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娜
(天津師范大學(xué),天津,30038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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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陀思妥耶夫斯基長篇小說中的“惡魔式”兒童形象及其成因
馬娜
(天津師范大學(xué),天津,300387 )
【摘要】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生熱愛兒童,關(guān)注兒童的教育事業(yè)。這一點尤其體現(xiàn)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六部長篇小說的“惡魔式”兒童形象中。這些兒童形象的形成既體現(xiàn)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對當時俄國兒童的精神發(fā)展和心理狀況的研究,也傳達了作家本人對家庭教育、人性善惡等問題的深入思考。同時,通過關(guān)注兒童“惡魔性”的發(fā)展及其成因,可以反觀俄羅斯當時無序的社會狀況和信仰缺失問題,具有深刻的社會現(xiàn)實意義。
【關(guān)鍵詞】陀思妥耶夫斯基;長篇小說;“惡魔式”兒童形象
陀思妥耶夫斯基被高爾基稱作是“殘酷的天才”。這種“殘酷性”著重表現(xiàn)在陀氏對人性罪惡本質(zhì)和罪惡心理的深刻反思。同樣,他在刻畫兒童時,也將兒童視為“人”來反映其個性中的兩面性。但是在目前的研究中,學(xué)者們往往更側(cè)重于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兒童形象——尤其是兒童的“基督形象”研究,而對兒童的“惡魔性”一面關(guān)注較少。唯有四篇文章有所涉及①這四篇文章是:《從孩童的世界到世界的孩童——陀思妥耶夫斯基后期創(chuàng)作中的孩童問題》(張變革)、《論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兒童形象》(鄭麗霞,呂士良)、《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孩子》(甫躍輝)、《陀思妥耶夫斯基后期小說中的兒童情結(jié)——一群盲目純真的孩子》(蘇艷)。,但也僅僅是淺嘗輒止,未能詳加論述。因此,本文將以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六部長篇小說為依托②這六部長篇小說是:《被欺凌與被侮辱的》(1861)、《罪與罰》(1866)、《白癡》(1868)、《群魔》(1871-1872)、《少年》(1875)、《卡拉馬佐夫兄弟》(1879-1880))。,挖掘其兒童形象的兩面性,尤其是兒童的“惡魔性”,并就其特征與成因詳細論述。
幾乎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每一部作品中,我們都可以看到兒童的身影。在作家本人看來,兒童不是一個特殊的群體,因此也就不能脫離人性中的兩面性而存在。勞特曾說:“(陀思妥耶夫斯基)想向人說明,在每個人的心中既隱藏著墮落的一面,也隱藏著反墮落的一面?!盵1]陀思妥耶夫斯基把“墮落”和“反墮落”、善與惡之間既多元對立又矛盾統(tǒng)一的關(guān)系賦予他筆下的人物。因此,他筆下的兒童形象既有純真善良的“基督兒童”③關(guān)于陀氏筆下“基督兒童”,國內(nèi)外學(xué)者已多有論述,如賴因哈德?勞特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哲學(xué)——系統(tǒng)論述》、別爾嘉耶夫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觀》、尼娜?珀利堪?斯特勞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與女性問題》等;國內(nèi)論著有王志耕的《宗教語境下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xué)》、何云波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與俄羅斯文化精神》、趙桂蓮的《漂泊的靈魂——陀思妥耶夫斯基與俄羅斯傳統(tǒng)文化》等,論文有《論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兒童形象》(辜永娟)、《論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的兒童元素》(孫利彥)、《論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兒童的基督精神》(劉佳婷)等。故此處不贅。,也有偏執(zhí)狂妄的“惡魔式”兒童。
由于時代和環(huán)境的局限,兒童問題、教育問題、青年的信仰缺失問題層出不窮,兒童的成長問題引起了作家的擔憂。陀思妥耶夫斯基曾寫道:“(兒童)在使用它們(丑惡的東西)的時候不再像他們的雙親那樣還忍痛抑苦,反而心情愉快,說什么:‘在丑惡中全都習以為常,只有一些幻想家們才胡說什么理想之類的話,最好是同流合污’。”[2]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作家日記》中以三分之一的篇幅來大量闡釋他對當前兒童問題的看法。他所見到的在圣誕節(jié)里乞討的小男孩、少年犯教養(yǎng)院里的少年慣犯以及圣誕晚會衣著華美的貴族兒童,這些對比反差如此鮮明的兒童形象引起了作家的思考。作為現(xiàn)實主義作家,陀氏筆下的兒童既是時代的產(chǎn)兒,也是俄羅斯社會轉(zhuǎn)型時期的產(chǎn)物。在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看來,兒童在其成長的過程中,由于過早地失去了家庭的保護而被暴露在社會的陰暗面中。這使得兒童一方面成為整個社會的受害者,另一方面也慢慢開始變成社會的施害者。但是,兒童的“施害”行為卻是在對“惡”是什么依然懵懂無知的情況下產(chǎn)生的。因為兒童們的社會化,使他們深知只有“惡”才是保護自己免受傷害的外殼。社會、家庭等諸多因素成為兒童成長的催化劑。而這種“催化”的后果就是,兒童的早熟化和“惡魔性”特征的出現(xiàn)。陀思妥耶夫斯基習慣于將兒童視為“人”,關(guān)注到兒童身上的兩面性和善惡同體的特征。同時,這種兒童書寫的方式,也反映了作家本人對社會問題、兒童問題和人性深層問題的關(guān)注。
陀思妥耶夫斯基以敏銳的洞察力和對人的心靈的深入探索,將兒童的心理和精神發(fā)展的軌跡呈現(xiàn)出來?!皟和俏幢灰庾R到的基督”這一觀念深受基督教思想的影響,就像《馬太福音》中也曾有“天國在孩子們中間”的類似說法。兒童以其純真善良、未經(jīng)社會雜質(zhì)所玷污的品質(zhì)使得陀思妥耶夫斯基相信只有兒童才是最接近天堂的人。但是,陀氏筆下的兒童并未始終生活在天堂一般的理想家園。作為現(xiàn)實主義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更喜歡研究人物的心靈本質(zhì)、挖掘人性深處的發(fā)展與變化?!罢l也沒有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這樣揭露心靈的恐怖,誰也沒有像他那樣使各個角落的惡性如此暴露無遺?!盵3]因此,作家本人也意識到,正是由于兒童單純天真的本質(zhì),使其在成長的過程中更容易受到環(huán)境和社會中的思想、行為等負面因素的影響,并將這些社會的“殘渣”帶進自己的成長與生活中去?!盎絻和焙汀皭耗健眱和@兩種觀念的交織,深深地影響到了作家的創(chuàng)作。尤其是當作家本人親自去過少年犯教養(yǎng)院之后,他對兒童當前的處境、教育和思想狀況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他想將兒童的心靈毫無保留地呈現(xiàn)出來,并且愿意為兒童而書寫。因此,他以兒童的眼光看世界并深入挖掘兒童的內(nèi)心,尤其關(guān)注兒童身上所體現(xiàn)的人性惡,從而塑造了眾多鮮活生動的“惡魔式”兒童形象。
雖說兒童是“基督形象”,可是作家筆下的兒童卻往往和孤兒、棄兒、私生子這樣的詞聯(lián)系在一起。《被欺凌與被侮辱》里的涅莉、《白癡》中的伊波利特和阿格拉婭、《少年》中的阿爾卡季、《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的伊留莎、麗莎以及散見在作品中的兒童群像都與作者所說的“基督形象”相去甚遠⑤在此筆者需要對本文中的“兒童”概念加以說明。“兒童”不僅是一個時間上的概念,它還具有更為深刻、復(fù)雜的含義。在兒童的成長過程中,他們身上的“惡魔性”會隨著諸多原因(詳見后文)開始出現(xiàn),但是他們的兒童特性(如:不能明辨善惡、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緒以及淘氣、天真和玩鬧的天性)卻沒有褪去。因此,對于陀思妥耶夫斯基來說,像是阿格拉婭、伊波利特和阿爾卡季這樣的可以稱之為“少年”的形象,他還是愿意將他們視為“兒童”?!坝兄舾珊⒆託獾?、小學(xué)生般急躁表情”的阿格拉婭(陀思妥耶夫斯基著,臧仲倫譯:《白癡》,譯林出版社,2002年,第291頁)、“像小孩似的”哭泣的伊波利特(陀思妥耶夫斯基著,臧仲倫譯:《白癡》,譯林出版社,2002年,第353頁)和被稱作是“沒有成熟的孩子”的阿爾卡季(陳燊主編:《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第十三卷·少年(上)》,河北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183頁)。。因此,筆者將依托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文本,就其筆下的“惡魔式”兒童的行為特征作出系統(tǒng)分析。同時,通過橫向比較的方式,探討陀思妥耶夫斯基創(chuàng)作這一類形象的價值所在。
(一)兒童“惡魔性”的表現(xiàn)
陀氏是一位有著濃重“兒童情結(jié)”的作家。在作家的一生中,除了自己的一雙兒女,他還接觸過形形色色的兒童。這些兒童既包括貴族家庭生活優(yōu)渥的兒童、貧寒人家饑寒交迫的兒童,也包括少年犯教養(yǎng)院里的接受改造教育的兒童。他喜歡和兒童交談、觀察兒童們的言行。因此,與其他的兒童作家相比,陀思妥耶夫斯基更能深入兒童的內(nèi)心、研究兒童眼中的世界。這些素材的積累和獨特的心理觀察視角,使得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創(chuàng)作“惡魔式”兒童形象時更加游刃有余。同時,這也使得作家為讀者展現(xiàn)的兒童形象更為豐富多樣。因此,筆者按照行為方式的分類標準,將陀氏筆下的“惡魔式”兒童行為分為:報復(fù)性行為、侵略性行為和激情性行為三種類型。
1. 報復(fù)性行為
報復(fù)性行為是指一類兒童由于長期處于家庭或社會的被動、弱勢地位,并在這種環(huán)境中受到精神、思想和行動等方面的壓制,而采取的一系列行為。在陀氏筆下的兒童形象中,這類形象的代表主要是:《少年》中的阿爾卡季和《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的伊留莎。
阿爾卡季有父有母,卻是一個被拋棄的私生子,是“偶合家庭”中的“偶然成員”?!氨粧仐墶币馕吨柨炯彝リP(guān)系的破裂,“私生子”意味著他社會關(guān)系的崩塌。因此,長期處于這樣的環(huán)境中,阿爾卡季自然對家庭生活和社會生活充滿了抵觸和對抗情緒。他曾說:“是的,我是私生子,也許就是因為是私生子,我才真的想過報復(fù),也許真的想過要對某個鬼家伙進行報復(fù)。”[4]阿爾卡季對父親韋爾西洛夫長期處于敵對的狀態(tài)。對其母親和妹妹,他曾寫道:“這段時間里不管我如何折磨我的母親,如此可恥地冷落我妹妹,我似乎總會這樣開脫自己:‘唉,我有思想,這些全是小節(jié)’?!盵5]在社會關(guān)系中,由于他私生子的身份以及自身對善惡觀認識的缺乏,他追求金錢和財富,并將其視為自己的“思想”。再例如,他和蘭伯特等一伙兒游手好閑的青年結(jié)識、沉迷于賭博、不顧一切地追求卡捷琳娜。這些行為都是阿爾卡季報復(fù)行為的具體體現(xiàn)。
在目前的研究中,學(xué)者們都將伊留莎視為“基督兒童”最為典型的象征。當然,我們不可否認其對父親深沉的愛和對家庭的責任感。但是也不能因此而對伊留莎的“惡行”視而不見⑥“伊留莎是‘基督兒童’,卻有報復(fù)性的‘惡行’”這種觀點并不矛盾。因為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看來,人既沒有絕對的善,當然也不存在絕對的惡。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哲學(xué)——系統(tǒng)論述》中賴因哈德?勞特曾說道:“所有人都有采取惡劣行徑和甚至犯罪的先天傾向性”、“幾乎任何罪孽至少有一部分是出于錯誤的理解的,但同時又是善良的愿望?!保ù擞^點詳見賴因哈德?勞特著,沈真等譯:《陀思妥耶夫斯基哲學(xué)——系統(tǒng)論述》,東方出版社,1996年,第296頁、第299頁。)因此,我們可以說伊留莎的“基督兒童”特質(zhì)與報復(fù)性“惡行”并不矛盾。。為了替父親維護名譽,他和學(xué)校的男孩們互相丟石子對戰(zhàn),還咬傷了正巧路過的阿遼沙,將自己在學(xué)校受到的不平之氣都報復(fù)在阿遼沙身上。他還在斯麥爾佳科夫的教唆下,將插了大頭針的面包喂給茹奇卡,他還負氣地說:“我現(xiàn)在要把帶針的面包扔給所有的狗吃,所有的,所有的!”[6]伊留莎的報復(fù)性“惡行”是對自身及其家庭所處的弱勢地位的一種反擊和對抗。
2. 侵略性行為
侵略性行為指的是一種“主動進攻”的行為,這種行為方式具有極強的主動性和論戰(zhàn)性。具有侵略性行為特征的兒童,往往已形成一套自己的思維方式和思想觀念,并企圖用自己的思想去主導(dǎo)他人。這一行為方式的代表是《白癡》中的伊波利特。
伊波利特出身貧寒并患有癆病。病痛的折磨和即將面對的死亡使他的憎恨、仇視心理與日俱增。他曾說:“臨死的時候我感到,如果我能作弄一下迫害我一輩子、我也恨他們一輩子的難以計數(shù)的那類人中哪怕一個代表人物,(我就心滿意足了)?!盵7]這里的“代表人物”既包括加尼亞、也包括梅什金公爵。他出于對阿格拉婭的愛戀和“可望不可即”的心理,挑撥阿格拉婭、納斯塔西婭和梅什金公爵三人之間關(guān)系,并從中觀望。因此,他也被稱作是“專門造謠生事的人”、“壞蛋兼窩囊廢”。伊波利特這種侵略性行為的出現(xiàn),一部分是因為病痛的折磨,一部分卻是因為伊波利特自身的觀念問題。伊波利特始終認為自己是“造化的安排”、是“最優(yōu)秀的人物”和“至善至美的人”。他堅信自己的思想,堅信自己是真理的傳播者。這使他堅信自己的所作所為都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也就是這種“自以為的合理性”構(gòu)成了伊波利特行為的侵略性。
3. 激情性行為
激情性行為指的是行為主體由于對自身情緒、感情的不可控制而做出的一系列的“惡行”。兒童之間的相互愛戀本應(yīng)是懵懂美好的,可是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筆下,兒童的情感糾葛卻和成人之間的情感問題一樣地復(fù)雜深刻。但是由于兒童的生活閱歷尚淺以及對個人情緒控制能力不足等問題,導(dǎo)致兒童之間的感情糾葛更為情緒化、非理性化。這一行為方式的代表有:《白癡》里的阿格拉婭、《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的麗莎以及《被欺凌與被侮辱的》中的涅莉(關(guān)于涅莉的分析,將在后文詳談)。
阿格拉婭是葉潘欽將軍家的小女兒,她的生活環(huán)境十分優(yōu)渥,但是阿格拉婭卻更喜歡自由的生活,她極力想要掙脫家庭的牢籠和桎梏。她一邊將梅什金公爵視為自己的救星并堅定地相信公爵的高尚和善良,卻又一邊諷刺他是愚蠢的白癡。她在眾人面前諷刺梅什金公爵是“可憐的騎士”,卻感到“這玩笑越開越離譜,越開越有勁,現(xiàn)在甚至覺得很高興?!盵8]她的情緒波動極大,這主要體現(xiàn)在她和納斯塔西婭關(guān)系的變化上。當梅什金公爵得知她和納斯塔西婭曾有過秘密地書信往來時,他說:“她似乎過于克制,過于沉得住氣了?!盵9]但是,當阿格拉婭和納斯塔西婭會面時,她為了逼迫納斯塔西婭放棄公爵,辱罵納斯塔西婭是個被糟蹋和被侮辱的人,并“用惡狠狠的目光注視著這些話在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被氣歪了的臉上所產(chǎn)生的效果?!盵10]她的情緒經(jīng)歷了“由克制到釋放”的變化過程。這種“惡行”一方面是出于維護情感的需要,另一方面也說明阿格拉婭(或是兒童)難以掌控這種情緒力量
另一個激情性行為的典型代表就是《卡拉馬佐夫兄弟》里的麗莎。麗莎和上文中的阿格拉婭相比具有更為濃厚的兒童氣質(zhì)和兒童玩鬧的天性。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寫到麗莎對阿遼沙吐露真情這一章時,將“小魔鬼”作為這一章標題,想必作家本人也是有意突出她的“惡魔”天性。麗莎極其尊敬阿遼沙,可是她對阿遼沙的感情更趨近于自我折磨,她對阿遼沙說:“我愿意有人折磨我,娶了我去,然后就折磨我,騙我,離開我,拋棄我。我不愿意成為有幸福的人!”[11]“我只需要您的眼淚。至于其余的一切人,讓他們盡管懲罰我,用腳踐踏我吧,所有、所有的人,沒有一個例外!因為我不愛任何人……相反的,我恨他們!”[12]麗莎對阿遼沙的感情有孩童般賭氣的成分夾雜于其中。她折磨自己、貶低自己,就是希望能夠得到阿遼沙的愛護和關(guān)心。這種情感特征反而將麗莎的“惡魔性”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陀思妥耶夫斯基作為俄羅斯現(xiàn)實主義的大家,他善于將自己的思想賦予他筆下的人物,也善于將這些人物當作是作家本人的發(fā)聲器。就像勞特所說:“人心中的魔鬼……可能只表現(xiàn)為‘一大堆’多種多樣的形式,但它實現(xiàn)了統(tǒng)一的作用,因此在轉(zhuǎn)義上講可以是一種‘精神’?!盵13]這些“惡魔式”兒童的行為表征,即是勞特所說的“多種多樣的形式”。但是在這諸多的形式之中,往往還蘊含著“轉(zhuǎn)義上的精神”。這是作家賦予這些“惡魔式”兒童形象的靈魂,也是其意義和價值所在。
(二)“惡魔性”兒童形象的價值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中,即使是兒童,作者也將其視為一個精神和人格健全的“人”,把“人”性格中的復(fù)雜性和多變性——尤其是“人”的“惡魔性”賦予兒童,將兒童的懵懂與邪惡都呈現(xiàn)給讀者。這種塑造兒童形象的方式與傳統(tǒng)西方世界已有的兒童觀有所不同。這可以說是作家深諳人性兩面性的表現(xiàn),也可以說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被稱作是“殘酷的天才”的具體體現(xiàn)。
縱觀18、19世紀西方世界中兒童形象的演變,無論是18世紀盧梭的自然人、歌德的少年維特,還是19世紀華茲華斯詩歌中“深入神廟內(nèi)殿,和上帝同在的孩子”[14]、狄更斯和馬克?吐溫筆下的兒童形象。他們都將兒童的善良純潔、頑皮靈動融入到作品中。當然,在狄更斯的小說中,雖不乏苦難兒童的形象,但是“狄更斯筆下的兒童形象,集中體現(xiàn)了作家所認為的人類精神追求和社會生活應(yīng)當是‘樂觀向上,歡愉溫和’的人道主義思想?!盵15]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卻強烈反對這種盲目樂觀、溫情的人道主義思想,“他在其中看到了對人性深度的否定,對人精神自由以及與自由相關(guān)的責任的否定?!盵16]“惡”是人性深度和人物深層心理的一種體現(xiàn),這對兒童來說也是如此。雖然兒童的精神發(fā)展并不完全,可是兒童卻已具備“惡”的表征。因此,陀氏打破了西方世界中傳統(tǒng)的兒童觀念,將兒童的另一面表現(xiàn)出來?!俺姓J內(nèi)在惡的存在和對惡的責任,就意味著承認存在人真正的個性。”[17]
傳統(tǒng)西方兒童文學(xué)的作者,往往將自己視為兒童的書寫者或代言人。這就意味著他們是以一種成人的視角來觀照兒童。但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卻是從兒童視角出發(fā),書寫兒童心靈世界的點點滴滴。因此,這些兒童“不僅僅是作者議論所表現(xiàn)的客體,而且也是直抒己見的主體”[18]。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惡魔式”兒童的出現(xiàn),既是巴赫金“復(fù)調(diào)”詩學(xué)的體現(xiàn),同時也具有超越同時代兒童文學(xué)和兒童形象的重要意義。
面對西方世界對兒童形象的平面化、單一化的處理方式,陀思妥耶夫斯基為何要一反常規(guī)來突出兒童身上的“惡”,讓兒童提前進入到丑陋的社會中,創(chuàng)造出別具一格的“惡魔式”兒童形象呢?細加探究,大抵有以下幾方面的原因。
(一)對自由的追求
在文藝復(fù)興之后,西方世界的理性主義思潮興起,這使人們對上帝的存在產(chǎn)生質(zhì)疑。1710年布萊尼茲出版了《神正論》,試圖對這種質(zhì)疑進行闡釋。布萊尼茨指出,整個世界是二元對立的,上帝作為造物主,在創(chuàng)造善的同時也創(chuàng)造了惡。這并不表明人們應(yīng)該對上帝的存在產(chǎn)生質(zhì)疑。于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思考正義上帝和惡的關(guān)系時,借鑒了布萊尼茨的《神正論》思想。在此基礎(chǔ)上,他又吸收謝林哲學(xué)的基本觀點,將惡的產(chǎn)生歸因于人對自由的濫用⑦在這一點上,陀氏吸收了謝林哲學(xué)的世界形態(tài)的觀點,世界存在必然形態(tài)和偶然形態(tài)這兩種形態(tài)。上帝的存在是必然形態(tài),同時上帝也賦予人類以自由,并希望這種自由可以通向終極的善。然而人對自由的使用則為偶然形態(tài),過度的濫用自由則會導(dǎo)致惡的出現(xiàn)。。因此,自由便成為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化解上帝之善和現(xiàn)世之惡的中間橋梁。就像別爾嘉耶夫所說:“自由之路會轉(zhuǎn)化為自我意志,自我意志會導(dǎo)致惡,惡會導(dǎo)致犯罪?!盵19]
對自由問題的探討,構(gòu)成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創(chuàng)作的核心。自由不僅是人生來既有的權(quán)利,更是左右人通向終極的善或是極端的惡的重要準則。因此,他在刻畫“惡魔式”兒童形象時,也探討了兒童的自由問題。
在1876年1月號的《作家日記》中,陀氏曾寫到:
“這些孩子們還長不到進工廠的年齡就將成為名副其實的罪犯了。他們到城市的各處去游蕩,知道各處能夠鉆進去偷偷住下的地下室……不必說,這些孩子都會變成小偷。八歲的孩子就偷竊成癖,有的時候他們對什么叫犯罪還一無所知。結(jié)果他們也要忍受一切——饑餓、寒冷、毒打,——只為了一件事,就是為了自由,他們要逃離自己的懶漢們,出于自愿而流浪。這種未開化的生物有的時候什么都不懂,連他自己住的是什么地方,他是什么民族,有無上帝,有無皇帝,全都不知道;關(guān)于他們傳說著一些聽起來令人難以置信的情況,然而一切全是事實。”[20]
通過作者的這段事實陳述,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對于兒童來說,追求自由也是一種權(quán)利。但是其結(jié)果卻是使兒童走向惡行,并要承受其后果——“饑餓、寒冷、毒打”。我們不可否認,社會、家庭因素對這一結(jié)果的出現(xiàn)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對這一問題的分析詳見下文)。然而對自由的追求卻是極其個人的行為,是一種主動選擇而非被動接受?!八械谋瘎⌒≌f,都是人的自由體驗。人都是從造反式的宣稱自己是自由的開始,準備好了經(jīng)受任何苦難,實施一切狂妄的行為,為的就是要感覺到自己是自由的。”[21]
然而兒童“由追求自由到走向惡與犯罪”又與成人有何不同?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寫作《少年》之前,就將《少年》的主題定為“在‘席卷所有階層和所有年齡的腐化’時期,探索‘善’與‘惡’,探索‘決定行為的原則’”[22]。《少年》是以自傳體的方式將少年阿爾卡季的成長和心靈變化完整地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主人公阿爾卡季曾說:“我把這些卑鄙的念頭寫出來,是為了說明當時我對善惡的理解還如此不堅定?!盵23]的確,在人的成長階段中,童年時期尚屬善惡觀念模糊的一個階段⑧關(guān)于為何將《少年》中的阿爾卡季統(tǒng)一歸于兒童。“他把獲得對善惡的理解確定在二十歲左右,因此選定了阿爾卡季的年齡(十九歲——事件的參與者,二十歲——事件的敘述者),這種觀點也許多少源于《舊約全書》中的類似分野?!杜f約全書》中把人的成熟標志跟獲得對善惡的理解聯(lián)系在一起?!痹斠婈悷鲋骶帲骸锻铀纪滓蛩够谑木怼ど倌辏ㄏ拢罚颖苯逃霭嫔?,2010年,第761頁。。因此,兒童走向惡行多是在對“惡”是什么一無所知的情形下,僅僅出于自身生存、自我保護和尋求擺脫困境的需要,以追求單純自由而為之。然而成人則是出于對情欲、欲望的滿足(如《少年》中的韋爾西洛夫、《罪與罰》中的斯維德里蓋洛夫、《白癡》中的羅戈任)。別爾嘉耶夫在談到韋爾斯洛夫時說:“他對卡捷琳娜?尼古拉耶夫娜的情欲是一種瘋狂。這種欲望是一種內(nèi)在的強迫,它毀滅了他……他想握住自由,反而因此失去了自由?!盵24]或是出于對思想的求證而走向惡(如《罪與罰》中的拉斯柯尼科夫、《群魔》中的基里洛夫)?!叭艘宰晕乙庵鞠麥缌硪粋€人,他也就消滅了自己;他就不復(fù)是人,就失去了自己人的形象,他的個性就開始瓦解。任何‘思想’、任何‘崇高的’目的都不能為對待即使最罪惡的人那樣一種態(tài)度辯護”[25]。
(二)“偶合家庭”的影響
針對當前俄國處于古老的農(nóng)奴體制衰落、資本主義興起的社會現(xiàn)狀以及家庭道德體制、行為規(guī)范的混亂無序,陀思妥耶夫斯基提出了“偶合家庭”這一概念用以說明當時的俄羅斯家庭狀況?!八葲]有家族公共價值作為依托,也沒有個人肉體自由作為根據(jù),更沒有信仰的依據(jù)。它呈現(xiàn)為一種虛偽的無根狀態(tài)。在貌似溫和的家庭形式之中,包裹著一顆顆邪惡的心?!盵26]在陀氏的作品中主要體現(xiàn)“偶合家庭”這一概念的有:《少年》中的韋爾西洛夫家庭以及最為典型的《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的卡拉馬佐夫家庭。在以往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兒童形象的文章中,也有提到“偶合家庭”這種“虛無”的家庭教育對兒童成長和行為的影響。在闡釋其影響時,往往側(cè)重于兒童在家庭生活中所扮演的被動角色?!啊己霞彝ァ械膬和缪葜芎φ叩慕巧麄兺ǔ2⒉皇且宰陨淼男袆觼慝@得在文本中的‘生存權(quán)’,而是在敘述者飽含情感的敘述中極為被動地存在著”[27]。
這里就涉及到一個研究視角的問題。以往的研究中將兒童視為家庭影響的單向度接收者,而忽視了從兒童的角度出發(fā)來研究“偶合家庭”因素對兒童性格形成和行為養(yǎng)成的這一雙向互動的影響。僅僅研究“單向度接受”,結(jié)論則必然是“苦難兒童”。而研究“雙向度互動”,其結(jié)論則是“惡魔式”兒童形象的產(chǎn)生。“人類的精神成長既有一個由內(nèi)向外表達的過程,又有一個由外向內(nèi)浸染(內(nèi)化)的過程,而且這兩個過程又往往交織在一起。”[28]而把這兩個精神發(fā)展過程分離開來的觀點是十分片面的。因此,本文關(guān)于“偶合家庭”的論述,將在前人已有的研究基礎(chǔ)上,重點探討“浸染內(nèi)化”這一過程對兒童“惡魔性”性格形成的影響。
陀思妥耶夫斯基曾說,《少年》是他關(guān)于“偶合家庭”這一構(gòu)思的首次嘗試。在談到關(guān)于主人公阿爾卡季的塑造時,他曾說:“我選取的是天真無邪的、但已被玷污了的心靈危險墮落的可能性,因自己地位卑賤與自己的‘偶然性’而萌生的幼稚的仇恨已經(jīng)沾染了這顆心靈,這顆純真的心靈由于自己的豁達不羈而允許邪惡念頭進入自己的思想并在自己的心靈中孕育它,它還羞怯,但已在大膽和熱烈的幻想中欣賞它,——這一切都只聽憑自己的力量、自己的理智,當然還聽憑上帝的支配?!盵29]這種現(xiàn)象的產(chǎn)生與“偶合家庭”的出現(xiàn)和其教育方式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但是“進入—孕育—欣賞”這整個過程卻是一個由被動灌輸?shù)街鲃咏邮艿倪^程。前蘇聯(lián)研究兒童心理的學(xué)者曾表示,“外部的環(huán)境和條件并不能簡單機械地左右兒童的心理成長,內(nèi)因才是主導(dǎo)?!盵30]
《少年》中的主人公阿爾卡季身處在一個混亂無序的家庭。名義上的父親馬卡爾?伊萬諾夫?多爾戈魯基是云游四海的“圣徒”,生身父親是貴族韋爾西洛夫,母親索菲婭是韋爾西洛夫家的女仆,多爾戈魯基名義上的妻子,卻終身和韋爾西洛夫生活在一起。在這樣一個家庭中成長起來的阿爾卡季始終背負著“私生子”的頭銜,并由于父輩韋爾西洛夫思想上的虛無和信仰的缺失,促使阿爾卡季只能在生活中摸索自己的“思想”。“我的思想——就是成為羅特希爾德⑨羅特希爾德是其家族的創(chuàng)始人。其家族是一個在德國生活的猶太人家族。18世紀末期,羅特希爾德家族創(chuàng)建了歐洲的金融和銀行現(xiàn)代化制度。,成為羅特希爾德那樣的富豪;不是普通的富豪,而恰恰是羅特希爾德那樣的富豪”[31]。傳統(tǒng)的俄羅斯思想根基不復(fù)存在,而對利益金錢的追求卻成為兒童思想的主導(dǎo)。阿爾卡季自己也曾說:“‘我的思想’壞就壞在。我再說一遍,它完全允許走各種邪路,要是它不那么堅定徹底的話,我也許就不敢走邪路了?!盵32]這里的邏輯線索已非常清楚:“偶合家庭”中父輩的無信仰——兒童在自我精神成長中摸索思想——導(dǎo)致兒童敢于“走各種邪路”。
兒童受“偶合家庭”和思想信仰缺失的影響,導(dǎo)致他們會在成長的過程中回憶著父親的卑劣行為,而“最糟的是,他們中間的大多數(shù)人不只是把回憶中丑惡東西隨身帶進自己的生活,甚至有意存以備用,將這種丑惡東西裝滿口袋上路,以便日后派上用場,在使用它們的時候不再像他們的雙親那樣還忍痛抑苦,反而心情愉快。”[33]這不能不說兒童“惡魔性”性格的形成和家庭教育的影響有著莫大的關(guān)系。
(三)心理、病理因素的作用
除了上述出于生存需要追求自由、受“偶合家庭”的教育影響將其內(nèi)化這兩個原因,作為心理描寫的大師,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表現(xiàn)人物時,也必定會表現(xiàn)其心理的變化和心靈的本質(zhì)。因此,他筆下“惡魔”兒童形象的出現(xiàn)也必有其無意識、潛意識等心理方面的原因。
意識的流動性、隨意性和無意識的潛藏性、隱蔽性的特質(zhì),使其在文學(xué)作品中往往很難被深入、貼切地表現(xiàn)出來。然而陀氏則善于研究心靈的特質(zhì)、研究激發(fā)潛在意識的各種因素和這些因素之間的相互關(guān)系。因此,他借助于病理學(xué)方面的相關(guān)知識和親身體驗,將人的潛意識和無意識通過夢境、譫妄癥、癲癇病和寒熱病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陀思妥耶夫斯基相信,在這種病態(tài)之中,人可以體會到一種非凡的體驗(如《白癡》中的梅什金公爵、《群魔》中的基里洛夫),并且可以感受到自身的潛在意識。在《白癡》中,梅什金公爵的癲癇病發(fā)作之后,作者曾寫道:“這些瞬間只不過是自我意識的非凡加強(如果必須用一個詞來表達這種狀態(tài)的話,那就是自我意識),與此同時,也可以說是一種高度直接的自我感覺?!盵34]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被欺凌與被侮辱的》曾多次描寫涅莉癲癇病的發(fā)作:“像是失去了知覺一般站在那里的葉蓮娜(即涅莉),猛然發(fā)出一聲可怖的、古怪的尖叫倒在地上,渾身可怕地痙攣著扭來扭去。她的臉抽搐著。她的癲癇癥發(fā)作了?!盵35]她在面對不愿原諒親生女兒的伊赫緬涅夫夫婦時,想到了至死都沒有原諒自己母親的外公。她將對外公的埋怨都發(fā)泄在伊赫緬涅夫身上。痛苦扭曲了涅莉,她的癲癇病發(fā)作了。“她像是瘋了,又像是從這種瘋狂中得到一種快感;她似乎也意識到這樣做是可恥的、不好的,同時又仿佛在縱容自己繼續(xù)胡鬧下去?!盵36]癲癇病激發(fā)了涅莉的無意識,她的無意識支配著她自己。雖然她仍可以意識到這是“可恥的、不好的”,可是“胡鬧下去”的力量最終還是侵入到意識中去?!斑@時接近于譫妄的病人能夠發(fā)覺一切最細小的事情,雖然其行為動機仍然是不清楚的。支配這些行為的不是意識,而是無意識中心內(nèi)部的東西,是‘本我’,是在這些場合下部分地滲入意識領(lǐng)域的病態(tài)的知覺?!盵37]無意識中對外公的仇視、對伊赫緬涅夫夫婦的敵意變成涅莉的“本我”,也將其“惡”的一面、縱容自己的快感完全激發(fā)出來。
通過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惡魔式”兒童形象成因的分析,我們既看到了社會對兒童的傷害、對兒童品行的異化,也看到了兒童精神淪陷的可怕場景。兒童們在成長的過程中,一步步由“基督兒童”變成“惡魔”的傀儡。這種對兒童“惡”的書寫,不僅是一種社會真實的反映,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針對當時社會混亂、民族精神喪失而發(fā)出的警醒之音。
童年是人類歷史的起源。作為精神活動的個體,一個民族的兒童精神活動中也必定存留這個民族精神發(fā)展的痕跡。同時,人類由原始社會潛存的無意識會經(jīng)過世世代代最終傳遞給兒童。因此,通過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惡魔式”兒童形象的研究既有助于我們觀察“人類的早期”——“基督兒童”中的單純美好的原始天性,又可以通過深入兒童成長的精神內(nèi)核,關(guān)注其“惡魔性”的發(fā)展及其成因,以此來反觀當時俄羅斯的混亂無序社會狀況和信仰的缺失,具有極強的社會現(xiàn)實意義和宗教色彩。
陀氏曾在《作家日記》中寫道:“我很早以前就給自己提出了一個理想——寫一部長篇小說,談?wù)劗斀穸砹_斯的兒童,當然,也談?wù)劗斀竦母赣H,從他們當今的相互關(guān)系談?wù)?。”[38]“偶合家庭”不只是一個家庭,也是整個俄羅斯社會現(xiàn)狀的縮影。傳統(tǒng)家庭中“父親”角色的喪失,也開啟了兒童在成長過程的自我精神探尋之路。最終,這些兒童放棄了現(xiàn)實中丑惡的父親,開始追隨自己的“精神之父”(如《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的佐西馬長老)。而這些“精神之父”也恰恰都是上帝博愛、寬恕與救贖的代言人。
如果我們把“父親”的概念泛化、擴大化,將其作為一種文化傳統(tǒng)和典型的俄羅斯文化力量,那么“父親”在家庭中的缺位也就意味著傳統(tǒng)道德和文化在俄羅斯社會轉(zhuǎn)型期的“被破壞”。同樣地,兒童作為一個國家的新生力量,兒童思想觸角的向外延伸也說明一個國家思想傾向的外向化和對外界思想的接受。但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對這些社會主義、虛無主義的思想是反對和抵觸的(在《群魔》中,體現(xiàn)了這一觀點)。他曾在給邁科夫的信中寫道:“我永遠是一個真正的俄羅斯人?!薄拔覀兌韲纳鐣蠈拥纳?、他們對歐洲及其文明的信仰同樣使我厭煩?!盵39]對于陀氏來說,俄羅斯真正的思想不是歐洲文明,而是基督與宗教精神。因此,陀氏在小說中深入刻畫“惡魔式”兒童,有其固有意義。這既是對俄羅斯家庭現(xiàn)狀和社會道德的深刻反思,同時也借兒童精神信仰的選擇和探尋,來傳達作家本人的宗教精神。
通過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惡魔式”兒童形象的研究,我們對作家的兒童觀、人性觀和罪惡觀有了一個更為完整、深入的認識。同時也對當時兒童精神發(fā)展和兒童心理狀況有了進一步的了解。作為書寫苦難與罪惡的大師,陀思妥耶夫斯基思想的博大和深刻遠不止于此,“惡魔式”兒童僅僅是這其中的一個側(cè)面,但同時也是不容忽視的一個方面。因此,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惡魔式”兒童形象不僅不應(yīng)該遭到如此忽視,反而應(yīng)該在俄羅斯文學(xué)中大放異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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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楚和)
The Devilish Image of The Children in Dostoyevsky’s Novels and Its Causes
MA Na
(Tianjin Normal University,Tianjin,China,300387)
Abstract:In Dostoyevsky's life, he was fond of children and was concerned about their education. As a result, he has created manypure and simple images of children with various personalities in his worksto convey his thinking on social reality, family education, philosophy of religion, etc. But academic research on his creative images of the children is uncommon and researchon the so-called devilish images of children is even rarer. Therefore, this article, breaking the traditional way of thinking and study habits, on the basis of his six novels, focuses on his view of children and studies the devilish images of children and its causes.
Key words:Dostoyevsky; novels; the devilish image of the children
【作者簡介】馬娜(1993-),女,山西大同人,碩士研究生,天津師范大學(xué)。
【收稿日期】2015-11-04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5-932x(2016)01-0069-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