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浩
摘 要:作為陀思妥耶夫斯基塑造的重要形象之一,拉斯柯爾尼科夫映射出陀氏對當時俄羅斯小市民知識分子出路的思考與探索。本文通過對拉斯柯爾尼科夫內心深層思想情感的剖析和外在行為的開掘,解析其關于自身存在的目的與價值的思考,對其行為結果是在善與惡、罪與罰的意義轉化下而深處矛盾境地中不得不把重生的希望指向東正教作探究,以此認證陀氏空洞的許諾必然導致主人公將在虛妄狀態(tài)下呈現(xiàn)悲劇命運的存在。
關鍵詞:拉斯柯爾尼科夫;存在;罪;悲劇
《罪與罰》作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涵蓋了他諸多的價值觀念和情感立場。尤其是對拉斯柯爾尼科夫的塑造,是陀氏對當時俄羅斯小市民存在狀態(tài)的深刻思考,對他們的存在窘境乃至何去何從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作品采用了單線情節(jié),即拉斯柯爾尼科夫殺人——精神探求——自首的過程。但作者在此之上添加的卻是無比殘酷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使主人公如同置身于索多瑪?shù)淖飷褐?,從頭至尾都身陷泥淖的苦難之中。兇殺、凌辱、羞恥、苦難、病癥等令人顫栗不安的景象無時不刻地刺激著他敏感的內心。把人物放置于如此極端的生活環(huán)境中,陀氏的目的并不是把黑暗角落的一切做純客觀的展示,以此來說明社會的不平等。他更加側重于人物對各種苦難與不幸的主觀感受,并且通過心理探析進行渲染和放大,在達到普通人的情感和體驗可以接收的程度后,再度深入開掘,最終展示出主人公在充滿焦躁與無奈的精神深淵中痛苦地掙扎。
可見,作為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家,陀氏以獨特的筆觸來表現(xiàn)其人道主義情懷,與眾不同的是他沒有停留在單純的政治壓迫和經(jīng)濟剝削層面來批判當時的社會本身,或者直指苦難者的悲苦處境是來自其自身的愚昧無知。他通過對人物心理現(xiàn)實、思想動機多層次的描繪把不幸的根源植于人物對存在的痛苦的思考,如馬爾美拉陀夫所傾述的:“貧非罪”、“走投無路是一種什么樣的境遇啊”,以及拉斯柯爾尼科夫在意識中回答的:“因為得讓每個人有條路可走啊”等等,言語中都帶有對存在的合理性的強烈的追問。這也是拉斯柯爾尼科夫在他的論文《論犯罪》詳盡的論述了他的“平凡”與“不平凡”的理論的現(xiàn)實支撐。需要指出的是他的這一觀念與尼采的“超人”哲學是有別的。尼采為了否定過去而呼吁:“沒有任何東西是合理的,一切都容許做?!盵1]話語傳達出的是對傳統(tǒng)道德所帶來的局限做出否定,是一種超越或生命力的擴張,是意志給予世界以新的生命與活力。而拉斯柯爾尼科夫是由于個人所承載的苦與痛以及外界環(huán)境的刺激導致主體意識不斷膨脹,他需要急切的證明自己的存在并且改變自己在社會中的角色。作品中他在痛斥阿廖娜是“虱子”的同時,也害怕自己成為“破抹布”或者是“蟲”,自我與“蟲我”的矛盾不斷的加深,使得窘迫不安的情緒占據(jù)了他所有的意識,對存在的價值和意義的追問把他拉入一種盲動的精神狀態(tài),衍生出與強者并肩的渴望。作為哲學家的尼采是對弱者的仇恨而展示其新道德,而陀氏是為無路可走的“撞墻者”提供一個可能有新生機會的觀念。
拉斯柯爾尼科夫的思想形成是有深刻的社會基礎的,在悲苦的農(nóng)奴制掌控下,要么成為任人宰割的奴隸,要么成為統(tǒng)治者。當無路可走的時,選擇了以惡抗惡。在《地下室手記》中“地下人”認為人類只有英雄和匍匐者兩類,他游蕩于兩者之間,停滯在雙重選擇的中沒有了結果。而在《罪與罰》中陀氏讓他從地下室里的“有強烈意識的耗子”轉換成一個同樣具有強烈意識的走出“斗室”的“人”。 與“地下人”善惡一體有所不同的是在拉斯柯爾尼科夫的品性中具有完美自足的“性善”觀念,他富于同情心,對于遭遇更加悲慘的百姓予以全力的幫助,他曾冒生命危險從火中救出小孩,甚至不惜拿出身上僅存的戈比來支助他人,正是因為這種利他主義情懷里含有一個潛臺詞即“我”并不是一個弱者,我并不想成為被同情的對象。為自己的屈辱復仇從而找回自己的存在,把那顛撲不破的“二二得四”的定律擊碎。其利己的動機在意識與潛意識的共同作用下變得越發(fā)的合理了,于是“罪”發(fā)生了,相繼殺掉阿廖娜和無辜的麗扎韋塔,但他卻不可能成為不平凡的族類。相反,他成為一個罪犯,淪為精神上的難民。
的確,罪從人類初始就擾亂著人的物質生活層面,而多思善感卻又異常深刻的陀氏更是在精神世界里痛苦地追問這不幸來自何處。人們活著是為了追求幸福,卻又在痛苦的囚牢中掙扎,這是為什么?陀氏讓馬爾美拉托夫傾述出“貧非罪”的命題,顯然陀氏也深知貧困是人類不幸與痛苦的一大根源。但他卻認為人類不斷地創(chuàng)造文明,不斷地增長財富是無法徹底結束愚昧與貧窮。所以,在《地下室手記》中“地下人”早就表示出對啟蒙思想的不屑,對文明發(fā)展所帶來的更多的殺戮的嘲諷。顯然,陀氏把不幸與痛苦的最根本原因設定為人的生存悖論,即把“貧非罪”抬升到“存在與罪”的高度,認定人的存在與罪的發(fā)生有著冥冥的、無法擺脫的聯(lián)姻。所以,他給一心向善的拉斯柯爾尼科夫設定了一個近乎于哲學而非法律上的問題:人是否有犯罪的權利?并且,使其不斷地從內心深處挖掘理由來證明自己是合理的。
他在形成“不平凡”的理論之后,進一步認為阿廖娜是社會的毒瘤而無時不刻的想要除掉她。顯然,善的因子在被欲望逐漸的替代。正如霍布斯所認為的:“任何人的欲望的對象就他本人來說,他都稱為善,而憎惡或嫌惡的對象則稱為惡”。[2]而他要做的事情是行善除惡,除掉毒瘤就是善的開拓者,并以此達成自己的愿望。犯罪行為由于他思想里善與惡的觀念的微妙轉換而變成了合理的、甚至是必須完成的事情,所以,他任由著自己的意志去完成這一挑戰(zhàn)。但是“罪行一旦發(fā)生,人性便受污損,人的意志與行為再不是中立的,他永遠是已有定數(shù)的行動者?!盵3] 事情并不是為所欲為的,犯罪行為使拉斯柯爾尼科夫由存在的“罪的本身”化為實存的罪?!白铩钡膬群霓D換顯然是重新認識“存在”的一個新的基點。他一面為自己開脫,編造出殺人有理的理由:我殺死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原則。其潛臺詞顯然是“罪不在我”。所以,他能扮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抱著僥幸心理來蒙混過關。一方面又遭受良心的煎熬,無時不刻地審判自己,自殺或自首的念頭不斷襲來。善與惡、道德與非道德、理性與非理性的沖突達到白熱化,使他被綿延紛至的夢境所驚嚇,在潛意識的漩渦里被濁浪拍打沖擊,陷入深深的精神暴力的摧殘無法自救,其悲劇的窘境顯示無遺。
《罪與罰》側重于對人物心理意識的分析以及對存在、救贖的探討,對美、崇高、悲劇等審美范疇幾乎避而不談,但進一步挖掘,拉斯柯爾尼科夫的悲劇意蘊是不容忽視的。陀氏探究命運的謎底而設置的精神牢獄帶給拉斯柯爾尼科夫是遙遙無期的最苦難的監(jiān)禁,使其陷入了命運悲劇的深淵。作品平靜的外在敘事之下是與內視心理涌動不安的再次對價值、存在,乃至命運的選擇,拉斯柯爾尼科夫解脫束縛的欲望的實施結果是被更沉重的束縛捆綁,無法掙脫命運的牢籠。相比之下,《俄狄浦斯王》作為西方最早的命運悲劇,展示的是以義無反顧的態(tài)度去挑戰(zhàn)命運,用生命的最強音符挑戰(zhàn)了早已規(guī)范了的人倫秩序,用極限的方式探求生命的謎團。而陀氏對自己設置的人生謎面,不得不導用預設的東正教來救贖其精神上的難民,在對苦難痛心疾首卻又崇尚苦難的悖論中,在無法把握命運的走向時,很自然的滑向了宗教的思維慣性,把基督教倫理推向到忍受苦難的境地。因此,他從形而上的世界里具象化出與一個與拉斯柯爾尼科夫溝通的媒介——索尼婭,以她的苦難關閉了拉斯柯爾尼科夫的潘多拉魔盒,其幻覺與夢境由緊張、恐懼、激憤、恍惚轉變?yōu)轭H具理性的獲救式的祈盼。
然而,把索尼婭裝點為一個耶穌的原型使拉斯柯爾尼科夫靠信仰獲得勇氣和力量以此擺脫罪孽去向往所謂的黃金世紀,這恰恰說明了陀氏的迷茫,盡管他如同先知般去追解。作品的結尾沉重的提出了:為新生活必須付出重大的代價。拉斯柯爾尼科夫是付出了巨大的犧牲,他經(jīng)歷了荒謬的思想行為歷程,由最初的善走向了罪,罪必然受到懲罰,殘酷的“罰”因“罪”而起卻成了“善”的開拓者。這一肯定——否定——肯定的循環(huán)之后,拉斯柯爾尼科夫從“本性之善”皈依了“苦難之善”,他拿起《新約全書》是為了是避免陷入人生的僵局或精神上的自我毀滅,從基督教中獲取自我同情與自我憐憫達到所謂的新生。如尼采所言:“請讀一讀《新約全書》這一本誘惑之書吧!它本能地征用了道德,……是理想的羊群所認可的極其可憐的美德,……它把‘世界同自身判若兩界?!盵4]這句公開的嘲諷反面地“應和”了陀氏在作品結尾的最后一句話所傳達的根本沒有人知道新生活的故事內容是什么的茫然。陀氏曾撰文宣揚其“土壤主義”,企圖讓文化知識界的上層人物與民眾結合起來,相互理解、消除誤解,達成共同的理想的道德觀念,使國家走向美好的道路。不久,他認識到了按他的主張是無法走上美好道路的。所以他選擇“土壤”中的幾粒“精英”進入他的黃金世紀,讓所謂的“純潔的特殊人物”肩負起更新、凈化、創(chuàng)立新生活的使命。
事實上,陀氏的祈盼與許諾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一方面,一直困擾他的 “上帝是否存在”的問題,他無法作答,所謂的新人也無法存在。他對彼岸世界的呼喚并不堅定甚至沒有依靠感。另一方面,即便他續(xù)寫去塑造新人,也必須經(jīng)得起其他聲音的辯駁與認證,但在虛妄中無法獲取經(jīng)驗意義而不可能實現(xiàn)。這傳達出他對彼岸世界對話的失敗,甚至獨白的可能性也毫不存在??辗旱脑S諾隱含了陀氏對人物命運不安的心理,雖然沒有逃避,但找不到合理的答案而隔岸而待,無法道出他心目中人類最終的話語。他草草的收筆明顯表現(xiàn)出精神上處于虛妄狀態(tài)下的焦慮與無奈,這必然使拉斯柯爾尼科夫的未來異??~緲,置身于始于迷惘而終于更高層次的迷惘尷尬的冥冥之中的悲劇境地,甚至可以說其悲劇品格是處于懸置的絕境狀態(tài)。命運是什么?陀氏無法回答,他只能保持沉默,傳達出陀氏以宗教方式審視世界的困擾。同時,更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作品在藝術上有極強的“復調”特征,但人物畢竟是作者頭腦里的產(chǎn)兒,其最終的命運是無法逃離作者的干預,無奈的生成陀氏與拉斯柯爾尼科夫的雙重悲劇。
參考文獻:
[1]舍斯托夫.悲劇哲學——陀思妥耶夫斯基與尼采[M].漓江出版社,1992:143.
[2]龔群編.善惡二十講[M].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111.
[3][加]許志偉.基督教神學思想導論[M].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66.
[4] 尼采.權力意志[M].商務印書館,1998:343.
(作者單位:延邊大學人文學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