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中國首位戰(zhàn)地女記者

她是在滿目瘡痍的國土上出生于哈爾濱，在顛沛流離中讀完燕京大學，在戰(zhàn)火紛飛時加入記者行列……1949年輾轉(zhuǎn)抵達臺灣。

戰(zhàn)火中加入

蘇聯(lián)塔斯社漢口分社

“盧溝橋事變”爆發(fā)后，政府宣布對日全面抗戰(zhàn)的初期，蘇聯(lián)是第一個給我國提供軍事及經(jīng)濟援助的國家，運來不少飛機和武器，也派遣許多軍事顧問、技術(shù)人員和新聞記者。在陪都重慶，軍事委員會設(shè)立了顧問事務(wù)處，由中央執(zhí)行委員張沖先生（字淮南）負責。桂籍（張郁廉的丈夫）與張沖先生早在1929年已認識，當時張沖被派赴東北，在哈爾濱任特派員。張沖是浙江溫州人，和杜桐蓀是同鄉(xiāng)好友，桂籍因此也認識了杜桐蓀。桂籍大學畢業(yè)后到南京中央宣傳委員會任職，也是張沖推薦的。軍事委員會顧問事務(wù)處專門管理和蘇聯(lián)顧問有關(guān)的一切事務(wù)，當時急需諳熟俄語的人才，凡來自東北尤其是哈爾濱、會俄語的青年都被羅致，讓他們學以致用，為國家服務(wù)。桂籍精通俄文，調(diào)至軍事委員會外事局蘇俄顧問處，任上校編譯科長、秘書及總顧問辦公室主任等職。五六年后，韓墨林、韓松林兄弟在重慶時也經(jīng)桂籍介紹進顧問處擔任翻譯，當時松林只有十五六歲。

設(shè)于漢口的蘇聯(lián)塔斯通訊社擴充業(yè)務(wù)，增加工作人員，而我的條件正適合：會俄語，大學副修新聞。再經(jīng)張沖先生及桂籍的推薦，馬上被錄用了。這時我正需要一份工作，以維持生活。雖已借讀國立武漢大學，也只好申請休學。稍后，胡伯威工作變動，被調(diào)離武漢，派赴城陵磯海關(guān)工作。桂籍也隨之遷移，臨行前退掉居所，但言明留一房間給我，因此，我也居有定所?？上У氖怯龅綈悍繓|，我用水電受限制，只能煮簡單的早餐。我只好在“菜根香”餐館包食素菜客飯（只有這一家答應(yīng)每晚送飯菜到家來）。有一天下班返家途中，對面走來一位手牽幼子的婦人，有點面熟，但一時也沒認出，擦肩而過。回頭再看時，該婦人也站住，回頭看，走回來問我。我才想起，她夫姓韓，自己姓白，是桂籍母親在哈爾濱的朋友，她也在十六小學醫(yī)務(wù)室工作過。她告訴我她攜兩子逃難來此，現(xiàn)住某客店。次日我?guī)Я艘缓形鼽c去探望他們。她的兩個孩子都在10歲上下，長子韓墨林正患病臥床，次子叫韓松林。韓伯母告訴我，兩個孩子在哈爾濱用溜冰鞋打傷了一日本兒童，他們怕惹禍，連夜逃離，打算經(jīng)漢口到后方去。韓伯母受西式教育，俄文很好，24歲時嫁給長她數(shù)十歲的韓姓商人為繼室，連生兩子，28歲時丈夫逝世，她不見容于韓家，只好獨立謀生，養(yǎng)育兩子。

1937年年底，我初到漢口蘇聯(lián)塔斯通訊社上班，社長羅果夫先讓我學習使用俄文打字機，然后讓我把每日中文報紙上的消息翻譯成俄文。羅果夫年紀四十開外，體形矮胖，精力充沛，能言善道，交際手腕靈活，廣交各階層朋友，會說點中國話，被譽為“中國通”。

全面抗戰(zhàn)開始。日寇向北平進犯，飛機數(shù)十架輪番轟炸我平津守軍。7月29日北平淪陷，7月30日日軍攻陷天津，日軍大肆焚掠，瘋狂破壞。緊接著，8月13日，淞、滬也發(fā)生戰(zhàn)爭。日軍借口一日軍官被我擊斃，制造事端，日軍艦27艘駛至吳淞口，登陸上海。我軍全力抵抗，浴血奮戰(zhàn)近三個月，到10月底，由謝晉元團長率領(lǐng)八百孤軍，死守上海蘇州河畔四行倉庫。英勇的女童子軍楊惠敏將一面國旗圍繞身上，深夜泅渡蘇州河，匍匐至倉庫，將國旗交給守軍。次晨，青天白日滿地紅的中國國旗飄揚在四行倉庫上的天空?？箲?zhàn)時期，前后方流行、每個人都會唱的愛國歌曲是：“中國不會亡，中國不會亡，你看那民族英雄謝團長。中國不會亡，中國不會亡，你看那八百壯士孤軍奮守東戰(zhàn)場。四方，都是炮火;四方，都是豺狼。寧愿死，不退讓;寧愿死，不投降。我們的國旗在重圍中飄蕩，飄蕩……”

就在此時，中國共產(chǎn)黨向國民政府表示了“共赴國難”的意愿，中央通訊社于9月22日發(fā)表合作宣言。朱德率領(lǐng)第十八集團軍從陜北出發(fā)，赴山西參加抗戰(zhàn)。當時日寇侵華的總兵力為20個師團，分散在晉北、魯北、豫北及江南兩千公里的地面，占領(lǐng)的僅是城市和交通線，淪陷區(qū)多數(shù)地方仍為我退入敵后的正規(guī)部隊控制。日寇本意在速戰(zhàn)速決，但泥足深陷，欲拔不得，于是孤注一擲，于11月中旬向山東進犯，12月27日攻陷濟南及泰安。12月13日，首都南京失陷。從12月至次年3月，日本強盜在南京犯下反人類的滔天罪行，民眾包括婦孺老弱，被槍殺、刀砍、輪奸、火燒及活埋，死亡人數(shù)達二十余萬，另加八九萬俘虜被殺。南京大屠殺見證人王千日寫道：

12月13日日軍到時，南京城雞鳴寺、清涼山等處，還有成千上萬的守軍，敵人先用炮轟，繼以機關(guān)槍掃射，再用催淚毒氣噴灑，然后收繳槍械，一群一群的要他們自己掘坑，再以機槍射倒于坑內(nèi)……南京城內(nèi)電桿上、圍墻上、垃圾桶、排水溝、破瓦頹墻的廢墟上，到處懸掛著斷腿殘肢，堆著頭顱白骨，流著腸肚鮮血，腥臭難聞，慘不忍睹……

現(xiàn)任日本政府不知悔改，竟篡改血腥歷史，洗刷屠夫罪名！我們中華子孫后輩又如何能淡忘此深仇大恨！

日寇攻陷南京及濟南后，為打通津浦路，實現(xiàn)南北會合，積極南下，欲占取戰(zhàn)略要地徐州。而國軍為確保徐州，屏障武漢，于1938年2月初迎戰(zhàn)進犯徐州的日寇，徐州會戰(zhàn)于是展開。

“你是到最前線我旅部

的第一位女記者”

戰(zhàn)云密布之際，莫斯科塔斯社總社派來數(shù)位軍事記者，社長羅果夫就分配我隨同這批記者到徐州戰(zhàn)區(qū)，協(xié)助采訪。3月中旬我們從漢口乘火車經(jīng)洛陽、鄭州、開封到徐州，住在城內(nèi)“徐州花園飯店”。重慶派來的蘇聯(lián)軍事顧問及其他外國及國內(nèi)各通訊社、報館派來的記者，也集中住在這里。于是，這家旅館成了日軍每次空襲的目標。徐州城內(nèi)沒有防空設(shè)施，百姓缺乏防空常識，空襲警報一響起，大家紛紛往外跑，能躲到郊區(qū)最好，不然藏在空曠的地方，如大樹下、樹林中或石堆旁，雙手抱頭，蹲著或臉向下躺著;有時來不及跑遠，就躲進民房的桌子下面，生死全靠命運?；▓@飯店中彈數(shù)次，部分房舍被炸毀，但我們沒有搬走。

不久，我們離開徐州，奔赴前線。記者們年輕力壯，滿腔熱血，身負使命，早把生死置之度外。我們到過的最前線，是槍林彈雨中的國軍旅部。在槍炮聲中，旅長覃異之接見我們，詳細講解、分析前線的戰(zhàn)況，不厭其煩地回答記者們提出來的問題。他是廣西人，工詩詞，態(tài)度穩(wěn)健、堅毅，談吐溫文，“儒將”之風教人欽敬。前線戰(zhàn)事激烈，我們不能停留太久，被安排到離戰(zhàn)火較遠的偏僻村莊過夜，村民早就離家逃難去了，里面空無一人。帶路的副官找到了一間破舊的老屋，供我們休息。屋里四邊透風，木板上放了些稻草，一盞油燈發(fā)著微弱的光，忽然在屋角發(fā)現(xiàn)一口黑色大棺材，上邊蓋著草，又神秘又恐怖。我?guī)е┪⒉话玻鸵绿上?，睜眼等天亮。我們離開旅部時，旅長覃異之對我說：“你是到最前線我旅部的第一位女記者，使我敬佩。這支德制勃朗寧小手槍送給你，需要時拿來自衛(wèi)?！蔽?guī)е@支小手槍，輾轉(zhuǎn)于魯南、湘鄂、長沙、武漢、重慶，到成都燕京大學續(xù)讀大學四年級時才賣掉，錢拿來作路費和學費。

1938年3月14日起，日軍主力由津浦路正面南下，猛撲滕縣，擬襲取臺兒莊。不料日軍在以為唾手可得的臺兒莊前，遭到我守軍嚴重打擊，傷亡慘重，潰不成軍。臺兒莊空前大捷，傳至后方，民心士氣大為振奮。我們一群記者正在附近前線訪問，于臺兒莊大捷后第二天就趕到臺兒莊。城中仍彌漫著火藥味，建筑物一半以上被毀，有的房舍還在燃燒，冒著煙，斷垣殘壁間散布著血肉模糊的尸體。國軍正忙著挖坑掩埋死者，坑淺土少，土堆中還有殘肢露出，被野狗拖食。眼前處處景象殘酷無比，教人想到血戰(zhàn)的慘烈，實在難以描述！

國軍在徐州外圍已和日寇正面激戰(zhàn)三個多月，數(shù)次大捷，已達成消耗敵人、實現(xiàn)戰(zhàn)略相持的目的。5月15日，數(shù)十萬大軍由第五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李宗仁指揮，開始有計劃地轉(zhuǎn)移。5月19日我軍放棄徐州。全部中外新聞記者、軍事顧問、戰(zhàn)區(qū)內(nèi)的文職及政工人員，集中起來，分隊分組，在大軍前、后、左、右的保衛(wèi)中，浩浩蕩蕩徒步突圍。白晝?yōu)槎惚茏粉櫟娜哲婏w機轟炸和掃射，大家分散在各村莊的空屋內(nèi)，絕對不準出外活動或曬掛衣物，以免引敵注意，天黑馬上整隊隨大軍開發(fā)。有時途中經(jīng)過日軍占領(lǐng)的據(jù)點，我強大的前頭部隊得先予以拔除，肅清敵人，再讓大隊人馬通過。往往要走過一些發(fā)生過戰(zhàn)斗的街道，火藥味猶新，房屋倒塌，尸體橫臥，墻壁上鮮血斑斑，我們一組女同志人人掩面疾走，不敢稍停。每晚要步行至少十小時，到天將亮才休息。一個個雙腳起泡，發(fā)腫，拖著疲倦的身軀，小心翼翼地緊跟隊伍。一夜總有兩三次，帶隊者由后面?zhèn)鱽怼靶菹⑵獭钡拿?，我們馬上原地坐下或躺臥，閉目養(yǎng)神。多虧我在路上認識了一位中央通訊社的記者，名叫李丕祖，他一路殷勤照顧我，停下來休息時，他馬上把身上的外衣脫下鋪在地上讓我坐。大家分到一塊大餅，他也留一半給我，我再三推卻，但總拗不過他的好意。另外，康樂隊一位王姓女孩，一路不離我左右，總說：“張姐姐，我好喜歡你！你若把頭發(fā)放下來會更美。”不幸，這女孩半途得了傷寒病，她的同伴們用擔架抬著她走，一到漢口就送進醫(yī)院，我沒有來得及去探望，她就與世長辭了。一位蘇聯(lián)軍事顧問實在走不動了，從村民處買到一匹無鞍的小毛驢，騎在上面，兩條長腿拖在地上，一歪一倒地跟著隊伍走，樣子十分滑稽，但大家都笑不出來?？蓱z的小毛驢，負荷不了，加上又饑又累，未能支持多久就倒斃路旁。在漫長而艱險的突圍途中，戰(zhàn)區(qū)司令部曾派來三輛黑色轎車，指明運載蘇聯(lián)顧問及外籍記者一段公路路程，到某據(jù)點再聚齊。轎車白天行駛需特別注意敵機，我們擠進車廂后，分批探頭向車窗外，注視天空。忽然看到遠處有二三架日機朝我們的方向飛來，趕緊停車，大家紛紛向兩旁稻田及村莊躲避。日軍飛機低得我們可看到機翼上血紅的太陽標志，轟轟地掠過，轟炸停在路上的汽車，掃射附近的田野。我趕緊面朝下抱頭躺著，子彈像雨點在四近噗噗作響，身旁有人呻吟。不知過了多久，敵機飛走了，我清醒過來，坐起，渾身是泥土，腿上有血。心想，一定受了傷，這下可完了。再摸摸全身，沒有痛的地方，才弄清是旁邊的人受傷，血濺到我腿上。突圍途中也有輕松的時候，有人送來一包煮熟的雞蛋，我高興地喊起來：“有雞子兒吃，太好了！”大家轟地大笑，我莫名所以，才知道把“雞蛋”叫為“雞子兒”的，只有東北人，其他各省份的人壓根兒不懂。還有一次，我們白天躲在村莊空屋內(nèi)，有人捉來一只活雞，大家合力把它宰了，拔了毛，但沒有足夠的水洗凈肚腸，只好將就，還把從抽屜里找到的一包綠豆和雞一起煮，大家大吃大嚼，發(fā)覺味道有些怪異。這頓“怪味雞”大餐久久停留在我的味覺記憶里。

我們晝伏夜行，走走停?；?1天，6月初才突破日軍的包圍圈，脫離危險，到了河南信陽，乘火車，兩小時后平安抵達漢口。每個人雖然疲憊不堪，蓬頭垢面，衣履骯臟，身上寄生了虱子，奇癢難忍，但能親自經(jīng)歷名垂青史的“徐州大突圍”，實在是極為難得的人生際遇！

回到漢口，我馬上到塔斯社上班，忙著整理資料，寫報告。七八月間，我和部分同事奉調(diào)到四川重慶塔斯社工作，一行乘船離開武漢，沿長江經(jīng)三峽到重慶。

到達重慶

赴湘鄂戰(zhàn)地采訪

重慶塔斯通訊社坐落在棗子嵐埡。“棗子嵐埡”名字雅致，在當時的重慶名氣不小：一來，要爬數(shù)百級陡峭石階（可以雇滑竿代步，但汽車和黃包車就派不上用場了）;二來，蘇聯(lián)和其他各國的機構(gòu)多聚集在這里，在抗戰(zhàn)時期算是最舒適、最安全的。塔斯社社址是一幢石塊砌成的兩層樓房，樓下是辦公室。頂層是一間閣樓，由我和一位來自上海的打字員同住，她是白俄女孩，名叫索妮亞。社長羅果夫和太太、兒子住在二樓。另有一位副社長，中文名字叫“葉夏民”，會說一點中文。和我一起工作的，還有幾位中國同事，其中有兩位是燕京大學的學長——李宜培和蘇達夫，他們和我一樣擔任編譯，負責把中文報紙、雜志的有關(guān)資料譯成英文，而我負責把中文報紙的社論，摘要譯成俄文。需要時，如參加記者招待會或社長做訪問，我也做口頭翻譯。

石頭圍墻內(nèi)除了蘇聯(lián)塔斯社外，十余級石階下，有一幢長方形兩層石砌樓房，是蘇聯(lián)大使館武官處官員的辦公室和宿舍。他們的生活起居及伙食，由一對廣東籍譚姓夫婦管理。譚姓夫婦俄文極好，但中文不會說也不會讀。我和索妮亞的伙食由他們包下，通常飯菜按時送到我們的住處，有時我和索妮亞會跑下去蹭一頓，多半是又可口又有營養(yǎng)的俄式西餐。就此，我的生活起居有了著落，工作上受上司器重，勝任愉快，薪水優(yōu)厚，在新聞界也聲譽鵲起。

我到重慶后，武漢的局勢日緊。日本軍閥“三個月亡華”的美夢已遭粉碎，戰(zhàn)況膠著，使他們頗為恐慌，于是分兵五路，調(diào)遣飛機五百架、戰(zhàn)艦一百艘，配合海軍陸戰(zhàn)隊，企圖沿長江西犯，占領(lǐng)我抗戰(zhàn)重心武漢。就在這個時候，另一批蘇聯(lián)塔斯社戰(zhàn)地記者和《消息報》攝影記者卡爾曼來到重慶。社長羅果夫又派我隨同，取道漢口，赴湘鄂（湖南、湖北）的戰(zhàn)地采訪。我毅然答應(yīng)前往。我們一行四五人從重慶搭一架送郵件的小飛機飛漢口，沿途在豐都、萬縣、巴東、宜昌等地降落，送收郵件。飛機小，搖擺得厲害，又不斷上下起落，在機上每個人都頭暈嘔吐。而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坐飛機，痛苦甚于他人。傍晚，在空襲警報中，我們總算平安抵達漢口。武漢居民正在緊急疏散，一片混亂。停留兩天后，我們乘車趕赴湘鄂前線，到了那里反而覺得比在漢口安全多了。

我們先到瀕臨湘江東岸的湖南省省會長沙?？箲?zhàn)期間，長沙以三次會戰(zhàn)得勝而成享譽中外的名城。當時日軍主力全部轉(zhuǎn)向武漢，湘鄂前線無戰(zhàn)事，我們在長沙附近訪問一批日本俘虜，他們一共13個人，低頭坐在路旁，有的頭部纏著紗布。路的左邊是聳立的青山，長沙市在路的下方。古老廟宇的金黃色屋頂在陽光下閃爍，恬靜、和平籠罩著小村落。我先問在大學上過兩年學的湯田良仁：“為什么到中國來打仗？”他先是沉默不答，然后說，他也不知道，是征兵強迫的，初來時只知道到華北，很快就可以回去，沒想到根本沒有回家的可能。又問另一個叫谷一市的俘虜，日軍捉到中國士兵怎么樣處置？是否活埋、砍頭。這個帶小胡子的鬼子狡猾地說：“殺中國俘虜，我從來沒看見過，也沒有聽說過。我只知道全送到后方去?！蔽覀兡贸鰪娜毡颈砩纤训降娜沼洷窘o他看，上面寫著：“將所有捉到的中國俘虜處死?！蔽液扪矍斑@一群人，他們是受了日本軍閥欺騙的野獸，不知道殺死多少我的兄弟姐妹！ 正在這時，晴空中回蕩警報聲，敵機前來轟炸衡山，炸彈爆炸的聲音刺著我的心。每一聲，不知炸死多少無辜百姓！敵機飛走，我們強忍著仇恨，回到俘虜前，姓張的同伴對俘虜說：“你們放心，中國不殺俘虜！幾天以后，你們都會穿上新的干凈衣服。”

我們還采訪了自愿參加戰(zhàn)時工作隊的三十余位女同志。我們一起到她們的住宿處，圍著小桌談話。其中一位來自甘肅的女同志，高個兒，長得很美，有一雙大大的黑眼睛，很健談。據(jù)她們介紹，工作隊的主要職責，是每到一個地方，召回居民，把他們組織起來，加以初步訓練，讓他們學會救護前線的輕傷戰(zhàn)士，還派人到敵后探聽敵情。

座談中，一位姓尤的同志說了一個動人的故事：一天夜里，她們行軍到一個離城六七里的小村莊，在村邊找到一間茅屋，輕輕地敲門。一個老太婆手拿油燈來開門，她們說明來意，請求借宿一夜。老太婆立刻請她們進屋，不但把僅存的菜和米拿出，還獻出不知保存了多少日子的半罐鹽（湖南缺鹽）。同志們看到老太婆有病，便請她休息，說有了東西，她們可以自己做飯。但老人家無論如何不肯，一個勁地說：“你們替老百姓打日本鬼子，已夠辛苦了?！彼扬堊龊茫私o女兵們吃，她坐在旁邊，看大家吃飽了，才去睡。

我們在前線會見了指揮作戰(zhàn)的關(guān)軍長和戰(zhàn)區(qū)湯總司令，然后，由長官部派來的王參謀陪同，我們騎馬前往第二軍軍部。湖南的鄉(xiāng)間很富庶，我們在稻田間的小路上走，四邊水田環(huán)繞，整齊的房屋建在山前，山上綠松夾著紅葉。到了軍部，才知道長沙一場大火，全城燒光，損失極大。長沙大火是怎樣發(fā)生的，傳說紛紜，迄今無肯定的證據(jù)。

在軍部遇到派駐戰(zhàn)區(qū)的兩名蘇聯(lián)軍事顧問和擔任翻譯的劉政因。劉從哈爾濱工業(yè)大學畢業(yè)后到美國留學，獲工程碩士學位?？谷諔?zhàn)爭初起時，他由美返國參加救亡運動。其父劉哲先生（在臺灣曾位居“考試院”院長），東北人，曾任工大校長。劉政因是桂籍的好友，和我早就認識，在前線邂逅，驚喜萬分，像見到自己的親人一樣。他急忙告訴我，他的女友龔德明去了陜北延安，他寄去的信都石沉大海，沒有回音，他為此焦慮不已，還從懷中拿出她的照片給我看。他對她感情的真摯和執(zhí)著，使我深深感動。

我們奔走于湘鄂前線各處之際，武漢會戰(zhàn)于10月27日結(jié)束，我方有計劃地撤出武漢。蔣委員長就撤出武漢發(fā)布告全國軍民書：“固守武漢之戰(zhàn)略目的已達，后方布置亦已完畢，政府一貫決策，堅持長期戰(zhàn)爭，贏得最后勝利?！弊浴捌咂呤伦儭闭归_全面抗戰(zhàn)至武漢撤退，為時一年有半，使得日軍消耗慘重，戰(zhàn)場擴大，兵力分散，攻勢到了極限。在曠日持久的消耗戰(zhàn)中，我工廠、物資、學校安全西遷，建設(shè)了堅強的大后方，為長期抗戰(zhàn)奠定了勝利的基礎(chǔ)。

局勢變動如此重大，我們不能前往武漢。長沙雖遭大火燒毀，但仍在我方掌握中，只能先到長沙，再設(shè)法回重慶。在返回長沙的路上，除了一些到后方休整的部隊，找不到居民。經(jīng)長久的跋涉，終于回到面目全非的長沙，只見焦土一片，許多地方還在冒煙，斷垣殘壁林立，外出躲避的居民陸續(xù)回來，在廢墟中重建街屋、店鋪。不到一年的時間，死亡的長沙城“還陽”。復活的長沙，又招致日機后來的濫炸。

我們在長沙和當局研究返回重慶的路線。司令部派人員和吉普車，把我們護送到衡陽，然后見機行事?？梢哉f我們的運氣好，在衡陽遇到大批由武漢撤退的政府及新聞界人員，我們被編入中宣部國際宣傳處的員工及眷屬組。組里有魏景蒙和他的妹妹魏惟儀、沈劍虹等，魏、沈二人都是北平燕京大學的學長。停留在衡陽的一段日子里，日機不放過追蹤，加緊轟炸掃射。我們利用空襲警報的空隙，結(jié)伴爬著名的衡山，待警報解除再回城?？嚯y中取樂，只在年輕力壯時期能辦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