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海娟
黑、瘦、臉上布滿粉刺。秦蘭望著鏡中的自己,心灰到了土里。
這是一所中等專業(yè)學校,集中在這里的是來自鄉(xiāng)村的最優(yōu)秀的初中畢業(yè)生。彼時是八十年代,考入這所學校,就意味著捧上了鐵飯碗,從此可以脫離土地,有一份體面的工作。只是,再無須像備戰(zhàn)中考那樣死啃書本,大家反倒不知該怎樣學習了。
好在學校很注重培養(yǎng)學生的特長,于是同學們紛紛積極地行動起來,有人買來紙筆,有人買了畫筆畫夾,有人買小提琴……
秦蘭是窮人家的孩子,沒有錢養(yǎng)活奢侈的愛好。又沒有漂亮的容顏可以花枝招展,除了默默地讀書寫作,秦蘭沒有別的選擇。書讀得多了,心中便長了風情,藏了憧憬,蓄了哀愁。水一樣的心事一浪一浪,漫漶了青澀的歲月。
平凡的日子里還好,心室還能勉強鎖緊,最怕對酒當歌時,心中的烏群總是沿著酒的方向傾巢而出。
那是第三個元旦,秦蘭已經(jīng)滿十七歲了。在那個狂歡夜,學校食堂安排了豐盛的大餐,準備了足夠的啤酒,只有這一天,同學們才可以暢飲,當然,前提是不能喝醉——有老師看著呢。
會餐之后,是一臺自編自演的晚會。
晚會上,秦蘭朗讀自己的詩歌。也許是酒的緣故吧,念著念著,秦蘭心中便涌起一股涼薄來,澎湃的哀傷像天上的雪花,化作眼淚簌簌落下,詩歌在哀嘆中滑到水底——她的節(jié)目落幕,卻只贏得驚詫的眼光和稀稀落落的掌聲。
然后,小俊上場了,他原本少言,平凡至極,卻擁有一個精致的琴盒。琴盒打開,小俊小心地拿出一把小提琴——在文藝青年的眼里,那是詩歌里的“梵阿玲”。
忘記了是怎樣一支曲子,只記得瞬間遍布全身的那種涼,雪花一樣,哀哀地消融,與她心尖上的憂傷輕輕廝磨……
那一刻秦蘭癡了、醉了,在“梵阿玲”的哀吟中徹底迷失,十七年的歲月纏繞成一顆音符,在小俊的弦上妖嬈地舞蹈。像一只終于找到殼的軟體動物,秦蘭的眼里、心里全是小俊,全是他沁涼的曲子……心中的烏群上下翻飛,此時只有一種念頭: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元旦之后,進一步了解小俊,秦蘭發(fā)現(xiàn)他原來住在林海之中。陽光在樹葉間穿行,偶爾會蹲下來撫摸細小的花朵。小俊的臉,被陽光溫溫地捧著,鍍著金色的光環(huán)。最好是一片幼林,有一點點荒涼,小俊挺拔得像一棵樹,朦朧在溫暖的早晨,耳畔有“梵阿玲”的吟唱在烏語中載歌載舞,輕快、溫柔,一如在心尖上穿行的風,這時,白裙的秦蘭要把頭貼近小俊的肩頭,詩歌是最瘦的花朵,在兩個人的心中大片大片次第開放……
秦蘭被自己的想象征服了,第一次,她嘗到了失眠的滋味,思緒像脫韁的野馬,在小俊、梵阿玲以及遠方的樹林中往復穿梭。和小俊相守,一起迎接有陽光的早晨,傾聽梵阿玲,讀詩歌,過平凡卻浪漫的生活——這,就是屬于自己的最好的未來。
不能再等待了,她要把這一切預定下來。她要牽小俊的手,向浪漫美好的未來奔跑……
小俊似乎也心有靈犀,那個元旦前后,他常常借故敲開秦蘭她們寢室的門,只是,小俊太過靦腆,秦蘭的面前總是少言寡語。
但這有什么呢?秦蘭第一次如此執(zhí)迷地喜歡一個男孩,她要努力去爭取。
仍然是詩歌,她相信小俊一定會明白——她把熱切的詩歌親自交到小俊的手中。
等待的日子度日如年,小俊偶爾還會來秦蘭的寢室,可是,就像什么也沒發(fā)生一樣,他對秦蘭彬彬有禮,就是不提詩歌的事。兩周之后,秦蘭終于按捺不住,去問小俊。小俊囁嚅,分明是拒絕,說:“讀不懂?!睕]有力氣扣問緣由,秦蘭又想到了鏡中的自己:黑、瘦、臉上布滿粉刺……憂傷像漫無邊際的海,淹沒了余下的生活。
躲在被子里流淚時,同寢的姐妹開始了每一晚的八卦,有一個消息讓人震驚,原來,小俊之所以常常去她們寢室,是在苦追他們的女班長。
秦蘭與女班長,氣質(zhì)和性格真是南轅北轍,就像小俊不是梵阿玲,梵阿玲也不能代表小俊。
秦蘭不再哭泣。
只是,這一生,小俊都不會知道,在秦蘭的想象世界里,他曾經(jīng)是一個王子。此后的日子,他總是訕訕地稱秦蘭“詩人”,即使在畢業(yè)紀念冊上,還不懷好意地調(diào)侃她找一個“妻管嚴”“床頭柜”。
小俊沒有追到女班長,秦蘭也沒有成為女強人。在相悖的空間過并不詩意的生活,若干年后,小俊看秦蘭,或許會順眼一些,秦蘭看小俊,也不再為他戴上想象的光環(huán)。青春歲月里那些挨挨擠擠的日子終于被時光丟得遠遠,再回首,才發(fā)現(xiàn)當初錐心泣血的痛,也不過是撞到了不懂我們的人的懷里,不過是不小心認錯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