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海東：大隱隱于炮

董巖

炮聲依舊

退役10年后，前國腳郝海東正在重新喚回他昔日的粉絲。聽著郝海東節(jié)目里的猛料，坐在他旁邊的原足球解說員王濤，聽得心里直呼“過癮”?！拔易鲞@么多年足球記者只是聽說，原來真有這些事。”王濤說。2014年，王濤辭去央視體育頻道足球解說員一職，回到他過去創(chuàng)辦的北半球國際傳媒擔任CEO。

王濤在《實況足球》里經(jīng)常說的一句話是：“這場比賽還是我一個人給您解說。”但現(xiàn)在，王濤找到的是郝海東?！拔蚁胱鲆粋€普通人都能看懂的足球原創(chuàng)視頻。”王濤和說話直率的郝海東搭伙兒，任務就是適時引燃郝海東這門“大炮”。在一期“足球該不該進高考”的節(jié)目里，郝海東對一個“不愿意參加足球考試”又“擔心中國足球希望高中生考試”的女孩說：“這叫皇上不急太監(jiān)急，替古人擔憂?！彼X得把足球變成應試，就失去踢球的快樂了。

郝海東說著急的時候經(jīng)常找不到詞用，還被觀眾搶話，但他和一般的足球運動員似乎不太一樣?！爱斈隇榛謴透呖細g呼，但十年浩劫耽誤的是他們的學習，而不是高考?！?5歲的郝海東正在努力扮演一個立足足球又超乎足球的意見領(lǐng)袖。45歲的郝海東已經(jīng)引退了11年左右，但“亞洲第一前鋒”、“十年甲A第一射手”的光環(huán)，并沒有變得黯淡。郝海東和孫繼海、范志毅等為首的“97 -代”至今仍被許多人認為是國足史上實力的巔峰。

郝海東是在他三十多歲時登上職業(yè)生涯巔峰的，那時的他脾氣火暴、性子直率。1999年因向邊裁吐口水，他被禁賽一年，在此前后，他遭遇的禁賽處罰累計近兩年；2001年做客央視《足球之夜》時，他在節(jié)目中公開質(zhì)疑時任國足總教練米盧在訓練態(tài)度和科學性上存在問題。此外，他在各個場合的大膽語錄還包括：“英國人不會踢球”、“C羅最多再火3年”、“中國球員像民工”……“郝大炮”因此得名。他不怎么喜歡這個綽號，不明白“說點實話怎么就成大炮了”。要命的是，他不愿意演出悔意來。十幾年來郝海東一直都是媒體和訪談節(jié)目喜歡的對象——話多、“嘴上沒把門的”、經(jīng)不起“激”以及有故事。

郝海東是運動員里的讀書人，他也喜歡所有讀書的人?！拔易罱谥刈x馬國川（媒體人）的訪談文集《我與八十年代》?！焙潞|看到書中學者劉再復提到中國近現(xiàn)代思想史經(jīng)歷了3次意識的覺醒，他用粉紅水筆在旁邊批注道：“個性覺醒，要有自己的觀點，一個人一定要有個性、看法，不能人云亦云。”他的字沒有認真練過，但態(tài)度端正，沒有連筆，一筆一畫。

后國腳時代

郝海東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年輕，身上沒有費肉，穿著修身T恤和包腿褲，1米8的身高沒怎么縮水。退役后，他曾胖過一陣，雙下巴都出來了。兩年前開始練網(wǎng)球，準確點說是“玩”，沒請專業(yè)教練，因為“不想練基本功，太枯燥了”，以至于第一次握拍“像拿個燒火棍子胡掄”。此前，王濤和郝海東在生活中并無交集。王濤比郝海東小十多歲，自稱抱著“學習心態(tài)”去拜訪偶像，沒想到初次見面就一拍即合，幾人甚至沒怎么聊足球，就把做視頻的事定了下來，“對于行業(yè)的認識、對于整個價值觀的認同聊得特別投機”。

這幾年，郝海東一直在尋找合適的平臺?！坝械膯挝蛔屗ト温殻チ藥滋炀筒蝗チ?，他說那種環(huán)境下都是假大空，那種講究政績非常急功近利的官場上的玩法，他適應不了?！蓖蹊F權(quán)說，也有一些電視臺找他，一到那里，郝海東就看出對方“動機不純”，人家要的是他的臉和名聲，至于他想說的那些，“最后全都剪了”。

在言論表達上，郝海東和“北半球”達成了默契?！俺ッ舾性掝}，沒有什么是有限制的。”王濤說。每次錄制前，節(jié)目組會帶著十幾個話題找郝海東商量，哪個料多就定哪個。準備時間不長，也不會事先對詞，郝海東的能說在王濤意料之中。除了已經(jīng)上線的《郝大炮》，郝海東坐鎮(zhèn)主教練的一檔足球青訓真人秀《綠茵繼承者》也開播了，他在里面帶著16個選拔出來的少年一起找國際球星拜師。

青訓是郝海東一直在持續(xù)的一項工作，他在很多場合表達過這樣的觀點：中國足球水平不夠高的癥結(jié)，主要是青少年足球體系沒做起來。

隱退這些年，不怎么拋頭露面的郝海東參與了各種校園足球的訓練項目，也跟幾個企業(yè)談過合作。不久前，他加盟了中國城市足球聯(lián)賽以及青少年足球訓練營。新聞發(fā)布會上，他信誓旦旦：“作假、收錢、走后門的事，絕對不會在我郝海東身上出現(xiàn)。如果我做這種事，歡迎你們網(wǎng)絡實名舉報我。”

“咽不下這口氣”

退役前郝海東就有個昵稱“郝董”，十幾歲時他就展現(xiàn)過自己的經(jīng)商頭腦，在1980年代，他靠倒賣煙酒一次能賺上千元。2001年，郝海東入股沿海集團，擔任董事長，但這個商業(yè)機構(gòu)的盈利情況一般。

“踢球和經(jīng)商是兩回事，比如孤傲的性格，在球場上那是特點，到了商場上就是缺點了?！焙碌呐笥选⒀睾＜瘓F總經(jīng)理門洪聽說。多年以后，郝海東也承認，經(jīng)商沒那么容易，在商場，自己只相當于“青年隊球員”。

2006年，在悄無聲息中退役的郝海東進入天津松江俱樂部擔任總經(jīng)理，潛心打造自己的俱樂部梯隊和青訓體系，他提出口號：“打造百年松江，培養(yǎng)青少年足球體系，從根基打起，從青少年抓起，為松江貯備人才，為中國足球打基礎?！?年后，松江沖甲成功，郝海東在場邊不顧形象地哭了，這意味著他個人足球理念的勝利。

然而就像處理時疾比治療未病更得人心，那時候，愿意在青訓上賭大把時間和鈔票的俱樂部就像個異類。2012年，郝海東下課了。松江回應，“有多大錢辦多大事”、“集中精力把一線隊先搞好”，剛成型的青少年足球培訓中心隨之擱淺。外界流傳的理由包括，球隊比賽作風有問題、資金困難和內(nèi)部人事斗爭。

郝海東對此不愿多談。生不逢時之感，郝海東多年前也曾遭遇過。2004年，他從大連實德轉(zhuǎn)會到英國謝菲爾德聯(lián)隊，外界看來，即將退役的國腳終于實現(xiàn)了出國踢球的夢想。10年以后再談起，他給出的卻是另一種說法：“我為什么出國？那時候中國足球太黑了，全是假的?！彼f，從19歲入選國奧隊以后，“功利地踢球”已經(jīng)很少讓自己再從足球上獲得快樂。

心頭塊壘

下決心“炮轟”別人的人往往要經(jīng)歷更慘烈的“反擊”，脫口秀達人的每個細節(jié)都可能被放大，一切都來得更快更猛。

郝海東開始盡量柔軟，比如他已經(jīng)不在乎為節(jié)目犧牲點什么，他積極配合王濤和公司，拋出吸引人的觀點，這可能是幾年前那個要面子的“國腳”做不到的。剛剛退役的時候，很多節(jié)目邀請他去擔任嘉賓，他都拒絕了，覺得好像上了綜藝節(jié)目自己就不是自己了。

青訓真人秀在意大利取景期間，因為無人機的誤會，攝制組被警方視為有恐怖襲擊嫌疑，王濤擔心會成為負面新聞，郝海東跟他開玩笑：“你就趁機反炒作，說郝海東因為拍攝被抓，成恐怖分子，你拿我去營銷?！?/p>

中年的郝海東開始擁抱不熟悉的商業(yè)化運作方式，但仍然不能原諒任何對他球技的質(zhì)疑，這是幾個能激起他情緒的話題之一。錄制《綠茵繼承者》時，郝海東曾專門找一起錄節(jié)目的幾位世界級球星“單挑”。這不是節(jié)目組的要求，踢傷了誰都是一筆巨大的賠償，但郝海東總能把事情朝這方面引。他舉起左手，掌心朝上擺動手指：“來，我們踢踢。”

郝海東跟穆勒10米外起跑，誰先碰到球誰贏?！暗谝淮危抑苯影亚驇ё吡?，第二次，他稍微領(lǐng)先一點，但我直接一鏟，又是我的?！彼贿呎f一邊努力忍著就要溢出來的得意勁兒，“穆勒對我舉起這個”——他伸出一個大拇指。

對陣梅西那次，他防梅西，梅西橫著過，他下腳鏟，梅西連翻了幾個跟頭，又是小勝。

“很多人會說，‘郝海東，人家是玩兒！”他好像忽然想起可能招致的罵聲，“那你（節(jié)目播出）以后看看他是不是在玩兒！”

“我確實挺好勝的。”郝海東也說，但他不得不承認體力已經(jīng)跟不上了。他推開椅子，擺出一個起腳的姿勢：“三五米沒問題，整場跑下來那就不行啦?！?/p>

這個昔日中國鋒線上的殺手锏感到肌肉力量正在流失，很少再嘗到“殺手”的快感，“百分之七八十都沒了”。

在最近的某場球賽中，盯防他的是兩個20出頭的小孩，他使盡渾身解數(shù)，氣喘吁吁，也沒能擺脫。倆小伙子加起來，正好跟他的歲數(shù)差不多。

讀書者和批判者

郝海東“喜歡看字兒”，這在他踢球時就是一個不大不小的標簽。他曾經(jīng)一次性買了6萬塊錢的書，裝滿一輛吉普車才運走。那是他還踢甲A聯(lián)賽的時候，6萬塊錢夠一套房子的首付了?！昂潞|對于一切帶字的東西，圖書報紙雜志甚至廣告冊，都有著近乎極端的追逐。每天早晨他能在衛(wèi)生間待一個多小時，隊友要想看雜志或者報紙，到郝海東的洗手間里，絕對有大豐收?！彼暮糜褜O繼海曾說。

他很反感別人說足球運動員沒文化，常用那套邏輯并不怎么嚴謹?shù)脑挿磽簦骸皢痰?、馬拉多納、貝肯鮑爾有文化嗎？清華北大畢業(yè)的就會踢球了？”

有記者問他，你覺得自己看這么多書，是個文化人了嗎？他迫不及待地擠對自己：“不不，我哪兒算文化人，我小學三年級就沒同學了！”然后再補一刀：“我不是一個聰明人，我媳婦都說了，郝海東那乘法，一過六就不行了?！?/p>

即使現(xiàn)在，住進別墅的郝海東的大部分閱讀依然在廁所里完成。他看書很雜，比如黃仁宇的《萬歷十五年》和馮唐那些“男男女女”的小說?！拔乙膊皇茄芯浚褪欠?，就看到一些有感觸的?！焙潞|說。他“翻”過《資治通鑒》、《曾國藩日記》、《中國全史》……遇到有感悟的地方，就用粉紅水筆在旁邊做筆記。最近，郝海東在看黃仁宇的《關(guān)系千萬重》和《十六世紀明代中國之財政與稅收》，買的是黃仁宇全集。

郝海東出門愛管事，電梯里貼了“禁止吸煙”，有人明知故犯，他忍不住向人家“開炮”，“你掐了行不行？”

郝海東打算在青訓里也教教“做人”的道理，具體一點，就是公正、公平、團體意識，就像他曾在八一隊老教練劉國江那里學到的一樣。那時候，只要違反隊規(guī)、喝酒了、打架了、不遵守時間，多優(yōu)秀的隊員都不讓上場，這是言傳身教的規(guī)矩。延伸出去，就是不踢假球、不行賄、不嗑藥。

至于自己有沒有資格這么要求，他毫不掩飾自己的自信，覺得自己怎么也做到了“好人”的百分之七八十，“不然我敢這么說嗎？我早進去了”。沒做到的百分之三十包括：回老家青島不夠多，跟老婆孩子溝通不夠細致，以及“迫于環(huán)境，我也請人吃飯了”。

“我從沒為自己做的任何事后悔過，包括那些因為激烈的言行而失去的機會。”說出這句話之前，郝海東經(jīng)歷了談話中唯一一次沉默?！拔覍ξ抑v的這些話，從來沒有覺得‘這個事要不那么說我是不是過得更好，沒有?？赡?0年以后我很慘，但跟這一點關(guān)系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