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城
法官們卸下肩章披上法袍,敲響法槌定紛止爭,大院里傳唱著“知我者,謂我心憂”,那是熱播電視連續(xù)劇《大法官》里的主題曲,其間洋溢的溫暖悲憫情懷讓人至今難忘
20世紀九十年代中葉,我走出法政學堂,回到偏居一隅的故鄉(xiāng),成為中級法院的一名新丁。那時候的法院常年門戶洞開,沉默而閑適,沒有喧鬧,沒有安檢,只有一個久歷世事的傳達室老大爺,瞇著眼看世人穿梭往來。
那時候,“有問題,找政府”是老百姓的當然選項。案源不足、財政供養(yǎng)亦捉襟見肘的法院,還在忙著四面出擊找案子掙點雜糧,談不上有多少鮮衣怒馬的理想,更顧不上憲法視野里“一府兩院”的榮光。雖然在形式上,一名普通的科員級審判員,還要跟政府首長和部委辦局的頭頭腦腦們出現在同一個人大任免名單,但也僅此而已。
21世紀如約而至。經濟發(fā)展轉向,立法日趨繁榮,法制進程加速,改革進入深水區(qū),矛盾進入高發(fā)期,“有糾紛,到法院”開始順理成章,法院被視為“社會公平正義的最后一道防線”,日益走向社會前臺。與此同時,法官們卸下肩章披上法袍,敲響法槌定紛止爭,大院里傳唱著“知我者,謂我心憂”,那是熱播電視連續(xù)劇《大法官》里的主題曲,其間洋溢的溫暖悲憫情懷讓人至今難忘。
在那個短暫的理想主義年代,青春綻放的我們都曾有一種樂觀情緒,深信司法必將溯流而上,與這個國度一起抵達一個新的彼岸。
夢里不知身是客。變革的年代,司法不是浪漫的圓舞曲和書齋里的高頭講章,無論檻內還是檻外,其時并沒有做好“一切皆斷于法”的身心準備??淘诖罄硎系膽椃ㄐ?,仍是未被喚醒的睡美人,寫上紙面的律條法則,隨時會被政策公文扭曲阻斷。附驥攀鴻的法院,不僅要習慣在政治層面上平衡紛繁復雜的利益博弈,更須緊緊依靠黨委政府和社會之力去化解各種紛至沓來的糾紛。更重要的是,憲法體系中的司法位置一日不真正理順,孱弱的法院就不可能制約住那些恣肆的“以法之名”卻注定了要孤身承載社會情緒的集體宣泄。
光陰蹉跎,年輪更替,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不經意間,50后迎來了退休潮,60后坐穩(wěn)了主席臺,70后沖到了第一線,80后進入了職業(yè)場。大院里每年都要補充一批新鮮血液,他們大多剛剛走出法學院,歷經司考、公考層層選拔進來,并很快獲得法官任命充實到辦案一線,稚氣尚未褪盡,法袍已然加身。
與學養(yǎng)背景混雜的前輩們相比,新一代的法律人算是專為司法熔爐量身訂造,注定要成長為法治的中堅力量。但,司法不是安坐論道的紙上談兵,法官更是一門素養(yǎng)、經驗和心性無一可或缺的職業(yè),法學院里的浪漫情懷與現實司法環(huán)境的對接,遠不是拿一紙證書換一個法槌那么簡單。這一代的法律人接受了系統(tǒng)的現代法學理念,接過了前輩手中的法槌,面對的卻是司法權威與公信低到塵埃的困境。
速成的年輕法官們很快遇上了各式各樣難以調和的問題:獨立審判與科層體系的抵牾,司法特性與治理模式的隔膜,案結事不了的信訪困局,口惠實難至的改革前景,涉世之初便要直面人心博弈的山川之險,微薄薪資與有房有車有家夢想之間的鴻溝……他們不僅要在現實模具的規(guī)制下和聽訟決獄中盡快成熟,還要學會在有司的冷眼、公眾挑剔的目光和口水中唾面自干,城外的風聲雨聲無時不撩撥著他們驛動的心,嘈雜的輿論場上,一個新的吐槽群體應運而生。
本杰明·卡多佐說,法官“并非淡然地佇立在偏遠苦寒的山巔;那些席卷其他人的偉大浪潮,不會刻意改道,從法官身旁繞行”。法治的進程大勢所趨,無論順流逆流,司法都終將回歸本位,但在改革進程中遠未磨合定型的司法生態(tài),不可避免地要砥礪著年輕的心,促使他們在眾聲喧噪中作出自己的回答,是選擇放棄,還是在夾縫中堅韌生長。這一代的法律人,不可避免地要成為承受時代碾壓的鋪路石,年輕的司法官們,也注定要繼續(xù)在成長中糾結,又在糾結中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