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中杰
臨海的山水是因劉宋時代謝靈運的尋訪和題詠而出名。
當然,并不是說在這之前臨海就沒有好山水,只是“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而已。山水也需要人賞識,而欣賞山水景色,則是人類發(fā)展到一定歷史階段的產(chǎn)物。食不果腹的初民,忙于向大自然索取基本的生活資料,還不懂得欣賞自然美,必須等到生活條件和文化修養(yǎng)都達到一定的水平,人才能懂得欣賞美景。所以中國的山水詩、風景畫,直到中古時代才發(fā)展起來,并不是偶然的。這是審美自覺的表現(xiàn)。
可見自然美并不是一種純粹的客體,它摻合著欣賞者的主體成分,是主客觀結(jié)合的產(chǎn)物。
既然自然美本身就有主觀的成分,那么,描寫自然美的山水詩,更不可能是純客觀的臨摹,而總是反映了時代的境遇和詩人的情懷。
其實,對于臨海一帶山水的欣賞,并不自謝靈運開始,東晉文人孫綽就寫過一篇《游天臺山賦》,甚有影響。孫綽是玄言詩的代表人物,《游天臺山賦》亦語多玄意,但對天臺山的險峻壯麗之奇境,卻描寫得很有特色。
大概是受到孫綽詞賦的感染,同時也聽到人們口耳相傳的贊美聲,山水詩人謝靈運早就對臨海一帶的風景甚為向往,只是沒有游覽的機會罷了。后來被任命為永嘉(溫州)太守,正好借此機會,到臨海一游。
從謝靈運的居留地始寧(上虞)到永嘉,有兩條路可走,一是由曹娥江出海,走水路;一是從剡縣(嵊縣)入山,走陸路。水路坐船當然舒服些,但看不到山景,非其所愿。謝靈運決定走陸路。但當時陸路并不暢達,交通甚為不便,有些山路是羊腸小道,有些地方根本還沒有路。謝靈運既有游山之志,自然不畏艱險,他帶了數(shù)百僮仆,浩浩蕩蕩,出剡縣,過關(guān)嶺,越天臺,沿始豐溪向臨海進發(fā)。為了觀賞佳景,他命仆從伐木開路,專從險峻處行走,有時游得興起,還要舉火夜行。一時火光沖天,人聲鼎沸,鬧出很大的動靜。臨海太守以為是山賊來了,趕快派兵出剿,待到走得近了,才知道是永嘉太守游山。這是天下少有的“豪游”,傳為千古佳話。據(jù)說,謝靈運還邀請臨海太守同游,但臨海太守未敢答應。這也無足怪,謝靈運是東晉車騎將軍謝玄的孫子,出身豪族,自可做些出格之舉,一般小官何能附庸!
謝靈運游臨海,有詩記其事,題為《登臨海嶠初發(fā)疆中作,與從弟惠連,見羊何共和之》,凡四首:
杪秋尋遠山,山遠行不近。
與子別山阿,含酸赴山畛。
中流袂就判,欲去情不忍。
顧望脰未悁,汀曲舟已隱。
隱汀絕望舟,鶩棹逐驚流。
欲抑一生歡,并奔千里游。
日落當棲薄,系纜臨江樓。
豈惟夕情斂,憶爾可淹留。
淹留昔時歡,復增今日嘆。
茲情憶分慮,況乃協(xié)悲端。
秋泉鳴此澗,哀猿響南巒。
戚戚新別心,凄凄久念攢。
攢念攻別心,旦發(fā)清溪陰。
暝投剡中宿,明登天姥岑。
高高入云霓,還期那可尋。
倘遇浮丘公,長絕子徽音。
此詩雖云紀游,其實還是寄情之作,而且還表達了出世之思,當然,這也只是說說而已,并未真?zhèn)€遁世。但由于謝靈運的詩名影響,臨海一帶的風景,也就成為人們向往之地。李白也是喜游名山大川之人,他一向欣賞謝靈運(康樂)的豪情與詩作,常有追慕之詞,如說:“遠公愛康樂,為我開天關(guān)”;“興與謝公合,文因周子同”;“頓驚謝康樂,詩興生我衣”;“且從康樂尋山水,何必東游入會稽”。在現(xiàn)實中沒有走到的地方,有時還要在夢境中追蹤?!秹粲翁炖岩髁魟e》,就是寫這種夢境的:“??驼勫蓿瑹煗⒚P烹y求。越人語天姥,云霓明滅或可睹。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岳掩赤城。天臺四萬八千丈,對此欲倒東南傾。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度鏡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謝公宿處今尚在,淥水蕩漾清猿啼。腳著謝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千巖萬轉(zhuǎn)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
這里的“赤城”,蓋指天臺南面的赤城山,此處石皆赤色,壁立如山,因以為名。赤城亦為臨海城的別稱。這種紅石,大概是古代火山噴發(fā)之產(chǎn)物,臨海桃渚鎮(zhèn)附近至今還保留著一大片赤色巖石,看得出巖漿凝結(jié)的紋路,現(xiàn)已辟為火山公園。
“謝公屐”是謝靈運特別為登山而設計的木屐,前后裝有兩個活動的屐齒,上山時裝上后齒,不裝前齒,下山時拿下后齒,換上前齒,上下就能取得平衡,行走方便。這種登山屐,只有旅游專家謝靈運才能設計得出來,也為游吟詩人李白所欣賞。
李白其實并沒有到過臨海,此詩也不是專寫臨海山水,但把臨海一帶的巍峨山勢寫出來了,讀之令人神往!
真正到過臨海的詩人也有不少。據(jù)臨海志書記載,單在唐代,就有駱賓王、孟浩然、鄭虔、陸龜蒙、杜荀鶴、錢起、顧況、李泌、李德裕、李紳、張祜、許渾等。孟浩然還留下追蹤謝靈運的詩句:“緬懷赤城標,更憶臨海嶠。”
當然,這些詩人并非都是為游山玩水而來,有些是貶官至此,心情郁結(jié),并無觀賞自然風景的閑情逸致。如駱賓王,幼能賦詩,被譽為“神童”,后來名列“初唐四杰”之中,詩名遠揚。但他仕途坎坷,屢遭不幸,先曾被貶西域從軍,回長安后又被誣入獄,后獲大赦,“下除臨海丞”。因做過這么一個小官,所以他的詩集就叫《駱臨海集》,這也是我們臨海人的光榮。集中有一首《久客臨海有懷》,是在臨海做貶官時所作。詩云:
天涯非日觀,地屺望星樓。
練光搖亂馬,劍氣上連牛。
草濕姑蘇夕,葉下洞庭秋。
欲知凄斷意,江上涉安流。
詩中雖然也寫到景物地貌,而意在借歷史故事,表現(xiàn)出對于官場的厭棄。但是,駱賓王并沒有真的歸隱。不久,就跑到揚州,參加徐敬業(yè)討伐武則天的軍隊,并寫了一篇有名的《為徐敬業(yè)討武曌檄》,傳頌千古。據(jù)說連武則天本人都欣賞其才華,當她聽侍讀者讀到“入門見嫉,蛾眉不肯讓人;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的句子時,深怪宰相沒有將這個人才羅致過來。徐敬業(yè)兵敗之后,“賓王亡命,不知所之”—但歷史記載不一,或云伏誅,或云投江,還有說是到靈隱寺做和尚的,現(xiàn)在也無從查考了。
鄭虔也是貶官。他貶到臨海之后,主要的事業(yè)是興辦文教,但作為詩書畫三絕之人,當然不會無詩?!兜で鹪娙住罚褪窃谂R海所作:
縛草為廬棄紫衣,講經(jīng)能致鳳來儀。
至今千載云孫在,日倚層樓罔極思。
古寺臨山廓,凄涼曠廢余。
草生連壞壁,花落滿空除。
鳳去千年遠,人亡歲亦如。
看碑長太息,佇立更躊躇。
內(nèi)方外直鐵為身,傲雪經(jīng)霜知幾春。
靈鳳不來空寂寂,翻經(jīng)猶憶晉時人。
這三首詩,寫了他在臨海興學講經(jīng)、訪寺看碑,以及讀書自得的生活,雖然表現(xiàn)出不屈的人格,但是句句都透露出寂寞和凄涼。這也無足怪,偏僻的山城與繁華的帝都,反差實在太大。
顧況與駱賓王、鄭虔的情況不一樣。他到臨海,不是貶官,而是探望被貶的朋友李泌而來,心情畢竟有所不同。他住在臨海城南的巾子山上,此山與城廓相連,面臨靈江,頗多寺院,風景清優(yōu),而離鬧市又并不遠,生活甚為方便,正是讀書吟詩的好去處。顧況住得很自在,曾有《臨海所居》三首,就是詠巾山的。詩云:
此是昔年征戰(zhàn)處,曾經(jīng)永日絕人行。
千家寂寂對流水,唯有汀洲春草生。
此去臨溪不是遙,樓中望見赤城標。
不知疊嶂重霞里,更有何人渡石橋。
家住雙峰蘭若邊,一聲秋磬發(fā)孤煙。
山連極浦鳥飛盡,月上青林人未眠。
詩寫巾山實景,寫了昔年征戰(zhàn)的荒蕪,寫了今日清靜的美景,也寫出了詩人悠然之情。顧況在當時詩壇上很負盛名,早年白居易初到長安時,就曾投詩拜訪,希望能得到提攜。顧況初見他的名字,曾調(diào)侃道:“長安米貴,居大不易?!奔爸磷x到他進呈的詩稿,第一首便是“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他立刻改口道:“長安米雖貴,居大也容易?!睆拇藢Π拙右锥嗨P(guān)照。以他的影響,臨海小小的巾山也就出了名。此后詠巾山的詩作就多了起來。
最富傳奇色彩的,是晚唐詩人任蕃。他是江東人士,家貧苦讀,頗有詩名,但卻科舉不第。他痛斥主考官不識才,憤而不再參加考試,行吟江湖,自娛自樂。幾十年間,三到臨海,三上巾山,第三次來,竟一居十年。他每次到巾山,都寫有詩篇:
絕頂新秋生夜涼,鶴翻松露消衣裳。
前峰月照半江水,僧在翠微開竹房。
(《游巾子山》)
靈江江上巾峰寺,三十年來兩度登。
野鶴尚巢松枝頂,竹房不見舊時僧。
(《再游巾子山》)
清秋絕頂竹房開,松鶴何年去不回。
唯有前峰明月在,夜深猶過半江來。
(《三游巾子山寺感述》)
為紀念這位詩人,后人還取詩句中的“翠微”二字,特地建了一座翠微閣。又有人題句云:“任蕃題后無人繼,寂寞空山二百年。”
其實,任蕃之后無人題,并不是詩到絕頂無人繼,而是亂世之中,詩人的心情有所不同,已無法寫出這種悠閑的詩句了。
這之后,好詩大都是離亂之辭。
當然,也有在極亂之時卻寫出悠閑之詩的,如宋高宗趙構(gòu)。當年金兵南犯,攻下宋朝都城汴京(開封),擄去徽、欽二帝,康王趙構(gòu)即位后,仍被金兵窮追猛打,于是乘船從海路南逃,路過臨海。不過他沒有進臨海城,更未及登巾子山,下船后就近登上了章安鎮(zhèn)旁邊的金鰲山小憩,看到此處風景佳麗,就作了兩首絕句:
古寺春山青更妍,長松修竹翠含煙。
汲泉擬欲增茶興,暫就僧房借榻眠。
久坐方知春晝長,靜中心地自清涼。
人人園覺何曾覺,但見法勞日日忙。
從這兩首詩中,絲毫看不出追兵在后的窘迫心情,也沒有什么失地千里、父兄被擄的家仇國恨。真不知這位驚魂未定的逃難皇帝怎么會寫出這樣悠閑的詩句來?
在章安鎮(zhèn)上,道出了真情實感的是女詞人李清照。李清照出身名門,父親李格非是文壇名流,丈夫趙明誠是很懂金石學的太學生,他們在汴京讀書、填詞、鑒賞金石,過著美滿的生活。金兵進侵之后,他們一路南逃,趙明誠病故,李清照狼狽之極?,F(xiàn)在她也輾轉(zhuǎn)來到了章安,看到早梅開放,觸景生情,寫有《清平樂·章安早梅》一首,詞意頗為凄涼: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捋盡梅花無好意,贏得滿衣清淚。
今年海角天涯,蕭蕭兩鬢生華。看取晚來風勢,故應難看梅花。
漱玉詞風,本來就婉約凄清。早年過著安逸生活時,就有“昨夜風疏雨驟,濃睡不消殘酒”等句,南渡之后,生活在顛沛流離之中,詞句當然更為悲涼了,如“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钡钋逭諏懙亩际亲约赫鎸嵉母星?。王國維在《人間詞話》里說:“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所以說,李清照的詞是有境界的,而趙構(gòu)的詩,則無境界,因其沒有真實感情之故也。
當然,臨海山水所寄托的,并非全是閑逸和憂愁,它的雄奇景色,還激發(fā)起剛毅和強勁之情。
南宋末年,文天祥從元兵的羈押中逃出來之后,從海道南行,路過臨海桃渚鎮(zhèn),為其雄奇景色所動,作《亂礁洋》詩一首:
海山仙子國,邂逅寄孤蓬。
萬象畫圖里,千崖玉界里。
風搖春浪軟,礁激暮潮雄。
云氣東南密,龍騰上碧空。
隨即繼續(xù)南行,又作《舟入仙巖港遙見洞山雙峰疑為雁蕩》一首:
鯨渡萬里送歸舟,倏忽驚心欲白頭。
何處赭衣操劍戟,同時黃帽埋兜鍪。
人間風雨真成夢,夜半江山總是愁。
雁蕩雙峰片云隔,明朝躡屐作清游。
這兩首詩雖然也寫畫圖美景,也有風雨憂愁,但卻充滿了抗爭之氣。文天祥明知形勢險惡,但總想憑借東南云氣,來保住漢人的天下。這種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斗爭精神,十分可貴。
如果說,臨海因遠離政治中心,地處海隅,以前一直是別人避難之地,到了明代,卻成為國防前沿??官撩麑⑵堇^光在這里打出了威風。這位將軍也登山賦詩,但與文人學士們的情懷大不相同。他也有《登巾山》詩:
春城東去海氣稀,城畔人煙繞翠微。
山麓高樓開重鎮(zhèn),轅門曉角起清暉。
九天云氣三臺近,百里江聲一鳥飛。
極目蒼茫憶明主,吳鉤高樓斗牛輝。
面對城樓美景,他首先想到的是保衛(wèi)一方的平安。正如他在另一首詩中所說的:“愧余不是尋芳客,夜夜嚴城度戍笳?!保ā洞阂啊罚┒疫€表示出他的志向是:“封侯非我愿,但愿海波平?!保ā俄w鈐深處》)
戚繼光抗擊倭寇,保住了臺州沿海的平安,后來還調(diào)到冀州抗御清兵,也取得了很好的成績。不過,明朝終于還是為清所滅。這時,又有兩位抗清志士,到處聯(lián)絡活動。他們在路過臨海時,都留下了詩篇。
黃宗羲是明末清初的思想家,還曾帶兵抗清。他游天臺、雁蕩時,在臨海石佛寺過年,同時還拜謁了東湖樵夫祠—這位樵夫因聞建文帝被火燒死而投湖自盡;又至亂礁洋憑吊文天祥,都留有詩作。今錄其《臨海石佛寺度歲》詩一首:
紙窗簌簌暮光凝,凄斷江城畫角興。
啄雪饑鳥驚折竹,送年孤旅眷居僧。
巖崖多有天生屋,云水嘗聞自在朋。
吾亦好奇曾夙昔,奚為勇往未全能。
張煌言是南明抗清名將,曾來臨海迎接魯王監(jiān)國,并擬與鄭成功會師北伐,多次在臨海一帶活動。有詩《重過桃渚》云:
一棹天臺依舊迷,重來秋爽足攀躋。
苔衣糝糝髯偏美,石磴鱗鱗齒未齊。
夢到赤城霞氣近,感深蒼海水聲低。
臨流空作桃花想,愧煞仙源是武溪。
張煌言很有文才。作為詩人,他當然也欣賞臨海的美景,很想歸隱于山水之間。但是他自覺肩負復國的使命,還是竭其全力來組織武裝斗爭。他們的事業(yè)雖然失敗了,但其精神卻感動后世。臨海成為他們寄情之地,這也說明,臨海的山水所養(yǎng)育的不是柔媚之氣,而是一種硬骨頭精神,即魯迅所說的“臺州式的硬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