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秀
(中山大學新華學院 法律學系,廣州 51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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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同中的“重大誤解”分析模式探究
——基于法學與認知科學的互涉
葉 秀
(中山大學新華學院 法律學系,廣州 510520)
法律的不完備性和重大誤解真假之不確定性,影響了重大誤解判斷的客觀性和嚴謹性。而認知科學強調人的有限性、情境性以及心理因素在邏輯推理中的作用,從認知偏差的角度解釋重大誤解,將自然客觀事件、人的行為、人的認知內容構成重大誤解的法律事實,提倡重視人的心理因素在推理過程中的作用,并堅持法律內在價值判斷作為基礎,構建法學與認知科學互涉下的重大誤解分析模式。
重大誤解;認知科學;法律事實;法律推理
《民通意見》第71條規(guī)定:“行為人因對行為的性質、對方當事人、標的物的品種、質量、規(guī)格和數(shù)量等的錯誤認識,使行為的后果與自己的意思相悖,并造成較大損失的,可以認定為重大誤解?!敝卮笳`解主要特征是意思與表示不一致,是當事人錯誤認識之內部因素所誘發(fā),區(qū)分于脅迫、欺詐等外部誘因所導致的合同效力問題。然而,法律實踐中需要設定“重大誤解”的清晰評判標準,才能保證合同效力改變后不影響合同各方的利益損害。雖然通過法律解釋、法官自由裁量權的賦予、信賴利益保護等多種方式保證,但經(jīng)驗世界的多樣性和變化性,使得“重大誤解”尚不存在客觀、普遍的判斷標準,那么法學應采用何種分析判斷模式,這不僅需要法學自身的探索,還需通過借鑒其他學科的成果加以完善,尤其是對21世紀前沿領域的認知科學借鑒。
哪些因素誘發(fā)了重大誤解?這些因素必然導致重大誤解嗎?以上兩個問題構成了對重大誤解產(chǎn)生的法律判斷。前者是法律對重大誤解的規(guī)定性內容,包括了行為人能力、要約和承諾的成立和生效、合同一般性條款和特殊性條款的要件、當事人之間信息溝通和道德風險、特殊條件的規(guī)定等內容;后者是法律推理的過程,涉及重大誤解之后果與誘發(fā)因素之間的關系證明。然而重大誤解涉及人之行為復雜性和自主意識,故單純從法學內部解決該問題勢必面臨局限。
(一)法律規(guī)定的不完備
依據(jù)《民通意見》,“人因對合同內容認識錯誤,而訂立的合同”以S表示,“重大誤解”以P表示,那么“所有的S是P”和“有的S是P”兩種直言命題中的P都是不周延的,即法律對重大誤解的規(guī)定無法完備。法學內部通過法律詮釋方法加以解決,例如文義解釋中的“擴充解釋和限制解釋”[1],或者“反對解釋”[2]以及“社會學解釋”[3]等多種方法的運用,但并不能解決法律規(guī)定的不完備之問題,乃因法律規(guī)則的抽象性與經(jīng)驗世界的具體性之間這一深層次矛盾的存在。
(二)認識之真假判斷的缺陷
條件推理是一種重要的演繹方法,但邏輯強調其推理的有效形式,而非命題中內容和意義之間的聯(lián)系?!叭艘驅贤瑑热菡J識錯誤,而訂立的合同”以P表示,“合同簽訂中存在重大誤解”以q表示,在“如果p,那么q”這種法律推理結構中,需確認前件的真與假。而重大誤解的前件判斷涉及人的認識之真或假的判斷,即精神領域中的真假判斷,單一依賴法學手段解決尚存缺陷。
(三)人之有限性
重大誤解的判斷涉及主體假設問題,目前法學對主體假設從完全理性轉變?yōu)橛邢蘩硇?。因此在知識有限性、信息的有限性的約束下,人不可能在經(jīng)驗世界完全依據(jù)精密的計算,評價其選擇和行為后果,也不能完全依據(jù)法律中強調的形式邏輯為手段分析問題,例如對合同中未來不確定性的判斷存在誤差,當事人之間因知識體系的缺陷導致對同一事物
存在分歧。
(四)意識領域的真假判斷難題
重大誤解涉及意識領域的真假判斷,法學通過意思與表示二者的聯(lián)系予以判斷,即主觀要件和客觀要件的結合,并對行為的法律效果予以界定。法學通過要件論、行為主義、功能主義的結合,通過外在表示判斷提供意識領域的真假,但僅僅是意識領域真假判斷的手段之一,該方法無法提供完全普遍、客觀的證明。目前認知科學通過模擬大腦運作機制,通過計算、邏輯、語言等多學科的結合進行意識領域的判斷,但大腦運作機制的復雜性使得模擬系統(tǒng)無法完全實現(xiàn),故在法學還未找到判斷意識領域的真假之手段。
認知科學涉及“大腦”和“身體”之間的關系,即大腦如何命令、指揮、協(xié)調身體活動的機制和動力之問題。因為以智力為研究對象,認知科學向涉及人類行為、決策、社會關系相關的學科不斷滲透,法學概莫例外[4]。法學與認知行為科學的互涉,試圖“通過運用行為科學和心理學的成果,解釋法律追求的目標和實現(xiàn)這些法律目標的手段,提高法律的預測力和解釋力”[5]。在法學與認知科學互涉過程中,法學依然保持其獨立的學科地位,同時借鑒認知科學的成果,“并不是提出一個新的范式,僅是將源自其他社會科學的大量實驗結論融合至法學中,使得人類行為判斷和法律體系目標實現(xiàn)之間的關系得到精煉”[6]。而對重大誤解的詮釋上,認知科學為法學分析提供了新的詮釋途徑,即重大誤解被視為一種人類的認知偏差,通過探尋和控制誘發(fā)認知偏差的相關因素,規(guī)避重大誤解出現(xiàn)的可能性。
(一)認知偏差的詮釋
法律強調邏輯推導、線性認知模式下的重大誤解,而對跳躍性或非邏輯思維采取了忽略態(tài)度。然而,法學與認知科學互涉下,重大誤解被認為是一種認知偏差,這種認知偏差受到人類認知模式的影響。1979年,卡尼曼(Kahneman)和特維斯基(Tversky)提出“啟發(fā)式認知模式”[7],該認知模式被認為更加接近現(xiàn)實中人的認知方法。重大誤解被視為一種認知偏差且不可避免,誘發(fā)原因包括現(xiàn)成性啟示[8]、事后判斷誤差等。認知科學通過對上述認知偏差的影響因素的研究,尋找控制手段以便保證認知偏差可能性降低。
重大誤解被視為客觀存在且不可避免,導致行為人對合同中的不確定性發(fā)生認識錯誤。依據(jù)認知科學的成果,法學中的重大誤解是一個心理、環(huán)境、自我認知的一個綜合結果,不僅要對重大誤解的情景因素重視,還需要理解人的有限性?;谡J知偏差的研究,法學能夠通過制度、規(guī)則的設計規(guī)避相關的影響因素,從而降低不利法律后果的出現(xiàn)。
(二)具身性的要求
重大誤解是一種認知偏差,是主體對外部認識對象內化的結果,然而認知理論提出了具身性問題,即意識的內容是主體客體之間互動形成的,而不僅僅是主體對客體的單方面的加工。認知發(fā)展理論認為“認識既不是起因于一個有清晰自我意識的主體,也不是起因于業(yè)已形成的(從主體的角度來看)、會把自己烙印在主體之上的客體,認識起因于主客體之間的相互作用,這種作用發(fā)生在主體和客體之間的中途”[9],因此重大誤解產(chǎn)生于主客體之間的相互作用之下,而非僅僅是主體、客體的單一影響。合同的成立經(jīng)歷要約和承諾兩個階段,不同時間不同空間的信息交流,會導致主體發(fā)出要約和承諾前后的內容和意義理解的變化,可能產(chǎn)生意思與表示的不一致。
從具身性問題理解,法學中的重大誤解不僅僅停留在主觀要件和客觀要件的關注,還要在具體情境中的主體客體相互作用下,分析重大誤解的產(chǎn)生。合同成立和生效是一個法律過程,當事人的相互意思表示和行為勢必對原有的意愿帶來改變,也將造成當事人最初交易的期望發(fā)生變化,因此具身性問題要求在過程中考慮重大誤解的形成要素,并客觀全面地分析其對行為的法律后果影響,而不應當從靜態(tài)的角度通過要件分析獲得最終的判斷。
(三)強調條件推理中的心理要素
邏輯強調演繹推理有效性,而聯(lián)接的各項內容和意義并非其關注的重點,這在條件推理中出現(xiàn)蘊含悖論。即:“如果P,那么q”的真是當且僅當并非P真而q假,故按照重言式推導,如果一個真命題A作為后件或者一個假命題A作為前件,那么“如果P,那么q”都可為真,這導致了邏輯推理與人的直覺發(fā)生矛盾。在解決蘊含悖論上,通過對心理要素的關注加以解決,例如“推理過程中的隱型心理模式提出,認為條件推理受到情景和心理因素影響下出現(xiàn)真、假、真假之間概率性結果,而非傳統(tǒng)條件推理中的真與假兩種結果”。條件推理中的心理要素強調,是為解釋邏輯推理與人的直覺矛盾,以便為法律實踐提供“合情合理”的解釋機制。故法學在重大誤解的推理過程中,要沿襲傳統(tǒng)邏輯帶來的理性,要面對人的心理模式造成的蘊含悖論,強調推理過程中心理要素,無疑是改善法律推理中的詮釋弊端的一條改良道路。
認知科學與法學的互涉下,為法學詮釋重大誤解提供了新的視角和方法,該種詮釋的特征表現(xiàn)為:1.重大誤解是人有限性下的認知偏差,客觀存在也不可避免;2.重大誤解受到情境因素、主體心理要素、推理過程中非邏輯性思維等因素誘發(fā);3.具身性要求重大誤解的分析是基于主體與客體之間作用過程,而非單一、靜態(tài)的的認識主體討論;4.重大誤解中的法學要件分析是一種抽象性的框架,而支撐該框架在實踐中的應用性,是該框架內部認知領域開發(fā)出的心理、邏輯、計算機、生物神經(jīng)網(wǎng)絡等新興的分析工具;5.自由裁量權的形式,要求法律工作者采用更加貼近經(jīng)驗世界的工具,認知科學無疑是較優(yōu)的選擇。
(一)重大誤解的法律事實
法律事實是引發(fā)法律關系變動的客觀事實,這是“構成要件說”、“因果關系說”、“法律規(guī)范說”的共性因素。據(jù)此,重大誤解的法律事實首先包括自然客觀事件,即合同要件、行為后果、人的表示等事實性內容;其次與行為相關的認知活動事實,即人的行為是內在精神世界的外化過程,重大誤解中存在的認知不管誘發(fā)行為后果如何,皆體現(xiàn)出合同當事人將交易目的表示并期望形成一定法律后果的有意識活動,因而,重大誤解中的主體認知內容也應當被視為法律事實;再次,重大誤解中的自然客觀事件和行為應當構成判斷的主體,而認知內容應被視為補充性或法律推理中的條件性因素。雖然“自海德格爾、加達默爾后,否定精神科學研究領域的客觀知識的詮釋學,顛覆了傳統(tǒng)的本體論”[10],但精神領域與物質領域之間的本體關系不能因而發(fā)生變化。最后,重大誤解中的自然客觀事件和人的行為,是法律審判和法官行使自由裁量權的基礎,重大誤解的認知因素考慮雖被視為法律事實,但僅能影響到法律后果的程度,而不能改變法律后果的性質。
(二)重大誤解的法律推理
認知科學不能取代法學的價值判斷,認知科學推進“是什么”問題解決,但“應當是什么”卻不能完全被科學取代?!翱茖W只能為我們揭示出赤裸裸的因果事實和邏輯關系,卻無法為規(guī)范問題提供指引答案。科學導向的研究縱使可以指示我們能夠作什么乃至某些情況下我們想要做什么,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得出我們應當做什么或什么才是被允許的結論?!盵11]重大誤解的法律推理首先仍須遵循邏輯推理傳統(tǒng),因法學中對重大誤解判斷是一種映照式的模式,即以法律中各要件之抽象規(guī)定為參照,比對經(jīng)驗世界中行為人的具體意思和表示,而這種映照式的合理性依據(jù)法律邏輯為理性保障;其次,重大誤解的法律推理勢必吸收認知科學的最新成果,兼顧主體面臨的情境、主體理性和信息的有限性所造成的客觀認知偏差,從而將經(jīng)驗世界與理性世界的判斷有效結合。
(三)重大誤解中的價值詮釋
自歐洲近代科學興起后,科學中存在著兩種基本傳統(tǒng),即以笛卡爾奠基塑造的理性傳統(tǒng)和以培根奠基塑造的新興功利傳統(tǒng),但科學的兩種傳統(tǒng)都要求“價值無涉”,這與法學中的價值詮釋存在一定沖突。重大誤解基于契約自由精神下,對人的有限性予以法律規(guī)則性的救濟,受到法學預設價值判斷影響,進而通過自由意志與所涉責任、義務對應的關系,進而規(guī)定了人的本質存在。
重大誤解分析,因科學工具精確性提高而帶來法律的嚴謹性、客觀性,但并不能失去歷史、社會、習俗所帶來的共同經(jīng)驗指導,這種共同經(jīng)驗體現(xiàn)為對重大誤解分析的價值判斷標準。雖然法學借鑒自然科學的方法和工具對內部問題開展研究,但自然科學中的理性主義和經(jīng)驗主義是無法完全取代法學中其他的價值內涵,故法學在重大誤解問題的分析中,必須堅持法學獨立地位,利用獨特的目的價值改良工具,獲得自然科學工具在法學領域的應用價值。
(四)重大誤解中的法律救濟
重大誤解被視為影響合同效力的一種因素,法律對重大誤解情形下發(fā)生的合同效力進行重新界定后,對合同是否履行或部分履行提供判斷。同時,法律通過法官自由裁量權、信賴利益的保護為重大誤解引發(fā)的法律后果提供救濟。認知科學與法學互涉下,重大誤解問題的救濟途徑變得更加精確化,首先,法律需考慮重大誤解中存在的情境因素,例如網(wǎng)絡購物中,消費者被賦予后悔權,這充分考慮到消費者在網(wǎng)絡購物中情境下導致的重大誤解可能性;其次,重大誤解從人之有限性理解行為發(fā)生偏差的多種心理因素,例如對合同利益預期的差異受到當事人不同心理狀態(tài)的影響;再次,法官在行使自由裁量權時,應當充分尊重人的非線性邏輯判斷認知過程,規(guī)避人的直覺與形式邏輯判斷的悖論;最后,信賴利益的保護和界定時,因當事人對信賴利益認識差異,需法律基于合同法價值判斷下,適當采用衡平手段,不僅對當事人利益衡平,也需對社會公眾利益加以考慮。
國內媒體轉載《每日郵報》2016年5月16日的一則消息,稱IBM公司研發(fā)的全球首位人工智能律師羅斯(Ross Intelligence),最近入職美國Baker & Hostetler律師事務所,協(xié)助處理企業(yè)破產(chǎn)業(yè)務。這一消息,體現(xiàn)認知科學所帶來的人工智能發(fā)展,不斷對法學領域帶來新的沖擊,同時認知科學被視為解決精神領域與精神外的領域(身體、外部世界)間聯(lián)系的前沿科學,將能夠揭開人的大腦運作奧秘,自內至外提供精神與外部世界一致性的判斷方法和機制,若認知科學能夠完全模擬人腦的運行,那么重大誤解的判斷分析就像電腦上的模擬,直接輸出標準答案。但這一愿望并未實現(xiàn),法學與認知科學互涉還需更長的道路,因此需要法學吸收外部學科發(fā)展的養(yǎng)分,不斷夯實重大誤解的法學分析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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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劉 慶]
2016-09-20
廣東普通高校教育科學“十二五”規(guī)劃2014年項目“經(jīng)濟實驗在法學課程中的運用研究”(2014GXJK207);廣東省教育研究院教育研究課題“《合同法》課程中的法學實驗設計”(GDJY-2014-C-b081)
葉秀(1981-),女,廣東廣州人,碩士研究生,講師,從事民商法學研究。
D923.6
A
1008-7966(2016)06-0053-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