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常熟均賦到昭文民變
——清道光晚期江南社會危機透視

郭 燕 紅

(中國人民大學(xué) 出版社，北京市 10080)

從常熟均賦到昭文民變
——清道光晚期江南社會危機透視

郭 燕 紅

(中國人民大學(xué) 出版社，北京市 10080)

摘要：道光二十六年(1846)江蘇常熟針對“大小戶”苦樂懸殊，創(chuàng)行均賦，“小戶”稅負大為平減，而鄰縣昭文仍固守舊制，終于激起民變。接踵發(fā)生的常、昭兩大事變，集中反映出蓄積已久的官民、官紳、紳民、業(yè)佃以及州縣與運糧旗丁等諸多矛盾漸趨激化，以至因漕起釁，釀成巨案。此次社會危機如果放在中英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和太平天國金田起義之間這一歷史大背景下考察的話，在一定程度上也預(yù)示著近代中國歷史可能的發(fā)展趨向。

關(guān)鍵詞：道光晚年；江南；常熟；昭文；民變；大小戶

常熟縣清初隸屬江蘇省蘇州府，雍正二年(1724)以賦繁獄積，難于治理，分該縣東境為昭文縣，縣署仍與舊縣同城[1]。道光二十六年(1846)常熟創(chuàng)行均賦，而昭文固守舊制，激起民變。接踵發(fā)生的常、昭兩大事變，集中反映出長期蓄積的官民、官紳、紳民、業(yè)佃以及州縣與運糧旗丁等諸多矛盾漸趨激化，以至因漕起釁，釀成巨案。以往學(xué)者通過不同視角對道光后期江南地區(qū)日益嚴重的社會危機與民變的研究已有諸多成果，*可以舉出(美)白凱：《長江下游地區(qū)的地租、賦稅與農(nóng)民的反抗斗爭：1840-1950》(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5)，趙思淵：《十九世紀中葉蘇州地區(qū)之“大小戶”問題》(《史林》，2012年6期)，張小也：《史料·方法·理論：歷史人類學(xué)視角下的“鐘九鬧漕”》(《河北學(xué)刊》，2004年4期)，戴海濱：《“嘉定之變”與上海小刀會起義諸問題》(《上海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4年3期)等，確有研究深度的學(xué)術(shù)前沿成果。本文則將常熟均賦與昭文民變置于中英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和太平天國金田起義之間這一歷史大背景下考察，聚焦于統(tǒng)治者力求自救的變革與下層民眾暴力沖動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從而揭示近代中國社會轉(zhuǎn)型之初即已呈現(xiàn)的改革與革命二者之間的發(fā)展趨勢。

一

道光二十五年(1845)十二月初，蘇州知府桂超萬剛一上任就遇到了大麻煩。屬下常熟縣令金咸“帶印上省辭官”，原因是本年冬漕開征，至歲杪“顆粒未收”。金咸號為“干員”，竟然視收漕“利藪”為“畏途”，寧可棄官而走，可見漕務(wù)棘手已經(jīng)到何等地步！癥結(jié)到底在哪里？桂超萬歸納出三點：“蘇郡田賦之重甲于天下；大戶又短交而得漕規(guī)；糧艘?guī)唾M日增?！盵2]276

先說賦重。清承明制，每年額征漕糧四百萬石，加上久已視為“正米”的耗米，則高達五百余萬石。通常講江、浙、湘、鄂、贛、皖、魯、豫“有漕八省”，實際上各省糧額懸殊，曾任江蘇巡撫的林則徐甚至說“江蘇漕額之大，有一縣而可抵湖南、北一省者”[3]；說是江蘇，其實只有蘇州、松江、常州、鎮(zhèn)江、太倉四府一州。關(guān)注漕務(wù)數(shù)十年的蘇州紳士馮桂芬更極言蘇、松、太之賦重：“上溯之，則比元多三倍，比宋多七倍；旁證之，則比毗連之常州多三倍，比同省之鎮(zhèn)江等府多四五倍，比他省多以二十倍不等。”[4]662至蘇州一府，道光初年漕糧(包括白糧)正耗米實征高達七十萬石以上，*道光五年試行海運，蘇州府起運漕白正耗七十五萬余石，見同治《蘇州府志》卷十六，“田賦五漕運”，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蘇府縣志輯⑦》，江蘇古籍出版社等據(jù)清光緒八年江蘇書局刻本影印。桂超萬講“蘇郡田賦之重甲于天下”并不夸張。江南賦重盡人皆知，但只一句話——漕糧系“天庾正供”，前朝以來數(shù)百年定制如此——就足令有意建言減江南漕賦者緘口不語。

再說“幫費”。漕糧例由旗丁挽運北上，幫費就是州縣對旗丁運費不足的津貼。道光初年，江蘇漕多之縣，每年旗丁津貼一項“總須用銀三四萬至六七萬不等”[5]，過了十余年，蘇、松大縣則漲到了“洋銀(即銀元)十六萬及十四萬不等”[6]，按一枚銀元兌換0.71兩白銀的比價，每縣幫費合銀十萬至十一二萬兩不等。州縣轉(zhuǎn)以幫費日增為借口，浮收勒折，轉(zhuǎn)嫁于糧戶。嘉道50年，朝廷三令五申，厲行“清漕”，有識之士連篇累牘揭露旗丁幫費對國計民生的禍害，結(jié)果卻如桂超萬所言，“糧艘?guī)唾M日增”。這背后既有因物價持續(xù)上漲及水患頻仍致運道阻塞而推動運糧成本提高的非人為因素，更有漕運體制腐敗造成的沿漕陋規(guī)泛濫的社會原因。

最后看看江南由來已久的大戶短交漕糧。所謂“大戶”，就是“富豪之家與稍有勢力者”[5]，既包括有科舉功名或居鄉(xiāng)官宦的“紳”，也包括資財雄厚的“富”。與大戶相對，既非紳又非富的“庶民謂之小戶”[7]卷435，443。大戶短交漕糧，以致州縣征稅總盤子的缺口則要小戶用“長價”來彌補，以常熟為例，道光二十四年(1844)，大戶漕糧每石交納“短價折色(漕糧改折銀錢謂之‘折色’)四元光景”，小戶則長價“折色八元三四角”[8]5，竟高出大戶一倍有余。所以當時人說“(州縣)以大戶之短交，取償于小戶”[7]，或者說得更形象，“挖小戶之肉，補大戶之瘡”[9]。同為有地納糧，大小戶納糧之不公平還表現(xiàn)在“注荒”。道光以降，“地方官不論年之果否荒熟，總以捏報水旱不均，希圖災(zāi)緩，借此可以影射”，道光二十四年常熟“高低大熟”，“禾稻十分收成”，仍捏報水旱災(zāi)歉，竟奉旨恩準“災(zāi)額四分七厘”。但“蠲緩曠典”經(jīng)州縣書吏作弊統(tǒng)統(tǒng)惠及大戶，小戶“固籽粒未注，恩赦亦不望矣！”家產(chǎn)不過一二十畝的常熟小戶柯悟遲舉了一個極端的例子：“假如大戶，票米十石零三升，竟以十石注緩，三升完繳，短價折色四元光景，僅要洋(銀元)一角二分，將票米總算，扯每畝不過(制錢)四五十文。如小戶，票米照數(shù)算，每畝必要一千零。”[8]5馮桂芬對自己家鄉(xiāng)納糧之不平不均的概括言簡意賅：“漕弊不外兩端：一在長價，一在注荒。大戶既出短價，又能注荒，是再益也；小戶既出長價，又不能注荒，是再損也”[4]581。如此惡政，小戶出路不外兩條：良懦者干脆賣掉田地，產(chǎn)歸大戶，淪為業(yè)主的佃戶；狡黠者則將自己田產(chǎn)詭寄大戶名下，以規(guī)避長價，討點實惠。實際上大戶未必全恃勢豪，其中廣為包攬漕糧以漁利者，又稱“包戶”，被官府目為爭奪稅源、侵蝕正供的“漕棍”。這類人窺破州縣漕糧無不浮收的內(nèi)幕，往往借此挾制，訛詐取銀，在常熟，“其人曰‘白頸’，其銀曰‘漕規(guī)’”[8]5——桂超萬講“大戶又短交而得漕規(guī)”，指的就是此類刁劣紳衿。當時“(常熟)紳官成風，皆包漕糧、合(疑為食字)漕規(guī)，不以為恥而以自豪”[10]329；與此相應(yīng)的是，“小戶之田，或契賣，或寄糧，猶水之就下，急不可遏者?！盵8]6以至道光晚年常熟“縣中漕糧大戶九萬，小戶二萬”[10]329，“十萬余漕，編大戶者九萬”[2]276。漕賦不均，既病民，又病官，小戶困窮，“冬暖號寒，年豐啼饑”且先按下不說，負有足額征漕、按時兌運之責的州縣如常熟竟首當其沖，收不上糧。該縣應(yīng)征“十萬余漕”，九萬石都編在了享受短價的大戶名下，小戶之“肉”都挖出來也補不了大戶之“瘡”，況且大戶也不滿短價而與官府相持，上年大戶每石短價至“折色四元光景”，而當時“倉色米”不過“一元七八角”，算下來大戶亦需以兩石上下完一石之糧。[8]5當然，實際情況要復(fù)雜得多，大戶也不盡相同，馮桂芬說：“(紳戶)最少者約一石二三斗當一石，多者遞增，最多者倍之”[4]1。大戶“急公者寥寥”[8]5，以至該縣冬漕開征一月竟“顆粒未收”。漕政功令森嚴，情急之下，金咸索性摜掉烏紗，一了百了。

州縣辭官，事體嚴重，桂超萬自難允準；然則，不辭又當如何？尋思良久，減漕額既非區(qū)區(qū)知府力所能及，減幫費又是一塊更難啃的硬骨頭，桂超萬最后決計對大戶下手：“除非棄此一縣(常熟)不收漕糧則已，若要收漕，舍均賦更無他法”?！敖鹆钍旎I一夜，深以為然”。“均賦”天公地道、名正言順，但勢必損及大戶利益，此名臣林則徐撫吳5年(道光十二年二月至十七年正月)不能辦者，蓋“蘇松太三屬漕額獨重，世家大族亦獨多”[11]，蘇州府城鄉(xiāng)更藏龍臥虎，地方舉措稍有不慎，就不知道碰了哪根敏感的中樞神經(jīng)，反應(yīng)有明槍，更多的是暗箭，通?；噬辖抵肌坝腥俗唷比绾稳绾?，立刻就有好戲可看。冒著重重阻力和極大風險，桂超萬、金咸決心一搏，前往同稟江蘇巡撫李星沅，“請委二員先拿漕棍”[2]277，得到積極支持，心中更添底氣。道光二十六年(1846)剛開春，均賦即在江蘇常熟一縣雷厲風行地推行開來。

金咸回縣，迅速拿捕“包漕太多”的在籍知縣、舉人蔡廷熊和武舉浦登彪，經(jīng)蘇州府提訊，“包漕、得規(guī)屬實”，即由巡撫李星沅奏準革去其功名，嚴審擬罪。此舉意在殺雞儆猴，震懾大戶，特別是其中包漕索規(guī)的“漕棍”。雷霆過后，桂超萬力主“威行而濟之以恩”，迅速推出了《均戶新章》和《投倉赦罪章程》，并廣貼告諭，申明“首惡固大為蠹害，附從或不盡刁頑。稟明大憲(巡撫)，酌定均戶新章，限爾等十日內(nèi)遵照全完，即為良戶，不追既往，予以自新；其不遵納者，確系莠民，定即照單查拿，按律懲治。何去何從，惟其自??；始終不悟，后悔何追！”同時在縣署前“設(shè)柜懸示”《均戶新章》：不分大戶、小戶名目，一律“每石荒注二分，價洋三元五角”。時米價每石一元三四角，大小戶一律二石六斗上下完糧一石。此次均賦的核心，“均戶”與“均荒”并重，可謂抓住了陳年積弊要害。均賦的受益者，“一介農(nóng)民”柯悟遲心情不錯：“自此踴躍輸將，頌聲載道矣！”巡撫李星沅得到下屬“小戶歡欣，大戶安靜?，F(xiàn)辦均戶、均災(zāi)，外間亦無他說”的稟報也放下心來。迨二月中，“常漕已竣”，從蘇州知府桂超萬決計均賦，前后歷時不過50天而已。*道光二十六年常熟均賦的過程，參酌桂超萬《宦游紀略》卷五、柯悟遲《漏網(wǎng)喁魚集》道光二十六年和《李星沅日記》道光二十六年正月初二日、十六日、十九日及二月十六日相關(guān)內(nèi)容撰寫。

處于此次改章均賦第一線的常熟令金咸的表現(xiàn)值得一提。據(jù)柯悟遲所記，他也張貼了一通告示，略云：“常邑糧戶，向分大小，而價遂有短長，其中苦樂懸殊，以小民之膏血，為包戶之貪饕，小民何辜？包戶何悻？人心何在？天理何容？今奉各大憲面諭，一例征收，本縣惟有拼此一官，為小民開一線生路！”說得慷慨激昂、義憤填膺，柯悟遲以為，“金邑尊民心既得矣”，但筆鋒隨之一轉(zhuǎn)，“吾謂其非出于本心也，是因陋規(guī)多，浮收少，所入不補所出，故有此更變也?！盵8]6真讓人不得不佩服這位鄉(xiāng)村儒士目光之犀利，竟能一針見血地道破了這次均賦初衷根本不在蘇民重困，縣主的呼天搶地“為小民開一線生路”云云，不過是博取愛民美譽的政治秀。當然，柯悟遲不否認小戶負擔大減的積極一面，但那只是均賦的客觀效應(yīng)。

更重要的是，常熟一隅暴露出來的大小戶“苦樂懸殊”、官府與包戶交相爭利以及旗丁與州縣幫費之爭，遠非當時江南社會矛盾的全部，能夠產(chǎn)生震撼性影響的主要角色貧苦農(nóng)民和佃農(nóng)還沒登場呢。

二

如果說常熟均賦是一幕喜劇，那么，接踵而至的鄰縣昭文民變則是付出了十條以上人命、三十余人被流放慘痛代價的悲劇。

一百六七十年過去了，還原昭文民變真相并非易事，幸好當時人留下了記述這場悲劇至少四個比較完整且虛實詳略足資參證的版本：1.蘇州知府桂超萬的《宦游紀略》。作者數(shù)次帶兵鎮(zhèn)壓抗官拒捕的鄉(xiāng)民，他又堪稱一個高明的謀略家，善于在動兵前發(fā)動政治攻勢以瓦解對方陣營，凡此《宦游紀略》都有詳實的記錄，不過他太熱衷表現(xiàn)自己，以至一些關(guān)鍵情節(jié)反倒一筆帶過。2.常熟底層士人柯悟遲的《漏網(wǎng)喁魚集》。作者站在小戶立場，冷眼旁觀鄰縣昭文民變?nèi)?，隨手記來，多能觸及要害，有感而發(fā)，且不假文飾，直抒胸臆，雖稱野史而足以補充甚至校正官書檔案之缺誤。3.御史朱昌頤道光二十六年九月間題為“奏為特參江蘇昭文縣蠹書薛桂惡害地方請旨查辦事”的奏片。[12]清代臣工奏折即系密折，若有更其機密而嚴防宣泄者，則隨正折另附“奏片”。朱昌頤奏片反映的是坊間輿論，矛頭直指“蠹書”，所述情節(jié)雖得之“風聞”，卻提供了諸多為他本所無的內(nèi)容，惟得之“風聞”，容或有關(guān)鍵人物名字之訛誤。4.主持審擬昭文民變案的兩江總督壁昌、江蘇巡撫李星沅的奏折[13]。該折對案件起因、經(jīng)過、辦案程序、擬罪的法律依據(jù)等都有詳細記載，據(jù)稱本于該案數(shù)十百來人犯“各供悉前情不諱”的口供，但供詞求取、情節(jié)妝點等大有文章，實在讓人不敢深信，惟其正式官文書，時間、地點、人名等一般確切無誤。除上述四個比較完整的版本外，熟稔政情民隱的包世臣當事發(fā)之際有兩通致蘇州知府桂超萬的書信[14]195-197，不無獨到深刻之見。再就是李星沅的《日記》披露了自己私下里一些真實看法，對考辨昭文民變起釁原由的真相提供了重要依據(jù)。

現(xiàn)在回到“昭文巨案”真相的考察。綜合考證上述各版本，除至為關(guān)鍵的民變起因上兩江督撫審擬奏折與其他諸版本存在根本差異，絕對無法彌合通融外，其他情節(jié)多大同而小異，有的細節(jié)甚至高度吻合，正好互相補充印證。民變起因，事關(guān)全案定性，暫且留待后文詳加辨析，下面先斟酌比對該案多種版本，采信諸說吻合度較高的情節(jié)，盡可能選用中性色彩詞語，將該案大概輪廓勾勒如下：

案發(fā)：東鄉(xiāng)民眾鬧署拒捕，殺死眼線——道光二十六年開春，江蘇常熟緊鑼密鼓地開始均賦、均荒，鄰縣昭文知縣毓成坐以旁觀，按兵不動。正月二十一日突有東鄉(xiāng)梅李鎮(zhèn)鄉(xiāng)民聚集多眾，為首者金德順(金得順)與季萃萃(季萃、季瑞)，下午進城，入縣署爭鬧，其時圍觀者甚眾，亂中大堂暖閣、柵欄及內(nèi)室盡毀，繼而又群赴已革漕書薛正安家，將其房屋拆毀，器用打碎。毓成飭差往捕，金德順等鳴鑼糾眾，將官府眼線錢汶奎、陸大啟用鋤頭毆斃，棄尸海中。附近民情洶洶，莫有固志。

升級：東鄉(xiāng)佃戶聚眾暴動，焚搶業(yè)戶，波及鎮(zhèn)洋——五六月間，該縣東鄉(xiāng)徐市、歸市一帶佃戶因業(yè)主苛收麥租，張榮榮、王四麻子起意效仿同鄉(xiāng)金德順、季萃萃，寫貼揭帖，約令眾佃，聚眾七八千人，毀搶焚掠業(yè)主三四十家，毗連昭文之太倉州復(fù)有聚眾拆毀前任江西巡撫錢寶琛房屋之事，鎮(zhèn)洋縣亦因不準鄉(xiāng)農(nóng)報荒，即哄鬧縣署，盡毀漕書家。巡撫李星沅奏明先將查辦不力之昭文知縣毓成撤任，派同知何士祁署任查辦。

平息：首犯斬梟，從犯擬絞擬流數(shù)十名——七月二十二日，署令何士祁帶兵勇至梅李搜捕，彼處已集數(shù)千人，皆執(zhí)農(nóng)器，迎出梅塘，鋒不可攖。何上省請兵，李星沅即委中軍參將恩長、本府桂超萬帶領(lǐng)撫標兵會同福山鎮(zhèn)標兵前往鎮(zhèn)壓，探知金德順、季萃萃及曹明、曹雙全三路聚眾萬余人。二十五日桂超萬出六言告示云：今冬昭邑漕米，準照常熟新章；糧戶無分大小，已議一律輸將；官既從民所欲，正當安業(yè)農(nóng)桑。拒捕是金德順，為首糾眾猖狂，爾等捆他送究，大眾可免遭殃。二十六日祭旗，頒發(fā)軍令，凡妄擾民間者，以軍法從事。斯時，槍刀列列，劍戟重重，鎮(zhèn)壓民變，如臨大敵。是夜大雨傾盆，驟漲至三四尺，禾田淹沒。大兵猝至而民眾見知府告示先已逐漸解散，并未抵抗。陸續(xù)搜獲首要各犯十余名，解往蘇州。經(jīng)巡撫李星沅提審，即請出王命旗牌，將金德順與季萃萃押赴市曹，先行斬決，梟取首級，解赴昭文東鄉(xiāng)犯事地點懸竿示眾。九月初六日李星沅會同兩江總督壁昌上折奏報審擬昭文金德順、季萃萃等“尋釁生事、聚眾拒捕致死眼線案”及該縣張榮榮、王四麻子等“挾制減租打毀業(yè)戶案”，除金、季已斬梟外，兩案擬絞七名、擬流(杖一百流三千里)三十二名(張榮榮應(yīng)斬，在逃未獲)。同日，李星沅又奏報另案審擬延擱已久的已革漕書薛正安等把持漕務(wù)、攬納漕糧案，薛正安從重擬流。先是，御史朱昌頤密奏“昭文縣蠹書薛桂惡害地方，因而奸民滋事”，九月初九日廷寄命江南鄉(xiāng)試正考官柏葰等于文闈事竣后馳赴蘇州會同署理江蘇巡撫陸蔭奎(李星沅已升任云貴總督)認真查辦。昭文民變遂升級為重大欽案。十月，欽差大臣柏葰等奏稱遵旨會訊完結(jié)，認定總督壁昌、巡撫李星沅等定擬各犯情罪均屬相符，同時奏請概行禁絕大戶、小戶、包戶名目，并整頓漕務(wù)，不準旗丁多索幫費，嚴禁州縣浮收等。

尾聲：昭文均賦——冬，常、昭兩縣會議，糧戶無分大小，運米交納者，一律五籌(約二石六七斗)作一石；交納折色者，一律每石三元七八角，約合二石七八斗(米價每石時值一元三四角)。雖說大小戶注緩仍有不均，但知府桂超萬總算大體兌現(xiàn)了他的昭文糧戶無分大小一律輸將的承諾。

轟動一時的昭文民變至此雖說畫上句號，但前面暫且放下的起釁根由馬上凸現(xiàn)出來而必須給出明確回答。具體來講，道光二十六年正月二十一日究竟為什么突有東鄉(xiāng)梅李鎮(zhèn)鄉(xiāng)民聚集？是受壞人煽惑尋釁滋事，還是官府惡政激起民變？這個大是大非的問題如果懸在那里，就根本談不到全案的定性。不止今天還原這一歷史事件、總結(jié)歷史經(jīng)驗最終要回到案發(fā)的原點，即使當年欽差大臣柏葰等也很快意識到兩江督撫與社會輿論對起釁原因持有截然對立的看法。他們在接手皇上交辦的案件后很快復(fù)奏：“該督等(壁昌、李星沅九月初六日)所奏金德順等欲圖包漕，赴已革漕書薛正安家吵鬧起釁，現(xiàn)在奉交原片(朱昌頤奏片)則稱系漕總薛桂肆惡貽害，激生事端”[15]。

下面先看道光二十六年九月初六日兩江總督壁昌、江蘇巡撫李星沅審擬全案的奏折對起釁原由的鋪敘：

“金得順幼本無賴，披剃為僧，不守清規(guī)，還俗行醫(yī)，并無糧產(chǎn)，終俱耕作度日。道光二十五年十月間，昭文縣已革漕書薛正安曾邀金得順診病就痊，金得順即欲夤緣作奸，包漕漁利，央懇薛正安包庇，薛正安回復(fù)未允，金得順心懷怨恨，稔知薛正安現(xiàn)在干預(yù)漕務(wù)，計圖借端挾制。適有季萃萃先因完納漕糧，與薛正安爭吵有隙，二十六年正月金得順與季萃萃會面，彼此談及欲與薛正安尋釁，金得順聲稱若不激動眾怒，薛正安不知畏懼。二十五年分昭文縣秋收歉薄，已奉謄黃將歉收地方分別緩征，鄉(xiāng)愚目不識丁，可以捏稱全奉豁免，薛正安舞弊差追，慫惑眾聽，去與薛正安吵鬧出氣。季萃萃復(fù)以此事必須寫貼傳單方能互相傳播，即寫傳單十余紙”，“四處分貼，糾人定期進城”?！坝诙蝗諘R”，“下午進城，先赴薛正安家滋鬧，因聞薛正安赴縣喊稟，金得順等即至縣署大堂同聲喧索，欲見薛正安理論，因觀看人多，致大堂暖閣、柵欄擠壞?！盵13]

顯然，兩江督撫斷定此案起因是金得順、季萃萃為泄私忿而肇釁滋事，然而，關(guān)于昭文民變其他版本及片段記述通通不支持上述起釁原因的描述，其各種解釋盡管詳略不一，容或有枝節(jié)參差，但所述昭文民變起因系受到常熟均賦直接影響而不堪本縣官吏變本加厲地浮收勒折卻高度一致。

蘇州知府桂超萬：“(道光二十六年)二月間，昭民見常熟小戶減賦過半，而昭邑自臘收起如常，金德順起意鬧署并打毀與縣往來紳家?！盵2]卷五

常熟縣民柯悟遲：“昭令毓成，素性狡獪”，“迨常邑復(fù)議之時，彼亦坐以旁觀，及新章既定之后，共冀轉(zhuǎn)否為泰，吾邑(昭文)亦斷無不改之理……不思事在相形，豈能苦樂之若是乎？正月廿一日，突有梅李一帶鄉(xiāng)農(nóng)糾集多眾，直入昭署，將法堂、內(nèi)室盡毀，官眷越墻。繼到漕書薛三家，亦復(fù)一空?！盵8]道光二十六年

桂超萬與柯悟遲的敘述不謀而合地將昭文鬧漕歸因于壤地毗鄰且同城而治的常熟縣均賦所引發(fā)的聯(lián)動效應(yīng)。包世臣雖不在事發(fā)現(xiàn)場，但其《答桂蘇州第一書》中有云“所寬僅在常邑，同城環(huán)觀，焉得不生觖望”，與柯悟遲“事在相形，豈能苦樂之若是乎”字異而意同。

那么，昭文民變鋒芒為什么直指州縣官吏，以鬧漕拆衙、搗毀漕書家居的形式爆發(fā)出來。桂超萬說，常熟均賦，昭文“自臘收起如常”；柯悟遲說，知縣毓成“乃竟若罔聞，仍諭經(jīng)差，荒固不注，價亦仍然，自此悍吏刁經(jīng)，故縱浮勒，而鄉(xiāng)閭間雖雞犬復(fù)不得安也”。御史朱昌頤密折附片披露出的情節(jié)更加詳細：

“風聞江蘇昭文縣蠹書薛桂惡害地方，因而奸民滋事。緣薛桂以昭文庫書充當漕總，該縣之門村地方系在海濱，向以折色完漕，近因銀貴加增，亦尚相安無事。薛桂平日為惡鄉(xiāng)里，房屋器用恣意奢華，又有棍徒為之爪牙，人人側(cè)目。上冬收漕，每米一石市價不過制錢二千余文，薛桂每石索洋銀八圓，每圓市價一千四百文，計每石合錢十一千數(shù)百文，幾以五石米價完漕一石……鄉(xiāng)愚與之理論，薛桂百般嚇詐，因有門村地棍金德順等于正月間糾眾赴縣署訴鬧，縣令毓成不為申究，因逞平日怨忿，群赴薛桂處將其房屋拆毀，器用打碎，并不搶物而散。”

主持審辦昭文民變案的巡撫李星沅在屬于個人隱私的《日記》(二十六年八月初四日)中也承認鄉(xiāng)民“意圖減數(shù)收漕”而聚眾鬧署：“據(jù)首府(蘇州府)稟稱：昭文現(xiàn)獲各犯已訊供，正月鬧署意圖減數(shù)收漕，繼恐官役搜捕，遂相約糾眾拒捕……各供似甚確實。”前文已經(jīng)述及，道光二十六年初常熟均賦大小戶一律二石六斗完糧一石，“昭民見常熟小戶減賦過半”，而本縣“幾以五石米價完漕一石”，為爭取如鄰縣均賦那樣“減數(shù)收漕”，金德順、季萃萃散發(fā)傳單，鼓動鄉(xiāng)民赴縣爭鬧，最終釀成哄署拆衙、抗官拒捕大案——這就是桂超萬、柯悟遲、包世臣、朱昌頤，甚至私下里的李星沅一致認同的起釁根由。

人們不禁要問，兩江督撫、欽差大臣為什么執(zhí)意將起釁原因完全歸諸奸民金得順包漕在先，繼之以聚眾無理哄鬧呢？為什么把直接激成民變的革書薛正安著意渲染成暴民尋釁滋事的無辜受害者？

欽差大臣柏葰覆審此案時特別強調(diào)，“薛正安一犯，在金得順等滋事案內(nèi)并無不法重情”[7]卷四三五，444——書吏代表官府直接面對百姓，既然激起眾怒的薛正安并無不法，昭文巨案的引爆與地方漕務(wù)積弊深重、官吏肆惡虐民的深層次背景則毫無關(guān)聯(lián)，辦案方向即可援照《大清律例》所載“直省刁民假地方公事強行出頭逼勒平民約會抗糧聚眾至四五十人，照光棍例，為首擬斬立決，為從擬絞監(jiān)候”[13]，授意刀筆吏們精心結(jié)撰一篇從金德順“幼本無賴”開講到勾結(jié)季萃萃糾眾鬧署的故事；反之，一旦將薛正安敘入案內(nèi)，仇怨蠹書、“意圖減數(shù)收漕”的聚眾“鬧署”就有了正當理由。為此，兩江督撫及欽差大臣無視事實，刻意將因漕起釁、激成巨案的罪責全部加在“無賴”金德順等人頭上，以達到殺一儆百，震懾鬧事百姓的政治目的。

嚴懲帶頭聚眾鬧事的“刁民”、偏袒蠹書以維護州縣地方政權(quán)的威勢，至少從道光初年以來就成為有漕各省審辦因漕起釁案件的主流方向。以京控案為例，道光十一年(1831)御史宋邵谷奏稱：“查近年來京控案件……分別奏、咨，交回本省查訊，結(jié)案后核其咨覆文件，則以虛誣懲辦百姓者十之九，而以弊蒙懲辦書差者十無一焉”[16]。司法何以如此暗無天日？江蘇學(xué)政辛從益早已一語點破：“官之收漕必用書役，官欲浮收、勒折尤必委其權(quán)于書役，書役性多貪恨，自浮折全數(shù)交官外，又必圖肥己橐，不滿所欲，必不給與印串。官既授以權(quán)柄，勢不得不聽其所為?！盵17]州縣官吏狼狽為奸、沆瀣一氣，結(jié)成錯綜復(fù)雜的利益關(guān)系。兩司道府以至督撫則往往與州縣聲氣相通、聯(lián)為一體。江蘇巡撫李星沅主辦昭文民變案時秉持官場嚴懲鬧事“刁民”的主流辦案方向，向皇帝奏報時蓄意掩蓋、扭曲起釁真相，其實他的內(nèi)心也很糾結(jié)。要當官，特別是當?shù)胤酱罄?，就必須恪守官場的?guī)矩，明知“鬧署意圖減數(shù)收漕”，又絕不能替暴民講話；而他畢竟良心未泯，重辦之后又感嘆“其情則可憐”[10]666、669，升任云貴總督離開江蘇前夕，他又將激成昭文民變的罪魁禍首、年逾七十的薛正安另案從重擬流，不準收贖[18]。李星沅似乎屬于清代官場帶有中間色調(diào)的另一類。

順便說兩句薛正安。其人籍隸昭文，本名薛瑞安，系已革漕書，長期暗中把持該縣漕務(wù)，浮收勒折，“實為漕務(wù)之蠹”[18]?？挛蜻t《漏網(wǎng)喁魚集》中的“薛三”，當即薛正安無疑。*“薛三”一稱在《漏網(wǎng)喁魚集》凡二見，下一處為“漕書舞弊，照薛三例充發(fā)”，按之薛正安其事，皆相吻合。蓋常昭等地鄉(xiāng)俗，通常以兄弟齒序稱呼，如“蔡三”即在籍知縣蔡廷熊，其弟蔡庭訓(xùn)稱“蔡五”(道光二十六年九月初六日江蘇巡撫李星沅“奏為審擬昭文縣民陳增呈近革書薛正安等攬納漕糧浮收勒折議案事”，國家清史工程數(shù)字資源總庫：錄副奏折，檔號：03-3825-041)。御史朱昌頤奏片指參的肆惡鄉(xiāng)里、激起民變的漕總“薛桂”，蓋“風聞”薛正安之類“漕蠹”之名的誤傳。此類人凌虐良善、起居奢華，人皆側(cè)目，銜恨刺骨。舉個日后的例子，咸豐十年(1860)太平軍占據(jù)常熟、昭文，漕總張康被“身、首、手、足六處懸示”，鄉(xiāng)民拍手稱快！[8]47

三

常熟均賦和昭文民變恰在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和太平天國金田起義中間，上下各間隔大約五年光景，這十年間，作為江南一個小有資產(chǎn)、受到儒家理念浸染的鄉(xiāng)村文人，柯悟遲時時處于憂憤狀態(tài)，有時幾乎到了絕望的程度：

道光二十一年(1841)開春，“夷氛大震”，“邇年頻頻災(zāi)緩，無從沾染絲毫，漕弊日深，兼之海疆不靖，困苦驚恐，未知何時得能重見天日也?！盵8]4

咸豐二年(1852)春，“聞粵西土匪擾害愈熾”，“七月，粵匪蔓延湖南界，湖北、江西有警備”，“十一月初六酉刻地震，較廿六年利害。初七午前又震，但見屋脊、樹頭搖擺不已，河水亦涌，水缸欹側(cè)。災(zāi)異疊見，不知何時應(yīng)報也。”[8]14、15

年前(二十六年)常熟六月那天凌晨的地震，“寤寐皆起，隱隱有車輪聲”，柯悟遲仍心有余悸。其時昭文民變正處于官民緊張對峙中，柯悟遲既不平于鄰縣大小戶負擔懸殊、縣令毓成仍變本加厲浮收勒折，而一旦鄉(xiāng)民聚眾抗爭，越出常軌，他又責難毓成“被鄉(xiāng)農(nóng)猖獗如是，并不詳請究辦”，慨嘆“滋事者固目無法紀，而殘虐者安有天良哉”他樂于接受本縣自上而下、有序進行的均賦變革，卻痛切反感鄰縣昭文那些目無法紀的“愚農(nóng)”挾著血腥氣味的“狂?！北┝?，盡管從本質(zhì)講他們反抗官府惡政、爭取減負有合情合理的一面?？挛蜻t心態(tài)是矛盾的，由其所處地位所決定，他的價值評判卻始終如一。他認同朝廷對道光二十六年常熟均賦和昭文民變的處置——“知縣辦理不善，照毓成例革職；漕書舞弊，照薛三例充發(fā)；生監(jiān)把持漕務(wù)，照蔡、浦例革擬罪；小民聚眾滋事，照金、季例正法”——這絕非柯悟遲獨有的看法和對未來的期望，至少在江南具有相當廣泛的社會代表性。人心思變，但有恒產(chǎn)者惟恐無序暴力陷社會于動亂。[8]7、8

撤毓成、殺金季、流薛三、治蔡浦以及前此常熟均賦，也只能是江蘇巡撫李星沅拍板定案。道光在李星沅抵任蘇省奏折上特朱筆批諭：“朕看汝年富才明，學(xué)優(yōu)品正，甚有厚望于汝”[7]卷四二四，p329?？磥?，他沒有辜負皇帝的厚望。在常熟，以大小戶均賦破解了征漕困局；在昭文，則迅速平息聚眾變亂，于嚴懲聚眾鬧事“首惡”的同時嚴辦民憤極大的“蠹書”，最終歸結(jié)為如常熟均賦一樣的制度變革，地方很快平靜下來。說到這里，作為辦理常昭兩案的實際指揮者，蘇州知府桂超萬的作為不應(yīng)忽略，李星沅在事平之后向皇帝報告，若非該管知府辦理得宜，幾致釀成巨案[13]。桂超萬確實是交替運用政治與軍事兩手鎮(zhèn)撫民變的高手，大兵壓境，他沒有立刻槍炮齊轟，麾師血洗，而是用老百姓聽得懂的合轍押韻的六言或四言出了三通告示，區(qū)別良民與暴民、脅從與首惡，利用矛盾，爭取多數(shù)，分化瓦解，各個擊破。七月，金德順聚眾抗官拒捕案，兵“至則大眾見示已散”，此前五月，佃戶聚眾抗租案，“一日便了”。桂超萬回省報告巡撫：“(民眾)三路聚眾，已有號令，非兵，斷不能散，非散，斷不能拿，即告示亦借兵威耳”，可見他深諳文武兩手并用，相輔相成、互為倚恃的奧妙。但又不宜說他純粹玩策略，從常熟均賦之始，他就認定此舉是循行“窮則變，變則通”古訓(xùn)的制度革新[2]289，285，290，277，到平息昭文民變，有意識地順應(yīng)昭文百姓“斷無不改之理”[8]7的強烈愿望，從頭至尾把均賦作為化解民怨的主要手段，而且言必信，行必果，絕不把改革當成忽悠民眾的宣傳口號。這是一位當時官場中不可多得的明白的能員。

然而，包世臣卻直言桂超萬恐怕沒看透昭文民變“腠理”之疾。

道光二十六年七八月間，桂超萬致書包世臣自責：“刁民兼悍，習(xí)與性成，鎮(zhèn)洋巨案，接踵而起，移風易俗，俗吏未能，慚恧不可名狀?！盵14]199包世臣不能認同相繼發(fā)生的昭文、鎮(zhèn)洋民變在于濱海民風刁悍，故復(fù)書云：“竊意閣下尚未診得此證之腠理也。鎮(zhèn)洋、昭文前后毀搶官吏、紳富之房屋數(shù)百千楹，使閣下募勇帶兵，出省至再，其病皆由于漕?！逼叫亩?，因漕起釁，激成巨案，其間因果關(guān)系桂超萬豈能不懂，指其“未診得此證之腠理”，實在有點言過了。不過，包世臣接下來所言“漕政平，則刁悍皆從化；漕政不平，則良懦皆為敵”[14]199，確為古今治國理政不刊之論。當時桂超萬平息民變，屢屢得手，難免有點飄飄然?！耙骑L易俗，俗吏未能，慚恧不可名狀”云云，在包世臣看來，此話言不由衷。中國古代，文治武功固然難得，移風易俗才是只有堯舜禹能達到的最高境界，連康熙皇帝都“不敢自謂能移風易俗、家給人足，上擬三代明圣之主”[19]。包世臣窺破桂超萬貌似謙卑，實則志滿意得的虛偽，懇切希望他冷靜下來，清醒地認識空前嚴峻的現(xiàn)實。包世臣信中十分強調(diào)昭文、鎮(zhèn)洋佃農(nóng)暴動的嚴重意義：“數(shù)十年來，漕事雖無安靜之歲，而尚未至成大禍者，以蘇松之田多屬饒戶，小民之自田無幾，以佃戶之脂膏津貼自田，尚可周章。近既銀貴米賤，則饒戶之脂膏亦竭，必誅求于租戶，業(yè)佃皆竭，則事殆不可問矣?！盵14]199道光晚年，江南重困，“病在膏肓，形同痿痹”[20]。如果說民風“刁悍”、暴力傾向加劇是病在“腠理”，漕賦獨重、旗丁幫費日增、大小戶稅負不均以州縣征漕火坑”*道光二十八年浙江海鹽征漕在即，知縣段光清曰：“既臨火坑，豈能不跳？”(《鏡湖自撰年譜》道光二十八年，北京：中華書局，1960)與常熟令金咸帶印上省辭官有異曲同工之妙。是病“肌膚”，官吏貪腐虐民、司法黑暗是病在“腸胃”，那么，“業(yè)佃皆竭”、佃戶暴動則意味著已病入“骨髓”，無藥可醫(yī)，因為社會穩(wěn)定的最后也是最深厚的一塊基石已開始斷裂。包世臣語重千鈞地向桂超萬，也向全社會發(fā)出警告：“昭文鎮(zhèn)洋，直嚆矢耳。兇渠伏辜，理同揚湯，太上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盵14]199

道光二十六年年底，民情洶洶的常熟、昭文兩縣相繼平復(fù)下來。憑借威權(quán)的自上而下的有序變革足以消弭自下而上的無序暴力，至少在江南局部地區(qū)得到了驗證?？挛蜻t傾心于前者，并對時局表現(xiàn)出了謹慎的樂觀；成功維護社會秩序穩(wěn)定的大員桂超萬顧盼自雄、躊躇滿志，感覺很好；獨有布衣之士包世臣還在那里憂心如焚，他預(yù)感到一場更大的劫難正在逼近。

結(jié)語

道光晚年，江南一隅的常熟均賦和昭文民變昭示人們：社會矛盾長期積累到被統(tǒng)治者不能照舊生活下去而且統(tǒng)治者也不能照舊生活下去的時候，社會大地震就要來了。要么統(tǒng)治者主動變革，刮骨療毒，整肅吏治，并迫使既得利益群體做出讓步，以緩和社會矛盾，爭取自救；要么蹉跎歲月，無所作為，坐等農(nóng)民起來以暴力手段革自己的命。不幸的是，當時統(tǒng)治集團作為一個整體對此并沒有清醒的意識和強烈的意愿。看來江南地區(qū)在劫難逃，只有靠太平天國革命急風暴雨地一番洗蕩，才可能全面推進以均賦為重心的社會經(jīng)濟變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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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江蘇巡撫李星沅奏為審擬昭文縣民陳增呈近革書薛正安等攬納漕糧浮收勒折議案事(道光二十六年九月初六日)[Z].國家清史工程數(shù)字資源總庫：錄副奏折，檔號：03-3825-041.

[19]清圣祖實錄：卷300[M]//清實錄：第6冊.北京：中華書局，1985：902.

[20]李星沅集：第1冊：奏議[M].長沙：岳麓書社，2013：559.

責任編輯張穎超

網(wǎng)址：http://xbbjb.swu.edu.cn

DOI：10.13718/j.cnki.xdsk.2016.03.021

收稿日期：2015-09-10

作者簡介：郭燕紅，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編審。

中圖分類號：K24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9841(2016)03-0169-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