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婆

李風(fēng)玲

老婆婆，就是我婆婆的婆婆，我老公的奶奶。她于87歲那年的一個秋夜在睡眠中安詳離世，迄今整九年。

初識老公時，老婆婆已經(jīng)八十出頭，但身體尚健。她獨(dú)門獨(dú)院，住在家里的老房子里，與兒孫所住的新房子只隔了一條窄窄的胡同。她不需要任何人照顧，一個人手腳麻利地料理著自己的飲食起居，看似獨(dú)居，其實(shí)她會一天無數(shù)次地踮著小腳，穿過胡同到她兒孫的家里來。有時就坐在炕沿上和我的婆婆閑聊，也有時會幫著做活，剝玉米，摘花生，擇擇菜，刷刷鍋。她慢悠悠地做著手里的活，已經(jīng)渾濁的雙眼望到哪里都是慈祥。她慈祥地望著家里的一切，望著她的每一個兒孫，當(dāng)然也包括我。盡管當(dāng)時還沒有嫁入此門，但她落在我身上的目光，讓我有深深的融入感，我覺得我就是這個家中的一員。而在真正嫁入夫家以后，老婆婆住的那間老房子，更是成了我名副其實(shí)的避風(fēng)港。

老公的村莊在我們鎮(zhèn)子的最南端，距離我的工作單位近20里地。剛結(jié)婚的那幾年，我?guī)缀趺總€周末都會騎了自行車，趕回我的婆家去。每每頂著凜冽的寒風(fēng)、氣喘吁吁終于到達(dá)后，才發(fā)現(xiàn)居然是鐵將軍把門。公婆是遠(yuǎn)近聞名的莊稼好手，他們?nèi)康淖⒁饬Χ寄墼诹四鞘畮桩€土地上。彼時的我已經(jīng)精疲力竭，于是帶了無比的沮喪，推著自行車穿過窄胡同，來到我的老婆婆家。

老婆婆是一定在的，她多半正盤腿坐在炕沿上，一個人默默地抽煙。我叫一聲“奶奶”，便會脫鞋上炕，炕頭上暖和和的，我把腳伸進(jìn)被子底下。老婆婆給我拎過一個枕頭，它長長的，圓滾滾的，讓我瞬間想起我早已離世的奶奶，和已經(jīng)非常遙遠(yuǎn)又溫暖的時光。老婆婆的炕頭，讓我迅速回到童年，于是枕著那只頗有年代感的枕頭，很快就沉入夢鄉(xiāng)。我睡著的時候，老婆婆就在一旁盤腿坐著，依舊默不作聲。我就在這樣的踏實(shí)和安穩(wěn)里，一覺睡到自然醒。其時天色已黑，老婆婆也已經(jīng)做好了飯，有粗面做的烙餅，有豬肉燉的茄子，還有小米熬的粥。飽睡后的我，頓感饑腸轆轆，二話不說就是一頓狼吞虎咽。

在我有了兒子以后，尤其是在兒子斷奶并將其放在老家以后，在老婆婆那兒吃睡就成了常態(tài)。

那時老婆婆已經(jīng)84歲，而我不滿周歲就斷了奶的兒子也因?yàn)閱挝蛔》康膿頂D而被婆婆帶回老家照看。但婆婆的生活重心，還是在她摯愛的莊稼地里，即便是迫切需要她照顧的孫兒，也沒能讓她轉(zhuǎn)移注意力。于是我每次回家探望，幾乎都是老婆婆帶著兒子，玩耍在她的獨(dú)門小院。院子里有雞有狗，有一棵石榴樹，有開花的月季簇?fù)碓诰_旁，有幾株樸素的馬扎菜。老婆婆就站在堂屋門口，一手拄了拐棍，一手牽著她的重孫。

那時兒子還小小的，剛剛學(xué)會走路，他必須把手往上伸，才能夠得著老奶奶垂下來的手臂。畢竟已年紀(jì)太大，老婆婆不敢輕易帶重孫上街，大街上車來車往，她怕躲閃不及。于是他們多數(shù)時間就呆在小院里，一起看雞逗狗，或者采花摘石榴。小的仰臉看著老的，老的彎著身子照看著重孫。

每每這時我推著自行車走進(jìn)家門，兒子頓時眼睛一亮，張開雙手向我撲來，稚嫩的腳步跌跌撞撞。彼時的兒子很像個泥猴兒，手、臉和衣服，全都很臟。但我對老婆婆沒有絲毫抱怨，一個80多歲的老人，真的難為她能將兒子照顧到這個模樣。她喂他吃飽，給他穿暖，但是顫巍巍日益衰老的身體，已經(jīng)打理不好一個孩子的衛(wèi)生。于是我忙著給兒子洗手洗臉換衣裳，而兒子則會引著我看院子里剛賒的小雞和剛生的小狗。小雞養(yǎng)在鐵籠里，狗仔兒則占據(jù)了灶臺一旁的柴堆。兒子總是瞪著烏黑的眼珠，招呼我和他一起看這世間的生靈。他眉眼彎彎，煞是可愛，多年后的他，依然有一顆無比柔軟的心。他在陽臺的魚缸里養(yǎng)了一只烏龜，他端詳它的眼神，總讓我想起多年前小院里那純凈的目光。

看完小雞小狗，兒子又拉我去看炕頭上的一摞剪紙，那是老婆婆為了讓重孫高興，老眼昏花之下，用家里黑黑的笨重剪刀一張一張剪成的。紙不是紅紙，而是報紙，內(nèi)容也極簡單，多是一只小狗或一只小貓。風(fēng)燭殘年的老婆婆，沒有更多的花樣來逗弄自己的重孫，畫一張小畫，剪一張剪紙，是她唯一能和重孫共同做的游戲。但正是這簡單的游戲，給了兒子最早的藝術(shù)啟蒙，他對于繪畫的喜愛便是從彼時開始。

幾乎每一個周末都是這樣：我和兒子在老婆婆的院子里享受母子重逢，老婆婆則出出進(jìn)進(jìn)準(zhǔn)備晚飯。

發(fā)面蒸成的大餅又松又軟，里面放了油鹽蔥花。老婆婆說這叫“懶老婆餅”，圖省事才做成這個樣子。可我用手撕一塊又一塊，覺得它的味道超好。南瓜丁和面疙瘩做成的粥帶有微微的甜，我喝一碗又一碗。我很奇怪每次在老婆婆家吃飯，我總是很有食欲。我從來都不覺得老婆婆因老即臟，那些大鍋柴禾燒制出來的飯食，真的感覺很香很香。

吃飽喝足，收拾了碗筷，跑了一天的兒子很快就進(jìn)入夢鄉(xiāng)。老婆婆盤腿坐在土炕上，有一搭無一搭地給我講那些從前的時光。

她說：“女人生孩子，其實(shí)很容易。我生你姑姑和叔叔的時候，就在這屋子里，扶著炕沿走來走去，走來走去？？然后扒一點(diǎn)土，放在炕前的地上，一會兒就生下來了?！?/p>

這是我聽過的關(guān)于生育的最簡單卻又最殘忍的描述，這一切，在我們今天小輩聽來實(shí)在難以置信，但在老婆婆那里卻連云淡風(fēng)輕都已經(jīng)不是。我感到震撼，又有些迷離，于是經(jīng)常在這樣的震撼與迷離里思考生命和人生，思考我們的祖輩是在怎樣的艱難和隱忍之下，繁衍拉扯起一輩又一輩的兒女。

常常聽老公說起，因?yàn)榧彝コ煞植缓?，年輕時老婆婆帶著一大家子人闖過的凄風(fēng)苦雨，要是沒有老婆婆，就不會有他們一家人今天的光景。

把晚輩拉扯大，而老婆婆是真老了。她腮窩塌陷，牙齒掉光，屬于她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但她從來不像有些老人倚老賣老地抱怨兒女，她只是盡其所能地呵護(hù)著自己的晚輩，只是安詳?shù)刈诳活^上抽一袋沉默的煙，最后，又在一個秋天的夜里安詳?shù)仉x開了這個世界。

我常常問兒子：“還記得老奶奶嗎？”

他說：“記得，給我剪狗剪貓？？”那時兒子還太小，老奶奶為他剪紙的情節(jié)，成了他唯一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