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 明(回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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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街的巴三
□ 阿明(回族)
巴三姓巴,名三,是個回回,打他從口外領(lǐng)羊到北平那時,牛街的人都這么叫他。所謂領(lǐng)羊,就是把口外的肥羊弄到北平賣。本來巴三是要回口外的,可偏偏病倒了,又趕上他人小,合伙人拿走他那份錢,沒言語一聲就溜了。他得了瘧疾,得虧清真寺的王阿訇找到牛街玉石行清月軒掌柜白靖云,“都是回回兄弟嘛”,白先生出了錢。趕巴三痊愈,就把他留在了北平,先是當(dāng)伙計,后來在白先生點撥下,挑了出去,自己干起了羊肉鋪。說是鋪子,可不是多大門面,而是一架獨輪小車,因這里的回回和隔教人分著講,忌說“床子”。
日子就這么過來了,巴三人窮,路數(shù)也不熟悉,除了悶頭干活,沒大想頭,不過,因他打小跟過生父的戲班,走南闖北,多年來習(xí)武不輟,算是練就些過人的本事。他在牛街安置下來,租了間耳房,原還打算娶親的,可日本人一來,事也就擱下了。他像牛街很多回回一樣,平日為了生計起早貪黑,主麻日去清真寺做禮拜,間或到白先生家去走走,喝碗茶。
有時,不識字的巴三到清真寺“瞧經(jīng)”,經(jīng)上說他命好,沒有大富大貴,偏卻有著平常人的福分。他信,因為打他懂事起,父親就告誡他,對真主要誠,對朋友要義,多少年坎坎坷坷的日子里,他都這么認(rèn)真做來的。他不僅想功夫過人,娶一房媳婦,還想學(xué)認(rèn)字,能像王阿訇和白先生那樣會看經(jīng)能寫字,知道好些真主的使者穆罕默德的事,講出的話,也很有學(xué)問。
他從白先生那里知道好些牛街的過去,聽起來也很有意思。
關(guān)于牛街,話是說不完的。牛街的回回和中國的所有回回一樣,不信天地不拜鬼神,心目中的主無所不在,無所不知。多少年來,牛街的祖先辛苦巴巴,留下眾多后代,在京城演繹悲壯的故事,正義和邪惡,大都被時間湮滅,活下來的卻是真實的有著七情六欲的人。在牛街,趕上主麻日,提家攜小到清真寺做禮拜,那內(nèi)容,盡皆向善,所祈禱的,包羅萬象,有的應(yīng)驗,有的時辰未到,然而一代一代的回回,對他們的主,從來都是虔誠的——可弄不明白的是,不該出的事,還是出了。
那是民國三十一年,剛?cè)肭?,南城出了檔子大事,有個叫大島信篤的日本兵叫人給宰了,有跡象表明,這件事是個回回干的。出事地點在菜市口往西,而且在那個日本兵的身旁發(fā)現(xiàn)了一頂六角形的黑色禮拜帽,看上去很是不同:禮拜帽是由六個等邊三角形縫合而成,針腳整齊細(xì)密,選用上好金絲線,極是精致,帽型上尖下寬,鑲有金邊和美麗的花紋,帽頂綴一個同顏色的布料結(jié)成的疙瘩。不少西北教派的老回回,就喜歡戴白色和黑色圓邊六角尖頂帽,六瓣表示堅信六大信仰,帽圓表示萬教歸一,帽頂表示真主獨一無二……
老謀深算的特務(wù)機關(guān)村山隊長越看越覺得一切都不尋常,他把玩著這頂精致的六角帽,了解到這都是老派的回回戴,或者是作為禮品,在京城本是很少見,可卻出現(xiàn)在命案現(xiàn)場。這說明了什么?
到現(xiàn)在為止,該事件除了郎翻譯官略有耳聞,對所有的中國人村山還是絕對保密的。
身材瘦小,皮膚白皙的村山,戰(zhàn)前是中學(xué)的歷史老師,他懂得歷史,自然對中國就不陌生??蛇@件事讓他有些棘手,原因是他的上司特務(wù)機關(guān)長再三強調(diào),不能將事態(tài)擴大,要借此事?lián)Q來中國的回民加入大東亞共榮圈。所以,他也不敢輕舉妄動,到牛街抓幾個回回一審一斃交差了結(jié)。村山隊長記得,郎翻譯官對他講過,大島信篤這家伙,早晚得讓牛街的回回給宰了。事情真就應(yīng)驗了,大島這個嗜血成性的帝國軍人,目空一切,又是個空手道高手,帝國至上和武士道精神造就了他對人類的仇恨,隨著帝國版圖的擴張,他的這種仇恨似乎有了宗教色彩。
村山很自負(fù),常常陶醉在自己的驕傲里。大島的暴斃,對村山是一種挑戰(zhàn),與其說他為同類的死亡表示出憐憫,倒不如承認(rèn)豺狼的本性使他對血腥猶如藝術(shù)家對色彩的興奮。他坐在桌前,慢條斯理擺弄那頂六角形禮拜帽,輕輕笑過,然后起身為自己斟了清酒,淺淺啜飲。對大島信篤的事件,村山已經(jīng)理出些脈絡(luò),這樁命案八成是回回干的沒錯??蓳?jù)他了解,真正的老派回回是不殺生的,想來,該是一件意外的事吧。
為此,村山還特地到牛街轉(zhuǎn)了轉(zhuǎn),作了比較,再次證實這帽子的不一般,懂行的都說現(xiàn)在很少見了,多是作為珍貴禮品收藏,看這細(xì)綢子里,手工精致,針腳細(xì)密,里里外外也看不出破綻。他欣賞著,忽然有些不安了,因為他從禮拜帽內(nèi)里上看到似有細(xì)密噴狀的紅色斑點……
職業(yè)殺手不會留下這么大的漏洞。是意外?是國仇家恨?是民族義舉?村山更相信是意外,作為帝國的軍人,他太自信了。眼前,擺著幾張大島信篤的照片,出事現(xiàn)場拍的,大島像條狗一樣蜷縮著身子。他注意到大島的咽喉部有很深的爪痕,實際上,在出事的地點他就留意到了。法醫(yī)檢驗結(jié)果是,全身在搏斗時有輕微的扭傷,致命的就是喉頭的創(chuàng)傷,不僅僅是喉頭軟組織撕裂,而是將整個部位被鉗成粉狀,只有有鋼爪般力量的人,才能用這種方式使空手道高手大島在短時間一命嗚呼。這件事是個有武功的人干的。
那么,當(dāng)務(wù)之急是先要把牛街會武功的人排個隊。村山一直在分析各種材料,他心里有底。
如果說起北平牛街的回回,有件事還得提起,從民國二十七年開始,也就是公元1938年,日本陸軍部和滿鐵株事會社策劃了一個大陰謀,現(xiàn)在已昭然若揭了——即在北平成立了中華回教總聯(lián)合會,為了搜羅回教中上層分子為他們效勞,并利用部分回教人士“爭教不爭國”的保護(hù)主義,對回族人作了讓步。在北平的特務(wù)機關(guān),自然也要應(yīng)和軍部主子的欺騙政策,因而村山在大島信篤命案上,也要慎重行事,無論如何也要對主子有個圓滿的交待。現(xiàn)在他也不得不屈就中國人,免得把事情鬧大,有一些回回因為特殊的原因,也能和特務(wù)頭茂川秀和講上話,自己稍有閃失,為了這場戰(zhàn)爭,他這個小卒子被碾死還不是像只死臭蟲一樣。
想到前因后果,村山也感到事情不簡單。
這時,有人來報,回教青年團(tuán)的巴三來了,正等在會客室。
村山丟開剛才的沉重表情,穿著和服,趿著木屐,忙不迭跑出來,一副笑容可鞠的樣子。他是帝國的鷹犬,但他有自己的判斷力,他拿中國人當(dāng)豬狗,可也有個例外,那就是他需要你的時候,況且,牛街的巴三也有讓人吃驚的地方,一是對信仰的真誠,二是為情義可以不要命。
照眼前的說法,村山算是救過巴三一命。
時間也不長,不過是去年的事,事情起因是那個見了閻王的大島信篤,他不顧教民的習(xí)俗不說,連村山隊長訓(xùn)斥他以圣戰(zhàn)和目前軍部的宗教政策為重的話也不放在心上。村山在他眼里算什么,在軍校讓他大島摔得滿臉是血都不敢吭一聲,身無縛雞之力,還談什么圣戰(zhàn)?他喝了些酒,在牛街堵到一個姑娘,便欲強暴,光天化日之下,姑娘哭喊著救命,正當(dāng)他得意之刻,忽然眼前一黑,就地滾了兩米多遠(yuǎn),酒也醒了,從地上爬起來,一個戴白帽子的后生拎著牛抹子,虎虎盯著他,那牛抹子寒光逼人。大島伸手摸槍,才知沒帶,吼著奔了過去,那后生一個“瞞天過?!睂⒋髰u扔在地上,等他又上來,使出一個漂亮的“撩勾”,就勢按住他的頭,死死往泥里浸,雪亮的牛抹子就逼在他腮上。沒料到的是,另一個日本兵沖上來,等圍觀者喊出聲來已經(jīng)晚了,那家伙用酒瓶子狠狠將那后生打昏。大島先是用皮帶把后生打得皮開肉綻,打夠了,叫輛三輪把這后生給送憲兵隊去了。人們都說,好心后生怕是活不成了。
這后生,就是巴三。
這時巴三到牛街有幾年了,出了這事,他有日子沒消息,羊肉鋪子讓東家收回,另易其主,他救過的那姑娘,趁亂算是跑掉了。
說不清過了多少日子,巴三穿著馬褲,套著西服,頭上頂著禮拜帽,又在牛街晃來晃去。有人傳出,巴三給日本人當(dāng)特務(wù)了。誰都覺得巴三不是人,趕從回教聯(lián)合會傳出一段故事,眾回回才刮目相看。事情經(jīng)過是這樣的:當(dāng)時大島信篤把巴三弄回憲兵隊,打來打去,也覺得沒什么意思,就弄來一個中國婦女,要巴三當(dāng)他的面做……巴三迷迷糊糊說出了一句戲文:“奸我同胞,如淫我姐妹,我不是牲口?!贝髰u信篤說你如當(dāng)我面奸了這女人,馬上放你回牛街做買賣去。巴三不為所動。要讓巴三說,還就是真主顯了靈。大島想了個餿招兒,在當(dāng)院放一口鍘刀,放一碗紅燒大肉,讓巴三選用。其實這個鬼子不知道,《古蘭經(jīng)》里有訓(xùn),為了求生,穆斯林是可以用禁食的。這經(jīng)文不知巴三知道不知道,他讓大島給折磨得有些脫相,一步步往前走著。這時,村山來了,他是有所考慮的:大島殺個中國人,不在話下,但聽說這羊肉販子是牛街的,恐事情鬧開。他來的時候,巴三正作生死選擇。
巴三二話沒有,往鍘刀底下一躺,眼珠兒都不錯。依著大島信篤的意思,把巴三的腦袋切下來完了??纱迳絽s攔住了,把巴三請進(jìn)客廳。巴三還在霧里,一進(jìn)客廳,卻發(fā)現(xiàn)墻上掛著波斯地毯,名貴不名貴倒沒往心里去,看那上邊的經(jīng)文,心里就熱了,不知不覺就淌下眼淚。村山頓時明白,自己眼不拙,調(diào)教好了,巴三沒準(zhǔn)能成個人物。淵博的歷史知識,使村山對伊斯蘭教的起源和在中國的流傳有所了解,光是零零星星的介紹,巴三就覺得村山比清真寺的阿訇知道的都多,弄來弄去,村山把巴三暈到家才切入正題,即為了大東亞共榮,保護(hù)伊斯蘭的大同盟,他得為帝國做些事情。巴三當(dāng)即表示,你只要保護(hù)回回利益,承認(rèn)回教,一切都好說。他們后來是怎么達(dá)成默契的,沒人清楚,但巴三傍過日本人,牛街好些人都知道,沒人覺得臉上有光。
巴三就這么在牛街晃來晃去,人們倒也不太避諱他,或者說是顧不上。巴三認(rèn)為,他是拿了日本人的錢,可他沒干對不起回回的事。他也不認(rèn)為是村山救了他的命,那種事只有托靠真主,試想,他若不是個回回,日本人想用他?腦袋早就給切下來了。
大島信篤的死,巴三是從郎翻譯官那里聽到的,真是嚇了一跳。由于和村山的關(guān)系密切,和大島的隔閡就越來越大,但他們到底都是日本人呀。村山是個精明的特務(wù),該明白他巴三再傻也不至于傻到這種地步。有些事,誰能說清,日本人都是畜牲,為了這場戰(zhàn)爭,父子、老婆和情人都敢往上搭,臉一變,弄死他個回回不是現(xiàn)成的。幾天來,他提心吊膽在牛街的寓所里貓著,說是等死有些過,倒是成天祈禱真主。他對大島信篤的案情,一點也不知道,猜也猜不透,趕上村山派人來叫他,真有些麻爪。他支走來人,換個里外三新,又出門買了三丈白布,一副挺身受死的架勢。就這么將信將疑地邁進(jìn)村山家的客廳。
巴三是個有血性的回回,可在某些方面他并不聰明。
村山笑了,很詭秘,開門見山就把大島信篤的案情和盤托出,連同那些照片,也一一給巴三看過。
在村山裝飾典雅具有東方情調(diào)的客廳內(nèi),巴三粗糲的個性和他對這個日本長官內(nèi)心的敬畏,使他的舉止有些不得體。他余悸未消,等待發(fā)落。在這瞬間,他的每個神態(tài),表情,以至于眉宇間微微的聳動,都沒能逃過村山的目光,尤其在他看大島信篤現(xiàn)場照片時,也就是在那一刻,村山斷定巴三知道是誰殺了大島信篤,不是邏輯,而是經(jīng)驗和感覺,他把那張局部特寫的現(xiàn)場照片看得太快,仿佛是要極力丟開一件麻煩,按照村山的想法,這不符合人類正常的好奇心理。習(xí)武的人都有種習(xí)慣,就是探清對方的招數(shù)??礃幼?,巴三是一目了然地弄明白了這致命的一擊是怎么回事。
村山想聽聽巴三的看法,但他也明白,這個敢往鍘刀底下躺的中國人,是不會出賣自己同胞的,即便得到他的信任,也得是有前提的,你不能傷害他的民族,哪怕是表面的。村山拿出清真點心,請巴三品嘗,同時轉(zhuǎn)開腦子,想怎樣才能把談話繼續(xù)下去,而且還要有所收獲。他說:“我對大島君有很深的感情,但對他的死,心里卻很矛盾,實際上他不懂這場戰(zhàn)爭的真正意義。他對你們民族的傷害,我也是不贊成的。這些,你也能看出來,可他還是不應(yīng)該死的,總有一個更好的解決辦法。謀殺顯然也不符合真主的旨意?!?/p>
巴三恢復(fù)過來,說:“村山隊長,我有句話不知該不該問,你就肯定大島君的死跟牛街的回回有關(guān)?”
“那么……你對這件事的看法?”
巴三皺了皺眉,思索一番說:“我看沒準(zhǔn)是南京方面或者共產(chǎn)黨干的?!?/p>
村山忽然哈哈大笑起來,把巴三弄得不知所措。
巴三不吱聲了,低眉下眼像是做錯了什么事,慢慢吞吞吃著村山給他的點心。村山趿著木屐,來回走動著,趕繞到巴三身后,用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巴三“哈依”一聲站起來。村山又將他摁到座位上,然后幽靈一樣繞到他前面,悄聲說道,日本軍部也很器重他,也包括村山本人,正準(zhǔn)備送他到日本本土去受訓(xùn),所以希望他也能有所表示。村山又接著說:“從我的角度講,更希望大島君的事是漢人干的,不過總得有個結(jié)果……”他綿里藏針道出軍部和憲兵隊也包括很多中國人懷疑大島的事和巴三有關(guān),意思就是為了澄清他自己,也得把兇手找出來。
巴三臨走,村山拿出那頂六角形禮拜帽,非要送給他,也不說明意圖。巴三沒見過這么精致的禮拜帽,知道名貴,但村山送的東西,還是得收下,出了門,又小心地看了看。
巴三心想,還好,沒出事!
巴三心里這塊石頭算放下了,走出特務(wù)機關(guān),頗有些陰間返陽的味道,唾了口唾沫,心里罵開了。罵誰?連他自己也不清楚,只覺得這事太他媽麻煩,風(fēng)平浪靜的,斗什么狠?回家后,他跑到清真寺,把那三丈白布送出去,和王阿訇聊了幾句,聊著聊著就說起大島信篤的事。王阿訇咬定不是回回干的,巴三不再言聲,過了好半天,他發(fā)現(xiàn)王阿訇用怪異的目光盯著他,心里就有些不快,好像是他給日本人干事就缺了什么大德。他有自己的理解,如果回回不和日本人交朋友,那么隔教人就會那樣做,可對回回的利益就不一樣了。本來,巴三還想發(fā)一通牢騷,說隔教人不該這樣嫁禍于回回。他冷丁想起腰里那頂極精致的禮拜帽,就拿給王阿訇看。王阿訇愣了會兒神,問他帽子是打哪來的,他留個心眼,沒講出是村山送的,只說是個朋友給的。
王阿訇有些六神無主,說是有事要出寺,打發(fā)走巴三,自己就去了白靖云家。他知道事情大發(fā)了,他在白先生的朋友那里見過這頂小帽。
巴三沒說出帽子是村山送的,有兩個考慮,讓小鬼子看重畢竟不是件長臉的事,何必再讓人覺得他巴三拿日本人的剩飯向中國人顯擺。殊不知,這瞎話一出口,王阿訇就認(rèn)定他是日本的奸細(xì),拿著這禮拜帽探虛實,心里一害怕,禍也就算是從天而降了。
打一開始,村山就派特務(wù)盯著巴三,順著王阿訇,又盯上了白先生。
村山的判斷沒有錯,大島信篤的死和牛街的回回有關(guān),但究竟是誰干的,為什么,還是個謎。日本人的網(wǎng)悄無聲息撒了下去,只等著魚兒往網(wǎng)上撞了。
巴三沒事人一樣,從清真寺出來回到家,打了兩趟拳,出了身透汗,想著大島信篤死亡現(xiàn)場的照片,微風(fēng)搖過,剛剛涼下的身子又驚出一脊梁細(xì)汗。實際上,他已經(jīng)想到是什么人弄死了大島,只是不知他是誰,叫什么,但心里拿定,那人在白靖云先生宅子住過。大約有一年多了,巴三眼睜睜見過那位中年人,從相貌上看,那人倒像是個隔教人。他為什么住在白先生家呢?
巴三也怕把事情弄砸,他可不想給日本人當(dāng)奸細(xì),只是想弄清那個隔教人為何在回回的地界這么干。巴三所以把那中年人記得如此清楚,也是因為自己曾栽在他的手下。巴三一直在找他,曾在白先生家門前見過,但那人卻像不認(rèn)得他,自打加入日本組織的回教青年團(tuán),他不受白先生待見,也就很少去他家了。不過,他對那中年人,可是心悅誠服的,想起來,那件事就好像發(fā)生在昨天。
記得那是個伏天兒,太陽能從人皮上蒸出油來,空氣中浮著細(xì)密的光點,能灼傷人的肌膚,牛街一灘灘帶血的臟水,用肉眼也能看清蒸發(fā)出的白煙。老式壓路機在北口冒著黑煙,剛剛鋪過柏油路,還拉著粘,卻有頑童在上玩耍,犯懶的各式小販,也在那里留下各種腳印。巡警和鋪路工人,堵完這邊堵那邊,忙個不停。人們嘻哈調(diào)笑,詛咒,謾罵,一種沒有生氣的活力,猶如酷熱,讓人心里起毛。巴三起晚了,推著獨輪的輕便小車,到哪一靠哪就是攤位。他打禮拜寺往西口走,走著走著就想穿過馬路,他是瞧著那邊熱鬧,生意興許能好些,可還沒邁出步,讓兩個鋪路工給攔住了,讓他繞道,說是怕獨輪車的輪子碾壞剛鋪好的路面。巴三梗著脖子,有些較勁說那么多大人孩子在上面踩怎么沒事?人家說他要是能把車扛過去,用腳走就成。本是調(diào)笑的話,巴三較了真,也不說話,把臉拉長,提一口丹田,生是用兩手把百多斤重的獨輪車給撅起來,一步步走向?qū)γ?,路面僅留下兩行淺淺的腳印。當(dāng)他把車子一放,人們才從呆傻中緩過來,這不是勝過戲文里高崇的挑滑車,真乃神力也。于是也都圍了過來,贊嘆話不絕。有好事者問是怎樣練成這等了得功夫,巴三也有些飄,很是得意地說,玩過幾天內(nèi)家功,不過是有點手勁罷了!得意之情,溢于言表,瞅架勢,牛街的老少爺們也都不在話下了。
事畢,巴三哼著戲文,忙著應(yīng)酬主顧,有人要三十個大子兒的羊腿肉,他頭也不抬,用刀尖剔去筋骨,利落稱好,遞將過去,那人讓他拿錢,他很大氣地讓對方扔進(jìn)錢盒里,可那人非要他用手去拿。巴三這才抬頭,見是個中年男子,著藍(lán)布衫,府綢燈籠褲,一雙踢倒山,破草帽壓住了半張臉,面相倒是和藹,看不清眉宇,兩只眼異常亮。巴三伸手一取,那摞夾在中年人大姆哥和中指間的銅錢死死的,動也不動。巴三運了氣,再用力去勾,整個人都快吊起來,仍是沒拿動中年人手中銅錢,臉一陣臊紅,正要性起,中年人卻把那錢輕輕放在肉案上,并小聲說:“年輕人,好鋼用在刀刃上?!边@是栽面的事,中年人倒是可以好好“現(xiàn)”巴三的,他沒那么干,只是稍稍教訓(xùn)了他,而且這事除了巴三自己,牛街好像還沒第三個人知道,傳出去的都是巴三功夫了不得。打那后,巴三做人真是夾著尾巴,明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這個挺簡單的道理。他忘不了那雙異常亮的眼睛,就是在千百人中,他也能一眼找出那個中年人。后來在街上也打過照面,聽鄰居說那中年人是白先生家的親戚,但白先生從不把中年人介紹給朋友。打巴三跟日本人交上了朋友,再去白先生家,從來都被下人堵到門外。就是不久前,大島信篤還活著,巴三又看到那中年人,就一直跟著,可到了白先生家門口,那人就不見了。當(dāng)時他沒別的意思,只是想結(jié)識,交個朋友,認(rèn)個師傅。
現(xiàn)在,巴三心里可是認(rèn)鐵了,大島信篤死在那中年人之手是沒錯的,不過,他心里也打著橫,不管下一步怎么走,先得弄清那中年人的來歷,他要是個回回,事情就算了,他要是個隔教人,那就得看他是不是朋友了,總不能往咱回回身上栽贓啊。
巴三一步步到今天,也是不容易,自他栽在中年人手里,心里火搓大了。那件事沒過多久,跟著又是一檔子,牛街的跤手滿爺領(lǐng)著幾個兄弟叫板,告聽說從口外來個手勁大的,非要會會。巴三有點二乎,再說使拳和摜跤是兩路子,自己出了手,真?zhèn)藵M爺,往后的日子更不好混,又不愿甘拜下風(fēng),最后滿爺摜了巴三三跤。巴三起了性,抓住滿爺愛架空的弱點,打出飛腳,將滿爺抽了一個滾兒,直到王阿訇和白先生趕來,打過圓場,又由白先生做東在“同和軒”包了一桌,事情才在表面上化了。雖然都是住牛街,可巴三是外來的,不是老戶。這么一琢磨,巴三倒給自己往日本人那邊靠找到了依據(jù),心里怪委屈的,就越發(fā)覺得牛街人不仗義,拿他巴三當(dāng)外人,其中也包括慈眉善目的王阿訇。天下回回不是一家嘛!
這一宿,在床上的巴三跟烙餅似的,實在睡不著,又出去練了會兒,直到鄰居嚷嚷,才回到自己屋里睡下。老北平夜該是寧靜的,尤其是南城,俗話說南窮北賤,百姓們早早就貓到屋里。整個中國都有戰(zhàn)事,但北平的夜算是平靜的,街上除了日本兵巡邏的腳步或遠(yuǎn)或近,就是火車站不時傳來的凄厲的汽笛聲,間或呼嘯而過的警車,已經(jīng)喚不醒麻木的城市了。夜是凝重的,卻也潛隱著不安,不該睡下的人,被生活和命運煎熬著,在夢里苦苦等待著明天。他們太疲勞,太累了,亡國也好,白色恐怖也罷,對此已然麻木;然而該永遠(yuǎn)睡去的,卻虎視眈眈盯著這座都市,妄圖用夜幕蹂躪她、奸污她。
巴三一覺快睡到晌午,貓洗臉?biāo)频挠脻衩硗喜亮瞬粒鲩T就奔了白靖云先生的宅子。找白先生是想討個明白,他巴三也是牛街的人,他們真要有什么目的,就是合著伙瞞著也沒用,要是把心窩子話講出來,他巴三天大的事也敢扛著,可要是拿他當(dāng)外人看,說不定他一時性起能干出什么出格的事。
自打巴三和日本人不清不白,雖然找過白先生,但從來都沒能進(jìn)屋。這次,讓下人擋住,他手一揚,徑直奔了正房,推開四屏門,往日白先生對自己的誤解和嗔怪,加之下人的無禮,一下子都涌上印堂,倒不是不敢發(fā)作,只望不失臉面地拉近和白先生的距離。可眼前的情景,讓巴三愣住了,白先生的家已經(jīng)有了兩位客人,是王阿訇和滿爺。王阿訇坐在上首,滿爺緊挨著兩手搭在膝上,情緒像有過一番波動。巴三進(jìn)屋,人家連眼皮也沒抬。細(xì)心的巴三往內(nèi)屋瞥過,發(fā)現(xiàn)草珠簾剛好晃動,看樣子是有人不愿見他,不愿見他的人是誰呢?肯定就是那位中年人。
冷了一會兒場,白先生抱拳迎上,透著客氣。
巴三混身不舒服,多個心眼,說是給白先生來請安的,嘴里說著,再看內(nèi)屋那草珠簾,慣性失去,穩(wěn)穩(wěn)不動,借他的目光,白先生也瞅過,嘴里全是拒人千里的客套話。王阿訇還是慈眉善目,看不出名堂,呆了會兒就要走,滿爺話也沒有,沖白先生施過禮,也跟著王阿訇出了門。白先生送客回來,見巴三翹著二郎腿,坐在王阿訇剛才坐過的椅子上,瞅人的目光有些陰鷙,就有些不耐煩。
白先生像變了個人,先讓巴三離開上座,自己坐到那里,垂下眼瞼,用青花五彩茶蓋兒,輕輕撥動茶碗內(nèi)漂浮著的兩朵枯茉莉,茶泡久了,味兒有些淡卻還是一氣吃小半碗,而后將那蓋碗兒茶,不輕不重往桌上一撂,出口的話也帶著陰氣,全無剛才的和藹。
“巴三,你該看出路子,我是給你留著面兒,當(dāng)著王阿訇和滿爺,跟你虛套,實際我不待見你。這你也明白?!?/p>
巴三說:“我看出來了,您老還能當(dāng)著人跟我說話,我知足了。我有我的想法,對真主起誓,我沒做傷天害理的事。這世道總得混飯吧?!彼粗紫壬帽亲雍吡撕撸@然是懶得講話,又接著說,“您和王阿訇對我有什么看法,我不在乎,我就是怨你們拿我當(dāng)外人防著,我覺得屈?!?/p>
“巴三,圣人說,說謊會被撕割開嘴唇的。你找我有什么事,有話就說吧?!?/p>
巴三站起身說:“好吧,就是大島信篤的事?!?/p>
“那個日本人怎么啦?”
“他讓人給宰了,憲兵隊認(rèn)為是咱牛街人干的。我看不是,是漢人干的,是南京的還是共字號的,對我都一樣,但他不能這么干,給咱找麻煩?!?/p>
“你的意思是誰給誰找麻煩?怎么著,日本人給你口屎吃,你還不至于把牙跟我齜出來吧?!?/p>
“這是什么話,該領(lǐng)的情我領(lǐng),我的意思都說了,你,還有王阿訇別把我當(dāng)外人看?!?/p>
巴三把白先生家的四屏門狠狠一摔,走到當(dāng)院,嘴里還嘟嘟噥噥。他嘴里是罵著,心里可不是十分有底氣,不用白先生損他,他到底還是住在牛街的回回呀。他給自己找了很多理由都不能解釋他給日本人做事的根由,想來想去,可能也是主的安排吧,難道他活在世上就是為了讓人唾棄的?這樣一來,他越加有些恨周圍的人,事情很怪,人家日本人拿他當(dāng)人,自己兄弟倒和他隔著心,說什么也是理不通的事。
巴三也問自己,我他媽是中國人嗎?為此他也感到很糊涂,他沒有文化,連個大字也不認(rèn)得,有些道理是自己瞎琢磨出來的,有些是從王阿訇和白先生那里聽來的,不過,他有一個淳樸的念頭,人活著總該是有信仰的,那是件天經(jīng)地義的事。他沒有文化,看不懂經(jīng)書,倒是會背誦幾段經(jīng)文,聽老人講,里邊都是勸人向善,找人逐字講成白話,聽起來還不止勸人向善,那可是門老深老深的學(xué)問,全是智慧呀!弄不太懂,但發(fā)現(xiàn)自己的祖先很是偉大,就因為有了信仰,覺得比很多人高上一籌,日子仍然窮,可有了支柱,活起來就有滋有味了。如果日本人不來,日子也很單純,做禮拜,誦經(jīng)文,和老家聊聊過去,余下就是好好為人啦,人性好,財就旺,除去送給寺里的,也該娶一房媳婦??扇毡救藖砹?,事情好像亂了。和日本人交朋友,他還沒想這么多,如果不出大島信篤的事,他還糊涂著呢,現(xiàn)在也說不清,可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是哪兒有些不對頭,做了多大惡似的。
回家后,巴三心里熬糟著呢,先是想出去練練,只是一時犯困,就睡過去了。
不知是幾更,巴三冷丁驚起,聽當(dāng)院像是有什么動靜,拉開門,剛剛探出半個身子,聞得冷風(fēng)掠起,就地一滾,抬頭一見一個鐵鏈球砸掉半拉門板,若不是躲閃及時,肯定腦漿迸裂。他貓下腰,影綽中見西院墻外有個影子,拾起塊青磚擲了過去,人也跟著飛也似地出了院兒,盯住那黑影死也不放。巴三是領(lǐng)羊的出身,步履矯健,離那黑影咫尺間,鷹一般蹬過去,不料卻踹了空,身體被對方接住,就勢一擰,幾乎是頭朝地栽了下來。他用肘支住身子,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明晃晃的尖刀頂在眉宇間,不由喊出“滿爺”,就在對方一愣的空當(dāng),不知從哪躥出幾個人,猛地反剪住那人。
那人正是滿爺,嘴里罵著?!鞍腿氵@條日本人的狗,我早晚會收拾你?!?/p>
巴三反應(yīng)也夠快??伤幻靼祝瑵M爺為何要殺他?
滿爺被幾個人架著,不一刻,有警車呼嘯而來,便把他扔進(jìn)了車內(nèi)。
車開走了,那些人,幫了巴三的忙,卻沒留下一句話。巴三獨自愣了會兒,才拍著腦袋,抽起自己的臉,明白那些人是村山派來監(jiān)視他的特務(wù)。
人這東西就是怪,甭管你是什么人,有什么信仰,往往在耍小聰明時就愛犯糊涂,那些壞事?lián)p事缺德事,沒人做時,不能驗證,可一旦自己陷進(jìn)去,其實是挺明白的圈套,自己還就是不信,還死乞白賴說服自己沒錯。趕上兵荒馬亂,小老百姓在日本人手底下過活,干出的傻事就顯得異??蓱z,說白了,就是自己挖個陷阱,放好誘餌,然后自己一閉眼往里跳。他胡琢磨著又回到屋,無意間,他看到村山送給他的六角形禮拜帽,估摸破綻可能在那里,那天王阿訇瞅著就不對頭,想來是認(rèn)識那頂帽子,然后又告訴給了白先生,要不他們是不會要滿爺下這種黑手的。
這時,有人來叫門,說是王阿訇請他到清真寺去,越快越好,有急事。巴三也沒容多想,跟著來人就去了。很是讓他意外,很有分寸的王阿訇對他有些過格的熱情,他以為王阿訇是讓他打聽滿爺,可更讓他吃驚的消息是白先生失蹤了,說是昨晚白家來了兩個人,叫走了白先生,還是一大早,白太太哭著跑來,說是到現(xiàn)在也沒個消息,心里沒底,放心不下。至于滿爺要拾掇巴三,王阿訇一點兒都不知道。
事情終于發(fā)生。
王阿訇求巴三見村山,也是無奈的辦法,生不見人,死不見尸,世道不古,失蹤個把中國人倒也沒什么大驚小怪,可白先生是個人物,商界官界都是排場人,怎么也得有個說頭吧。事到臨頭,巴三也動了情,知道王阿訇還是拿他當(dāng)人,還信任他,便一五一十把事情來龍去脈都講出來,還特別提到那位很有手段的中年人,料定大島信篤是他宰的。王阿訇提到那頂禮拜帽,巴三也把自己知道的都說出來。王阿訇不置可否,囑咐巴三裝作什么都不知道。有些話,他還是不敢挑明,沖巴三跟日本人不清不白的關(guān)系,就得給自己和其他人留有余地。
實際上,王阿訇認(rèn)得那頂帽子,他見過白先生賞玩,還曾拿給他看,說是朋友準(zhǔn)備送人的禮物,是個稀罕東西。他也感到東西不錯,趕再深問,白先生就不愿往下說了,話也就打住。他按巴三的話細(xì)想,那帽子落到村山手中,肯定和大島信篤有關(guān)。他也不清楚白先生在這種節(jié)骨眼上,為什么要殺個日本人?如果是別人干的,又為何往白先生身上栽贓?平心而論,王阿訇不希望出這種事。滿爺也出了事,看來巴三倒不是像大家想的那樣,指著他保白先生是難成了,日本人真要那么干,也許有所謂的證據(jù),因為白先生和聯(lián)合會的人也有聯(lián)系??伤麄円桥黄鹗й櫴录瑏韨€不承認(rèn)那也沒辦法,一群畜牲是什么事都干得出來的。
最后,王阿訇說:“巴三,你自己留神,我到聯(lián)合會找人打聽一下,也許白先生偷偷奔了那邊兒?!?/p>
巴三一怔:“你是說西山八路?”
“唉,先保命吧,白先生是很有手段的人,交際也廣,因為朋友出了事也說不定。死個日本人,可不是小事,其實我也有耳聞,私下和親朋好友吹過風(fēng),也是聯(lián)合會的朋友悄悄告訴我的。你要是心里還有真主,就想法找村山打聽打聽。”
“您這話說的。那滿爺?shù)氖履?”
“也許和大島的事沒有關(guān)系,他恨你,你也明白為什么,你和村山就說是私仇就結(jié)了。你也知道他的為人,好出個風(fēng)頭,可他是個好漢,骨頭硬啊?!?/p>
巴三臉騰地紅了,說:“我也沒辦法,事情趕上了,說心里話,大島信篤那孫子,我早就想宰了他,我是怕死的孬種嗎?可甭管真的假的,村山面上對我還成?!?/p>
王阿訇鷹一般眼瞄著巴三,然后冷笑了。
巴三挺不自在,有些結(jié)巴,還想講什么,王阿訇說:“算了,就甭說了。”
村山在辦公室里見了巴三。這是破例的,不是什么人都能見到這個特務(wù)頭子的。在家里悶了兩天的巴三,心里還是惦念著白先生和滿爺?shù)奶幘?,他正是帶著澄清白先生的目的來見村山的?/p>
為什么求村山?巴三眼見熟悉的人落個如此下場,開始的恨變成對牛街的傷心,覺得是讓人欺負(fù)了,愚弄了,不由就有了很可笑的正義感,他甚至還為此有些陶醉,也正是這樣一種心情,使他對村山說話時就有強調(diào)自己的口氣。他認(rèn)定白先生不是失蹤,是村山抓走的,他還以真主的名義起誓,說大島信篤的死和白先生無關(guān)。村山依然微笑,示意他坐下,但他沒坐,不知打哪添了股氣節(jié),那意思很明了,你們把白先生放了,否則就給我個說辭。村山默默注視著巴三,收斂起微笑,就這樣僵持了有十秒鐘。開始,村山理解錯了巴三,以為他是來謝恩,因為他手下的特務(wù)從滿爺?shù)断戮攘税腿?。所以,?dāng)巴三顯出那么一點點覺悟,村山還有些迷惑,一時間沒能反應(yīng)過來,沒有一個中國人敢用質(zhì)問的口氣跟他講話,他是和很多中國人稱兄道弟,也包括眼前這個巴三,但雙方可不能越雷池一步,他不用暗示帝國有多么強大,連中國的市長都對他點頭哈腰,而這個推羊肉床子的,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跑到這里跟他要已經(jīng)失蹤的人,簡直是不成體統(tǒng)。村山?jīng)]動殺機。巴三是條忠誠的狗,他不在乎生命,他在乎的是他那一分不值的忠誠。你污辱他比殺他更能使他對你折服。村山?jīng)]料到這個被自己同胞拋棄的家伙,竟然也要維護(hù)自己的聲譽,還像模像樣地起什么誓,真是可笑。
村山向巴三靠過去,臉色越加猙獰,在巴三沒有任何反應(yīng)的情況下,一連抽了幾個嘴巴,嘴里還吐著對教門的臟話。巴三給抽蒙了,有些不知所措,平時和藹可親的村山先生,怎么就變得這么不仗義了呢。有理你就說,連死都不怕的主兒怕你這套。村山說:“你的良心大大壞了,白先生的失蹤和皇軍沒有關(guān)系,剛才聯(lián)合會也來電話。你應(yīng)該感謝皇軍,否則你早就死在你的同胞手里了。”
巴三捂著臉,看著漸漸恢復(fù)平靜的村山,腿一并,從村山眼皮底下溜出去……
村山明白自己可能犯了個錯誤,但他自信還有彌補,他只要沖巴三吹聲口哨,那家伙就會跑過去,因為那家伙已經(jīng)沒有同胞了,沒有同胞的人,要想活著,就得認(rèn)主子。他當(dāng)時很焦躁,抓住白先生是非常秘密的,可仍有人懷疑到他,實際上,誰殺了大島信篤,他心里也有個輪廓,但他也知道,在牛街他是抓不到那個人的,所以只有讓白先生開口,一切跡象表明,那個兇手就在白先生家住過。村山把郎翻譯官找來,讓他這兩天把巴三看緊點,也許從他身上還能找到些線索。這件事不會是偶然的,很可能同回教聯(lián)合會的某些上層人物也有關(guān)。
還沒到晚上,郎翻譯官和兩個特務(wù)來向村山報告,巴三回家后,去了趟清真寺做過禮拜,聽寺里的阿訇說,他把所有的東西都捐給了寺里,回來后,就把他給跟丟了。
當(dāng)時,村山?jīng)]太往心里去,以為巴三害怕引火燒身,一走了之,但他做夢也沒想到,第三天,在天橋西邊發(fā)現(xiàn)兩具日本憲兵的尸體,一個心窩里插著把牛耳尖刀,另一個咽喉部生生給捏個稀爛,只是沒有大島信篤的創(chuàng)傷那般利索。不用說,這是巴三干的,他為什么這么干啊!村山這下倒明白了,巴三此舉想說明大島君是他干的,和他人無關(guān),可在村山的推斷里,恰恰證明大島君不是巴三干的??傻降资钦l呢?
巴三趁夜溜出城,奔了口外,他再回到北平時是一年后。
他在張家口地區(qū),加入了一抗日組織,算是個交通員了。這次來北平正是給王阿訇帶一個包裹,里邊是什么,他也能猜出來,八成都是和咱們中國人的命運有關(guān)的東西,但不多問,他在王阿訇眼里讀到一種久違的溫暖,心里很感動。這是巴三打口外趕羊來北平牛街未曾感受到的,心里有種說不出的酸楚,但他沒有眼淚了,有的只是一腔隨時打算噴涌而出的鮮血,他明白很多簡單的道理,雖然說不出來,但現(xiàn)在的巴三知道要是沒有國家,哪里來的民族,他就狠狠責(zé)備自己當(dāng)時為啥沒有勇氣干掉村山。
王阿訇勸說巴三,日子長著呢,他說:“你現(xiàn)在做的事就是報國,白先生臨了時就曾說過,巴三是個有血氣的年輕人,他到底有心啊!咱這地兒,都傳言說當(dāng)時你跑出城沒多久,就被當(dāng)?shù)氐挠螕絷牻o打死了;也有的說你連城門都沒跑出去,就讓村山逮住了,到現(xiàn)在還關(guān)在憲兵隊呢?!?/p>
巴三說:“想得美,小鬼子關(guān)不住我,我還有好多賬要算吶!”
再往后,巴三往北平來得就勤了,多是傳遞消息送文件。有一次,巴三隨著駱駝隊從門頭溝往西山給游擊隊送藥品,被幾個漢奸盯上,他們糾集了一小隊日本兵,窮追不舍,快到西山腳下,再往山里走上十幾里,只等天一擦黑,日本人有千軍萬馬,也甭想逮著他們,但駱駝隊目標(biāo)太大,巴三自告奮勇,把幾大包藥品卸下來,讓其他人背著,他自己趕著幾峰駱駝走,以引開日本人。巴三自恃山路熟,自己身板棒,甩掉鬼子小隊沒問題,他大聲吆喝著,不由分說,讓駝隊其他人分散開,自己引著幾峰駱駝?wù)袚u,到底讓日本人上鉤了。看著計謀成功,他轟散駱駝,將它們驅(qū)向溝底,就那么一瞬間,眼見太陽就要埋進(jìn)西山,那一抹晚霞光顯出一圈圈耀眼的金黃,突然,胸口被什么東西重重地一擊,他那鐵塔般的身板一下子就仰在一個小小的斜坡上,聽到有人講著日本話,他知道鬼子這一槍是打中他的要害地兒了,奇怪的是,他仿佛都沒有聽到槍聲就生生倒下了,天沒有黑,可是他什么也看不見了,再后來,他就感到眼前霞光萬丈,那紅可不是一般的紅,是血一般的紅,他如同躺在浮云上,從來沒有過的感覺,白先生、王阿訇以及那位神秘的中年人,他們一個個人都俯向他的臉,向他說著什么,他沒有力量,可始終想問一件事,大島信篤到底是誰給干掉的……可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覺得誰干掉的都無所謂,反正是中國人干的!只是他再也沒有機會了,他這樣想著想著,胸口又是一沉,他用最后的力量用手摸了一下,粘稠的有些發(fā)滑,他想那一定是霞光一樣鮮紅的血吧。是什么聲音?巴三聽到了,先是日本人和漢奸的叫罵,接著就是一陣槍聲,再就是死寂一般的沉靜,此刻,殷紅的晚霞在厚密的樹叢中穿過,一朵不知名的白色小花,飄飄零零落在巴三的胸口上,似乎被粘稠的血沾住,再也不動了,那朵不知名的白色小花,在夕陽下顯得格外耀眼……
其實,不僅巴三,大島信篤的死對村山也是一個心結(jié),他一直也沒弄明白到底是誰殺了他的戰(zhàn)友大島信篤。不過,謎底總有揭曉的時候,日本投降后,村山手底下那個郎翻譯官成為國民黨中校接收大員,因為會日語,幫了政府,但最重要的是,他自稱是地下抗日者,曾殺過一個日本兵,叫大島信篤。郎翻譯官在戰(zhàn)報上撰文,比較詳盡地敘述了他殺大島信篤的目的和經(jīng)過,那個六角形禮拜帽是他故意留在現(xiàn)場的,也就是要讓日本人知道這事是回回干的。郎翻譯官出于一種民族仇恨,除掉罪大惡極的大島信篤,借此也是想喚醒沉睡的中國人。他這倒也解釋得通,因為他本身也是個回回。他還極力描述了他是怎樣幫助義士白靖云,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盡量為回族做有益的事。他說,北平牛街義士白靖云誓死不吐一字,最后連同幾個抗日戰(zhàn)士被村山折磨致死。滿爺?shù)南聢鲆埠鼙瘔?,他找個機會上前抱住村山,想和他同歸于盡,但沖上來一個日本兵,用刺刀把滿爺給捅穿了。滿爺老半天才咽了氣,怒目圓睜,未失節(jié)氣,死得其所。
郎翻譯官這話倒是沒有一點漏洞,他說他殺了大島信篤,而白先生和滿爺也都去了,有些事,實在也是講不清了。
無獨有偶,在延安共產(chǎn)黨的報刊上也出現(xiàn)了一篇文章,是懷念民族義士白靖云和滿爺?shù)?,指名道姓,有時間,有地點,講述了大島信篤的死亡經(jīng)過。作者說他是個共產(chǎn)黨,漢族人,化名雨亭,通過親屬關(guān)系住進(jìn)抗日義士白靖云先生家里,他的目的是說服穆斯林的一些上層人士,以國家利益為重,統(tǒng)一戰(zhàn)線,團(tuán)結(jié)抗日。有一次,他接受任務(wù),帶著一封信和一頂作為禮品的六角形的禮拜帽,送給一位高層人士,因為黨內(nèi)的一位民族干部和對方有過一段很深的交往。白靖云為安全起見,介紹了牛街義士滿爺,三人一同前往,可不料在菜市口讓日本兵大島信篤攔住盤查,見到生人,非要帶到憲兵隊。當(dāng)時那封信就在懷里,為了保護(hù)他和那位上層人物,白先生和滿爺拉住大島信篤,讓他趕快脫身,可很快被大島信篤沖開,在抽槍的瞬間,滿爺有些扛不住,他最后不得已使出手段,除掉了那個鬼子??苫艁y中,卻把那頂禮拜帽丟到現(xiàn)場。稱作雨亭的人說,后來,由于情況有變,一直也沒能出城,有個叫巴三的人,可能是個特務(wù),沒多久找上門來,滿爺要除掉他,以免后患,可白先生沒同意,商討無結(jié)果,雨亭說他在白先生巧妙的安排下,很快離開北平,順利到達(dá)解放區(qū)。
至此,事情算是有了說法。王阿訇為白靖云、滿爺、巴三舉行了宗教儀式,誦經(jīng)祈禱。在參加殯禮的親友“接堵阿”時,王阿訇發(fā)現(xiàn)了郎翻譯官,本來要發(fā)作的,但還是靜了心,聽?wèi){了真主的旨意,默默誦了經(jīng)。
事畢,郎翻譯官走過王阿訇身旁撒“乜貼”時,他附在郎翻譯官的耳旁,悄聲說:
“伊布力斯(魔鬼),大伊布力斯!”
郎翻譯官說:“你說什么?”
王阿訇面無表情,冷冷地笑了!
(摘自《民族文學(xué)》2015年第9期,原題《一頂禮拜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