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佳鳴
從2016年1月1日起,國家全面放開二孩,以一胎兒為基調(diào)的計劃生育終于迎來了大調(diào)整。兩個孩子比一個孩子好在哪兒?最重要的是陪伴。對于父母來說,孩子不會再孤單;對于孩子來說,不單是多了一個玩伴,或有人分擔養(yǎng)老的責任,更重要的是,在父母年老生病的時候,有一個人和你互相扶持,商量陪伴。
生育二孩,獨生子女的成人課
2016年的第一天,廣東電臺《二胎媽媽必修課》的主持人朱昱子,在北京參加大學畢業(yè)十年的聚會。這是2011年兒子出生、2014年女兒出生之后,她 “第一次出遠門”,類似的公眾假期,她已經(jīng)很難離開孩子了。
當天下午,在由自己創(chuàng)辦、粉絲超過三萬的“我要生二胎”微信公眾號中,她推送了一張長圖片,由零散的句子和半空的旅行箱照片拼接而成。朱昱子寫道:“半個箱空著,半個箱裝行李,準備給娃裝禮物,當媽的人無論走多遠,心都在,那空著的半個箱子里,嗯,就這樣,新年快樂!”
她的“大寶”熊熊每天起來后,喜歡和“二寶”花花玩頂牛的游戲,兩個人頭頂著頭,蹭來蹭去,“遠看好像兩只小狗啊”。她的丈夫,說這種畫面在陽光的映襯下,“自帶神圣光環(huán)”。
朱昱子已經(jīng)笑了出來,她慶幸自己兩年前猶豫后作出的決定,“二寶”來得意外,甚至是電臺里第一個“合法”出生的二孩,彼時,“單獨二孩”政策剛開放,這個孩子滿足條件。
1983年出生在貴州赤水的朱昱子曾堅強地以為,兄弟姐妹沒有什么,她的堂表兄弟姐妹似乎整天吵吵鬧鬧,而她作為獨生子女,從小獨立、優(yōu)秀、受寵,以當時3%的概率考出了貴州,當?shù)匚目频谝幻?,去北京的國際關系學院讀書,畢業(yè)后扎根在了大城市廣州。
她屬于政策影響的頭一撥獨生女,父母在國營企業(yè)工作,1980年,“一對夫婦只生一個孩子”的明確提法落實、監(jiān)督到位,身邊都是原子化的小不點們,她們可以一起玩耍,最不濟,她還可以自己跟自己玩,腦子里想象出一個朋友,左一句右一句,自言自語。
對她來說,獨生女有千般好,注意力高度集中,幾乎在一片贊揚聲中長大,唯獨一點就是“太早進入成人的世界”,在屬于她的那片屋檐下,只有父親、母親,她的父母還是喜歡冷戰(zhàn)的類型。夾在父母之間的孩子,往往都會扮演調(diào)和的角色,內(nèi)心則充滿了不確定,她開始觀察,聽大人說話,這種遙遠的、偶爾的低氣壓留給這位今天看起來開朗無比的女主播的記憶仍然深刻。
“這其實不好,我的世界中,最親密的環(huán)境下,缺失了一種關系,就是我的孩子現(xiàn)在有的關系?!敝礻抛优e了個例子,“如果我有哥哥、姐姐,父母吵架了,我們可以各自角色扮演,有去勸的、有嘻嘻哈哈打岔的、有絕食抗議的,鬧哄哄的,這個氣場不會憋在我一個人這里。”
小的時候朱昱子也被問到過那個經(jīng)典、但對孩子顯得難以理解的問題,“爸爸媽媽給你生個弟弟好不好?。俊蹦菚r的她覺得奇妙且抗拒:從天而降嗎?要搶奪我的愛嗎?時間證明,這只是成年人的一句玩笑。
類似的問題,20年后,提給朱昱子的兒子熊熊,也同樣有點挑釁味道。女兒花花出生后,總是有人會帶著笑容問熊熊,“你有妹妹了,媽媽不要你了怎么辦?”朱昱子和丈夫首先會炸毛,他們不允許親戚朋友這么問。但擋不住一次在飯店吃飯,領班的湊上前去問了熊熊這個問題,熊熊憤怒了,揮著他的小拳頭,噙著眼淚:“啊啊啊啊!”
朱昱子從懷孕開始就告訴自己的長子,將要迎來一個新的生命,你要有大孩子的樣子。懂事的小男孩點點頭。坐月子的時候不和媽媽睡。月子剛結束,男孩就跑了過來,在臥室里進進出出,媽媽的注意力在妹妹身上,他會不開心,在學校不愛理人,甚至體育課都不那么積極了。
老師找到了朱昱子,孩子怎么回事。她動了動腦子,在臥室里擺了三張床,丈夫一張、自己和妹妹一張、哥哥一張,小朋友又開始嘻嘻哈哈了。
當初朱昱子懷上花花后,全家人曾經(jīng)陷入某種焦慮。朱昱子要被暫停的事業(yè),贏弱婆婆的身體,公公退休后做起來的生意,自家爸媽的辛苦,這些因素,開始纏繞?!吧藘蓚€孩子,六年青春沒了,胖了六十斤,身材變形,很難再去電視臺客串,升職也受限?!蹦虿?、奶粉、保姆、早教、學位房,生活的真實、瑣碎噼里啪啦地在眼前掉落。
朱昱子還是決定要第二個孩子。她通過收集資料、辦微信公號、畫劇情漫畫、傾聽也訴說故事,排解自己的焦慮。她反思421式的家庭樹,“如果我有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也許我們家現(xiàn)在有科學家、詩人。老大優(yōu)秀、老二寫意、老三悟性高、老四去做個木工?!?/p>
她有一個媽媽微信群,群里最愿意分享的觀點是,媽媽是一種在家的職業(yè),在孩子生命的關鍵幾年,貢獻出去,換取一生的快樂和成就。“兩個孩子,前前后后花了我6年時間,但還不足以毀掉全部的事業(yè)。媽媽,這兩個字,本身有社會給你的標簽,有時候會內(nèi)化成了自己的標簽,其實,除了做一個全職的媽媽,也還有機會當一個完整的女性。”
朱昱子的微信和電臺節(jié)目已經(jīng)逐漸做大,成為她除了本專業(yè)“國際政治”之外的第二抓手,甚至有人來找她做自媒體的合作。她努力著,看到兩個同血緣、同屋檐下的孩子,起碼在自己給予的絕對安全里成長、互相影響,感到放心?!暗人麄冮L大了,二孩、三孩什么的就不是問題了吧”。
朱昱子和丈夫,互相陪伴,完成著人生的一次重大自我教育。
不是一類人,也是一家人
2015年1月27日,汕頭市帝豪酒店宴會廳。距上次見到陳春喆,過去兩年多了,他穿著整齊的西服、襯衫、皮鞋,頭發(fā)也不像以前那么爆炸了,梳了一個偏分,身上的掛飾摘了下來。他還指揮與招呼著幾個拿著穩(wěn)定器、單反相機的青年,在舞臺上認真走位、拍攝著。
陳春喆的妹妹挽著爸爸的手,馬上就要走上舞臺了。另外一個瘦高的男青年在臺子另外一端等著,西服革履,臺下有許多陳春喆不認識的面孔,是男青年那邊的親戚朋友。他妹妹臉上的妝容精致且明顯,化妝師也是他請來的。
這是妹妹的婚禮,26歲不到的姑娘碩士甫一畢業(yè),就和相戀七年的同學兼男友結婚,這對于33歲的陳春喆來說,算是相當巨大的“同輩壓力”。他沒談戀愛,短時間也看不出要結婚的樣子,作為潮汕家庭的長子,他已經(jīng)習慣了,在長輩的嘮叨、抱怨聲中,甚至有點放棄抵抗的意思。
他和妹妹是那么不同,一個不愛做功課、愛打游戲、翹課、早早上了??茖W校、混社會;一個文靜、話不多、愛看書、喜歡小玩意、按部就班。他們的父親是縣城的高中語文老師、作協(xié)副主席,在當?shù)?,算是頭面文化人物了。
2012年9月底,我第一次見到陳春喆,他燙著個爆炸頭,摻雜著淡淡的黃色,胸前掛著士兵吊墜牌,脖子掛著一副張揚的紅色Beats耳機,抽煙,30歲的他,背著雙肩電腦包,踩著旱冰鞋咚咚咚地上到了頂樓。陳爸正襟危坐,在客廳用單樅工夫茶招待著客人,陳春喆沖著大家靦腆地壞笑一下,輕柔地踩著旱冰鞋,加上他的頭發(fā),大概有一米九的樣子,滑到了自己的里屋。
妹妹嘿嘿了一句,“這是我哥,跟你們提過的,很個性吧?!北藭r,陳春喆剛從佛山坐長途大巴回來,車子在縣城大路口放下他,他聽著歌,踩著冰鞋,20分鐘到了家。放下行李之后,他沒與客人共進晚餐,又反方向咚咚咚咚地下了樓,找朋友去了。陳爸有那么一點不悅與尷尬,但沒說什么。
1988年,陳爸從插隊的海南返回老家廣東揭陽,第二年,女兒陳思穎出生,交了1000多塊的罰款。潮汕地區(qū)傳統(tǒng)文化根植較深,宗法家族、多子多福、重男輕女的潛意識仍廣泛存在,盡管沒有翔實、具體的數(shù)據(jù),但從經(jīng)驗角度,普遍認為“計劃生育”在這一地區(qū),相對沒有那么嚴格地執(zhí)行。
1982年出生在海南的哥哥陳春喆已經(jīng)少有機會和妹妹爭搶什么了,他大了,下面又是妹妹,對他來說,妹妹是那個隨時摸摸頭的小孩伢子,乖巧。等妹妹到了初中,哥哥已經(jīng)在外上學、轉學、找工作、換工作、磕磕絆絆。兄長,是一個略顯模糊的概念,陳思穎明確地是:哥哥一點都不笨,他愛聽歌,還會用剪輯軟件,話不多,有點愛裝酷。
盡管有那么多不同,淺顯地看,甚至可能不是一路人,但他們卻越發(fā)能夠理解對方,這就是血緣給予的壓力和責任,甚至煩惱。兄弟姐妹的心是自然相通的。陳春喆打量著妹妹,特別是那個“準妹夫”,他暗自有了一種長兄為父,來把把關的心態(tài),當然,他不會表達出來,也不懂表達,只是暗自觀察。陳春喆發(fā)現(xiàn),他們是同學,經(jīng)歷過異地的考驗,興趣相投,都喜歡有點情調(diào)的東西,屬于沒事拿臺單反去東南亞旅游的那種文藝組合。
這正是他能做的,他的工作,婚禮攝像。他決定動員所有力量,給妹妹最好的。2014年,陳思穎的婚事敲定,陳春喆帶著自己的工作團隊和妹妹、妹夫兩人,赴廣西、福建、廣州、汕頭等地取景拍照,將他們的愛情故事重現(xiàn),制作出比市面更為精細的產(chǎn)品。
婚禮上,這些素材或被印在賀卡、幕墻,或在現(xiàn)場播放,是令人感動的橋段。到夫妻答謝的環(huán)節(jié),妹夫接過話筒,在父母親朋之后,特別提到了:“哥哥,謝謝你給我們拍攝了那么多有個性、有感情的照片和視頻,謝謝你?!?/p>
講話時,陳春喆站在臺下的調(diào)音臺旁邊,認識他的朋友使勁地鼓掌,吹起了口哨,燈光師把射燈對準了他,他又靦腆地笑了,跟第一次見面,踩著旱冰鞋出場時一樣。
半年多后,陳春喆在一次外拍活動中不小心受傷,要做不大不小的一臺手術,需要親人簽名。陳思穎剛好在香港,第一時間電話打了過來,她焦急地囑托:“我同意了,我知情了,我授權了?!痹卺t(yī)院熟人的協(xié)調(diào)下,手術順利進行。妹妹也第一時間趕了回去,哥哥還是沒有什么存錢意識,醫(yī)藥費有缺口,她掏出工作后存下的第一個一萬塊,陪著哥哥,然后等情況明朗穩(wěn)定,才把電話打回了老家。
我不反對爸爸再給我添個妹妹
并不是每個80、90后等能體會上述兩則故事,龐大的獨生子女隊伍感受不到兄弟姐妹的情感,其中不少人甚至連穩(wěn)定、完整、長久的父母之愛也淺嘗輒止—他們的父母:60后、70后,是歷史上第一批大規(guī)模擁有“自由離異”權利和氛圍的人群。
2001年,10歲的河北女孩靈靈開始了自己日后需要為外人反復解釋的家庭新關系旅程。她在抽屜里翻出了離婚證,她問母親,這是怎么回事,母親答:“你爸爸要到外地找工作,需要一份單身證明。”
當然沒有瞞住,靈靈其實感受得到真相,但她還好,相對鎮(zhèn)定,她對父母此前的爭拗吵鬧反而更加憂慮。再長大一些,她聽說,母親也曾懷過二胎,但那時計劃生育在北方管得相當嚴格,母親還是公立醫(yī)院的護士,盡管歷盡隱瞞、躲藏,把弟弟生了出來,但長期的緊張,令母親身體不好,嬰兒的體質(zhì)也較差,撐了幾天,夭折了。
現(xiàn)在24的歲靈靈已經(jīng)不去假設什么或眷戀過往,但她仍篤定地說,“如果有一個弟弟妹妹的話,我爸媽肯定不會離婚,他們肯定會為了第二個孩子維持下來。其實他們當時都想要第二個孩子的。”
那段痛苦,加速了父母的離異。靈靈被法院判給了母親,而她多情、溫柔、從事藝術教育的父親來到了廣州工作,但出于實際發(fā)展的考慮,靈靈的戶口跟著父親。2004年,她也從老家來到了廣州。
靈靈是父母的摯愛,唯一的孩子。但她仍很快面臨現(xiàn)實的尷尬處境,父母新娶和改嫁。母親改嫁老家的公務員,繼父帶著一個姐姐、一個弟弟。父親也在2007年娶了小自己幾歲的新妻子。靈靈在新環(huán)境有學業(yè),有新朋友,有充裕的零花錢,高一考到了廣州最好的鐵一中學,但新鮮的、自主的學習要求令她不太適應,從前是被表揚的典范,現(xiàn)在批評時會帶著幾句。
她執(zhí)意轉學回老家,這個決定,讓她經(jīng)歷了最強烈的一次叛逆與家庭危機。繼父帶來的姐姐和她母親的關系相當融洽,這個姐姐也是護士,是母親的實習生。她有點醋意,也和這個姐姐產(chǎn)生了微妙的矛盾和摩擦,沒人信她,都以為是青春期少女的嫉妒在作祟。
她心情低落,剛回來,也受不了河北嚴苛的應試教育制度,幾重壓力之下,她在學校里病倒了,打電話告訴母親,母親生氣地說,“你是不是裝病不想去學校?”
靈靈崩潰了,沒去上課,留了一封信給最好的朋友,坐上了去往隔壁城市的長途車,她撥通了初中同學的電話,同學在南昌讀職中,答應寄錢給她,約好了,南昌見?!拔以邴湲攧谧饶愦蝈X呢?!彼陔娫捓锔笥淹嘎读诉@唯一的信息,半天后,她坐不住了,從麥當勞出來,在橋邊溜達,漫無目的地走著,聽到母親在后面喊她。她哭了。
經(jīng)過這一次,靈靈走出了陰霾,她重新確定自己在父母心中的分量,現(xiàn)在談起來已經(jīng)是風輕云淡,可以微笑了。
靈靈記得,事后父親給她說了一段話:“如果我跟你媽都去世了,如果你有個兄弟姐妹的話還可以相依為命,有個依靠,這世界上還有一個人的感受跟你是一樣的?!?/p>
靈靈非常清晰地敘述起一種大多數(shù)90后未來得及認識的觀點:“對我來說,生孩子就是一件事,哪怕你死了,你還有一個跟這個世界有關的人在,我覺得這就是生育的目的嘛,不會你死了就什么都沒有了,我一定會生兩個,我要讓他們有伴兒?!?/p>
后來,靈靈回到廣州讀大學,室友說她特別會照顧人,別人的一點關心,她都感受特別明顯,很珍惜、夠意思、懂得遷就。她自己的解釋是,“兩個地方都沒有真正的家庭的感覺,于是我特別珍惜別人主動的陪伴?!?/p>
再后來,靈靈談過男友,她去男方家里,看到三層的農(nóng)家小院,雖然條件一般,但關系非常融洽,吃飯的時候,一定要所有人齊了才開始吃,過節(jié)的時候他們也一定在家團聚,比如中秋,就會在小陽臺上吃月餅賞月亮。她覺得既溫暖又罕見,從來沒有這種感覺,即便她得到的物質(zhì)上的關愛并不少。而且奇怪,越長大,這種羨慕的感覺越強烈。
今年夏天,靈靈的繼母告訴她,懷上了。靈靈很開心。
以前總是聽繼母說:“你爸不想生,因為感覺這輩子精力都放在你身上了,現(xiàn)在也有點感覺老了,沒有心力了?!膘`靈就勸繼母:“再生一個吧,我都大了,沒有必要因為我不生。我爸是說過再有一個小孩他壓力挺大的。但他才44歲,狀態(tài)那么好,不怕的。即使再過20年,你們老了,但還有我呀,我也可以幫你們養(yǎng)?!?/p>
(部分受訪者為化名。實習記者張綺佳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