午后與歷史無關》,第140頁。。如此,足以撫慰一顆曾經(jīng)百般受苦的心靈。作家深知,寬恕才是最好的自我救贖。在筆者看來,所謂“荒田”這一極具象征意義的隱喻,除了曾經(jīng)的精神荒蕪和物質(zhì)貧瘠外,還應該指向一切精神的重生和再造這一崇高的向度,荒田應該是充滿希望和等待重新打造的沃土。就像劉先生回到故園后對家鄉(xiāng)的期待一樣,讓荒田變豐田,讓絕望變希望,讓創(chuàng)傷變新生……再加上作家本人對陶淵明的向往和“帶月荷鋤歸”的田園情結,更是對“荒田”這一帶有開拓者氣度的筆名情有獨鐘。因此,“夢回荒田”的迫切與渴望根本不需要他人批準,完全取決于自身主體性的選擇和一種自由意志。此等大度之人,若非詩意情懷從中化解,恐怕難以平靜如水。然而,綜合來看,這才是“荒田”最初的隱喻。
如果說,《夢回荒田》的十個部分、洋洋灑灑數(shù)萬字,都在以一種詩化的隱喻方式,圍繞回鄉(xiāng)省親的前前后后的瑣碎以及對祖屋的情感、對祖父母的緬懷和在原鄉(xiāng)的洋式鄉(xiāng)愁等方面展開的溫情的敘述的話,那么,《江流石不轉(zhuǎn)》則集中再現(xiàn)了劉荒田的詩意之思。如果說,“去擁抱故園的泥土,同時避開娛樂城內(nèi)的鶯鶯燕燕。這一旅程以冷肅與凄涼為基調(diào),和肉欲絕難搭界”*劉荒田:《這個午后與歷史無關》,第141頁。的話,那么青年時期與詩歌的含情脈脈則是一反冷肅與凄涼的,移民后的散文書寫更是難以跟肉欲的介入涇渭分明。晚年歸來后,面對故園閣樓里保存完好的詩集,那簡直就是一種熱血沸騰的肉體的狂歡化沖擊。因為,“在中國最黑暗的長夜,沒有宗教信仰的年輕人,只能這樣,以詩為養(yǎng)料,培育幸存的真誠。對詩的癡迷,移民后維持了近20年,后來擱筆,是因為厭惡自己到老也脫不了頑疾——濫寫,然而,詩的浸潤,對散文寫作、對整個生命的影響,主要是正面的。詩思在閣樓孕育,也算是有始有終。”*劉荒田:《這個午后與歷史無關》,第147頁?!伴w樓”這一具有象征破敗、孤獨和失意的隱喻,就像荒田先生馬蹄鐵式的U型人生一樣,隔空相望而又在時過境遷后彼此靜觀,這才是對詩歌最大的敬禮!所謂有始有終,不是因為詩歌的停筆而意味著創(chuàng)作的終結,而是因為詩思已經(jīng)化作散文隨筆的寫作靈感噴薄而出。
不可否認,在中國的特殊時期,詩歌的確給了劉荒田一種類似宗教信仰的光明和希望,而且陪伴他多年。但是,出洋以后既然找到了真正的信仰,就應該把暫時的表象摒棄,就像荒田年輕時曾經(jīng)鐘愛的詩歌如今被束之高閣一樣。在他看來,既然風雨往事都已化為塵埃,那就“讓卑微的詩集留在原處,風晨雨夕,在無門的窗戶送來蟋蟀聲之際,在連無孔不入的小偷也不光顧的死寂里,看守一段歲月,不,一段心情”*劉荒田:《這個午后與歷史無關》,第145頁。吧!這種心情也許只有詩歌能懂,只有詩歌能夠承載一個時代的記憶。所以,還是“把詩放回內(nèi)心,讓它滋潤靈魂,提升品格”*劉荒田:《這個午后與歷史無關》,第147頁。吧,而不是靠它來賺取世間的浮名和實利!對荒田而言,也許過去是不能,但今天是不愿!否則,詩歌就失去了最初的尊嚴和高貴。一如“江流石不轉(zhuǎn),在時間無堅不摧的流水中,詩是相對永恒的礁石。讓我的詩集們安分地守著空洞的老屋吧”*劉荒田:《這個午后與歷史無關》,第147頁。!就像荒田自己守著那段詩歌所寄寓的塵封往事。用詩思來說詩情,可謂自成高格,意指深遠。故而,對于這位青年時“旅美”、晚年時“旅中”卻始終一身詩意的“假洋鬼子”,我們是心懷敬意的。
三、詩意的認知與舊金山之戀
美國唐人街作為家鄉(xiāng)人的終極夢土,它見證了一代又一代新老移民的萬里之望?;奶镆膊焕?,從臺山到舊金山,是其人生重大的轉(zhuǎn)折。寫下的詩可以在時間里不動,如皓月當空,但寫詩的人卻要因為諸多因素不斷流轉(zhuǎn)于時空的隧道中。就像劉先生從原鄉(xiāng)臺山毅然飛奔到舊金山,又從舊金山不辭勞苦地轉(zhuǎn)到廣東佛山棲居一樣。這是一場詩意的旅行,也是一種完整的詩意人生。對于舊金山這一客居三十多年的第二故鄉(xiāng),荒田同樣飽含深情,一片詩心。于是,“舊金山的一切日常生活、閑話、情思,具體到親情、友情、愛情、文化、政治、經(jīng)濟、種族、信仰、人性等世俗常態(tài)均成為其關注的對象”*彭翠:《跨文化視野下的詩性探求——簡評劉荒田的〈這個午后與歷史無關〉》,《海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4期。,并以詩人眼光和藝術家的情懷隨物賦形,一如《滄桑唐人街》《路多長幸福就多長》《坐一趟蕩氣回腸的巴士》《相見時難》《人生鋪墊》《老同事詹姆斯》《俯身向你》《在星巴克寫星巴克》《三個寶貝“瞎拼”去》《人生盛宴》等精致篇章,都是荒田在舊金山生活輪廓的再現(xiàn)和詩意認知的外顯。
這種詩意的認知首先表現(xiàn)在他對“在美國怎樣處世”的思考,也就是對中國人際關系和異國的處世哲學進行縱深的比較。其中,一位繼承了中國農(nóng)民傳統(tǒng)基因的老同事詹姆斯的生存方式是最具代表性和實用性的典型代表。這個人雖然貫徹“錢就是一切”的主義,但他也是標準的勞工和盡責的丈夫。上班時會“把分內(nèi)事干得漂漂亮亮,但別指望他幫助別人,因為他不會干沒錢賺的笨事,也絕對地排斥‘不來錢’的榮譽。所謂詩情畫意、風花雪月、生與死、精神寄托以及靈魂的上升與沉淪、如此這般的玄虛問題,從來不會浮現(xiàn)在他塞滿數(shù)字與工具名稱的腦瓜子里”*劉荒田:《兩山筆記》,第31頁。。這種金錢至上的原則在中國這個古老的禮儀之邦恐怕顯得極其不近人情,在人際關系中很難行得通。但是,在美國這個極其尊重個人自由的國度卻很少有“錢擺不平”的問題,這是東西方的最大不同。劉荒田對此也予以正確的理解和欣賞,只是自身難以放下那些有關精神寄托和靈魂飛升的與金錢毫不沾邊卻又無法拋棄的中國知識分子的情愫。能夠擺脫拜金主義的熏染,這樣的人才是真正懂詩的人,這樣的作家才是真正為靈魂而耕耘的藝術家,才能從事真正的藝術生產(chǎn)。
其次,荒田對舊金山的依戀或曰詩意認知還體現(xiàn)在他對孫兒女的感情和家族責任層面。以別出心裁的看人為例,晚年的他“看成為妻子的戀人,又沒有這么多閑暇??磧鹤?,沒有這個耐心。祖父只把凝視的眼神獻給孫兒女。隔一代,就多了份詩情,老人在向童年回歸,再往前,就可能和你一樣幼稚、一般頑皮。生命有了賡續(xù),希望有了傳承……俯身向你,是向著我的百年身后,向著家族延伸的根系;俯身向你,是向著我的家山社稷;俯身向你,是向所有生命致敬”*劉荒田:《兩山筆記》,第82頁。。這種對親情的認知是一種生命哲學的洞見,不乏深刻,更不缺詩意。恰如在星巴克品咖啡思晚景一樣,“加進牛奶(或巧克力)和糖的咖啡,代表花樣繁多的花季少年;單加牛奶的咖啡,代表不復甜膩的穩(wěn)重中年;什么也不加的黑咖啡,代表原汁原味的落寞晚年?!?劉荒田:《兩山筆記》,第54頁。閑情逸致里也能如此看人看世,品一杯咖啡,訴盡人生三種,不能不說是精彩一論!這種精彩也讓作家情不自禁地禮贊“所有為我的人生高度做的鋪墊,一似山崗上番薯最嫩的苗兒,戀蕊上一滴清露;一似熟睡中的寶寶,以長睫毛的拉鏈鎖住臨睡時爸爸在床前的童話;一似踏上紅地毯的新娘,緊緊挽住父親的胳膊;一似枝丫間的黃葉在秋風中的堅持,我抓住短暫的圓滿”*劉荒田:《這個午后與歷史無關》,第129頁。。
這樣一位真誠、可愛、平和的慈祥老人讓讀者真切地感受到他在以“一種既不是俯視人世的‘上帝的眼光’,也不是‘零度進入’、旁觀人生的‘精英視界’;他的視界是置身其中的。觀察和言說本身,就是生長在泥土里、草根里的,因而是深具泥土氣和人間煙火氣的”*蘇煒:《閑情里的格局與深味——知人論世說劉荒田》,《海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11期。。而這種泥土氣和煙火氣來自于荒田體察人生的超脫和豁達,而不是高高在上的看客和游離于生活之外的旁觀者。然而,荒田的接地氣并不等同于簡單、粗糙、毫無詩意的日常生活本身。當代著名華文作家兼評論家陳瑞琳女士對劉荒田日常生活審美化的書寫方式予以高度評價:“他幾乎是寫盡了一個來自東方的他鄉(xiāng)異客輾轉(zhuǎn)在西域紅塵間的諸多層面,可說是用散文的形式為海外的中國人刻劃了一幅面目生動的‘清明上河圖’,而站在那圖中央的醒目漢子就是他自己?!?馮瑤君:《眺望海外五邑籍作家劉荒田:讓夢回到開始的地方》,《江門日報》2005年4月24日。相信通讀過劉荒田散文小品的讀者都會對此深表贊同。是他將舊金山這個現(xiàn)代大都會的無常定格,把許多小人物上升到臺面,是他將移民社會的原生態(tài)掃描給望遠鏡這端的中國人看。而且在扮演鏡頭角色的過程中以他誠摯且深情的詩意認知過濾掉了不少殘酷,給我們留下了更多的溫情。
四、詩意的情懷與佛山之棲
葉落歸根是所有中國海外游子的共同心愿,荒田也不例外。旅居國外三十余載,依然對故國念念不忘。退休之后,沒有了鬧鐘的驚擾,也告別了巴士的擁擠和人群的喧鬧,終于可以贖回自身,以一種“最喜近黃昏”的心態(tài)和“每天都是利息”的樂觀笑對余生歲月。如今,耄耋之年能夠回到精神的原鄉(xiāng),靜賞佛山晚霞,重建家園之感,對他而言,這是撫慰鄉(xiāng)愁的最好方式。所以,對于中國的環(huán)境污染和農(nóng)田的萎縮,對于市場上的各種轉(zhuǎn)基因食物,對于田野里明擺著的和潛伏著的各種危機,他都做好了照單全收的心理準備。因為急切歸來的心情已經(jīng)無法被這些負面的存在而阻擋,他就是要不顧一切地回來,回到曾經(jīng)毅然遠離的家鄉(xiāng)。所以,回國后棲居在佛山,現(xiàn)實生活中的各種弊端都需要荒田以詩意的情懷接納和化解。
這種詩意情懷首先體現(xiàn)在作家一次偶然的買鮮花一事上。面對一個看準了他不會斤斤計較而不斷通過推銷加碼加錢的賣花女,他非但沒有一般消費者的氣惱和斥責,反而還對這名女子的精于算計和看人眼光以及她那嫻熟的化腐朽為神奇的包裝技術感到無比的佩服和欣賞。不僅如此,他還幻想了各種可以原諒她的理由,而那些莫須有的借口也就只有滿腹柔腸且心存善意的人才能想象。但是,劉荒田心甘情愿地通過這種無限的體諒和深深的同情“在熟悉的地方讀出風景里的哲學,在庸常中發(fā)現(xiàn)感動”*楊河源:《一生功力寫“尋?!薄獎⒒奶锵壬磧缮焦P記〉讀后感》,《南方都市報》2013年11月24日。。因此,他能夠抱著買來的鮮花興奮地的回憶初戀的感覺和品味玫瑰之于愛情的神秘魔力。此外,諸如《菜市之戀》《小板凳》等篇目,以及荒田對每天必經(jīng)的勿忘我花店、金龍布藝、帝海酒家、專業(yè)建材、穗寶床墊、玫瑰名園、山水居等這些路邊場景的描寫和講述,也幾乎都可以讓讀者感受到他對家鄉(xiāng)每一個勤勞之人的包容和他對每一個為生活而精于算計的小人物的尊重。因為在他看來,“過日子”是中國民間最偉大的哲學,它囊括理想和實踐這兩個要素。不過日子的人是無法懂得其中深味的……這就是作家的仁慈之心和對家鄉(xiāng)人的詩意關懷。
其次,這種詩意關懷還表現(xiàn)在他對佛山的世俗生活所獨有的洞見?;奶镒允稣f:“我從中窺探到生命的秘密:一條寧靜的時間之河流過,種族繁衍的莊嚴和養(yǎng)家糊口的義務是眼前最安詳?shù)氖聵I(yè)。我不敢眨眼,因為一眨眼就波動了滿載晨露的竹葉。”*劉荒田:《兩山筆記》,第272頁。這樣對世俗的發(fā)現(xiàn)和禮贊,美得讓人禁不住屏住呼吸,生怕驚落竹葉的晨露。若不是詩人的情懷,庸常的世俗生活怎會美得如此讓人心醉。而真實的世俗可能更多的是讓人心碎而非心醉。恰是劉荒田詩意的崇高情懷才讓我們看到:“這就是世俗,禮贊它,就是禮贊生命,禮贊民間的秩序,禮贊人性的光明?!?劉荒田:《兩山筆記》,第272頁。不難看出,真善美的呼喚始終是劉荒田一貫的創(chuàng)作主張。因此,對于家鄉(xiāng)的美與丑他都予以最大的寬容和理解,就像對佛山的認可和滿足他都予以客觀的呈現(xiàn)和對比一樣。換言之,荒田帶著對佛山人大大的驚詫和無限的憐惜之意,試圖“用一支勁筆來傾訴一顆具有文化使命感的赤子之心,只為把西方的人格尊嚴、生活理念介紹給他重新棲身的祖國和他深愛的鄉(xiāng)親”*彭翠:《浮云游子意 落日故人情——評“旅中作家”劉荒田〈兩山筆記〉》,《海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11期。。這種想法“作為一條文化救贖之路,盡管看起來很艱難也很遙遠,但是荒田先生非但從未放棄過,而且還以他一貫的包容之心和高雅姿態(tài)去樂觀的面對和快樂的書寫”*彭翠:《日常生活的詩意書寫——梁志玲與劉荒田散文創(chuàng)作的美學探究》,《廣西民族師范學院學報》2015年第2期。。能夠超越現(xiàn)實,甚至是超越苦難,這是一種精神的強大和靈魂的高貴,也許只有荒田先生這種胸懷和氣度才能夠?qū)⑸磉吀鞣N不如意的苦澀化作筆下詩意的訴說,并讓它們跨過大洋的阻隔,穿過時空的距離,勾連起中美兩個國家、兩種文化……以此彰顯一個資深移民的詩意關懷。
對此,章亞昕教授評論說:“所謂歲月如歌,筆下的文章仿佛畫外音或者劇中歌,以體驗的時間化解遷徙的空間——看、想、寫、讀的行為方式被提升為生活方式。一旦人生感悟與洞見智慧相結合,人生的真滋味就在柴米油鹽醬醋茶之中。這是一種成長,一種自我完成,猶如借助枝葉展示情感風云,仿佛以文體積淀生命的年輪。”*章亞昕:《以詩為文:〈讀劉荒田美國小品〉》,《海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11期。《人生三山》作為劉荒田抒情的主要文體,將坐標定在出生地臺山和第二故鄉(xiāng)舊金山以及晚年棲身的佛山,此人生三“山”顯然積淀著自身和家族的生命年輪,象征著此生不同階段的不同歲月征程。而且每一段旅程,他都要“追求詩意的分寸、美感的滋味、格局的境界、構思的開合。然后,一支歌響在歲月中,伴隨著步履的節(jié)奏、視野的變遷,于是詩眼使得心靈不再寂寞,文心使得歲月不再無情”*章亞昕:《以詩為文:〈讀劉荒田美國小品〉》。。如此,生生不息的文心就使得庸常的生活得以審美化,其詩意的關懷也隨著心靈的不再寂寞和詩心永在而不斷外顯。
五、結語
荒田先生晚年的回歸,雖然是“在生命的末段,人生的高潮落在背后,黃金的年華拋在異邦,但還沒到盡頭”*劉荒田:《這個午后與歷史無關》,第135頁。。的確,一個熱愛生活且執(zhí)著于思考的作家的生命是永遠沒有盡頭的。當他“卑微而勞累的肉身,在繞了地球一個大圈后,在生命大發(fā)軔處棲息,重新獲得生機,投入此生最后的也是最能獲致滿足和驕傲的事業(yè)——創(chuàng)造”*劉荒田:《這個午后與歷史無關》,第142頁。,進而以此獲致葉芝式的寧靜。有了這種寧靜就會像作家喜歡的詩人木心所說的那樣:“臨風回憶往事,像是協(xié)奏曲,命運是指揮,世界是樂隊。自己是獨奏者,聽眾自始至終就此一個。”*劉荒田:《兩山筆記》,第11頁。生命原來如此簡單,《人生三山》就是最好的詮釋。一如“在異國土地生息的臺山人,卑微而強韌,他們奮斗、繁衍的群像,將以‘列傳’的方式漸次呈現(xiàn)在華文文學的天”*楊河源:《一生功力寫“尋?!薄獎⒒奶锵壬磧缮焦P記〉讀后感》。一樣,他們喜歡以詩意的眼光和情懷去觀照被“利益”驅(qū)使著的人寰,“多少悲壯的冒險、多少成功的誘惑,都依次黯淡”,*劉荒田:《兩山筆記》,第10頁。只有關于根和故園的生命體驗讓每一個離去又歸來的作家詩意永在。如此,文學才能永在!
(責任編輯:畢光明)
A Study of Poetics in Liu Huangtian’sThreeHometownsinLife
PENG Cui1,2
(1. 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Hebei University, Baoding 071002, China; 2. Department of Chinese,Guangxi University for Nationalities, Chongzuo 532200, China)
Abstract:Three Hometowns in Life is a retrospective lyrical prose anthology by Liu Huangtian, which presents us with leisurely profound comprehension as well as satisfaction and insights in his twilight years. As the truest portrayal of our life, “morning rain, midday tide and sunset glow” manifest themselves in Mr. Liu’s book, along with hazy beauty of images and Liu’s biographical warmth and solace. Through three groups of natural scenes, Mr. Liu has endowed his “three hometowns”—Taishan, San Fransisco and Foshan—with poetic and aesthetic outlooks: the poetic metaphor of Taishan, the birthplace; the poetic cognition of San Fransisco, the guest place; and the poetic concern towards Foshan, the habitat in his later years, which incarnates Mr. Liu’s philosophy of a poetic life. The “three hometowns” hence are epitomes of Mr. Liu Huangtian’s whole life, whose poetic wisdom and complex emotions are embodied in his poetic meditation on “morning rain, midday tide and sunset glow”.
Key words:Three Hometowns in Life; Liu Huangtian;poetic metaphor; poetic cognition; poetic concern
基金項目:國家民委科研項目“壯族文化對兩廣邊境地區(qū)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研究”(項目編號:14GSZ005)
收稿日期:2015-12-28
作者簡介:彭翠(1984-),女,山東曲阜人,河北大學新聞傳播學院、廣西民族師范學院中文系講師,主要從事文學批評與文化研究等。
中圖分類號:I106.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5310(2016)-04-005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