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剛
(西南政法大學 法學院,重慶 401120)
?
從同時、隨時到適時:民事訴訟資料提出主義之嬗變
朱剛
(西南政法大學 法學院,重慶 401120)
摘要:當民事案件的審理方式從書面主義轉向口頭主義之后,訴訟資料的提出原則也相應地從同時提出主義轉向隨時提出主義。當隨時提出主義旋即成為訴訟遲延的重要原因之后,民事訴訟立法自然轉向了自我修正與調適,即采用適時提出主義。每一次轉向都非孤立為之,訴訟資料的提出模式與審理構造息息相關。因此,我國民事訴訟立法所采用的訴訟資料提出模式也只能是大陸法系的適時提出主義或曰隨時提出主義的改良,而非“失權”模式,否則便是向法定序列主義的倒退。
關鍵詞:訴訟資料;隨時提出主義;適時提出主義
民事訴訟應當迅速高效地解決糾紛,所謂“遲來的正義非正義”。然而,訴訟遲延似乎已經(jīng)成為兩大法系民事訴訟運營所面臨的共同問題。我國改革開放后,經(jīng)濟的高速發(fā)展不僅使得民事案件在復雜程度上日益加深,在數(shù)量上也急劇膨脹。在法院無法大幅度增加辦案人員編制的情況下,訴訟遲延已然成為困擾我國民事訴訟的頑疾之一。此疾不除,民事訴訟“快速”審理的理想即難實現(xiàn)。因此,各國民事訴訟法設計了多種多樣的應對措施以解決民事訴訟遲延的問題。當訴訟資料的隨時提出主義被視為大陸法系民事訴訟遲延的病因之后(而英美法系典型國家的美國民事訴訟雖然也有訴訟遲延的問題,其最大的要因卻是當事人和律師濫用證據(jù)開示制度),諸國共通的措施乃是對當事人訴訟資料的提出設置某些限制。具體來說,從訴訟資料的隨時提出主義轉而采用適時提出主義。面對訴訟遲延,究竟選擇“失權”模式還是訴訟資料的適時提出主義,不僅僅牽涉訴訟資料之提出原則,而且關系到與整個訴訟構造、審理方式的銜接。本文以德日訴訟資料提出主義之嬗變?yōu)榭疾鞂ο螅蕴綄の覈V訟資料提出模式的演進脈絡。
一、訴訟資料概述
(一)訴訟資料與攻擊防御方法
所謂訴訟資料,即當事人在訴訟中所提出的作為審判資料的事實主張與證據(jù)。同時,也有將其作為訴訟材料或者攻擊防御方法的同義語使用者。所謂攻擊防御方法即是當事人提出的作為自己請求基礎的法律及事實上的主張對另一方當事人主張的否認,提出證據(jù)申請以及對他方當事人提出證據(jù)申請作出否認或提出證據(jù)抗辯等一切訴訟資料。其中,原告為支持自己本案請求的基礎而提出的一切訴訟資料稱為攻擊方法。被告為了支持自己對抗請求基礎所提出的一切訴訟資料稱為防御方法[1]。但是,訴、訴之變更、反訴、中間確認之訴、控訴、上告、抗告等本身即是本案請求,非攻擊防御方法。在攻擊防御方法之中,類似所有權確認訴訟中買賣、繼承及借款請求訴訟中的清償、時效消滅等可以與其他攻擊防御方法相分離并獨立審理、判斷者,可以稱為獨立的攻擊防御方法。值得注意的是,不論是德國還是日本,言及訴訟資料或者攻擊防御方法的提出制度時,所指代的范圍并沒有僅僅限于證據(jù),還包括其他事實主張,所以德日民事訴訟法中并不存在獨立的舉證時限制度,而是使用攻擊防御方法提出原則之提法。
(二)訴訟資料與證據(jù)資料
狹義的訴訟資料,僅指除去證據(jù)資料以外的事實主張。證據(jù)資料乃法院調查證據(jù)所獲得的資料。證據(jù)資料系法官形成心證的基礎,法官可以自由判斷證據(jù)資料的證據(jù)能力并判定當事人的事實主張是否真實。在辯論主義之下,判斷法律效果的直接必要事實乃主要事實,如果該事實未曾在當事人的辯論中出現(xiàn)過,即便法官從證據(jù)資料獲得相關心證,仍不得將其作為判決的基礎。換句話說,法官不得以自己證據(jù)調查的結果去補充訴訟資料[2]。否則便會造成突襲裁判,有侵害當事人訴訟主體地位之虞,嚴格區(qū)別訴訟資料與證據(jù)資料的意義或源于此。
(三)訴訟資料與不同的訴訟審理方式
訴訟資料的提出責任、提出主體、提出時限不同,都意味著背后的訴訟審理方式不同。根據(jù)訴訟資料的收集、提出之責任所在,可以將訴訟分為辯論主義與職權探知主義兩個大類。根據(jù)訴訟資料的提出是否設置時間限制,又可分為同時提出主義(法定序列主義)、隨時提出主義(自由序列主義)以及適時提出主義。不同的提出原則與不同的審理方式之間具有一定的對應關系。申言之,書面審理方式之下,往往采用法定序列主義,在訴訟資料的提出方面往往設有時間限制,即采用同時提出主義以及證據(jù)分離主義;相反,在口頭審理方式之下,往往采用自由序列主義,對訴訟資料的提出既不存在訴訟階段上的限制,也沒有訴訟行為樣態(tài)上的限制,即采用隨時提出主義以及證據(jù)結合主義。
二、同時提出主義、隨時提出主義及適時提出主義之變遷
在民事訴訟中,裁判基礎之事實(訴訟資料)與證據(jù)(證據(jù)資料)的提出時期與方法,可以分為法定序列主義(法定順序主義)與自由序列主義兩種對立的原則。所謂法定序列主義,包括將辯論分為若干個階段并限制每個階段提出訴訟資料的順次提出主義,以及規(guī)定所有訴訟資料在一定時期提出的同時提出主義等方面的內容,實際上就是將訴訟資料的提出時期限定為口頭辯論終結前的一定的法定時期。反之,所謂自由序列主義是指從起訴開始到口頭辯論終結之間都可以提出訴訟資料,并無訴訟階段或時期限制,所以又叫作隨時提出主義。每個期日所實施的口頭辯論構成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即口頭辯論的一體性。立足于法定序列主義的程序必須按照正確的順序一步步走向訴訟終結,當事人在規(guī)定階段一下子提出暫不急用的訴訟資料將會使得爭點紛繁,加重法院負擔以致最終導致訴訟遲延。相反,自由序列主義規(guī)定當事人在口頭辯論終結之前都可以提出訴訟資料,所以不會導致當事人不分青紅皂白地提出訴訟資料,而且法院可以基于最新的訴訟資料作出裁判。但是,自由序列主義容易誘發(fā)因準備不足造成的提出遲延,也容易促使當事人在口頭辯論終結前才提出最有力的訴訟資料。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民事訴訟的發(fā)展史就是一正一反兩種主義原則不斷交錯、修正的歷史。
(一)同時提出主義的式微與隨時提出主義的興起——書面審理主義到口頭審理主義的變遷
在德國普通法時代,由于采用書面審理主義,對于訴訟資料的提出也根據(jù)攻擊防御方法的種類限定在審理過程的不同階段之中,在每個階段之后緊接著進行證據(jù)調查,在證據(jù)調查之后,不得再追加本應在前一階段提出的攻擊防御方法。在書面主義之下,由于審理階段化,因此往往伴隨很強的失權效。為了避免失權效,當事人經(jīng)常會提出很多不必要的假定性主張,從而導致訴訟資料膨脹、訴訟遲延。民事訴訟采用口頭審理方式之后,深刻反省了書面主義下所存在的上述問題。在口頭審理方式之下,訴訟資料的提出與書面審理主義下恰好相反,攻擊防御方法并沒有法定的審理順序,主張與證據(jù)調查之間也沒有中間環(huán)節(jié),法律并不要求當事人同時提出同種類的攻擊防御方法。比起書面審理方式而言,口頭審理方式有很多優(yōu)點,但是采用這種審理方式并非因為其自身有一些與正義有關的獨特價值。為了充分發(fā)揮口頭主義的長處,將辯論區(qū)分為若干級別的做法顯然不適當,換句話說,對于作出公正判決而言,每次口頭辯論的期日都應當具有同等的價值。從促進訴訟的角度來看,口頭辯論的次數(shù)是越少越好。但是實際中的民事案件往往需要經(jīng)過多次口頭辯論,每個期日所進行的口頭辯論并非相互獨立,后面的口頭辯論乃是前面口頭辯論的延續(xù),對于作為審判的基礎而言,每一次口頭辯論的期日都具有同等價值,并無優(yōu)劣之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口頭辯論的一體化與隨時提出主義互為表里[3]。
如前所述,如果按照原告的請求原因、被告的抗辯、原告的再抗辯將審理分為幾個階段,針對各個階段進行辯論,然后通過證據(jù)判決決定爭點并提出證據(jù)申請而后進入證據(jù)調查的話,當事人如果在各個階段沒有提出必要的攻擊防御方法,原則上在此后的階段構成失權,不得補充提出攻擊防御方法。因此,當事人唯恐自己遭受失權的不利后果從而提出很多無用的假定性主張與假定性抗辯。這不僅增加了法院的負擔,而且法院為了整理這些主張往往造成訴訟遲延[4]。1806年《法國民事訴訟法》以來,歐洲諸國民事訴訟法典多半在采用口頭主義的同時規(guī)定了隨時提出主義。1877年《德國民事訴訟法》也采用了隨時提出主義,甚至后來的日本大正《民事訴訟法》也繼受了這條規(guī)定。隨時提出主義的前提乃是口頭辯論的一體化。由于原則上當事人可以在口頭辯論終結之前提出攻擊防御方法,所以當事人不必急于提出大量的攻擊防御方法,而是可以根據(jù)審理的狀況適當?shù)靥岢霰匾墓舴烙椒ā7ㄔ簩徖硪惨虼俗兊幂p松自由且充滿活力。
(二)隨時提出主義的限制
與同時提出主義相比,隨時提出主義在促進審理方面頗見成效,但也孕育了訴訟遲延的病根。一般認為,梅雨式的訴訟資料提出方式正是造成訴訟遲延的重要原因。從作出公正裁判的角度來說,法官希望在審判時盡量獲得更為充分的訴訟資料。但是,當事人在訴訟早期容易懈怠提出重要的主張和證據(jù)。為了贏得訴訟,當事人往往把盡可能晚些提出攻擊防御方法作為一種訴訟戰(zhàn)術,從而導致訴訟遲延。不論德國還是日本,都是采用三審制,二審控訴審都是續(xù)審制,因為二審往往也是事實審,所以作為二審判決基礎的訴訟資料不會僅僅局限于一審判決作出時所收集到的訴訟資料,在二審口頭辯論終結之前,當事人均可以提出新的訴訟資料。相反,與續(xù)審制相對應的則是事后審制,即二審的審查范圍限于一審判決做出時的訴訟資料,二審不得吸納新的訴訟資料。除了奧地利民事訴訟法之外,其他國家民事訴訟一般均采用續(xù)審制。我國二審審判范圍也包括事實,同時當事人也可以提出新的證據(jù),也屬于續(xù)審制。因為包括控訴審在內的所有口頭辯論均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所以當事人往往有過多的機會隨時提出攻擊防御方法,審理的中心也從一審轉移到控訴審。由此也產(chǎn)生了一個非常不好的風氣,即不打一審打二審。這一點有些類似我國訴訟中的現(xiàn)狀,雖然我國采用的是兩審終審制,但是我國的二審也類似續(xù)審。
雖然從隨時提出主義的字面上看,口頭辯論終結之前當事人均可以提出攻擊防御方法,但并非沒有任何限制。這表現(xiàn)在以下方面:
1.錯過時機的攻擊防御方法之駁回。所謂錯過時機,亦即從辯論的經(jīng)過來看,本來當事人可以提出,但是因其重大過失或者故意導致沒有提出的一種狀態(tài)。判斷是否存在過失或故意,則必須根據(jù)本人的法律素養(yǎng)以及攻擊防御方法的種類等因素。因此,在本人訴訟和律師訴訟中的判斷標準也不同。此外,如果法官采用當事人提出的攻擊防御方法不會導致訴訟遲延,則也不得以錯過時機為由予以駁回。對于控訴審中的攻擊防御方法是否屬于“錯過時機”,多數(shù)說和判例認為應當根據(jù)整個一審的情況來判斷。
2.沒有回應釋明的攻擊防御方法之駁回。如果當事人提出目的不明的攻擊防御方法并且沒有回應法官釋明或者當事人不到場時,法官可以當事人不配合審理為由駁回當事人提出的攻擊防御方法。
3.準備程序經(jīng)過后新主張之限制。當事人在準備程序中沒有提出的攻擊防御方法,原則上不得在口頭辯論中提出。與當事人懈怠相關的乃是失權效,亦即準備程序筆錄或其他準備書狀中沒有記載的事項,原則上不允許當事人在口頭辯論中主張。
4.準備書狀中沒有記載的事實不得在對方當事人不在場的情形下主張[5]。除此之外,上告審中也有關于上告理由的限制、訴訟費用負擔等制裁規(guī)定。
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隨時提出主義這個提法作為同時提出主義的對應物時是非常有效的,但是這并不意味著隨時提出主義乃是絕對的、純粹的、毫無限制的。實質上日本的隨時主義稱為限制提出主義似乎更為恰當。但實際情況是,當事人往往濫用制度提出一些刁鉆的攻擊防御方法妨礙訴訟進行,而法官也很少會駁回錯過時機的攻擊防御方法。因此,隨時提出主義的防范目標基本上成為泡影。其原因在于,舊《日本民事訴訟法》限制隨時提出主義的立法技術存在諸多問題:第一,日本舊《民事訴訟法》以包括控訴審在內的口頭辯論的一體化為前提并且通觀全程以判定當事人提出的攻擊防御方法是否錯過時機,但由于先后參與審理的法官不同,貫徹上述目標幾乎不太可能;第二,將故意、重大過失等當事人的主觀原因作為駁回要件,也成為法官難以判定而猶豫不決的原因;第三,既然準備程序的效果基于控訴審,那么承認準備程序也就意味著制約了隨時提出主義。甚至有觀點指出,對于限制隨時提出主義而言,必須改變控訴審采用隨時提出主義的態(tài)度,針對準備程序、一審終結采用失權規(guī)定,僅在具備一定要件的情形下可以例外地允許當事人補充提出攻擊防御方法[6]。
(三)訴訟資料提出的時代主題——適時提出主義
大陸法之典型國家德日兩國從書面主義轉而采用口頭主義的審理方式之后,為了增強審理的靈活性采用隨時提出主義并且希望藉此最大限度地發(fā)現(xiàn)案件的真實。但由于隨時提出主義帶來了訴訟遲延,成為漂流型審判與梅雨式審判的罪魁禍首。于是,德日轉而采用適時提出主義,亦即根據(jù)訴訟的進行狀況,當事人必須在適當?shù)臅r機提出攻擊防御方法的原則[7]。
德國受“訴訟促進義務”理論的影響,對《民事訴訟法》進行了系統(tǒng)的修改,規(guī)定當事人應在答辯期間或答辯的再答辯期間內提出自己的攻擊防御方法。當事人逾期提出攻擊防御方法時,法院應當要求當事人就其有無過失進行說明。只有依自由心證認為準許提出不致于延遲訴訟的終結或當事人就逾期無過失時,才能準許;或者法院依其自由心證認為逾時提出或通知足以延遲訴訟的終結并且當事人就其逾期有重大過失時,可以予以駁回。1996年和2003年,日本相繼對其《民事訴訟法》進行了大的修改,對于當事人因故意或者重大過失而提出的延誤時機的攻擊或防御方法,法院認定其目的在于遲延訴訟的,可以依申請或依職權裁定駁回。另外,修正后的日本法律規(guī)定了準備性口頭辯論、辯論準備程序和書面準備程序三種爭點和證據(jù)整理程序,在程序終結后再提出新的攻擊防御方法,如果對方當事人要求,則應說明未能如期提出的理由。而法官可以通過判斷主觀上當事人對延誤時機提出主張和證據(jù)是否有故意或重大過失,進而作出是否駁回的裁定[8]。
三、我國訴訟資料的提出原則
(一)《民事訴訟法》修改前的訴訟資料提出及其問題
我國民事訴訟沒有采用訴訟資料提出的概念,而是采用“提供證據(jù)”或“舉證”的提法。《民事訴訟法》在2012年修改之前沒有規(guī)定舉證時限制度,也沒有就訴訟資料的提出方法作出一般性規(guī)定。因此一般可以認為,我國此前的民事訴訟采用的也是“訴訟資料隨時提出主義”,這意味著當事人可以隨時提出證據(jù)。具體來說,當事人在法庭辯論終結前,庭審的各個階段均可以提出證據(jù)[9]。這種證據(jù)隨時提出主義給我國的民事訴訟帶來了很多弊端,比如一些當事人在實踐中利用《民事訴訟法》的規(guī)定,持有證據(jù)秘而不宣,在訴訟中搞突然襲擊,不打一審打二審,拖延訴訟。此外,當事人在訴訟中隨時提出證據(jù)導致法庭審理無法集中,增加了對方當事人的訴訟成本,降低了訴訟效率,也給司法實踐帶來諸多問題。為此,最高人民法院于2001年頒布的《關于民事訴訟證據(jù)的若干規(guī)定》(以下簡稱《證據(jù)規(guī)定》)第三十三條、第三十四條首次規(guī)定了舉證時限及失權制度,以圖解決隨時舉證產(chǎn)生的弊端,從源頭上遏制訴訟遲延。其相關條文是:“人民法院應當在送達案件受理通知書和應訴通知書的同時向當事人送達舉證通知書。舉證通知書應當載明舉證責任的分配原則與要求、可以向人民法院申請調查取證的情形、人民法院根據(jù)案件情況指定的舉證期限以及逾期提供證據(jù)的法律后果。舉證期限可以由當事人協(xié)商一致,并經(jīng)人民法院許可。由人民法院指定舉證期限的,指定的期限不得少于三十日,自當事人收到案件受理通知書和應訴通知書次日起計算。當事人應當在舉證期限內向人民法院提交證據(jù)材料,當事人在舉證期限內不提交的,視為放棄舉證權利。對于當事人逾期提交的證據(jù)材料,人民法院審理時不組織質證。但對方當事人同意質證的除外。”因此,如果當事人沒有在舉證時限內提出相應的證據(jù),將喪失此后提出證據(jù)的權利和庭審質證的資格,即證據(jù)失權。
表面上看,《證據(jù)規(guī)定》的舉證時限制度似乎已經(jīng)解決了當事人舉證遲延的問題,但實質上該制度存在諸多問題:第一,按照《證據(jù)規(guī)定》,舉證時限制度已是民事訴訟的必經(jīng)程序,這意味著舉證時限是介于起訴與審理之間的類似庭審準備的一個獨立階段,其實質乃是民事訴訟審理方式向“法定序列主義”的復古,某種意義上這是一種立法技術上的倒退;第二,我國民事訴訟的審理構造原本包含口頭辯論一體化的內涵,而舉證時限制度無疑打破了口頭辯論的一體性,將我國民事審理構造向英美法系的訴訟構造邁進了一大步。這種做法不僅背離我國民事訴訟法所隸屬的大陸法族,而且會與其他訴訟制度發(fā)生異質性沖突;第三,失權制度,哪怕僅僅涉及證據(jù)失權,已在大陸法系的民事訴訟法典中銷聲匿跡。德日法都沒有規(guī)定證據(jù)因程序經(jīng)過而失權,比如日本法規(guī)定,當事人在爭點整理程序經(jīng)過之后提出攻擊防御方法并不當然失權,而是負有說明義務,且此說明義務與法院駁回該攻擊防御方法之間并無直接關聯(lián)。另外,德日法規(guī)定了法院駁回當事人錯過時機提出的攻擊防御方法的嚴格要件,不會僅僅因為程序經(jīng)過或期限經(jīng)過而簡單駁回。因此,《證據(jù)規(guī)定》在舉證時限及失權制度的設計上似乎顯得逆潮流而動;第四,姑且不論舉證時限制度的功能有限、無法真正解決訴訟遲延的問題,即便其可以有效發(fā)揮相應的機能,也將使得眾多案件的判決并非建立在事實清楚的基礎上,從而動搖民眾對司法的信賴和整個訴訟制度的基礎。倘若當事人撤訴后再起訴,舉證時限制度亦將形同虛設?;谝陨显?,《證據(jù)規(guī)定》的舉證時限制度并未實現(xiàn)設立初衷,并在長期實踐中成為“僵尸條款”。
(二)新《民事訴訟法》及司法解釋的證據(jù)適時提出原則
修改后的《民事訴訟法》第65條正式確立了證據(jù)適時提出原則,《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以下簡稱《民事訴訟法解釋》)對此在舉證期限的確定、逾期舉證的法律后果等方面作了進一步的細化。
1. 設定了當事人適時提出證據(jù)的義務?!睹袷略V訟法》第65條規(guī)定當事人對自己提出的主張應當及時提供證據(jù)。因此,及時提供證據(jù)是法律為當事人設定的義務,違反此義務將產(chǎn)生相應的法律后果。從一般層面理解及時的要求,可以解讀為當事人應當根據(jù)訴訟進行的狀況,適時提出主張及證據(jù),盡可能減少非效率的、不合理的時間的浪費,即禁止懈怠。具體到修改后民訴法所規(guī)定的及時,應包括兩個方面的要求:其一,法院依據(jù)法律的規(guī)定為當事人提供證據(jù)指定了明確的期限的,當事人在指定的期限內提出即為及時;其二,法院沒有指定具體的舉證期限的,當事人應根據(jù)訴訟的狀況,誠實而不拖延地提出相應的證據(jù)即為及時[10]。
2.舉證期限的確定。舉證期限是舉證時限制度的基礎,舉證期限的確定也是舉證時限制度首先需要解決的問題[11]。
(1)舉證期限何時確定?!睹袷略V訟法》對舉證期限的確定時間未作明確規(guī)定。根據(jù)此前《證據(jù)規(guī)定》第三十一條第一款的規(guī)定,舉證期限是在法院受理案件的階段確定的,《民事訴訟法解釋》第九十九條對此調整為“審理前的準備階段”。
(2)舉證期限如何確定?!睹袷略V訟法》規(guī)定舉證期限由法院確定,《民事訴訟法解釋》延續(xù)了《證據(jù)規(guī)定》的思路,規(guī)定了法院確定和當事人協(xié)商并經(jīng)法院準許兩種方式。在法院確定具體期限上,《民事訴訟法解釋》規(guī)定為一審普通程序案件不少于十五日,當事人提供新的證據(jù)的二審案件不少于十日。
(3)舉證期限的例外。《民事訴訟法解釋》規(guī)定,舉證期限屆滿后當事人提供反駁證據(jù)或者補強證據(jù)的,法院可以酌情再次確定舉證期限,且不受上述期限長短規(guī)定的限制。
(4)舉證期限的延長。根據(jù)《民事訴訟法》和《民事訴訟法解釋》的規(guī)定,當事人申請延長舉證期限應當在期限屆滿前提出書面申請;法院審查認為理由成立的,可適當延長舉證期限;延長的舉證期限適用于其他當事人;法院對當事人的延長申請負有答復義務。
3. 逾期舉證的法律后果。設定逾期舉證的法律后果是舉證時限制度發(fā)揮其功能的重要保障?!蹲C據(jù)規(guī)定》對此設定了證據(jù)失權的后果,存在過于簡單、剛性的弊端?!睹袷略V訟法》和《民事訴訟法解釋》對此作了靈活、寬緩的處理,以證據(jù)不失權為原則、以失權為例外,即法院應當責令當事人說明逾期舉證的理由,拒不說明理由或理由不成立的,法院根據(jù)其主觀過錯程度,可以適用不予采納證據(jù)、或者采納證據(jù)但予以訓誡、罰款等不同的后果:
(1)因故意或者重大過失逾期舉證的,不予采納該證據(jù),即產(chǎn)生證據(jù)失權后果。但該證據(jù)與案件基本事實有關的,不產(chǎn)生失權后果但應予以訓誡、罰款。值得一提的是,實踐中對于拒不說明逾期舉證理由的,一般可推定為故意或重大過失。
(2)非因故意或者重大過失逾期舉證,法院應當采納該證據(jù),但應予以訓誡。逾期舉證的原因分為客觀原因和主觀過錯,而主觀過錯分為故意和過失,其中過失又可分為重大過失和一般過失,結合《民事訴訟法解釋》第一百零一條第二款“因客觀原因”逾期舉證“視為未逾期” 的規(guī)定,此處“非因故意或者重大過失”不包括“客觀原因”,而只能理解為主觀過錯中的“一般過失”。
(3)無論當事人逾期舉證是由于何種程度的主觀過錯,均不能免除對方當事人要求其賠償相應損失的責任。
4.“逾期提供的證據(jù)”與“新的證據(jù)”之關系。對一審普通程序案件而言,《民事訴訟法》第一百三十九條(原第一百二十五條)規(guī)定,“當事人在法庭上可以提出新的證據(jù)?!贝饲啊蹲C據(jù)規(guī)定》第四十一條對“新的證據(jù)”作了具體解釋,并將其視為未逾期證據(jù)(不失權證據(jù))。但《民事訴訟法解釋》第二百三十一條規(guī)定,“當事人在法庭上提出新的證據(jù)的,人民法院應當依照民事訴訟法第六十五條第二款規(guī)定和本解釋相關規(guī)定處理?!币虼耍睹袷略V訟法解釋》施行后,“新的證據(jù)”與“逾期提供的證據(jù)”當為同義,其范圍比《證據(jù)規(guī)則》界定的“新的證據(jù)”更加廣泛,而失權范圍則更為狹窄。從實質上講,《證據(jù)規(guī)則》對“新的證據(jù)”的界定條款已不能直接適用,盡管該條款所述證據(jù)在實質上仍屬《民事訴訟法解釋》第一百零一條第二款規(guī)定的“視為未逾期”證據(jù)范圍。
[參考文獻]
[1]林屋禮二,小野寺規(guī)夫.民事訴訟法辭典[M].東京:信山社,1999:80.
[2]小島武司,小林學.民事訴訟法[M].東京:信山社,2005:151.
[3]栗田陸雄.隨時提出主義[M]∥民事訴訟法的爭點.東京:有斐閣,1979:206.
[4]兼子一.民事訴訟法體系[M].東京:酒井書店,1976:131.
[5]內田武吉.隨時提出主義[M]∥民事訴訟法的爭點.東京:有斐閣,1988:212-213.
[6]三月章.民事訴訟法:第2版[M].東京:弘文堂,1985:388-389.
[7]三月章.民事訴訟法:第3版[M].東京:弘文堂,1992:386.
[8]大須賀虔.適時提出主義[M]∥民事訴訟法的爭點.東京:有斐閣,1998:168-169.
[9]馬登科.民事證據(jù)隨時提出、同時提出抑或適時提出:兼評《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修正案(草案)》第65條[J].西南政法大學學報,2012(3):117-118.
[10]黃松友.民事訴訟證據(jù)司法解釋的理解與適用[M].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02:177.
[11]熊躍敏.傳承與超越:舉證時限制度的新發(fā)展[N].檢察日報,2012-10-15(003).
[12]沈德詠.最高人民法院民事訴訟法司法解釋理解與適用[M].北京:人民法院出版社,2015:336.
(責任編輯江海波)
On Doctrine of Adducing Streitstoff at Any Moment
ZHU Gang
(SchoolofLaw,SouthwestUniversityofPoliticalScienceandLaw,Chongqing401120,China)
Abstract:Along with ways of hearing becoming oralism, deviating from the written mode, the doctrine of adducing simultaneously by two parties turns into doctrine of adducing at any moment. Since doctrine of adducing at any moment proves to be the reason of delay of action, legislators of civil procedure naturally switch to doctrine of time limit for adducing. In consideration of the close relations between the mode of adducing streitstoff and the structure of hearing, the adequate mode for our civil legislation can only be the doctrine of time limit for adducing litigation evidence adopted by the civil law countries rather than the losing-right system. Otherwise, it will be treated as a kind of retrogression to doctrine of statutory sequence.
Key words:streitstoff; doctrine of adducing at any moment;doctrine of time limit for adducing
作者簡介:朱剛(1975-),男,重慶市人,西南政法大學法學院博士生,重慶市人民檢察院民事行政檢察處檢察員,重慶市檢察業(yè)務專家,主要從事民事訴訟法研究。
收稿日期:2015-08-12
中圖分類號:D915.2
文獻標識碼:A
DOI:10.3963/j.issn.1671-6477.2016.01.0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