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南來
海外華人社會中遷移與宗教的緊密聯(lián)系,已經被很多海內外學者所記載和論證。他們一般關注的是跨國移民到西方世界的中國人是如何通過宗教來實現(xiàn)同化和達致社會階層的向上流動的,而其間尤以對海外華人基督教的關注最為顯著。它們的共同點是將基督教當作一種西方主流文化形式,以華人的皈依行為為分析的對象,探討這一文化斷裂所帶來的社會變遷以及在個體身份認同與行為上的轉變。這樣的論調顯然是把中國移民的體驗與故事放在一個西方為中心的知識生產框架下,把中國移民個體視為西方文化知識的接受者。這種分析進路也多少源于中國移民到達西方社會后的靜止性的社會空間特征。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由于政治或者經濟原因,確有很多中國移民把通往西方世界的路程當作沒有回頭路的單程旅行,把定居海外當作理所當然的選擇。
然而,自上世紀末到本世紀初,隨著中國的移民政策越發(fā)寬松,以及中國在全球舞臺上躍升為愈益重要的政治經濟力量,中國人、中國制造、中國的文化生產與消費、中國的資本(不管是國有還是私人)以及意識形態(tài)都以驚人的速度席卷世界的幾乎每一個角落。隨著中國海外移民現(xiàn)象呈現(xiàn)出移出、回流、多重遷移并存等多樣性和多向性特征,中國不再只是地緣政治上的一個獨立有形的概念,其作為一個歷史文化現(xiàn)象已經超越了民族國家的疆界,在全球范圍內影響著不同國家、不同地方的社區(qū)生活、文化發(fā)展、政治形式、經濟與消費等多重社會場域。在這種背景下,我們有必要將海外華人宗教的體驗與故事放置在當代中國全球化進程中并圍繞“中國的崛起”這一國際話語進行考察,通過移民宗教這一重要透鏡探討涉及中國人在海外的移民經濟、國族認同、公民身份、文化同化等廣受關注的議題。筆者在這里聚焦于一群來自溫州農村的移民,他們對宗教世界、傳統(tǒng)的地緣家庭網(wǎng)絡以及都市商業(yè)現(xiàn)代性有著執(zhí)著的追求與信奉。筆者試圖呈現(xiàn)他們是如何在法國巴黎建立并擴張以溫商經濟為依托的跨國宗教空間的。與華人在美國通過基督教實現(xiàn)同化和融合的模式不同,歐洲的溫州人在宗教與商業(yè)經濟兩個層面上合力建構了一個獨特的“跨國村落”式的社群組織。
今天的溫商某種程度上已經成為跨國界的中國海外經貿代理人。正如一句順口溜所概括的, “哪里有市場,哪里就有溫州人;哪里沒有市場,哪里就有溫州人在開拓市場 ”, 溫州商人不斷在全球拓展著中國的商業(yè)版圖。而恰恰是這一超越國界的溫州人經濟,促成了溫州基督教會在全球的發(fā)展與擴張。在發(fā)展模式上,溫州教會與根深蒂固的民間商業(yè)文化密不可分。溫州基督徒的宗教熱忱往往與他們的商業(yè)企圖心交織在一起。正如溫州商人對房地產投資充滿熱情一樣,溫州基督徒極為強調對宗教空間,即所謂教產的獲得。一位溫州基督徒企業(yè)家曾這樣闡述他稱之為基督徒工商業(yè)人士的一大使命:要打造大產業(yè), “像清教徒一樣為基督贏得財富, 組成一個投資團隊在各省市對地產、礦產、教產、國有資產進行整合”。對在巴黎的溫州基督徒而言,這種置業(yè)的熱情也不遜色 。
這種對擴大跨國教產的激情與中國文化中對“家”的強調有一定關系。溫州人為主的十幾間巴黎華人教會基本上都已經購置房產或正在準備辦理各項購置手續(xù)。華人的傳統(tǒng)觀念是要買自己的房子,因為這才會有家的感覺。對于教會也是一樣。誰的教會空間大,自然就更有面子。隨著巴黎的房價一直在上漲,本身即具有投資者心態(tài)的溫州基督徒們更希望盡快在此獲得一份溫州人群體獨立掌控的教產。購買教會房產的資金都來自信徒的奉獻。巴黎最大的溫州人教會每周可以收到幾千甚至上萬歐元的奉獻。
在都市宗教的發(fā)展中,神圣與世俗的社會空間界限往往模糊不清,需要不斷地進行重新界定。當為了購買新的堂點急需大量基金時,巴黎的溫州人教會往往會舉辦所謂特會并結合主日晨更禱告會宣傳“異象”凝聚人心,號召大家先認捐或認獻,然后分期付款,其形式類似民間集資的招會。巴黎華人復興教會林傳道(來自麗岙農村的服裝面料商)講述了建堂招會的具體操作過程: “就比如你奉獻三萬歐元,一下子不能拿出來,你可能慢慢地五十、一百、一千元這樣。但是我們認捐不宣傳張三多少,李四多少,我會給他一個號碼,這個叫‘過秤號碼。這個‘過秤就是稱一下,多少斤,這個號碼只有你自己知道,教會做賬的時候知道,但是弟兄們不知道,沒法攀比?!^秤是《圣經》里面講的,所羅門見到上帝的時候,他所持的鷹和車輦都要過秤?!?使用“過秤”這樣一個他們號稱來自宗教文本的隱喻,圣化了這種帶有濃厚都市商業(yè)氣息的日常實踐,提醒這些來自商人背景以牟利為主要目的的移民劃清圣俗的界限,讓金錢的流動發(fā)生在一個非市場性的道德框架內,旨在建構一種都市神圣性。
歐洲不同地方的溫州移民教會之間也因為建堂這一環(huán)節(jié)上的經濟互助行為,持續(xù)保持緊密的跨國聯(lián)系。因為移民前形成的地緣宗教紐帶,巴黎的溫州教會對國內溫州教會的資助更是已經形成制度化的實踐。只要有來自國內的請求,基本上有求必應。而為了表彰和回饋這樣的捐助行為,新堂建成時都會要求資助方教會的代表前來參與落成慶典或獻堂感恩禮拜并致辭。這類往來和人員的流動無疑強化了跨國的宗教經濟紐帶。
在宗教層面,最為核心的宣教活動也是嵌入在事先形成的跨國教會網(wǎng)絡中的。對巴黎的溫州教會來說,傳福音必然是回到中國和國內溫州教會一起去偏遠貧困地區(qū)開展,而不是就近在法國或歐洲向未信之人傳播。巴黎的溫州人教會每年都組織幾次回大陸傳福音的“短宣”工作,到艱苦的地區(qū)如貴州、甘肅或是四川的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為教牧同工做培訓,幫助那里經濟困難的教會。巴黎的溫州基督徒積極參與國內溫州教會的宣教愿望,就如同在海外多年打拼賺了錢的溫商都夢想回到國內造橋修路、購置房產,既體現(xiàn)了他們對祖國在靈性層面的“負擔”,同時也反映了華僑對故土“飲水思源”式的深厚情感??梢哉f,這種跨國宗教聯(lián)系的形成與溫州人經濟的拓展之間顯現(xiàn)出互相建構、互相形塑、相輔相成的關系。
在歐洲的溫州人教會圈中的奉獻行為,反映了明顯的溫州民間鄉(xiāng)土社會特色與情結。大家心照不宣,富有的教會成員和教會領袖應拿出更多的奉獻給教會,這是精英應盡的義務。執(zhí)事和同工一般要帶頭認獻建堂的基本資金。在巴黎另一家主要的溫州人教會救恩堂,當選執(zhí)事會的成員有義務每人奉獻十萬歐元給教會,這使得個別在教會中表現(xiàn)活躍和受擁戴的成員因家境并不殷實而不愿意被推舉參加執(zhí)事會。這種民間集資的方式對溫州人來說并不陌生,但是在巴黎這個框架下,這些小商販們往往通過合資,可以獲得大得難以想象的城市空間來實踐自己在宗教文化上的理想。至少,在海外建構這樣能產生文化親密感的都市空間,使溫州同鄉(xiāng)們不再覺得自己是生活在西方主流社會的邊緣。對擁有產權的強調,使來自溫州的基督徒在法國巴黎可以尋找到一份近乎傳統(tǒng)鄉(xiāng)村社區(qū)的大家庭的感覺。而這個“家”既是靈性的、情感上的,也是社會空間上的,甚至是一個經濟的單位。它起到了放大和強化傳統(tǒng)家庭觀念和網(wǎng)絡支持的作用。復興教會的林傳道曾半開玩笑且不無得意地說,若是自己生意做不好,教會有一百八十家兄弟姐妹,大家不會讓他餓著,而且之前在中國和他同一時期出來的幾百位溫州地區(qū)的同工,現(xiàn)在已分布在世界各地,都已經做到溫州地區(qū)教會第三代負責人的位置,自己隨便去哪里都可以落腳。很顯然,海外溫州人教會這個“家”是具有現(xiàn)實社會經濟功能和民間社會動員能力的,是嵌入在一個跨國網(wǎng)絡上的諸多堅實結點,而并非僅是一個流離失所者急需棲身的避難所。以復興會為例,它的教會同工網(wǎng)絡隨著人員的遷移和個體商業(yè)的擴張,已遍及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希臘、捷克、匈牙利、波蘭、挪威和芬蘭諸多歐盟國家。
溫州人教會在歐洲所獲得的房產資源都屬于跨國溫州人社區(qū)的公共資產。尤其當部分溫州移民還因為沒有合法居留權而不得不生活和工作在一個“非公民”的空間時,溫州華人教會成為在“家”與“國”之間他們唯一可以自由參與的最大的社會公共機構,為他們提供形成意見和觀點以及進行公開討論的公共空間。海外溫州基督教的公共性與地方性認同與中國傳統(tǒng)農村神廟在地方社會中的地位十分相似。后者所附屬的民間宗教機構能夠在社區(qū)事務中扮演十分重要的角色,形塑社區(qū)的信仰和價值觀,民間宗教領袖和積極分子則充當了地方精英的角色,享有很大的地方權力和聲望。而在巴黎華人跨國村落中,移民教會領袖掌控、調動大量的社會經濟和人力資源,并主動與中國使領館等駐外機構建立積極聯(lián)系,由此成為實際意義上的“僑領”。在二○○八年四川汶川大地震后的救災活動中,一些巴黎溫州移民教會領袖選擇將教會中募得的善款由中國使館轉交給災區(qū)或直接遞交中國財政部等相關機構,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海外僑領希望獲得中國官方認可的心理,他們中的大部分人在國內有投資利益。與對國內慈善事業(yè)的熱心相比,他們幾乎從不參與駐在國法國的社會公益慈善事業(yè)。這類宗教僑領往往是居法多年、有一定社會經濟實力并且在移民圈中德高望重的華僑,他們在移民對當?shù)厣鐣倪m應與融合方面扮演了重要的代理人角色,并對海外中國宗教的傳播路線與方式起著決定性影響。
對作為新型“僑領”的溫州基督徒領袖而言,他們在宗教經濟領域里所關注的更多是如何進行資源和財富的再分配問題。對他們中的很多人來說,宗教實踐和做企業(yè)具有頗多相似之處,但也并不盡然。一如復興教會的林傳道所言:“企業(yè)是為了賺錢,做教會為了虧錢,做教會傳播福音是把腦子放在花錢上面,不是用在奉獻收錢上面,收錢其實非常容易,但是把這個錢用出去就比較困難,要讓所有的兄弟姐妹認同你這個用處,如果大家認同這個錢的用處,那自然奉獻也會多,現(xiàn)在教會遇到的問題就是錢沒有地方用?!彼^做教會為了虧錢,表達了教會領袖對建構一種非市場性社會關系的期待。在使用和處置公共財產時需要和希望得到教會成員認同這一點上,反映出基于精英義務和責任而非個體經濟利益得失的考量。盡管海內外的溫州教會常以做企業(yè)的方式“經營”教會教產,但這并不能掩蓋他們在同時潛心營造一種基于非商業(yè)關系之上的禮物模式的宗教生活。溫商的這類宗教奉獻并不具有直接的生產性、投資性的目的,卻在有形和無形中為移民經濟提供了強有力的文化道德支撐與凝聚力,把陌生國度的城市空間轉變?yōu)楦挥幸饬x、認同和歸屬感的熟人社會空間。
長期以來,華人移民在西方社會參與基督教會的現(xiàn)象都被解讀為向西方文化的同化進程。然而,不同于基督教文化主導下的北美社會,在高度世俗化的歐洲大陸,信仰基督教并不會帶給移民文化特權的地位。相反,法國的移民基督教群體更處在主流社會文化的邊緣。正是在中國經濟全球化的大背景下,具有鄉(xiāng)村社群性質的溫州移民基督教在道德和情感層面起到社群委身與凝聚的文化機制作用,形成“跨國村落”式的宗教群體,并在異域他鄉(xiāng)重建國族地域的認同界線。這一歐洲新興移民宗教類型與以同化為導向的美國移民宗教形態(tài)截然不同,作為發(fā)生在全球市場經濟領域中的現(xiàn)代故事,既體現(xiàn)了深耕于中國千年傳統(tǒng)文化的宗教實踐形態(tài),更彰顯出流動的華人移民主體在全球化大潮中的因應與創(chuàng)新。
北美移民宗教研究所提倡的“同化”范式,并不適合解釋近來在歐洲興起的溫州移民基督教社區(qū)。后者反映了宗教與移民的全球化和多向性發(fā)展趨勢,而非西方強勢文化對中國社會的單向滲透與改造。相較于神學立國的美國所推行的消極政教分離措施,法國在近現(xiàn)代經歷了政府強力主導的世俗化過程,并將積極的“政教分離的俗世主義”(法語為la cit )奉為法蘭西共和國的一大信條。這使得在公共宗教生活領域無處棲身的新移民信徒(也包括近期引起爭議的穆斯林移民群體)更需要依賴一個保守的宗教道德共同體來獲得歸屬感。在美國,基督教會眾式的宗教生活曾被認為是移民實現(xiàn)“美國化”的重要途徑。然而,旅法華人移民基督徒建構的跨國會眾結構旨在抵御所居國主流世俗文化對移民宗教認同的侵蝕。另一方面,中國經濟在二十一世紀的全球崛起不僅為旅歐溫商遍及歐洲的教會網(wǎng)絡提供堅實的物質與財政基礎,同時也為海外華人提供了一個新的宗教靈性語境來建構日常生活的意義。而溫商通過基督教這一西方神圣性的詮釋架構,在海外表述中國熟人社會鄉(xiāng)情與人情的事實,則又從一個側面反映了精神層面的中國崛起正處在一個不知方向的轉折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