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曉陽
我每周三的傍晚坐校車去臺北,總能碰到一個拄著拐杖、笑臉盈盈的老太太。起初的時候,我并未注意到她,只是看著她在工讀生的攙扶下緩緩而來,然后在樹蔭下靜靜地等著車來,眉里眼梢全是笑意。偶然一次,我出門早了些,排在了靠前的位置,遠遠地看她和身邊攙扶她的小姑娘打趣地說著什么,兩人都笑得很開心。
她走近,我照例是后退了幾步,給她騰出樹蔭下的位置。她微微頷酋致謝,轉(zhuǎn)而揮了揮手,站在了我的后面。這本就是個注重師者為先的地方,等校車時讓老師先行是學生的本分,我并不覺得自己做得有何不妥,故而疑惑地扭頭看了看她。她一如既往地微笑著,迎上我遲疑的目光,淡淡地說,當老師的都不注重先來后到,怎么能讓你們以師為鑒呢?
這是我第一次聽她說話,吐氣如蘭,不溫不火,隱約聽得出一絲笑意,又聽得不真切,讓人捉摸不透。畢了,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嘴角也不知何時咧了起來,正憨憨地笑著。和她交談,看著那抹從未消卻的微笑,你很難不動容。爾后我發(fā)現(xiàn),所有和她交流的人,不論男女老少,她都笑盈盈的,真是奇特。
之后我開始不自覺地關(guān)注起她來。她總會在每周三下午的三點四十準時出現(xiàn),上身穿著一件考究又優(yōu)雅的深色休閑西裝,下身穿著一條板板整整的深藍色過膝短裙,腳上穿著簡單大方的黑色皮鞋;如果遇上艷陽天,頭上還會戴上一頂米色或白色的絲帽,猶如歐洲上流社會的貴婦人,整個人看起來既不失莊重又略帶潮流,搭配她精致簡潔的妝容,簡直優(yōu)雅極了。
她從不急躁,不論發(fā)生了什么令人不悅的小插曲,總是輕輕地微笑著,安撫著周圍的人。甚至有一次,因為校車師傅拿錯了時間表,提前發(fā)車。我們排隊等候了將近半個小時,才被告知車子已經(jīng)快到臺北了。候車的學生多半趕著晚上到臺北校區(qū)上課,老師們也是結(jié)束了一天的授課,趕著從臺北轉(zhuǎn)車回家,聽到這個消息,一時間都是怨聲載道。相關(guān)的負責人連連安撫,告知我們另一輛車正在趕來的路上,讓我們稍作休息。大家哄鬧了一陣,各自散開,找個涼蔭處無奈地等待,不約而同地繃著一張不悅的臉,不耐煩地頻繁拿出手機看時間。
我心煩氣躁地踢踏著路邊的小石子,聽著不遠處兩個女生低聲的抱怨。正是盛夏的天氣,熾熱的陽光透過稀薄的涼蔭炙烤著候車的人,在艷陽里站了將近一個小時,我們每個人都情緒不佳。我不停地嘆氣,后眼光一瞟,突然看到那位獨特而優(yōu)雅的老人。她似乎完全沒有受到意外狀況的影響,如往常一樣不住地微笑,安撫著身邊一位戴著眼鏡的老年人,語氣輕得像天邊飄散的云。
不一會兒,那位眉頭深鎖的老人漸漸松散了眉頭,也露出和她一樣略帶輕松的微笑。我好奇于她究竟說了什么,竟讓旁人的焦慮情緒不翼而飛。我不動聲色地向她們所站的方向輕移了幾步,眼睛卻一直緊盯著不遠處的校門,期待著下一秒就開進一輛無比熟悉的客運校車。
“妹妹,不要著急,很快就會來的?!鄙砗髠鱽礅徛曇粯拥妮p語,除了那句“妹妹”,幾乎聽不出臺灣腔,聲音雖不大,音色卻清脆可人,像是古時那種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一般,無意識間就安撫了我焦躁的心。
意識到她在同我說話,我連忙扭頭轉(zhuǎn)身,輕輕頷首致意。她撐著拐杖站得筆直,落落大方,在陽光的暈染下笑得不勝真切。我點了點頭,突然產(chǎn)生了交談的欲望,順著她的話問道:“老師一點都不著急嗎?”
她微微抿嘴,眉宇間全是遮擋不去的笑意。時間凝固了幾秒鐘,我看到她輕輕搖了搖頭,而后又輕言說:“可能我年紀大了,很多事情總覺得著急也沒有用。”她望了望校門,像是自言自語股道,“該來的總是會來?!?/p>
我點點頭,似懂非懂,總覺得她話中有話,但我們并不熟識,只是有著每周一次一起搭校車的緣分。果然,人群中突然低低地歡呼了一聲,那輛熟悉的桃園客運的大巴拐過山腰的校門,徑直開到校車站。
已經(jīng)被熾熱的陽光直愣愣地炙烤了將近一個小時的人群如久旱逢甘霖般一哄而上,我轉(zhuǎn)身,看她還是靜靜地站在后面,耐心地整理好自己略略皺起的裙邊,然后抬起頭,如往常一般寂靜地微笑著,看著前方騷動的人群,滿目的慈愛和恬然。
勤工儉學的女學生走過來,雙手自然地撫上她的臂,擁著她向前。她擺擺手,淡淡地說:“我不著急,讓他們先來。我腿不好,走在前面會耽誤后面的人?!彼?,看起來優(yōu)雅而矜貴。我聞言,也停住了將行的腳步,站在人后靜靜地等待。
我想,這種恬淡真的有一種會打動人心的力量,能夠讓人靜心,甚至同她一樣,從喧囂和嘈雜中抽出身來??粗?,就像看著一位民國時期遺世獨立的名門之后,舉手投足間都透露著一種由內(nèi)而發(fā)的氣質(zhì),并非附庸風雅,確是處之泰然。
過了很久,我交換結(jié)束,再也不用每周搭校車兩城奔波,卻依然時常想到她,想到她含蓄而真摯的微笑,想到她細軟卻清晰的聲音,想到她深藍色的過膝短裙,和那件考究精致的西裝外套,還有,那種眉宇唇梢間的淡然和謙和,那種真正的,令人心動的優(yōu)雅。
或許,在未來很久的日子里,我依然會經(jīng)常想起她。身處鬧市,所有的浮躁、怨懟,似乎都能被那種深入骨髓的優(yōu)雅慢慢地消磨,不似良藥,卻似一種情懷之類的存在,對,就是情懷,對一種不溫不火,安然于世的情結(jié)的向往。
我不知道她的人生有沒有經(jīng)歷過波瀾起伏,是否也曾為了某件事徹夜不眠,或是在喧囂的人潮中失聲慟哭,也不知她是天性如此,抑或因為特別的人生體驗,養(yǎng)就了她淡如止水的心性。但我確是會懷念她,懷念那份我曾親眼所見,親身感受的真正的優(yōu)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