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中有一些帶著神性之光的情感,讓我流連。那種由衷的悔過、愧疚、負罪感、救贖努力總讓我看到天堂之光。
大概因為筆名奇特,很多讀者在翻看期刊小說或是掃了兩眼中國小說學(xué)會年度排行榜之后,就迅速地記住了須一瓜。事實上,她出道很早,1992年就拿下了《小小說選刊》全國大賽一等獎的第一名,當時的身份還是郵電局機務(wù)員徐萍。
后來,脫離了按部就班的生活,進入媒體行業(yè)后,須一瓜擱筆了十年時間。等到她又重新開始發(fā)表中短篇小說時,幾乎篇篇“命中”了重要文學(xué)雜志的頭條。她也因此被封了個 “尾條記者、頭條作家”或“最會寫小說的記者”的頭銜。
面對我的此次采訪,她調(diào)侃道:“大家喜歡這種對比中的有趣狀態(tài)吧。舒婷有時候坐我的車,我還常說我是她最會寫小說的司機?!?/p>
與往年不同,2015年,她于五年前出版的首部長篇小說《太陽黑子》改編成電影《烈日灼心》,斬獲了不少重要獎項,被認為樹立了華語犯罪懸疑類型片的新高度。原著小說搭上了電影的順風車,重新回歸大眾讀者的視野,對于作家來說,多少是件令人開懷的事情。不過,不論電影拍得如何風光、震撼,小說總還是有聚光燈打不到的地方,在獨自寂寞。須一瓜淡然地說,這就是小說的命運,小說家的命運。
小說,或者說文學(xué),自有它的榮耀所在。須一瓜把文學(xué)比作“內(nèi)宇宙的天文望遠鏡”,并認為:“文學(xué)有能力、也應(yīng)該去發(fā)現(xiàn)和捍衛(wèi)人類的真實感覺,它不會回避直覺、第六感,它盡可能地捕捉、表達我們?nèi)怏w和心靈感受到的、無法言說的全部。”換言之,文學(xué)能展開人心中最幽微、曲折的東西,比現(xiàn)實生活更能讓我們達成某種共情和諒解。
《太陽黑子》也不是須一瓜頭一次以逃犯作為故事主角。做過律師和政法記者的她一向?qū)商?、懸疑這類手法自來熟稔。不可否認,她有相當一部分作品與案件有關(guān),但絕不止步于此。案件不過是“小說的肉身”,成為她通往精神追問的通道。即便是寫逃犯的世界,她也要讓人看到了愛欲與死亡、誘惑與罪孽的悖論,并穿越法理、情感、道德的立場,對人物在絕境中的生存作出存在主義式的追問。
不管是“重口味”的犯罪小說,還是非涉案小說,進入了須一瓜的小說世界就像是進入了一個個“人性的迷宮”,如同反光鏡一般洞悉到我們心中的渴望、掙扎、愧疚與傷痛;還有,看見別人的孤獨,看見孤獨的真理及其背后的力量。
我想起她在小說《第五個噴嚏》創(chuàng)作談中講過的一段話:“最深刻的寂寞、最廣袤的孤單、最難以慰藉的內(nèi)心荒寂,是在人間。很多生命終其一生,體驗的是‘一個人的星球’。一輩子,甚至千百劫,也永遠聽不到一聲伴唱,沒有一個春汛,沒有一段屬于你的華彩?!鼻易屛覀儊碜x小說,傾聽“一個人的星球”的聲音,靠近那些如彩虹般流過的生命!
好小說不僅有好看的“肉身”,還需精神關(guān)照
盧歡:看媒體報道,您身上的“政法記者”標簽總在被反復(fù)強調(diào),您從來沒有否認過職業(yè)給自己的文學(xué)寫作帶來了影響,并認為當記者是一條進入到社會矛盾深處的便捷通道。您現(xiàn)在的職業(yè)狀態(tài)是怎樣的?
須一瓜:其實,我已經(jīng)有七八年或者更長的時間都沒有在一線采訪了。大概在2002年,我重新出道寫小說的時候,還在一線干活。到2008年以后,我就做一些記者的管理、協(xié)調(diào)工作。再后來,我把采訪部主任的職位給辭了,之后,我開始寫了第一個長篇小說《太陽黑子》。如今,單位給我的環(huán)境確實比較寬松,我主要做寵物周刊,不像一線記者那樣風風火火地在外面跑,時間比較寬裕。
盧歡:那一開始做政法新聞部門的記者,是您自己主動的選擇么?作為您的同行,我甚至有種猜想:您如果做文化副刊類的記者、編輯,是否會表現(xiàn)得更為出色些呢?
須一瓜:我最初到這個單位也是陰差陽錯,兩個報社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我,撈了便宜,有了擇崗的便利。所以,我選擇做了要聞部的記者。
他們可能認為我會選擇去做文化副刊記者。我否定了,也不想要當副刊編輯。我總覺得,副刊編輯面對的東西很狹窄,就是編輯一些小文人的稿子,對這個世界的認識非常有限,而且還是過一手的。這一點意思都沒有。這個觀念可能是錯誤的。但是我在做選擇時,就是這個思路??偩巶兛次覍W(xué)法律,就讓我跑政法去了。
盧歡:相對而言,社會新聞領(lǐng)域要豐富得多?
須一瓜:對。視野更開闊些。你可以走到生活的底部,可以近距離地接觸生活的活色生香,可以更直接地認識社會,感受到世道人心的水汽氤氳。與一些非常態(tài)的事情面對面,所獲得的感受要豐富得多。
其實有些文字是有遮蔽性的。當我們在報紙上看到一則則社會新聞,可能會想,哦,就是這些事情啊。但是,對于做過新聞的人來說,他們會覺得,寫這個新聞報道的記者在現(xiàn)場感受到的生活遠比這些寫出來的要豐富得多,而他所表達出來的只能是冰山一角。也許大致的、粗略的線條有了,但豐富的細節(jié)和內(nèi)在,更多的枝蔓、層次,都只有在現(xiàn)場才能感受到。不過,即使給一個記者全部的版面來寫,他也不可能把他看到的東西全部表現(xiàn)出來。
盧歡:經(jīng)過職業(yè)訓(xùn)練后,您在觀察周圍的事物或事件上是否會帶著一種新聞記者的視角,同時也還有一個小說家的視角?
須一瓜:從觀察的角度來講,應(yīng)該是一樣的??赡茉诒磉_上有區(qū)別。因為不管是寫小說還是寫新聞報道,你都希望可以很犀利、準確地切入事情的本質(zhì)和核心。這種觀察是因人而異的,不會因為職業(yè)而有差別。但是你在下筆寫的時候,寫小說和新聞報道才拉開了距離,完全是不一樣的呈現(xiàn)方式。
我覺得,我的職業(yè)生涯其實給我提供了最開闊的認識人生的窗口。它對我的重要意義不在于它呈現(xiàn)了怎樣的生活狀態(tài),它可能更好地給我提供了一個認識社會、認識人生世相的非常好的方式。它給予我的東西,要遠遠大于給所謂素材的本身?,F(xiàn)在這樣一個信息爆炸的時代,資訊那么發(fā)達,素材遍地開花。所以,這并不算是職業(yè)優(yōu)勢,但是,這個職業(yè),使我最感恩的是,你可以獲得觀察世相人心的最佳角度。它給了你最好的人生考察方式,甚至一個獨特空間。我覺得這才是最重要的。
盧歡:從新聞里獲取小說創(chuàng)作的靈感,“調(diào)用一切藝術(shù)手段講述好中國特有的故事”,這是不少作家都在干的事兒。比如莫言的《天堂蒜薹之歌》、余華的《第七天》,不過后者因為類似“新聞串串燒”而遭讀者詬病。您認為,怎樣把新聞植入小說才算成功?
須一瓜:新聞和小說如何結(jié)合才會成功,這方面我沒有琢磨過,我沒有哪個小說因為這個植入特別成功的吧。不過,我可以跟你分享的是,我在新聞采訪途中如何最終走向小說的這個過程。
2003年我做記者的時候,我們那里發(fā)生過一個夜場女子凌晨在回家途中被人跟蹤的事情。她當時粗心大意了,那兩個男子閃進她的屋子搶劫,但只有一張銀行卡。他們逼她交出密碼,她跟他們斗智斗勇,利用一個機會逃脫,把房子反鎖上了。那時候天剛剛亮,她對著窗外大喊救命。最后案子破了,警察跟我說,這個女孩子很神勇,很了不起。我就去采訪了她,至今還記得攝影記者拍了她拿著一把刀的鏡頭。
這個新聞報道是寫這個女孩子如何鎮(zhèn)定地斗智斗勇,最后安全脫身,并把歹徒抓住的故事。但是在采訪的時候,我感覺這個案件應(yīng)該有另外一個真相。我突然看到了更嚴酷的“淡綠色的月亮”。這叫靈感吧,就突然間會把生活中積累的其他材料調(diào)動起來。所以,新聞稿一交,我就開始寫小說《淡綠色的月亮》,而且寫得很快很順。平時沉睡的素材在自動站隊,不斷抖出來。
我是后來告訴大家,新聞素材是怎樣的,小說成品又是怎樣的。當我不說的時候,人家就會以為,我可能在新聞里碰到了類似的故事,并把它植入小說。其實這是綜合的結(jié)果。但是可以肯定地說,沒有這個新聞,可能就沒有這個小說,也可能小說不是這個面目的小說。它們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就是這樣的關(guān)系。
其實有些新聞、案件是生活中已經(jīng)具有的,我把它理解為“小說的肉身”。一個小說如果僅僅只有好看的肉身,不足以成為一個好小說。它還需要你的精神關(guān)照,就像鹵水點豆腐一樣,你必須用一個東西把它點化出來。木心說過:“珍珠是印象,穿過珍珠的線是主見,這樣就是一串項鏈,線是看不見的,是不能沒有不能斷的?!比绻麤]有繩子穿過,珠子再好也不能成為項鏈。穿好的項鏈才是小說。一條項鏈的主線,是作者的胸襟眼界見識構(gòu)成的。也許你用急促、粗糙的方式隨便裹一裹,但那樣肯定弄不成一串好的項鏈。生活的本身從趣味性和故事性來看,是超過小說的。但是我們讀小說,并不只是尋找故事,甚至無需故事。我們尋找的是內(nèi)心的寄托與陪伴。我們在認識、在摸索、在確認沉默的世界。
盧歡:像您的《蛇宮》、《太陽黑子》、《第三棵樹是和平》等涉案小說傳播得廣,有的也得到了影視公司的關(guān)注。當然這也不能代表您全部的作品。我們同樣可以數(shù)出不少作品與新聞、案件無關(guān)的,《怎么種香蕉》、《寡婦的舞步》、《豌豆巔》等等。您怎么看待這部分相對來說被遮蔽的作品的命運?
須一瓜:前一類的,突出點的是《太陽黑子》吧。首先在期刊界,先是刊登在《收獲》上,讀者面比較廣,又被《長篇小說選刊》等選刊轉(zhuǎn)載過,包括還有偷偷連載的。因為有案情,所以改編成了電影,被更多讀者所了解。
我的涉案小說并不多,但這部分小說的確更容易被轉(zhuǎn)載或者傳播,編輯更愿意約這類稿子。我記得,我有一個小說叫《小學(xué)生黃博浩作文選》,發(fā)在《人民文學(xué)》上。但有些選刊并不選它。這可能是大家的一種口味導(dǎo)致的。公允地說,其實那是一個很有趣的小說,但它看上去沒有我的印記,所以,可能就不容易被記住。
盧歡:這些作品表面看來都寫的平常人平常事,文字也很溫和細膩,但是隱藏在那些生活表象之下的,是您對人生各種困惑的拷問和省察。
須一瓜:小說總在人性的地下暗河里潛水、摸索、游弋。大家本來就在思考中生活,在生活中思考。小說家會有自己的表達。他一定是對生活有了想法,才以小說的方式來呈現(xiàn)。
在這個歷史時期,
“別人”是最難以把握的世相
盧歡:您從小是一個文學(xué)少年?提筆寫作之前和之后,您本身的知識結(jié)構(gòu)(包括文學(xué)上的準備)發(fā)生了哪些變化,又如何一步步支撐著您的小說寫作?
須一瓜:是啊。小時候的我也沒有特別的地方,是作文可以頂尖好而理科可以頂尖差的那種學(xué)生。那時候,我在家里能讀到“文革”抄家殘余下來的書。爸爸喜歡買書,我媽媽出身不太好,在郵局里工作,“文革”被批倒后,給人家送報刊,所以我小時候接觸的雜志也比較多。
其實,真正愛好某種東西的人都不是有了準備再出發(fā)的。他一定是因為愛好,受到某種引導(dǎo),然后偏重地去收集或關(guān)注一個類型的東西或者技能,是被興趣邀請著走的。我年少的時候一直在寫,一開始就是寫小說,不是隨筆散文什么的,是寫我心目中的小說。
到了廈門后,加入新聞界,工作節(jié)奏太快了,整個腦子都充斥著采訪、寫稿、分析線索、聯(lián)絡(luò)通訊員之類的工作。在那樣的壓力下,拿自己的時間寫小說,幾乎是不可能的。唯一的好處是,心里有一個夢想或者牽掛,會有一點小說的眼光看自己經(jīng)歷過的事情,總想看看新聞背后的真相。這些東西可能會日積月累起來,疊在自己的心里。
盧歡:“須一瓜”這個名字的曝光率不錯,經(jīng)常盤踞在中國小說年度排行榜上。起初選擇這個筆名是怎么考慮的?有什么故事么?
須一瓜:我在人人像畜生一樣忙碌的單位干活,不愿以真名寫作,給大家添堵。筆名是隨手起的,瓜嘛,是覺得自己比較傻。原來我起的名字還隨便一些,叫阿一瓜,后來覺得好像不太正經(jīng),就換了我媽媽的姓,她姓須。這樣顯得嚴肅認真一點。不過,至少在我開始寫作的時候,心態(tài)沒那么肅穆。如果當初一本正經(jīng)的話,就可能有包袱,起名字就不會這樣隨意、放肆了。
名字起得怪,給人的印象就深了。如果是叫萬小紅之類的,可能讀者看上十篇作品才有印象。關(guān)于這個筆名,倒也沒發(fā)生什么故事。就是總有陌生人跑到我的微博上留言,嘆說沒想到叫這個名字的人居然是女的,還說,你的小說里還有那多么粗話。
盧歡:在大家看來,您屬于那種起點很高的作家類型?,F(xiàn)在回頭看您的創(chuàng)作履歷會發(fā)現(xiàn),2003年您的創(chuàng)作勢頭很不錯,至少有四部中篇小說——《雨把煙打濕了》、《蛇宮》、《淡綠色的月亮》、《第三棵樹是和平》引起文壇內(nèi)外的廣泛注目和評說。那一年,對您來說有什么特別的意義?您為啥能一下子成了品牌文學(xué)期刊的“頭條作者”?
須一瓜:最早的一篇《你是我公元前的熟人》發(fā)表在東北的《作家》雜志,那是舒婷看到后推薦給別人的。那是我早就寫好了的,一直放著,根本沒想到拿去發(fā)表,因為自己算是新聞界人士吧,跟文學(xué)江湖是斷裂的。
小說發(fā)表后,《上海文學(xué)》編輯部主任、寫《繁花》的金宇澄老師就開始找我了。我開始在《上海文學(xué)》發(fā)一個中篇小說。后來,《人民文學(xué)》的編輯,通過福建省文聯(lián)輾轉(zhuǎn)找到我約稿。我當時電腦里有現(xiàn)成的小說稿件,就發(fā)給她了。2003年,我對金宇澄老師說,想給《收獲》也投投稿,反正都是上海的雜志。后來我才知道它們是競爭關(guān)系。金老師肚量很大,沒有多說什么,就給了我《收獲》編輯葉開的郵箱。我寫郵件問葉開,你看不看我的小說,順便把《雨把煙打濕了》發(fā)給他。他后來給我寫了一封很長的信,提到其中要怎么修改。有趣的是,他提頭就寫:須一瓜老弟。我們在郵件往來中還吵了半天。不歡而散。過了幾天,他又向我要稿,我把《淡綠色的月亮》發(fā)過去。他回話說真不錯,真不錯啊。后來發(fā)了頭條?!妒斋@》竟會給一個無名作者這么好的版位,這讓我當時蠻吃驚的。
大家會問,你一年內(nèi)怎么發(fā)了那么多小說。我不知道其他作家是否有這種情況,我是因為電腦里,已經(jīng)積累了好幾條小說。編輯要,我就給,所以,一下子發(fā)表很多,給人錯誤印象,好像是我在瘋狂寫稿。
盧歡:第二屆華語文學(xué)傳媒大獎授予您“2003年度最具潛力新人獎”。授獎詞中提到:“須一瓜把寫作還原成了追問的藝術(shù),但同時又告訴我們,生活是經(jīng)不起追問的。”多年之后,您怎么理解這句評語?
須一瓜:小說是奔向真相的,所以小說會追問、追打生活,但生活本身就是復(fù)雜的,所以,小說更加成色復(fù)雜。小說的觸須無孔不入,而復(fù)雜就是小說的天然質(zhì)地。小說不會輕易地告訴你是怎么回事,但閱讀者一定會知道,事情原來比你想象的更復(fù)雜。
盧歡:2015年7月,您在《人民文學(xué)》上發(fā)表了最新長篇小說《別人》,轉(zhuǎn)向了以一家都市報為主體,寫和自己距離最近的媒體人、媒體事?!斑@十多年來的筆,一直盡量遠離私人的生活現(xiàn)場”,但為什么這個時候突然轉(zhuǎn)向自己身處的行業(yè)?能談?wù)勥@部新作么?
須一瓜:過去有涉足媒體領(lǐng)域的,基本是個體性的,或者擦邊而過。但這部小說,卻是貼面舞了。我為這個小說寫過一個創(chuàng)作談,講到我對身邊人事用材有一貫的緊張與謹慎。至少我現(xiàn)在還認為,世界肥美,我不需要順窩邊草。也因為,不能、不愿、不忍,如果你的用材是直接復(fù)制、直接剝制身邊生活,那么,其中的人,可能面臨尷尬。但我也知道,小說家基本都是手賤的,我也許終究也逃不開。事實上,逃開了也難免瓜田李下?,F(xiàn)在,寫了《別人》,為了一句承諾,我認認真真寫了一群貌似身邊的“別人”。
在這個歷史時期,“別人”是最難以把握的世相。因為,我們喪失了對彼此基本把握的辨識體系,換言之,我們中的一些人的品性準則、價值都在分崩離析中。沒有信仰浸潤、甚至沒有堅定一點的力量,指證、護佑我們,讓我們明晰確認自己的重心。我們既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別人。每個人都是他人的別人,別人在云霧深處。多少人對別人只有恨沒有愛,只有期待、算計和利用,多少人愿意關(guān)注別人的掙扎與哀嚎,多少人會憐惜別人的痛與夢想?小說中,有人比一般人看見了這個現(xiàn)實真相。它用媒體框架,寫了那一群人的夢想與夢魘,欲望與掙扎,寫了世相人心中的妖與妄。
盧歡:如果說作家有兩種,一種總處在一個回望的狀態(tài),需要發(fā)酵,去回憶過去的經(jīng)驗;另一種則會直接反映我們當下的經(jīng)驗。您是屬于后者么?
須一瓜:我沒有記憶,所以不得不成為后者。我不知道,等自己再老一點的時候,記憶是否會成為寫作經(jīng)驗。好多作家雖然比我小,但他們回頭看的眼光是很準確、清晰的。像魏微寫《胡文清傳》,就是這樣的。她處理得非常出色。
這可能跟每個人的記憶類型存在差別有關(guān)吧?對于我而言,是記憶有障礙,有缺陷。我下一步要寫的一個長篇小說會涉及到自己的父母輩。我可能要以我的父母為原型,多少會恢復(fù)一定的年少記憶,但是我又擔心,我一直吃不準這里頭的虛構(gòu)和寫實的比例各有多大。那天我跟《沉默女王》作者、法國作家瑪麗·尼米埃聊到怎么在小說里寫父親,她告訴我,如果你家人健在的話就最好不要碰這樣的題材。她寫了,而她的父親已經(jīng)死了。其實我很珍惜父母經(jīng)歷的一段歷史,那同時也代表我們這些孩子們的童年。我有感受歷史的新角度和自己喜歡的視角,但是在考慮如何面對他們的時候就會顧慮重重,內(nèi)心充滿糾結(jié)。我是完全寫實呢,還是要服務(wù)于我的主題進行適當?shù)奶摌?gòu)?小說不可能是歷史的真實回顧。但是,如果真的需要大量回望的東西的話,我將如何去完成?當然,我也有很多好處可享用。跟獨生子女不一樣,我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他們年輕時閱讀面比較大,記憶力特別好。我曾經(jīng)有一個中篇小說,需要過去的材料,就得到過他們的幫助。說起來,我年齡比他們小,我需要依賴他們的記憶。
心理天平失衡了,
你會在輕的一頭努力加些砝碼
盧歡:據(jù)說,在寫了幾十個中短篇之后,您對這個贖罪主題情有獨鐘。您終于寫了第一部長篇小說《太陽黑子》。這部小說好像是醞釀了好久才面世吧?
須一瓜:我有一天突然看了自己一個舊的U盤。U盤里顯示,那是2006年,我把《太陽黑子》的標題打了出來。但是我當時在快節(jié)奏地寫著中篇和短篇小說,因為不斷有刊物約稿,我就著急地還債,給完了這一家,再給另外一家,根本沒有時間靜心下來經(jīng)營這個長篇小說。我總是拉不下面子拒絕各方約稿。其實一圈下來,第一家得到稿子的又覺得你好久沒給它稿子了。當我看到這個U盤時,完全不記得這個事了,才發(fā)現(xiàn)自己起心動念得那么早,卻拖到2010年中才動筆寫,寫了差不多一年八個月。我當時就很感慨,那么想寫,卻一直拖著沒有寫。
盧歡:《太陽黑子》講述了一個贖罪的故事。小說里的辛小豐、楊自道、陳比覺三人除了他們自己,誰也不知道他們犯下了殺人的罪行。所以他們屬于法律范疇上的逃犯,更像是精神上的逃犯。您是如何寫出他們的那種精神的孤絕感,從而打動讀者的?
須一瓜:這種負罪的壓力讓人產(chǎn)生一種孤絕感,讓人跟社會、跟他人保持一種自我的封閉。事實上的監(jiān)獄不存在,但是這種距離的保持是存在的:不敢追求幸福,不敢接受親情、溫情。我覺得,打動讀者的可能還是他們那種很真實強烈的、自我拯救的心理吧。人做了不好的事情,或者有了愧疚歉疚之心之后,就想去平衡它。就像天平一樣,一旦失衡了,你會在輕的一頭努力加些砝碼。這個小說可能還是寫一個良心失衡的故事,講他們?nèi)绾问剐钠胶膺^來。
盧歡:小說里設(shè)置了小女孩尾巴這個角色,我感覺行文中有她出現(xiàn)的地方,要明快、溫情得多。您寫她的時候是怎么考慮的?此外,這三個人要都盡力撫養(yǎng)小女孩,都想當好爸爸,是不是已經(jīng)超越了贖罪的層次?
須一瓜:小說的主題是要讓這三個人想方設(shè)法地去自我救贖。他們之所以不停地做好事,且不留名,說白了,就是要讓失衡的心理回來,要對得起良心。
平衡、救贖的方式有很多,我在給他們選擇職業(yè)的時候就做了考量。比如,因為職業(yè)的緣故,大量的好司機和壞司機會在我們報社熱線上出現(xiàn),好的的士司機見義勇為,這種角色可以幫楊自道實現(xiàn)夢想。做協(xié)警,這可以更直截了當?shù)貞蛺簱P善。事實上我了解到,真的有逃犯混進了公安系統(tǒng)當協(xié)警的,這就讓我的寫作有真實的基礎(chǔ),辛小豐這個角色也有了一個贖罪的平臺。
小女孩尾巴可以說是小說中很重要的設(shè)計。小女孩的出現(xiàn)是明亮的,美好的,代表人間溫情。從技術(shù)上來說,有你所說的那種作用,它緩沖了整個小說的兇險主題。把她放到第三個人、天文愛好者陳比覺那里,跟他一塊在魚排上生活。魚排又可以讓他們?nèi)齻€人退到一邊、聚到一起,更重要的是可以給尾巴提供一個生活的空間。陳比覺也有了一個贖罪的平臺,他一直在照顧這個小女孩。
三個罪人都要各就其位,都要給他們提供一個平臺。所以,小女孩的存在一直告訴這三個逃犯:他們是罪人。她的存在也會讓他們的救贖有一個表達的方向。這個女孩就是那個女孩的投胎轉(zhuǎn)世。不管說是迷信也好,還是犯罪心理脆弱也好,當他們自己那么認定的時候,他們的行動變得更加有力量、有方向,而不單單是當一個好父親就能夠洗刷自己的內(nèi)疚和罪孽的。
盧歡:您想借小說表達自己關(guān)于贖罪、懺悔意識等什么樣的思考?
須一瓜:這個小說還是在說贖罪心理。畢竟中國的懺悔沒有宗教背景的形式,這三個人也沒有任何宗教背景。我想起來,以前跟一個讀書破萬卷的同事有過一個比較坦率的爭論。他說,這個小說的三個人物太洋氣了,中國人不可能有這種贖罪的心理,大家都覺得只要我偷了搶了沒有被人發(fā)現(xiàn),我就平安無事,就等于沒偷沒搶,就沒有任何心理負擔。我的觀念是,這個小說跟宗教背景無關(guān),每個人都有自己固守的良心,以一種不傷害人的平衡狀態(tài)為舒適的狀態(tài),而若是用言辭或者肢體傷害了人之后就有不安的心理。我們表述這種不安的心理的詞匯有很多,比如,負疚,愧疚,歉疚,羞愧,不安,忐忑等等??傊?,我們覺得事情做得不對了,很多人想要用一種方式平衡過來,比如采用送禮物的方式,甚至拐了很多彎也要把歉疚之心表達出來。
拿我自己的經(jīng)驗來說,我如果跟父母說了不好聽的話,過后我會假裝經(jīng)過父母身邊,可能就是做一個動作,摸摸他們的肩膀,扯扯他們的耳朵。我女兒也有類似的舉動。這個心理是真實存在的,不分大人小孩,也不分種族國界,也不講宗教背景。只要是人類社會,當我們感覺到對別人過分了,對不住了,就會心里不舒服,想著要盡量去平衡。如果一直沒辦法表達,心里會一直不安下去。我不相信,有那么壞的人,只要沒人發(fā)現(xiàn)自己所做的壞事,心里依然那么舒服。在我們的生活中,這樣的事情隨時隨地可能遇到。
盧歡:還有,如何看待一個道德和倫理的難題:我們該以怎么的態(tài)度對待這些渴望救贖的有罪之人?
須一瓜:真正需要救贖的人在乎的是給自己一個說法,根本不需要指望別人怎么看他。我們看到有人在救贖,肯定有一種很珍愛的心理。這畢竟是人類很美好的情感。比如我就會很珍視這樣一閃而過的心理,我覺得愧疚之心是很美好的。人性中有一些帶著神性之光的情感,讓我流連。那種由衷的悔過、愧疚、負罪感、救贖努力總讓我看到天堂之光。我也知道,當這個平衡找回來之后,或者巔峰感覺過去后,神性會消退,做惡心也可能再起,人也可能會重聚新的愧疚與悔過,如此循環(huán),輪回著普通人的情感程式。而期間的光芒,閃照過人間。
盧歡:電影《烈日灼心》改掉了三個人是兇手的結(jié)局,這也是很多人對于改編的爭議點。我注意到,您對此表示過不滿意,還特地引用了國外社會調(diào)查數(shù)據(jù)來證實小說構(gòu)思的合理性。這個構(gòu)思是您很注重的?
須一瓜:我以前做政法記者的時候,警察也跟我說過,十六七歲的少年真的比動物還兇猛,這是一個失控的年齡段。國外的調(diào)查數(shù)據(jù)正好說明了這一點,這個年齡段的人比兒童、比成年人還危險,犯罪率比較高,而且集中在刑事犯罪、暴力犯罪上。他們會對認為恐懼的事情作出失當?shù)?、過激的反應(yīng)。少年的犯罪沖動跟生理、跟荷爾蒙都有關(guān)。
這個小說后面的情節(jié)都是從三個少年“激情”殺人這個根基出發(fā)的。惡果在天平那頭越重,求善的砝碼才需要越多,否則,他們怎么才能維持內(nèi)心的平衡舒坦?背負惡案的設(shè)置,是小說的情節(jié)邏輯使然,是人物行動的邏輯力量。我如果設(shè)置這些人物作案的年齡是二十五六歲,你就可以把它推翻,說我錯了我都心服口服。如果是二十五六歲以上,這起案件就很難成立的嘛。
與小說不同的是,電影面臨的一個是審查尺度,還有就是考慮到觀眾的心情。既然你把這三個人寫得這么好,為什么要他們真的犯罪?其實改編后的電影面臨更大的問題,就是這三人既然是冤案,沒殺人怎么走上了刑場呢?這又涉及到司法是否客觀公正的問題。我也在想,如果按照我寫的那樣拍,也許我們就看不到這個片子。
盧歡:有網(wǎng)友說,文學(xué)和影視是兩種不同的藝術(shù),千萬不要根據(jù)一本書去看一部影片,反之亦然。您覺得呢?
須一瓜:本來就是兩種不同的藝術(shù)形式嘛。電影有電影的精彩,小說有小說的魅力。個人的施展空間、使用手段都不同。筐子也不一樣,一個長篇小說的筐子顯然比一個兩小時的電影筐子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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