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小
2008年春節(jié)前,遇上了多少年未遇的大寒天氣,向來溫和的蘇州城竟然也大雪紛飛冰凍三尺,就是那樣的一個日子,我要到南京去工作了。
城里的街路已經(jīng)完全堵塞封閉,我先生開車送我去火車站,車子開到一半,開不了了,雨雪紛紛地下著,地面結冰打滑,似乎是老天在試探我,考驗我,往前走,還是向后轉。
做了過河卒子,只能拼命向前。
于是,將車子停在路邊,上了一輛人力三輪車,小小的車上,坐了兩個人,還加上攜帶到南京去生活的那許多行李。三輪車頂著風雪,艱難地行駛在冰凍的街面上,我這兒還有心情撩開那破舊的門簾朝外張望,頓時冷風灌進來,凍得直打哆嗦,這可真是命運給我的一個下馬威。
哼,一個在蘇州生活了近半個世紀的蘇州人,到了這把年紀,還想到南京去蹈那里的江湖,先給你點顏色看看。
只是我這個人,雖不是色盲,卻也可以是色盲,如果看到的顏色不好看,我也可以只當作沒看見。
于是我閉了閉眼睛,就頂著風雪到南京去了。
后來在南京的漫長的日子里,最最給我安慰的就是我所住之處的大門口旁邊不遠處,有一扇綠色的小門,門很窄,大約只有八十公分,小小的門,載著我的鄉(xiāng)愁,它撫慰著一個孤獨的異鄉(xiāng)人的孤獨的靈魂,那就是我至今想起來都會備感溫馨的地方———火車票預售處。
到了逢年過節(jié)時,這里會排起長長的隊伍,我也就是隊伍中的一員,等待的焦慮,被回家的幸福擊得一敗涂地,所以再長的隊伍,我也會擠進去的,這時候,一向急性子的我,會變得很有耐心。
曾經(jīng)許多人都奇怪我的行為,我工作的單位,有行政辦公室,可以為大家訂各種車票機票,一個電話就能解決問題,票還能送上門來,再說了,后來網(wǎng)絡訂票也已十分成熟,為什么我偏偏要自己排隊去買票呢,很好玩嗎?
雖然不很好玩,但是很有意思———對他人來說也許完全沒有意義,對我而言,卻是心靈深處的一種渴望,一點小小的微弱的甚至是可憐的“神經(jīng)”需求,就不要被那一點點的“權力”和小小的“便利”剝奪了吧。
記得剛到南京的那些日子,十分的不適應,每天早晨醒來,首先要想一想自己身在何處,等想清楚了這是在一個不是家的家里,頓時心情就變得不那么美好,又何況,起床出門以后,需要面對的是和蘇州文化差別蠻大的另一種文化。
那時候有位作家兼書畫家的人才畫了一幅畫送給我,一個背對畫面席地而坐的老和尚,老和尚面對一輪紅日。看著和尚的光腦袋和那一輪紅日,我自然是悟不透的,但是他題了“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算是十分符合當時的我的心境和情緒。
好了,不說蘇州的小資了。蘇州人其實沒有那么矯情。
就這樣,一個蘇州人,成了一個南京客。
南京好啊,南京才大派呢,南京才厚重呢,那可是曾經(jīng)的帝都啊。
不信你到南京明孝陵那地方去走一走,遇不見皇帝,也能感受到皇氣;不信你攀爬339級臺階上中山陵登頂極目,那就是站得高看得遠啊。僅僅說了一兩個陵,就拔著南京往高大上去了。
有事情來了,無論事情輕重大小,南京人瀟灑地說:“切,多大個事啊?!?/p>
這可把蘇州人嚇壞了,蘇州人緊張兮兮地說:“喔喲喲,勿得了哉,豁邊哉?!?/p>
感覺蘇州人就那么的不經(jīng)事,就那么的懦弱膽小,這等于就是來吹捧我的客鄉(xiāng)了。
其實,也不一定哦。
待在南京的日子長了,我有時候會以為我就是南京人了,和遠方的朋友通信的時候,會順便說一句,歡迎來南京走一走,看一看。等到人家真的來了,說,好吧,找個清靜雅致的園林喝茶去吧。
我又以為我還是在蘇州呢。在蘇州,隨便的一個日子里,約兩三好友,到街上隨便走走,就走到了園林。蘇州園林真多,在小巷的深處,在街邊的角落,在平常人家的隔壁,園林幾乎就是蘇州百姓家的窗景、壁畫。
我不會說拙政園,留園,滄浪亭這樣的名園,我只說我們隨便一走就能走到的那些個默默無聞的遍布街巷的小園,耦園、可園、曲園、半園、樸園、柴園、聽楓園……喔喲喲,簡直如數(shù)家珍,當成自家的了。
最小的一個園叫殘粒園,140平米,還不抵現(xiàn)在一個普通人家的公寓面積呢,卻有假山,石洞,池水,齊的。到殘粒園去坐一坐吧,除了自己,別無他人,真是清談閑聊的好去處。
可是南京難道沒有園林嗎?有呀,玄武湖,那可是好大的一個園,計有500多公頃,相當于蘇州小園的無數(shù)無數(shù)倍,兩三文人晃蕩進去,如同螞蟻般,要用放大鏡才能照出影子來了。
還有白鷺洲,聽著就詩意,聽著就讓人思春懷秋,可那也大呀,那是南京城南一帶最大的公園,如果算上緊鄰著的夫子廟秦淮風光帶,堂皇多少平方公里,差不多抵上一個小城市,恐怕已經(jīng)不能用“園”來稱呼了。
那地方的日均人流量,據(jù)說能達到數(shù)十萬之多。
那弱不禁風的兩三文人,又不知被擠到哪個旮旯里去了,什么低吟淺唱,什么風花雪月,休也休也。
不是說南京就沒有小園林,但南京畢竟不是以小園著稱的嘛。
又說現(xiàn)如今人人健身,許多南京朋友在微信曬出來的步數(shù),一萬步,兩萬步,甚至更多的萬步,這多到令人恐怖的步子,許多都是在玄武湖周圍踏出來的,你若是到蘇州小園去散如此大規(guī)模的步,踩著細小圓滑的鵝卵石,圍著小亭子小池子打轉,你說那是在健身嗎,真心不像。
那么到底是小好呢,還是大好呢。
誰知道呢。
想說的是,大也好,小也好,你適應就好;南也好,北也好,你喜歡就好。
我喜歡的東西挺多,其中那一個“吃”字,硬是少不得的,經(jīng)常會無端地饞得咽唾沫。在微信的海洋里,我基本上是個躲在陰暗角落里的窺探者,但是只要有吃的東西出現(xiàn)了,我會忍不住冒泡的,至少要用出一個流口水的表情,他們說那個表情是代表“色”,對了呀,就是好“色”嘛。當然,除了“色”,還有“香”還有“味”呢,只可惜表情中沒有提供更豐富更多項的選擇。
于是又有了雙城的比較。
蘇州的吃,那個講究,那個精致,那個什么什么,我都無法說得齊全,記得傳說中有一個菜叫綠豆芽嵌雞絲。要在很細很細的綠豆芽中再嵌入雞絲,說弄這樣的菜是吃飽了撐的,這話在理,有閑階級嘛,不弄干嘛呢。不過其實,即便是蘇州尋常百姓的家常便飯,也是很考究的。不像有的地方拿七八十來種的菜放在一個鍋子里煮,也不像有的地方拿個饃掰碎了泡湯,就算一頓正餐了,蘇州的小老百姓即使炒一個蔬菜,也要炒得油汪汪綠生生,叫人看著就好,別說吃了。至于什么菜該紅燒,放醬油再加糖,什么菜該生炒,放鹽加味精,什么菜是清蒸的鮮,什么菜是水煮的香,什么菜放粉著膩更入味,都是很有講究的。
相比之下,南京的日常飯菜,沒那么復雜,也沒那么講究。我在南京,有蘇州朋友來了,請他們到南京的小飯店一聚,結果相當不滿意,說:“這種菜也叫菜嗎?”或者說:“你就請我們吃這樣的東西嗎?”蘇州人的嘴巴真是刁,簡直讓我無地自容,好像我把南京的好東西藏起來沒給他們享用似的,其實哪里會呢。南京的吃,就是這一番風格,一個豆腐魚頭湯,做得又咸又濃,不像蘇州人的魚頭湯,要用溫火熬上多少時間,達到鮮而不腥,清而不淡的境界。有一位領導兼朋友,和我一樣,蘇州人,到南京工作,一個人吃在南京的食堂,想念那個蘇州菜呀,春天的時候她先生托人從蘇州捎帶來一些時鮮的菜莧,交給單位的食堂,請大師傅做一個清炒菜莧。這菜可是再普通不過了,原材料就是青菜在那個時節(jié)長出來的正要開花而未開或者已經(jīng)開了一點點花的嫩枝。那一整個下午,心情都比往日要歡快得多,終于到了晚飯時,卻沒有看見饞涎欲滴的菜莧,怎不著急,但見大師傅指著一盆菜說,這就是菜莧。天哪,師傅把嫩枝掐掉了,留下了粗梗,又加入豆腐干,還用淀粉著了膩,一道本應該碧綠生青的鮮美清爽的菜,就整成了一個黑不溜秋的糊糊。
呵呵。無語。
可是南京也有讓蘇州人贊嘆不已的菜,就說一個鴨子吧。鹽水鴨,你不承認嗎,你蘇州菜再怎么精美,你那鴨子就做不出南京鴨子的味兒和范兒。
再往下說,南京人能夠把鴨子做得那么好吃,同時又能把面條做得那么難吃,這實在是有本事,實在是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而又十分的疑惑不解,為什么在南京的菜市場里買的生面,回家去簡單地糊弄一下,也能下出一碗有筋骨有溫度的好面條,而在南京的任何一家飯店,就從來沒有吃出過面的意思,那基本上就是一撮淡而無味的粘牙的糊狀物。
是否和南京人的大大咧咧的性格有關呢?做得好就做得好,做不好就做不好,多大個事;好吃就好吃,不好吃就不好吃,多大個事。
南京人真的很瀟灑。
南京人不僅瀟灑,南京人還散淡。
一般“散淡”這兩字,應該用在蘇州人身上的,可其實南京人才是真正的散淡呢,我的同事到某處去開展工作,要掛兩塊牌子,先到一處掛了一塊,等到了那第二處,才發(fā)現(xiàn)第二塊牌子根本就沒帶上,或者原本是帶著的,后來不知怎么搞沒了,反正到了那第二現(xiàn)場,該掛牌子了,卻沒牌可掛,怎么辦呢,沒事沒事,好辦好辦,這邊廂大家先等著歇著,喝喝茶,聊聊天,派人到頭一家掛的那里,把那一塊先借過來用用,完全可以,無甚大礙,小礙也不礙,工作就這樣皆大歡喜地搞定了。多大個事。
但是蘇州人碰到這樣的事情,肯定很著急,他們慌慌張張地說:“喔喲喲,勿得了哉,出大事體哉!”
你看看,其實蘇州人才是計較的,蘇州人表現(xiàn)出散淡,小扇子一搖,小茶壺一捧,他們骨子里卻是執(zhí)著而較真的。
蘇州人的散淡只是外在的表現(xiàn)吧,或者說,該散淡的時候散淡,不該散淡的時候決不散淡!
蘇州和南京,有得說頭呢,可蘇州人是認真的,規(guī)定寫多少字就寫多少字,不得逾越;而南京人呢,是散淡的,寫了這么多,大差不差了,可以交差了———瞧瞧,我是不是把蘇州人和南京人結合起來了。
我得在兩個城市間一并展開的生活和工作,八年呵,似乎那么的漫長,又似乎眨眼就過去了,往來穿梭于蘇州和南京兩座城市之間,那種匆匆忙忙趕火車的利索的形象,那種高速公路呼嘯而過的瀟灑的氣派,可像個朝氣蓬勃的女漢子?嘿嘿,只是時間的風霜雪雨,人生的刀劍棍棒,早已將朝氣毫不留情地磨成了“嘿嘿”,蓬的是頭還有垢的面,勃勃的生機也在時空的穿梭中迅速遠去,不知不覺,老,它老人家已經(jīng)來了。
來就來吧,沒什么好計較的,至少我用這八年的時間,加深了對兩座城市的熱愛,沉淀了對兩座城市的感情,還比較了兩座城市的某些差別,還知道了兩座城市的某些秘密———總之,最后要坦白的是,我這篇文章的題目,是從我的一個短篇小說的題目中改造過來的,那個小說叫《南來北往誰是客》,這篇文章改為《南來北往都是客》。
蘇州人,南京人,都是這個世界的客人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