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鐘
(南京藝術學院 音樂學院,江蘇 南京 210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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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元培對藝術學理論研究的跨時空“思考”
——基于《上海美術專科學校校歌》的探討
周鐘
(南京藝術學院音樂學院,江蘇南京210013)
摘要:蔡元培先生作詞的《上海美術??茖W校校歌》微言大義,為八十多年后的中國藝術學理論研究提供了一個可能的綱要,即從“完全”生出“偉大”,注重對中、西、印知識體系的全面了解與對自然的感受、體察;以“多維”構建“文化”,彰顯研究中的跨學科性與整體性;立“主體”發(fā)揚“中華”,樹立起中國藝術學理論研究的學術主體性。
關鍵詞:蔡元培;上海美術??茖W校校歌;藝術學理論
藝術學理論是一門在名義上誕生不久、在實踐中存在已久的學科。近年來,相關學者從各種角度對其學科內涵、存在價值、研究范式等基本問題進行了廣泛而深入的論證與建構。歷史的默契是,八十多年前的一首校歌的歌詞,為藝術學理論研究提供了一個可能的綱要。這就是蔡元培先生作詞的《上海美術??茖W校校歌》。在中國近現(xiàn)代藝術教育史上,蔡元培先生影響甚巨,他曾支持并直接參與創(chuàng)建了北京大學音樂研究會、上海國立音樂院等藝術教育機構,其美育思想更是從此改變了中國藝術教育的面貌。1930年,蔡元培先生擔任劉海粟先生主持的上海美術??茖W校(1912年創(chuàng)辦,今南京藝術學院)董事局主席一職,并為該校校歌作詞。該詞290字,微言大義,是理解蔡元培藝術、美育思想的一篇重要文獻。筆者認為,這首《上海美術專科學校校歌》詞,不僅為中國當代藝術學理論研究指出了方向,也為我們反思學科發(fā)展中存在的問題提供了啟示。
一、從“完全”生出“偉大”
蔡元培先生在《上海美專校歌》中開宗明義道:“我們感受了寒溫熱三帶變換的自然,承繼了四千年建設文化的祖先,曾經(jīng)透徹了印度哲理的中邊,而今又接觸了歐洲學藝的原泉?!盵1]208近百年過去了,我們對“歐洲學藝”進行了非常深廣的學習和研究,達到了學術范式(包括思維邏輯、研究理路等方面)與價值標準的高度;我們對“承繼祖先”,研究、闡揚傳統(tǒng)文化藝術也做了一定的工作,但不可否認的是,我們作為中國藝術學人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古典哲學的深入、全面了解還非常有限,我們對許多傳統(tǒng)藝術的研究還流于現(xiàn)象、形態(tài)的表面,特別是使用西學的視角、標準與話語解讀傳統(tǒng)的做法,在相當程度上傷害了對傳統(tǒng)的有效理解,并導致“承繼祖先”的疏離感與無法深入;而相對于前兩者,我們對曾經(jīng)極其深刻地影響、改變了中國傳統(tǒng)藝術美學追求的印度哲學(主要以佛教的形式),卻較為忽視——在許多研究中缺乏聯(lián)系意識,這不能不說是中國藝術學理論研究的缺憾;更為嚴重的是,我們完全放棄了古人“感受自然”與藝術實踐、藝術研究相結合的行為方式,這直接造成了相關研究的內核虛空。
對此,蔡元培先生高瞻遠矚地指出:“我們希望到發(fā)達時期有偉大的影響,不可不于幼稚時期有完全的修養(yǎng)?!盵1]209藝術學理論研究,首要問題是研究主體的修養(yǎng)問題。這不僅是人文研究的普遍性要求,更是藝術學理論輻射面廣的現(xiàn)實所決定的。可以說,研究者的修養(yǎng)決定了研究者的視界與立場,從而決定了研究成果的基本面貌、學術品質與參考價值。正鑒于此,誠如蔡先生所說,學人完善的修養(yǎng)與知識結構,不僅應是開展藝術學理論研究的起點,更是產(chǎn)生“偉大”成果的最重要的一塊基石。以“印度哲理”為例,在歷經(jīng)佛教中國化與中國化佛教的歷史進程之后,佛教已成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三大支柱——儒、佛、道三教文化之一,它就不僅代表著印度哲學,更成為了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因此,我們若不重視對這一方面的相關研究,我們也就當然無法真正理解“曾經(jīng)透徹了印度哲理的中邊”的古圣先賢以及他們的思想與藝術。而由于藝術學理論的“理論性”,“感受自然”、體察自然的實踐就顯得尤為迫切和必要。一方面,藝術與自然的關系自不必說,自然是藝術創(chuàng)作取之不盡的源泉,藝術的最高境界恐怕也須與自然相契;更重要的是,只有體察自然、與自然相合,才能領悟到宇宙人生的某些真諦,并在這種領悟中實踐藝術或借用這種領悟觀照藝術。這正是某些中國傳統(tǒng)藝術創(chuàng)造與中國古代藝術理論、美學理論達到極高境界的奧秘所在。與古人相反,我們今天的學術研究僅滿足于語言符號的探討,這種缺失了實踐品格的研究必然無法真正了解相關命題的真義——我們以為知道了,其實不知道——特別是在面對“天人合一”、“大音希聲”等命題時,這種蒼白、似是而非與自欺欺人更為明顯。因此,回到“感受自然”、理論與實踐(文化上的與藝術上的)相結合,實在是藝術學理論研究的必由之路。實際上,中國文藝特有的普遍聯(lián)系性與有機整體性,也決定了“感受自然”的必要性。
進一步分析,蔡元培先生之所以強調研究主體修養(yǎng)之完全,是因為文化是多樣、復雜的,藝術現(xiàn)象是多樣、復雜的,產(chǎn)生于特定的文化背景中,并體現(xiàn)著這一文化的哲學思想觀念。就中國傳統(tǒng)藝術而言,套用羅藝峰先生論述中國傳統(tǒng)音樂的話來說,就是中國傳統(tǒng)藝術不只是“藝術”,中國傳統(tǒng)藝術思想也不只是“藝術的思想”,它與中國哲學密切聯(lián)系。*參見羅藝峰:《中國音樂思想史研究的現(xiàn)狀和問題》,《星海音樂學院學報》,2006年第4期,第7頁。因此它雖然是藝術,但在事實上己經(jīng)溢出了藝術的邊界,對其的觀照與研究也自然要溢出藝術學理論的學科邊界。而若研究者的修養(yǎng)與知識結構不完整,他的研究基礎就不充分、學術觀點就會有所偏失。當研究主體的修養(yǎng)只是局限于某一領域、知識結構較為單一,特別是當前中國人文學科其實是以西方學術為范型的學科,不少中國學者對西學的熟悉程度遠甚于自家時,其研究視界、學術立場、思維習慣不僅很可能帶有某種價值標準上的成見、偏見,其研究成果還很可能無法真正反映研究對象的歷史與現(xiàn)實,不能真正理解甚至歪曲觀照對象的本質。
同樣,近年來我們的藝術研究與藝術創(chuàng)作普遍缺乏“偉大的影響”,其原因并不是很復雜,其實就是主體修養(yǎng)不足與知識結構的普遍缺陷。我們大多數(shù)人讀書雖多,但讀書的面太窄,并沒有對中、西、印等知識體系形成廣泛、深入的認識,特別是對中國博大精深的傳統(tǒng)哲學與傳統(tǒng)學術的認識較為淡薄。不能兼容并包,觀點就難免淺薄、靜止、囿于一隅,做井底之蛙見,缺乏自知之明、知他之明。因此,創(chuàng)見固然重要,但沒有準備好的創(chuàng)新卻可能失于偏頗,甚至是有害的。特別是研究中國藝術問題,不全面、深入了解中國哲學、中國文化是不可能真正弄明白的。比如近年來出現(xiàn)較多的古代人物藝術思想研究,往往涉及儒、佛、道思想的比較,而一些學人在對這三者缺乏基本常識的情況下就貿(mào)然動筆,得出了許多與事實不符的先入為主的認識。這種文章往往就缺乏價值,甚至可能混淆視聽。而爭鳴雖然是合理的,但很多時候我們缺乏共識的原因,只是因為我們的知識結構較為單一,不了解對方的思想與文化。當我們具備了相對完善的修養(yǎng)與健全的知識結構時,有些讓人困惑或爭論不休的問題可能不再是問題。也只有具備完全的修養(yǎng),我們的學術討論才有可能真正在高精尖的層面上進行,我們的學術品質才有可能得到真正的提高,我們珍視和守護的藝術學理論研究才有可能產(chǎn)生“偉大的影響”。
二、以“多維”構建“文化”
藝術學理論研究應是一種文化研究,這是它在藝術學各一級學科中的鮮明特性。不論它的研究對象是某一個或幾個藝術門類,還是藝術整體;也不論它的每一項具體研究中是否涉及到技術技法層面,文化研究都應是它的研究思路、視角與方法。也只有文化研究,才能體現(xiàn)藝術學理論學科存在的合法性與價值意義。與之相比較,當前的音樂與舞蹈學、美術學、設計學、戲劇與影視學研究雖然也逐漸強調文化性,但其對文化研究的重視、執(zhí)行力與討論空間尚不如藝術學理論。那么什么是文化研究?如何進行文化研究呢?蔡元培先生在《上海美專校歌》中提出了“思想應博厚”、“興會應郁茂”、“創(chuàng)作應豐富”[1]208的觀點。筆者認為,這里的“創(chuàng)作”不僅指藝術創(chuàng)作,也應包括學術文本的創(chuàng)新與寫作;蔡先生的話不僅針對藝術創(chuàng)作,也同樣適用于藝術學理論研究。而具備思想博厚、興會郁茂、創(chuàng)作豐富這三個特點的研究就是文化研究,或者說這三者就是達成文化研究的主要方式。
所謂思想博厚,就是在藝術學理論研究中,研究主體將自己較為健全的學養(yǎng)底蘊投射到研究對象中去,以形成有著多維、多層、立體思想面,深刻、透徹思想深度,鮮明思想性的學術觀點。所謂興會郁茂,就是在藝術學理論研究中,培養(yǎng)研究主體的學術敏感性與敏銳度,將研究對象置于寬廣的藝術歷史與現(xiàn)實圖景中,與社會生活、哲學思潮、政治經(jīng)濟的廣泛聯(lián)系中,在對研究對象內涵與外延的全面把握中,提煉研究對象的文化背景、文化特征與文化影響。需要說明的是,“興會”在我國古代文藝創(chuàng)作(特別是詩學)傳統(tǒng)中通常指審美感興或藝術直覺中的靈感,而藝術學理論研究同樣需要靈感,一個好的靈感可以帶來全新的視角、觀念與聯(lián)系,從而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一個文本的學術價值。所謂創(chuàng)作豐富,就是在藝術學理論研究中,凸顯觀照領域與素材資料的多樣性、研究視角的跨學科交叉性、學術思考的原創(chuàng)性、文本寫作的靈活性。在某種程度上,只有接近或做到了以上三點,才有可能呈現(xiàn)出理論文本的文化性,達成真正意義上的文化研究。
從以上分析也可以看出,一方面,作為文化研究的藝術學理論研究具有跨學科性,是一種知識界面交叉的跨界作業(yè);另一方面,作為文化研究的藝術學理論研究在本質上是一種整體研究。這并不是說研究對象必須是藝術整體,而是指其研究模式的特性。這種研究必然賦予藝術學理論以獨特的學科價值與重要的存在意義。即,藝術學理論研究彰顯的是一種大藝術思維、藝術全局思維,而藝術的全體與綜合實際上就是文化;置于文化研究的范式下,可以發(fā)現(xiàn)不同藝術門類之間、藝術與其他現(xiàn)象之間多元一體、有機化合的關系,得出具有深刻文化性、思想性的理論成果,從而在文化戰(zhàn)略的層面上推動藝術事業(yè)的反思與發(fā)展。實際上,中國古代學統(tǒng)就體現(xiàn)了跨學科性與整體性,并表現(xiàn)為天、地、人的統(tǒng)一,這是中國文化普遍聯(lián)系的世界觀和天人一理、道器不二的有機宇宙觀,中國文化的基本事實所決定了的,而中國式思維把握事物的方式就是整體的、直觀的、領悟的。
三、立“主體”發(fā)揚“中華”
蔡元培先生在《上海美專校歌》的最后熱情地寫道:“我們現(xiàn)在徹底的受了母校的陶镕,將來要在全世界上發(fā)揚我們祖國的光榮!”[1]210包括藝術學理論研究在內的中國一切學術活動的目的之一,是“在全世界上發(fā)揚我們祖國的光榮”,即發(fā)揚中華文化,但“發(fā)揚我們祖國的光榮”,不可能純粹依靠西方學統(tǒng)與西學范式,必須依靠中國自己的文化和學術。這就對創(chuàng)造性地重構中國人文學科學術主體性提出了歷史性的要求。而繼承、創(chuàng)新傳統(tǒng)文化和古代學統(tǒng),并在當代學術語境中融通東西、以中為本,正是建構中國藝術學理論研究的學術主體性與民族范式的密匙,也是學人不可回避的歷史使命。在此基礎上,中國藝術學理論才有可能在世界上發(fā)出我們“和而不同”的中華聲音。
余論
蔡元培先生作詞的《上海美專校歌》與他為上海美專題寫的“閎約深美”的校訓,在思想內涵與精神氣質上是相互契合的,特別是對“完全的修養(yǎng)”的強調,對“思想博厚”、“興會郁茂”、“創(chuàng)作豐富”[1]208的提倡,對“與巨靈擊掌”、“與夸父競走”[1]208-209的追求,與“閎約深美”中“閎”、“深”高度一致,體現(xiàn)出蔡元培先生藝術思想、教育思想、學術思想的核心要素。
蔡元培先生“美育代宗教”的思想雖與校歌中“承繼了四千年建設文化的祖先”、“透徹了印度哲理的中邊”[1]208似有不合之處,但也不是不可理解。這是因為,一方面“美育代宗教”的提出有特定的歷史背景,其對受教育者人生觀、世界觀的養(yǎng)成目的與后者對藝術家、學者全面學養(yǎng)的要求在所指上并不一致;另一方面,蔡元培先生在校歌中將佛教哲學稱之為“印度哲理”,可見對其定性與一般宗教不同,這與當前哲學、宗教學界的觀點基本一致。*佛教(學)在本質上是一種以覺悟智慧、完善人格為目的,系統(tǒng)、成熟、精微的教育體系與實踐哲學,非神靈崇拜,與一般意義上的宗教有著顯著的不同,有學者視之為某種意義上的無神論。還有一點需要注意的是,我們研究蔡元培先生的思想,并不是要將其神化。與其他人一樣,蔡元培先生的言行也必然有其時代局限性,不可能沒有任何需要更正、完善之處,而“美育代宗教”也并不是教育的真理或金科玉律。實際上,美育與道德教育是兩個不同的范疇,有著各自的領域,前者也不可能代言后者。理想的情況是,兩者是統(tǒng)一、不可分割的整體。現(xiàn)在,過分強調美而喪失真、善的教育弊端已非常明顯,正如席勒所說:“美將會使我們忘記我們的尊嚴?!盵2]170。雖然我們相信,蔡元培先生勾畫的美育圖景并不僅限于美本身,當前的美育與他的設想也并不是一回事,但毋庸置疑的是,“美育代宗教”的提法有其歷史局限性,而“美育代宗教”與《上海美專校歌》的對比也顯示出他思想中的某些隱性的矛盾。
附:蔡元培詞《上海美術??茖W校校歌》全文[1]208-210
我們感受了寒溫熱三帶變換的自然,承繼了四千年建設文化的祖先;曾經(jīng)透徹了印度哲理的中邊,而今又接觸了歐洲學藝的原泉;我們的思想應如何博厚?我們的興會應如何郁茂?我們的創(chuàng)作應如何豐富?我們將要與巨靈擊掌,不可不把細弱的手腕養(yǎng)成強壯;我們將要與夸父競走,不可不把短少的足力養(yǎng)成耐久;我們希望到發(fā)達時期有偉大的影響,不可不于幼稚時期有完全的修養(yǎng)。??!我們有了搖籃了!可愛呵,我校建筑的清閟!啊!我們有了乳糜了!可愛呵,我校設備的周至!啊!我們有了保姆了!可愛呵,我校教師的優(yōu)異!我們現(xiàn)在徹底的受了母校的陶镕,將來要在全世界上發(fā)揚我們祖國的光榮!??!可愛的祖國!萬歲!啊!可愛的母校!萬歲!
參考文獻:
[1]馬軍,余甲方.近代中國高校校歌選[G].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6.
[2][德]弗里德里希·席勒.審美教育書簡[M].馮至,范大燦,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5.
CAI Yuan-pei’s Transcending “Thought” about Art Theory: on the Anthem of Shanghai Fine Arts School
ZHOU Zhong
(SchoolofMusic,NanjingUniversityoftheArts,Nanjing,Jiangsu210013)
Abstract:The lyric of Shanghai Fine Arts School Anthem written by Mr. Cai Yuan-pei contains deep connotations in subtle words. It provides a possible framework for the research of Chinese art theory 80 years later. Firstly, it indicates “greatness” comes from “comprehensiveness” as the school highly valued a comprehensive learning abut Chinese, Western and Indian knowledge systems and a complete experience and observation of nature. Secondly, it highlighted the interdisciplinary and holistic features in the research to construct a “multidimensional” “culture”. Finally, it sets up the academic subjectivity of Chinese art theory by basing its “subject” on “China”.
Key words:CAI Yuan-pei; anthem of Shanghai Fine Arts School; art theory
中圖分類號:J0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444X(2016)01-0050-05
作者簡介:周鐘(1985-),男,江蘇連云港人,南京藝術學院音樂學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音樂美學,中國近現(xiàn)代音樂史,藝術學理論。
收稿日期:2015-11-06
DOI:10.15958/j.cnki.gdxbysb.2016.01.010
·藝術學學科建設研究專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