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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花兒

      2016-03-07 15:54:26余苓
      山花 2015年24期
      關(guān)鍵詞:老頭子小雨老街

      余苓

      母親嘴里九月的菊花是仙子:月季是清新俏麗陪著皇后游玩的大家閨秀:玫瑰是驕傲美麗、誰都比不過的皇后:而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晚上綻放的夜來香是侍女,專在晚上給天上的神仙們上香。母親說,每一束盛開的花骨朵兒都是人間的一條路,你候著花骨朵兒開成了花,你就找到了你要走的路。

      這些年,江雅守著陽臺上的倒掛金鐘、大麗菊、胭脂粉、百葉茶,貴的和不貴的,常見的不常見的,一排花盆溜過去,開過花和沒綻過花苞的立在那里,哪株花上新近又長出一片葉子、哪棵枝條上長了個疥子,江雅都清楚??烧襾碚胰?,江雅也沒找出屬于自己的路,或是找到了,走了一陣,又迂回來,說到底,那也不是路。不是么?技校上到畢業(yè),在廠里干了三年就下崗成了無業(yè)游民,上過學(xué)和沒上一樣:好不容易找個可心的人結(jié)了婚生孩子,心想這日子可順當(dāng)著過下去,哪曾想小雨才七歲,他爹就跟著涂紅嘴皮的女人跑了。這路走到這兒,又?jǐn)嗔?。除了多個小雨,江雅的日子又還了回去。斷了又倒回去,搭上幾年的光陰,還多張吃飯的嘴。想想,江雅就頭疼。那些花兒,是母親留下的,不能甩不能丟,見天兒地澆水,偶爾要施肥,好好地侍候,但那可人的花骨朵兒也沒給江雅指出一條路。三十而立,過了三十歲的江雅是完全懂的,母親嘴里的話是好的,但過日子不是擺龍門陣,它不是編著就能順暢的,費(fèi)了心耗著神灑出汗,它也總在原地轉(zhuǎn)圈圈,你擺手跺腳流眼淚起什么用?

      守望花兒,理想和現(xiàn)實(shí)之間——江雅想從母親關(guān)于花骨朵兒張開就是一條路的說法中找到解釋。可是,理想就像一個球,現(xiàn)實(shí)是根針,球遇到針,注定很難有活路。望著那輪在窗戶外紅得不成樣子要落不落的紅球,江雅對自己的理解很滿意。

      江雅的爸爸從年前回了趟老城,去原來住了幾十年的地方轉(zhuǎn)了一圈,遇見幾戶當(dāng)年的老街坊,回來就吼著要去“夕陽紅”老年公寓。那當(dāng)兒正是小雨小升初的暑假,小雨就讀的中學(xué)到家里要轉(zhuǎn)三趟車,江雅忙著在中學(xué)附近找房子,老頭子天天念叨要去老年公寓,江雅也沒在意,等她好不容易虎口奪食在中學(xué)門口租到一套舊房子,老頭子這邊已經(jīng)打點(diǎn)好,只等江雅作為女兒體面地送他去他口中多姿多彩的老年生活了。若不是為了打消別人誤認(rèn)為他是沒有子女的孤老頭,恐怕這一等一送他都等不及,自個兒就搭車去了吧?!從小雨嘴里,姥爺已經(jīng)三番五次只身到“夕陽紅”老年公寓進(jìn)行了偵察,一切準(zhǔn)備就緒,只等女兒外孫一行滿面紅光高高興興地送他去辦入住手續(xù)。不就是個老年公寓么?有這么嚴(yán)重么?公寓哪有家里好?公寓有女兒有嗲著臉兒喊姥爺?shù)耐鈱O?公寓有您老愛吃的熱干面?!江雅斜著眼,老頭子心細(xì),連口琴都放進(jìn)袋子里,看樣子是準(zhǔn)備長住了。江雅鼻頭一酸,扭過頭不看爺孫倆。老頭子慢條斯理地說小雨要上初中,你要上班,我閑整著還不去那地兒熱鬧?老頭子寬著江雅的心。事實(shí)上也是,老頭子在家里,小雨在中學(xué)旁邊的出租房,江雅兩頭跑,要累得夠嗆。這下,江雅和小雨住在中學(xué)那邊,不用擔(dān)心家里還有人等著她回去做飯。時間一下子闊綽了好多。

      只是怕委屈了老頭子。江雅想。

      進(jìn)了“夕陽紅”的大門,花圃里是開得熱熱鬧鬧的一串紅,一嘟嚕一嘟嚕掛在枝頭上,紅綠相配非凡了得,旁邊兩株月季和玫瑰挨著張開花瓣,統(tǒng)一的玫紅,看不出哪是皇后哪是小姐。

      江雅一腳邁出去,頭就撞在了“夕陽紅”的玻璃門上。老頭子小心翼翼望著江雅,生怕玻璃門給她撞出一個大包來,江雅怒從心起,非要他卷起行禮跟著回家,那就麻煩了。老頭子不敢說話,只把浸了冷水的毛巾往江雅手里遞。一個矮個子老頭兒領(lǐng)著一大幫老太太在院子里唱“最美不過夕陽紅”,這會兒全都假裝脖子扭了似的朝這間屋看,江雅不說話,把大包疼出來的眼淚往肚子里咽。都說了千好萬好不如家好,非要來這嘰喳喧鬧的場地兒,讓她一來就碰個大包回去,撞上去的那一聲兒,齊唰唰的眼睛全朝她看。她下回還好意思來么?

      送江雅從“夕陽紅”出來,老頭子蹙了眉頭問你媽那些花兒?江雅說不管又不會死。老頭子的臉就展開了。自己的丫頭自個兒清楚,是個走路都怕碾死螞蟻的人,真到遇到坎的時候,她比誰都笑得開懷,就是在父親面前,她也未必把難處擺上臉來。現(xiàn)在能堵了氣說脹人的話,說明她心里還有寬裕。老頭子笑了。

      每次去“夕陽紅”,江雅都覺得老頭子有些變化,變化在哪兒江雅也說不上,飯量和從前差不多,說話的語氣也和原來一樣,不快也不慢,可就是有些不同。不同在哪點(diǎn)兒呢?江雅想不出來。

      小的還在懵懵懂懂的年紀(jì),稍不注意就容易跑偏,江雅一點(diǎn)兒也松懈不得??蛇@老的,雖然看著一天比一天安好,倒同樣令江雅擔(dān)心。話說都是同齡的老年人,天天在一起熱熱鬧鬧有個說話的人,日子好混過去也就罷了,可這老頭兒眉宇間一回比一回敞亮到底是有些不太對勁。是自己多想了?江雅覺得不太像。

      這個星期的周二江雅沒去“夕陽紅”。給老頭子去了電話,小雨的學(xué)校要開家長會,改天有時間江雅再去。具體哪天去,江雅沒在電話里說。她要等老頭子想不到的時候去。

      江雅去的時候是上午,江雅沒在屋子里找著老頭子。老頭子年輕時不好熱鬧,老了倒還靜不下來了。不知是不是人老了還會小,江雅遇到幾個老頭子老太太,他們看到江雅,像江雅小時候班上的那些女同學(xué),扎堆說別人的悄悄話,一臉精精怪怪的笑。江雅頭皮有點(diǎn)發(fā)麻。離婚過后江雅很長一段時間走在街上都不自在,總覺得別人會說她是被自己的男人甩了。但很久以后她也就坦然了。再大的事兒流傳在街上也只能是一時新鮮,世界上每天都在發(fā)生著許多讓人津津樂道的大事,她這個細(xì)如牛毛的家庭小事不夠別人談一頓飯的工夫??墒墙裉欤@些頭發(fā)白花花的老頭兒老太太是怎么了?

      走了一圈,江雅的腳微微有些發(fā)軟,比起廣告上的富人住宅區(qū),這里的設(shè)施一點(diǎn)也不差,假山,流水淙淙,白色的木椅圓桌古樸雅致,怪不得老頭子巴著心思要來這里呢,還不是錢燒得慌?江雅坐在椅子上把腳從鞋子里松出來。早知道就不穿這雙高跟鞋了。羊皮的白色高跟短靴是在“百利”換季打折的時候買的,比剛上柜的時候便宜一半。雖然不似當(dāng)時的流行,但穿上去也不掉價。江雅愛買反季節(jié)的衣服和鞋子,不貴。揉著有點(diǎn)發(fā)酸的腳后跟,江雅有點(diǎn)心疼。突然,她發(fā)覺假山后面有動靜,她似乎看見了老頭子這時的高興勁兒。繞過去,看到老頭子身邊的人,白頭發(fā)在耳朵邊俏皮地招搖,燙過的短發(fā)被風(fēng)吹得有點(diǎn)亂,不過穿著很是得體。江雅在超市上班,什么款什么牌子,雖然穿不起,但還是認(rèn)得出。老頭子眼光不低呀,心心念念地要到這里來,是原先就相好了的,還是來了才搭上的?江雅沒敢吱聲,怕見了他們自己會發(fā)窘。仿佛在這里偷偷約會被人看見的是她。那對老年人,談笑風(fēng)生,哪會怕人去想別的?江雅悄悄轉(zhuǎn)身,低頭往回走,母親才走那陣,江雅也探過老頭子的口風(fēng),如果有合適的,再找一個?老頭子口齒堅決地說要守著江雅和外孫過。這才多久呢?就臉色紅潤開懷大笑連閨女站在身后都不知道了?難道這就是愛情的力量?

      那個女人,老頭子身邊的女人,笑得多幸福!她臉上有老年斑么?脖子上的皺紋怕都有好幾大圈了吧?臉上是搽了腮紅吧?也不選淡一點(diǎn)的色兒,涂那么艷,有人看么?都老太婆了,還是那么“洋氣”?!江雅走著,邊走邊想,早上喝的豆?jié){也來湊熱鬧,一陣一陣兒壓著小肚兒,出門前沒把準(zhǔn)備工作做好,這下去哪兒找衛(wèi)生間?要死!江雅小時候一緊張就想上廁所,眼看著就要奔四十的人了,在特別心亂和慌張的時候,突如其來的便意也還是讓她應(yīng)付不及。當(dāng)然,此時此刻,她肯定地認(rèn)為是那碗豆?jié){興風(fēng)作浪,她不覺得是自己心亂和慌張。心亂什么呢?慌張什么?不就是老頭子身邊坐著個女人么?還是個老女人。不管這女人年輕時多么漂亮多么講究,她終究成了老太婆。她的頭發(fā)燙過了染過了又怎么樣?不還是有些白頭發(fā)被我看見了么?有什么慌有什么亂的?無數(shù)理由像水泡一樣從江雅心頭泛起,無數(shù)飛快冒出來的水泡把江雅撐得胸亂氣悶。

      老頭子你誰不能找?偏偏找她?!

      從“夕陽紅”出來,天開始下雨,剛開始還是小孩子灑著玩呢,灑著灑著就是大人在端著盆子倒了。天氣預(yù)報沒說今天要下雨,這天怎么就突然變臉了?一輛小轎車開過來,濺起些臟水,白色的皮鞋被灑上幾顆黑點(diǎn)。江雅把包舉過頭頂,踮著腳尖朝水淺的地方走。那輛轎車又倒回來了,江雅朝旁邊站,已經(jīng)被輪胎飛起的臟水濺過一次,不能再被濺第二回了。

      “江雅,江雅?是你嗎?江雅?!?/p>

      “嗯?”

      “快上來,上車來!”

      “嗯?”

      路邊的樹枝被風(fēng)吹得東倒西歪,葉子都差點(diǎn)打到了江雅臉上。江雅站著,有點(diǎn)恍惚,轎車?yán)锏娜舜髦坨R,隔著雨霧江雅根本看不清他是誰?雨又這么大,這車到底是上還是不上?。?/p>

      轎車?yán)锏娜吮人薄?/p>

      “你快上來呀!雨這么大!”

      “我是鴻濤??!我是鴻濤!”

      “啊?!”

      “快上來!”

      “??!哦,哦。”

      順著打開的車門裹挾進(jìn)一灘雨水,剛一坐上車江雅就打了幾個噴嚏。后背上有毛巾,快,拿來擦擦。開車的人專心盯著眼前霧蒙蒙的一片,只是嘴里說著話,斜眼也沒有看江雅一下。路邊有被風(fēng)吹倒的樹,橫在馬路上,他小心翼翼地繞著,江雅不敢和他說話,也覺得不合適。說什么?從哪兒說起呢?是的,她剛才就該想到鴻濤會到這里來,只是沒想到會在今天遇上他。他像撿一只落湯雞一樣把她撿上車。

      鴻濤偏偏在那個時候出現(xiàn),把她從路邊撿了回來。

      這場暴雨如果落在二十多年以前,老街的路又要被水塘淹好久。那時候江雅的家還在老街,那時候不像現(xiàn)在,一棟棟的高樓住著,進(jìn)了屋門一關(guān),不曉得隔壁住的是什么人。那時候城里就四條街,東南西北門,叼著一支煙也夠你從街頭走到街尾再倒回來。窄窄的一條街,家家戶戶都是木板房挨著,你家打爛個碗、我家貓翻了菜籃,都能聽得到。夏天的夜晚,搖著蒲扇,點(diǎn)根艾蒿,一條街的人坐在門口乘涼,孩子們圍在一起聽大人擺龍門陣。等到脫了漆的大瓷缸里茶干了,風(fēng)涼下來,一家一戶就收拾椅子重新點(diǎn)上一根艾蒿關(guān)門睡覺。木門咬著磨得不成樣的關(guān)節(jié),吱吱呀呀一陣響,整條街才安靜了。偶爾會聽到一個巴掌響,緊接是小孩子哭,那是睡著的孩子不曉得起夜尿在床上了,被準(zhǔn)備上床的父母發(fā)現(xiàn),一板下去后也跟著孩子夢里昏昏濁濁的哭聲睡去了。

      那時候江雅最怕下雨,明明伸手就夠得著的對面人家,一場雨下來,老街會積上很深的水塘,看著就能拿到的東西,得繞好遠(yuǎn)的路越過老街從房子后面走。那時候江雅的母親還沒有去醫(yī)院做檢查,一條老街的人和江雅父親還不曉得她腦子里的神經(jīng)已經(jīng)有一塊硬化。他們只是覺得江雅媽媽脾氣怪,好端端的一個人,眼看著就發(fā)起火,眼皮一吊,抬了屁股就走人,仿佛和你是上輩子的仇人,不管剛才和你談得多親熱。所以街坊們都不敢和她說話,怕說著說著被她翻了白眼耷拉了臉。江雅母親自己不知道,還親親熱熱地去找人,找了幾回人家不搭理,才又訕訕地回去。江雅的媽媽在街上找不到人搭話,就以為是人家不服氣,妒忌,眼紅,江雅的爸爸在小學(xué)教書,是國家養(yǎng)著的人,一家人吃的穿的都不愁。她又會種花,沒發(fā)病之前,花開時節(jié),街坊四鄰都去她家賞花,逢到高興的,江雅母親還會夾下一枝用泥土包好送給別人帶回家去栽?,F(xiàn)在,這些都沒影兒了。江雅母親認(rèn)定是人們眼紅著不服氣呢!“小市民、小市民!”江雅母親隔著窗戶看外面的人,眼神恨恨地吐出這幾個字。那時候包括江雅的父親都不知道這種病其實(shí)就怕多想。而且這病還不能治,治了也沒底。有一回她發(fā)病,非要江雅爸爸脫了鞋襪光腳去冰天雪地的操場上跑,江雅哭得跟淚人兒似的,要跟在爸爸后面,爸爸眼圈紅著拍江雅的背,說媽媽是病人,你守著媽媽。江雅和爸爸兩個人像哄個孩子樣地哄著媽媽,陪著她給花上水、翻土、灑肥,圍著綻開的花朵兒喜笑顏開。只要她不發(fā)病爺倆做什么都行。

      后來媽媽還是走了。

      老街的人心疼江雅父女,好好的小姑娘攤上有病的媽。江老師一臉和氣,領(lǐng)著國家的工資一點(diǎn)都不大貌(傲氣),見著誰都點(diǎn)頭打招呼,好好的一家子,攤上個有病的女人。從小到大,江雅領(lǐng)會著這些眼神,起初這些眼神讓她恐慌,讓她覺得自己矮著那么一截。可日子久了,時間長了,再長的利器也會生銹,何況是人呢?人是會變的。

      老街拆遷后,江雅要了一處距離老街很遠(yuǎn)的安置房,老頭子不理解,說住了幾十年的地兒了,干嘛要那么遠(yuǎn)?江雅不說。為什么呢?江雅自己也不知道。

      江雅技校畢業(yè)后進(jìn)了工廠,熱心的街坊張羅著給她介紹男朋友,江雅一個也不見,不是看不上,是江雅壓根就不能去。去做什么?姑娘年方十八,家有爹領(lǐng)皇糧,唯其老母,稍有小恙,病去無事,病來癲狂,不識親友與路人。這個標(biāo)簽,還能讓她找著人么?就算心地善良不計較江雅家里這攤子事,想必也是條件不夠,自身不如,只能委身于人。與其如此,何苦去見?等到了縣城改造,老街的人四分五別做鳥獸散,江雅才在同事的介紹下認(rèn)識了小雨的父親,戀愛、結(jié)婚、生小雨,不過六七年的光陰.江雅的路就又倒回去了。對母親嘴里花骨朵兒一開,就是人間一條路的說法,江雅是徹底拎清了。守著小雨,就算是她江雅的一條路。

      那天江雅沒想到還會遇上鴻濤,那天競遇上了:江雅沒想到會在“夕陽紅”看見雪姨,卻是在老頭子身邊看到的;這一陣鼓一陣鑼的,咚咚嗆嗆,敲得江雅腦門心痛。

      江雅從小就怕雪姨,雪姨一家搬到老街來住那天,滿頭卷發(fā)黃不啦嘰的小男孩拉著雪姨的衣角,不大的眼珠滴溜溜地看著旁邊的人,老街的人像看西洋鏡一樣看著雪姨一家從車上搬東西。“咯,還有大衣柜,柜子里還有鏡子哩,那是穿衣鏡,哦,梳妝臺,那女的可還講究……”,父親教江雅喊那個小男孩的媽媽叫雪姨,那個小男孩,叫鴻濤。鴻濤的父親是軍官,在很遠(yuǎn)的地方打仗,雪姨來江雅爸爸上課的學(xué)校工作,鴻濤的媽媽一出門,老街的人就能聞到香氣兒,那是她搽的香水。鴻濤給江雅說的。兩個孩子當(dāng)天就混熟了。雪姨的皮膚很白,白得發(fā)亮,江雅也白,但白得發(fā)木,不像雪姨,白是白,紅是紅,嘴唇那一點(diǎn)點(diǎn)兒的紅,眼珠子那一點(diǎn)兒分明的黑,映在奶油般又白又亮的皮膚上,就像掛歷上的美人兒。因?yàn)檫@個白,就讓江雅和老街里的人有點(diǎn)怕,平素愛脫了衣服光著膀子在老街走的大男人,看見雪姨,飛快把衣服穿好:在門口掐菜的娃兒他媽,瞧見雪姨走進(jìn)街口,也得拍拍身上的土才站起來,假裝摟著菜,等雪姨走近了才像剛看見似的問聲回來啦?一條街的人都怕,怕雪姨,雪姨溫和,和誰搭話都輕聲細(xì)語的,她也從來不罵鴻濤,可她就是讓人怕。她臉上的奶油白,她身上的香氣兒,她對誰都不親不冷的笑,她當(dāng)丈夫的軍官。她是從掛歷上走下來的,不是老街的人。

      鴻濤悄悄給江雅看過那個軍官的相片,是一張全家福,肥嘟嘟的鴻濤被母親抱在懷里,旁邊站著一個穿軍裝的年輕人,年輕人眼睛很細(xì),鴻濤跟他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鴻濤憨憨地看著對面,兩個大人抿著嘴,很……很啥?江雅說不出。反正不像江雅家里的那張全家福,一家人笑嘻嘻的,江雅咧著嘴,媽媽笑瞇了眼,爸爸摟著媽媽,滿眉滿眼都是笑。江雅覺得這家人不愛笑,除了鴻濤。和江雅在一起,鴻濤學(xué)會了去西門河邊掰那棵皂角樹的皮,皮一扯,又粘又密的銀絲就出來,再一拉再一扯,銀絲又出來,神奇得很。兩個人還會去山上打野苞,又酸又澀的野苞放進(jìn)嘴里,一仰頭,就是一個明媚的夏天。只有一次,江雅去學(xué)校找父親拿鑰匙,看見雪姨,趴在桌上,指著書上的字和父親說著什么,兩個人一說一笑,遠(yuǎn)遠(yuǎn)的,江雅似乎聽見雪姨在咯咯地笑。父親一臉?biāo)?。那天,江雅沒去找父親要鑰匙,她一個人在街上晃蕩了半天,天黑了回去,父親哼著小曲兒在做飯。

      那一年,江雅十一歲。那一年,母親開始無緣無故地摔東西發(fā)火。

      想必是那天淋了暴雨,受了涼。江雅往腦門心兩邊抹風(fēng)油精,火辣辣的,吹得眼睛痛。

      撐著不吃藥。感冒不是病,是病毒。病毒有自愈期,用不著吃藥,吃藥只是人的一種心理安慰。鴻濤在電話里聽見江雅打噴嚏,喊她吃藥的時候,江雅就這樣說給鴻濤聽。

      那天在車上,鴻濤叫江雅把手機(jī)拿出來,按照他念出的數(shù)字撥出去,江雅才知道他是要她的電話。下了車江雅站在樓道里往外看,車子已經(jīng)一溜煙兒消失在昏濁的雨幕中。江雅有點(diǎn)恍惚,這雨點(diǎn)不是打在身上,是打在心上,霧一層煙一層,讓人摸不清方向。好多年沒見,臨下車兩個人也沒說聲再見,仿佛是經(jīng)常一起吃飯喝茶K歌的熟人,今天的搭車只是一個順便,明天后天還有好多活動一起參加。江雅扯出一絲苦笑。事實(shí)上,從雪姨一家從老街搬走到今天,江雅和鴻濤已經(jīng)整整十五年沒見過面了。

      當(dāng)初她和鴻濤撒著腳丫子到處跑的時候,可沒有小雨們現(xiàn)在讀書這樣緊張,馬馬虎虎應(yīng)付完老師交待的作業(yè),她和鴻濤兩個人就扒在他家的桌子上玩跳棋。其實(shí)那天她的肚子是有些疼的,她沒在意,以為是早上吃的泡飯有點(diǎn)硬,平時跑急了喝了冷水,她的肚子也會疼。她沒想那么多,直到鴻濤驚叫一聲看著江雅,她才知道她闖禍了。雪姨家的沙發(fā)上不知什么時候被江雅坐出一灘血,紅紅的血跡印在雪姨家白色的沙發(fā)巾上,那是鴻濤的媽媽請人從上海帶回來的,鴻濤媽媽是個特愛干凈的人,因?yàn)榻鸥赣H和她是同事,才允許鴻濤把江雅帶到家里玩,別的人連她家門檻都沒進(jìn)過。江雅哭喪著臉,鴻濤也慌了,這?這?他搞不清楚好好的江雅怎么就坐出一灘血印子出來?江雅也不懂。鴻濤的媽媽回來了??粗鴥蓚€孩子,再看看沙發(fā),她什么都曉得了。江雅的臉紅得像脹了豬血,她怕雪姨發(fā)火。雪姨沖江雅笑了笑,說你媽媽不在家?江雅點(diǎn)點(diǎn)頭,又搖搖頭。江雅的媽媽是在家,可前兩天媽媽發(fā)病了,吃了藥就一直睡在床上,飯也不起來吃,在家,但和不在家沒兩樣。那你回家吧,你媽媽該在等你了。雪姨又笑著說。嗯,嗯。江雅跑著沖出去。走到門口,她聽見雪姨說,以后不要帶到家里來了,姑娘家大了也不曉得收拾,你和這種人在一起有什么長進(jìn)?!

      那天晚上江雅的肚子像剪刀絞那樣疼,父親回來,問蜷在床上的江雅是不是不舒服?江雅說沒有,只是體育課跑累了。

      雪姨一家搬走以前,江雅不是不知道。頭天晌午,父親吃著飯,突然擱了碗對江雅說,你雪姨一家要走了。?。拷藕蛔斓娘?,張著嘴看著父親。鴻濤的爸爸回來了,安排到市里工作,鴻濤和他媽媽要搬到市里去了。哦。放下張著的嘴,剛才扒拉進(jìn)嘴里的飯已經(jīng)沒了滋味。父親說話的口氣很淡,眼神散著,仿佛不小心弄丟了一件重要的東西。那天,她躲在窗戶后面,看著雪姨像往常一樣,一臉溫和地笑著遞煙給抬家具的人。鴻濤已經(jīng)不是搬到老街來時那個拽著媽媽衣服的毛頭孩子,他比雪姨還高出一大截,站在門口,他朝江雅家的窗子看,江雅飛快地扯過窗簾,才又悄悄拉開一條縫往外看。

      江雅永遠(yuǎn)記得那個黃殃殃的毛頭小孩第一回到她家看到那些花兒時,他捻捻這個、摸摸那個,所有張開的花瓣和卷曲的筋須都被他如緞的眼神一一撫過。他舍不得別過他的眼睛。其實(shí)江雅是懂得鴻濤心里對這些花兒的疼惜的,江雅家里不算富裕,所有家具在天長日久中斑駁了油漆泡軟了犄角,但有母親養(yǎng)的這些嬌嫩青翠透著香氣兒的花兒,就讓這個家有了些區(qū)別于老街的高貴。它們,以鮮艷的方式點(diǎn)綴過江雅藏在老街角落的那些歲月,也讓這個母親是精神病的女孩子,心里多多少少閃過一些光亮。而鴻濤的家,雖然被她講究的母親打掃得一塵不染,但水杯、凳子、擦臉的毛巾、鴻濤的作業(yè)本,所有屋子里的家什永遠(yuǎn)都只能放在固定的位置,鴻濤的媽媽從來不能容忍家里有一絲一毫的凌亂,就像她對身邊的人從來都是不深又不淺的笑容一樣。而江雅家里這種隨意的散亂和花團(tuán)錦簇的熱鬧讓總是苦惱于母親條理過于分明的小男孩產(chǎn)生了深深的迷戀。

      他總是和江雅一起給涼臺上那些花兒“上水”?!吧纤?,是江雅母親說的。江雅母親總把給花澆水說成“上水”,還一直讓江雅也跟著說成“上水”。江雅不懂“上水”的出處,但她覺得把給花澆水說成上水,是把花當(dāng)作菩薩在供呢,神神叨叨的。鴻濤不覺得,他說江雅的媽媽最好了,種這么多好看的花兒。

      那天,江雅脫口而出要回那邊的家去給花上水,電話里相互交匯的氣息突然就斷了,好久,才又慢慢續(xù)起。江雅的這句話,像一只在冬天里蟄伏了好久的小獸,它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它跟所有春天里精神飽滿的動物一起,即將掀開一場大的生命運(yùn)動,掀開只有江雅和鴻濤兩個人才懂的那層幕布。

      第二天,吃過晚飯后江雅匆匆忙忙朝那邊的家趕,天氣預(yù)報說當(dāng)天的夜里有暴雨,上周洗的床單還掛在涼臺上,她得趕在下雨之前把它們收了。屋子里有一股葉子腐爛的氣息,那是凋謝的花瓣和老化的枝椏散發(fā)的味道,還有桌面上那些看不見的灰塵,跟著江雅開門后旋進(jìn)來的那股風(fēng),它們跳躍著,歡迎女主人。來的路上,江雅想,請鴻濤來家里那天,一定是個時間比較寬松的日子,她提前打掃好家里的衛(wèi)生,窗明幾凈,她穿上那條不算太昂貴但平常很少穿的秋裙,上點(diǎn)點(diǎn)淡妝,還噴了香水,像等候老朋友那樣請鴻濤參觀她的家和家里的這些花兒。這是一件很美好的事。雖然他們都不年輕了,但她的臉還是嬌嫩的,她的臉沒有一點(diǎn)點(diǎn)雀斑,五官還是那樣端莊,她的身材并沒有因長年的奔忙而變形。相反,這些年的忙碌讓她的體形更緊致。

      鴻濤的電話打來了。江雅遲疑了一下,她不愿說謊,說謊不是她的習(xí)慣,她只得說她剛進(jìn)門,來這邊收拾涼臺上的衣服床單。鴻濤說,好啊,那正好,我過來。沒等江雅說話,那邊就把電話掛了。這是哪跟哪呢?現(xiàn)在?來的時候?yàn)榱斯?jié)約時間,她身上還是買菜時穿的運(yùn)動服,屋里這些花枝也沒有修剪,七長八短的,雖然也還算生機(jī)勃勃,但總是沒有打理,缺了那一份韻致。江雅很無奈,期盼了這么久的約定,到頭來竟是這樣一番無所適從的景象。

      不過,眼前這個男人,微凸的頭,腆起的肚子,都比她曾經(jīng)在某些夜里想象的要好,也許是她單身得太久了。也許,這是個她曾經(jīng)無比信任的人,不管怎樣,他都要比她現(xiàn)在遇到的那些男人讓她安心得多,放心得多。所以,當(dāng)鴻濤伸出一只手來把她的手握住的時候,她沒有拒絕。相反.她還從他溫?zé)岬氖掷锏玫揭环N信息,他心里是有她的,他心里還是有她。

      他的唇俯上來的時候,她還沒有準(zhǔn)備好,嘴里的干澀被他嘴里的煙味一下子裹挾住,有一剎那間,她似乎要窒息。他的手漫上她的腰際,繼而揭起她的衣角。呃……等等,不、不行!突然,江雅的大腦劃過一道閃電,她猛然意識到今天不行,不行。今天,時間不對,情景不對,她設(shè)想的和鴻濤在這一天的計劃也不對,什么都不對。不、不行!小雅,小雅,我是真的喜歡你,從第一次在老街的門口遇到你,我就喜歡上你了。相信我吧,我會對你好的!正在亢奮的男人舍不得放開手里的那截玉臂。不、不行,今天不行。江雅抽出被鴻濤拿著的手,朝后坐的時候她用手歸攏了一下被他撫亂的頭發(fā)。怎么了?今天?是不是身體不方便?不是。那?

      你走吧?

      嗯?

      今天,太晚了。改天吧,改天我給那幾缽花換過花盆,到時,再來看。

      真的……?

      改天,改天我打電話給你。

      鴻濤下樓的腳步聲很重。

      江雅坐在椅子上沒動,很久,她站起來,走進(jìn)臥室對著鏡子,看到身上那件還沒有被鴻濤的手拎到的內(nèi)衣。內(nèi)衣是黑色的,洗得已經(jīng)有些起毛了,左邊罩住乳房的地方破了個洞,比銅錢還大一圈的破洞。江雅身上的白,在黑色的映襯下,那個乳房似乎有些羞澀,為此刻罩著它的內(nèi)衣上有個破洞,為此時的燈光下,它的主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它靜靜地看著鏡子里的主人,它似乎明白主人因?yàn)閾碛兴械綗o比的寒酸,她為這心頭涌起的寒酸而拒絕了她一直渴盼了很久的愛情??粗粗_始發(fā)抖,主人在它的凝視下哭了起來,它也就越發(fā)地發(fā)抖,主人的淚,像此刻紗窗外傾盆而至的大雨。

      再去“夕陽紅”,江雅是提前給老頭子打了電話的,上回老頭子問她怎么面都不見就走。江雅沒有把話說得圓泛,但老頭子心里亮堂著。這一回,江雅提前告訴老頭子她要去,實(shí)際是給老頭子一個臺階,也給她自己找個臺階下。一頭青絲都被日子撫成了白發(fā),兩個人還親親熱熱坐在一起談得眉開眼笑,還不能說明一切問題?

      江雅不去想,想了她也是白想。她就是覺得別扭,沒有什么能化解她心里的別扭,一個曾看過她成長的女人,關(guān)系不好,卻又不是特別的壞,轉(zhuǎn)眼要和父親站在一起,不管是知己紅顏,還是他們對他們的將來會有什么企圖,江雅心里都不太舒服。

      老頭子在大門口等著江雅,眼神巴巴地,還好,你還記得有個閨女,江雅心里多少墊了點(diǎn)兒底。遞過一袋的零食和水果,江雅眼神一掠掃過院子里的老頭老太太,沒那個人。老頭子年輕時被患精神病的妻子長年的藥費(fèi)拖累,沒得好好吃好好穿,到老了落下個嘴饞的毛病,干果零食清脆水果,樣樣都來者不拒,進(jìn)了“夕陽紅”半年,院里組織體檢,身子骨倒還硬朗,連“三高”也沒有。不知道這是不是愛情的力量?江雅總是這樣想。沒來由的,她總把老頭子和那個人之間的關(guān)系想成愛情。是她過于敏感或是太過于狹隘極端?她不得而知。每次想過以后,她心里又隱隱生出一些羨慕,老頭子有那個人,她呢?江雅覺得自己沒有愛情。她覺得她其實(shí)是很悲哀的。

      這次帶去的零食用袋子多分出一份,老頭子挑了眉看她,都是熟人了,難不成還自己吃獨(dú)食不是?江雅不看老頭子,手里卷著一團(tuán)紙巾看著遠(yuǎn)處說。老頭子木了半天,才嗯、嗯點(diǎn)了頭坐下來。她,身體還好吧?還好,天天兒早上我們都去爬山。提到爬山,老頭子的臉一下子張開,開心地生出說話的趣味來。江雅撓撓耳朵扭頭去看窗外,連綿的幾座山,撐著巨大的肩膀線條俯瞰著蕓蕓眾生。意識到自己的興奮有點(diǎn)兒不合時宜,老頭子咳了一下,緊了緊眉說,當(dāng)然也不是天天,有時下雨。

      想必是知道她今天要來,才故意騰出時間來“接待”她的吧,要不下回選擇在雨天的時候來,才不能誤了人家爬山練腳勁兒鍛煉身體?江雅任由思緒信馬由韁,所有不切實(shí)際——又無比實(shí)際著,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是不是很容易想得太多神經(jīng)過敏?

      江雅心里像是被雨水漚濕的一塊田,糟透了。

      晚上,江雅做了很多夢,夢里她見到了小雨的外婆,小雨的外婆還像年輕時那樣,她站在那些花兒中間,對著江雅笑,遠(yuǎn)處,老頭子和那個女人挨著坐在一起,江雅的媽媽看看他們,又看看江雅,笑著笑著,江雅被鬧鐘叫醒了。

      睜開眼睛江雅怔半天,她不太想起母親,母親剛走那陣兒她是想,但時日久了,走了的人終歸是走了,活著的人天天要柴米油鹽醬醋茶,她離婚、一個人帶著小雨、安撫老頭子,所有的煩瑣無一不落在江雅頭上,越來越久,想母親的心就淡了。偶爾,看到別的老太太一臉幸福地被子女?dāng)v扶著,江雅心里也會閃過一絲悸動,但閃了就是閃了,閃過后就沒有了。

      老頭子打來幾回電話,總是圍著小雨江雅轉(zhuǎn)。再接到電話,江雅心里就明鏡似的,雪姨要見江雅。人老了,想見一見年輕時見過的小孩兒吧?小孩兒的臉上,曾經(jīng)照過她黑發(fā)明眸紅唇的樣子,看著小孩兒,能憶起不少她曾經(jīng)年輕時候的美好歲月呢!老了也不得了!搞得跟風(fēng)花雪月似的。想歸想,人還得去。老頭子在那杵著呢,人老了,就是家里的一根旗桿,旗桿在,才有家。江雅可不想這么早地就沒了家。人老了,就隨他吧,比上自己,老頭子還算幸福的吧,他有個可說話兒的人,白天黑夜都有個念想。不像她,白天黑夜除了小雨和老頭子,剩下的那一點(diǎn)點(diǎn)兒屬于她個人的光陰,是在黑夜里被凌亂的睡眠霸占了的。

      不管怎樣,江雅內(nèi)心里還是很佩服老頭子的眼光。

      人老了,胖了些,臉上的肉松松地掛在脖子上,綴著白色的珍珠項(xiàng)鏈,看來是特意去梳了頭發(fā),緊致的發(fā)絲倒把她整個人的年齡往回拉了好多。挺著心里的別扭,江雅叫了聲雪姨。哎。答應(yīng)得倒利落,她真打算認(rèn)下這個女兒?要和老頭子有個瓜熟蒂落?是人到這個年紀(jì),才曉得有個人說說話搭個伴是人生最大最好的幸福?還是兩個人早就心存情愫,到老了,才生出勇氣發(fā)誓要走在一起?江雅看著眼前這兩個人,的確是老了,但臉上倒也沒有多少暮氣。

      江雅聽到老頭子說過,鴻濤的父親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回來后犯了點(diǎn)錯誤,雪姨那段時間過得很苦,家境一下子不如以前,親戚朋友也是一夜間人走茶涼,加之雪姨本身就一直讓人覺得不好接近。這下,多數(shù)人更是躲在窗子后面看這個舍不得和你多說一句話的女人,看看她怎么樣低下她那了不起的頭。但遺憾的是雪姨沒有。鴻濤父親出事后,她一個人拖著一大一小,見了平時就在跟前的人兒,依然是一臉不近不遠(yuǎn)的笑,可往近了相處,才會發(fā)現(xiàn)她骨子里的傲氣比原來還要重,面子里的冷比原來還要涼。以前的傲是因?yàn)樗擒姽偬?,現(xiàn)在的傲,是被迫流于人生的低谷而又不想人家看笑話的傲:以往的冷是處于生活的優(yōu)越而從不把一切看在眼里的冷,現(xiàn)在的冷,是為了表明即使身處窘境,她也是窘境里的一株花,雪原上的一棵松,不要人憐憫,不需要同情。傲和冷是她一向行事的風(fēng)格。只是那時的傲和冷是心氣兒高,現(xiàn)在的傲和冷,是屈于命運(yùn)的無奈和無力。

      都是一個字,在不同的人生際遇面前,內(nèi)涵的意蘊(yùn)就不同罷了。老頭子說。

      其實(shí)她也可憐!經(jīng)歷了那么多,還只是想著通過對別人的傲氣和冷淡來顯示出比別人精明比別人高貴,有意義么?累了這么多年。靠著玻璃門,江雅看著老兩口的背影想。

      晚上,老頭子的電話就打過來了,果然和江雅想的一樣,老頭子要和雪姨結(jié)婚。江雅扯著沙發(fā)墊子上的流蘇,一根根的,在她手里被扯散,要想再恢復(fù)它之前一綹一綹辮好的樣子,就不容易了。我給她說了,她也承認(rèn)了。電話里,老頭子像才剛二十歲的毛頭小伙子,一字一頓,就差沒讓江雅看到他的臉紅的樣子。我沒意見,你覺得合適你就……娶唄。隔好半天,江雅才把這個字說出來,男娶女嫁,這些喜慶騰騰熱熱鬧鬧的字眼,似乎離江雅的世界很遠(yuǎn),她一下子還不太轉(zhuǎn)換得過來。哎,等等,你們,那個以后,是回來???還是?我們說好了,哪里也不去,就在這兒住,住慣了,都是熟人。哦,也行。

      躺在床上,江雅木了半天,突然她拉開燈,翻出柜子里的存折放進(jìn)坤包。

      江雅把老頭子約到“夕陽紅”外面,老頭子一臉迷糊,都到了地兒咋不進(jìn)去?干啥?拿著。嗯?拿去,給她。你要喊別個進(jìn)屋,不給點(diǎn)手信安別人的心?除了那天見面江雅喊一聲姨,其它時候她都不說,反正就那個人,老頭子也不是不知道。江雅覺得喊姨別扭,喊媽更不可能。老頭子把拴著緞帶的錦盒接過去,里面是一只白里透綠的玉鐲。這?這?……多少錢?!老頭子一臉驚惶。當(dāng)初她媽生下這個閨女,他還著實(shí)心悶了一陣,要不是她媽后來得了病,難保他不會努努力再生個傳宗接代帶把的??裳巯拢|女不聲不響,為他當(dāng)?shù)南氲竭@一層,老頭子揚(yáng)揚(yáng)頭,就差把眼睛揉出了水。那個,小雨上高中,學(xué)費(fèi)我來出吧!想不出別的話,如果這句話也能把當(dāng)?shù)臉幼訑[出來的話,也行。早著呢,等上了大學(xué)要用錢的時候多的是,放心吧,你以為我會跟你客氣?你和她把事辦了,要不帶她去外面轉(zhuǎn)一圈?別把錢摳著,小雨上了大學(xué),我可是不會讓給她的。嗯,嗯,放心吧,小雨的,我給他留著的。我不和她說這些的。呃?江雅側(cè)了臉看老頭子,快七十歲的人了,藏個東西還像撿了錢那樣高興?老來還???

      二千六哎!這是上好的和田玉,二千六。一個人回去的路上江雅心尖還在打哆嗦,二千六哎,要命!

      婚禮在“夕陽紅”辦,滿院子老頭老太太一個個興奮得像過節(jié),穿上個人最好的衣服。鴻濤的表姐表兄們來了,有兩個小時候去老街鴻濤家玩時和江雅打過照面,現(xiàn)在大家見了面,倒也不覺得十分生分,都是摸爬滾打幾十年的人了,再是不如意,臉上掛著的還是知足愜意,有什么辦法呢?都端著一張臉,臉上都掛著面具,面具一戴,誰在乎你是面子里子?倒是鴻濤,見了江雅有些不自然。從法律意義上來說,他們是沒有血緣的一家人了,一家人,自然是要分些禮數(shù)有些長幼才對的,按理說,江雅該喊鴻濤哥,她喊不出來,估計就是她真喊了,鴻濤答應(yīng)著也是兩股青筋往頭上冒。他沒想到他會和江雅成為這樣的一家人,他以為的是老頭子成了他的岳父,他媽是江雅的婆婆。哪曾想,這日子,變化得比他想象的都要快。他還沒來得及實(shí)施計劃,變化就來了。江雅忍不住想笑,這男人,比起女人來,到底是心粗一些。

      老頭子婚禮之前,她曾約鴻濤見過一面,主要是談老兩口要在一起的事情。玉鐲都送出去了,江雅可不想這事兒會節(jié)外生枝,雪姨就這一個兒子,他不反對,這事就可以按部就班地舉行了。從那晚他從江雅家里走后,兩個人再沒見過面,再坐到江雅面前,看得出他還是有點(diǎn)放不開。江雅先開口,雪姨,和你說了吧?嗯。其實(shí)就想和你說說,人老了……,我沒意見。那好,沒意見就行。江雅看著對面的這個男人,因?yàn)樗木芙^,他的神情還在沉重的挫敗感里掙扎,江雅心里劃過一絲得意。

      這是在“夕陽紅”舉辦的第一個婚禮,院民自由戀愛結(jié)婚還是頭一回。滿頭銀發(fā)的院長是證婚人,據(jù)說院長激動得一夜沒睡成覺,一早起來看燈光音箱,還興師動眾地請了民政局的人。老頭子笑得手腳都不曉得往哪擱了,雪姨還是擺著不冷不熱的譜,但那手腕上透著綠光的白玉似乎把她的犟氣淡化了不少。

      小雨也在人群里起哄,一大早就吵著要來,來看看他的新姥姥,媽,姥爺都與時俱進(jìn)了,你也得跟上潮流才行。來的路上小雨看著遠(yuǎn)處的熱鬧說。啊?過好一會兒,江雅才想明白這里的與時俱進(jìn)是什么意思。你少給我摻和,考不上大學(xué)看我不甩你去大街上撿瓶瓶罐罐。

      真是一對戀人?。∵h(yuǎn)遠(yuǎn)地望著,江雅承認(rèn)。

      院長對著麥克風(fēng)吼,天長地久,百年好合。他每說一句話全部的人就跟著起哄。老頭兒老太太們瘋起來跟個幼兒班的孩子差不多。彩燈已經(jīng)亮了,切蛋糕、吃蘋果、跳舞,一個胖乎乎的老太太身著色調(diào)鮮艷的衣服拉著男伴的手跳轉(zhuǎn)三,踩著鼓點(diǎn),在男伴的手下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遠(yuǎn)處看著,像一道色彩斑斕的弧形,點(diǎn)子慢下來,又像一只圓溜溜的彩色皮球。那個男伴一臉板正,夠直了手任彩色皮球溜來滾去,皮球畫了妝的臉被汗水打濕了像被水濡濕的水墨畫。那男伴眼里,這張水墨畫怕是千金不換。

      真好!

      江雅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

      當(dāng)年母親把給花澆水說成上水,她不懂。等到過了三十而立快到四十不惑的年紀(jì),她才想通那兩個字。

      給花上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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