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春早茶與酒

姜浩峰

如今，當人們拎著各種包裝精巧的茶禮盒走親訪友之際，是否也該溫習一些過往歲月的習慣與風物呢？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想算清楚人生究竟幾何，華夏古人最早以莊稼成熟為記——一個“人”背負著“禾”，就是“年”字了。那時候，恐怕還沒有多余的糧食、精力研究有關(guān)酒的問題。然而，待到“酒食相邀，稱為別歲”的時代開始，按照今天的話說，過除夕，沒有酒怎么行？當然，從大年初一到正月十五，酒，每每會出現(xiàn)在各種宴飲場合……

茶的出現(xiàn)恐怕要晚于酒，開初，它只是一種草藥，祛病防身用的。而后，衍生出許多茶禮。春節(jié)，又是中國人各種禮節(jié)集中展示的日子，茶禮亦然。如今，當人們拎著各種包裝精巧的茶禮盒走親訪友之際，是否也該溫習一些過往歲月的習慣與風物呢？

杯中物，酒直茶曲，從一年春早開始了……

茶

“大年夜到年初三，阿拉休息。給自己放個假?！眲⑶锲荚陔娫捓锔嬖V《新民周刊》記者。

這位中國茶道專業(yè)委員會常務(wù)理事平時可是個忙人——在上海東大名路開設(shè)有秋萍茶宴，不僅預(yù)訂者賓客盈門，還有諸如NHK、KBS等海外電視機構(gòu)來拍攝紀錄片。早兩年，劉秋萍更忙——她在上海教育電視臺主講《中國茶道》系列節(jié)目。

“一年忙到頭？可不能這么說。辛辛苦苦一年了，總得給自己放個假。起碼，大年夜到年初三，我是休息的?！眲⑶锲颊J為，對于上海人來說春節(jié)大致分為兩部分——從大年夜到年初三，家人團聚外加走親戚是最大的主題；年初四，開始訪友了。于是，秋萍茶宴將新一年的營業(yè)時間定為從年初四開始。

那么，作為茶文化傳播者的劉秋萍，她自己過年喝什么茶呢？

“年初一大清早就可以吃早茶的啊！”劉秋萍對記者表示，“早茶并不僅僅廣東福建才有，老早中國人南北各地都有見到吃早茶的。而年初一的早茶，講究喝元寶茶，這一點好像也是許多地方都有的習俗?！币粋€三才碗，也就是蓋碗——蓋為天、托為地、碗為人，所謂天地人和，內(nèi)置一粒青橄欖。

“青橄欖，兩頭尖，那模樣兒，神似金元寶。因為中間有核看著鼓鼓囊囊，江南民間更謂之‘大福果，起因無非‘?！怪C音。綠茶里放一粒青橄欖，一杯元寶茶，恭喜發(fā)財，新年吉利，寓意很明確?！鄙虾Ｊ忻袼孜幕瘜W會會長、華東師大教授仲富蘭對記者說。

青橄欖多產(chǎn)福建、廣東、四川等地。1990年代以前，很長一段歲月中，物流不發(fā)達，雖說其果實成熟季節(jié)大約在冬季——每年11月、12月，但一段時期即便大城市如上海，市面上亦少有青橄欖售賣。那時候，大年初一隔壁鄰舍互相給各家孩子送些春節(jié)小禮，有一種五粒小的腌橄欖裹在一長條塑料紙中成一串的包裝。也算五子登科，也算天地人和……

如今，別說青橄欖，地中海沿岸土特產(chǎn)——橄欖油、橄欖醬云云，在中華大地都是四季常有隨買隨快遞。但劉秋萍卻認為，因為國產(chǎn)的青橄欖正是春節(jié)應(yīng)季上市，還是別有一番滋味的。而青橄欖本就頗有一些解膩的功效，春節(jié)期間膏脂豐腴，此當是可堪一用之物。

不時不吃，應(yīng)時而動，恰恰是飲饌與時光流轉(zhuǎn)間互動的一種秘密。除此而外，因地制宜亦是值得探究的。

很遺憾，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在許多場合，逢茶，必然是功夫茶，茶海、茶盅、小茶壺外加塑料水管連接電泵、礦泉水桶齊齊上陣，全副武裝缺一不可煩也不煩呢？“關(guān)公巡城”“鳳凰三點頭”云云，頭頭是道，成了一知半解茶藝館們的招牌。甚至嬌嫩的碧螺春，亦用此法倒騰一番，卻不怕將那嬌滴滴的嚇煞人香給燜壞了。至于春節(jié)走親訪友，似乎也以此種排場為尊了。茶，突然異化為單以閩臺烏龍的變異喝法為主。

仲富蘭覺得，上海原本地處江南，而徽商很早以前就進入上海，故而諸如龍井、毛峰等綠茶曾經(jīng)是上海本地茶飲的主角。然而，上海自開埠以來，五方匯聚，華洋雜處，各國各地的茶飲習俗，也影響到上海人的品飲。假若未來只以一種茶為美，未免單調(diào)乏味。

劉秋萍認為，前些年年節(jié)假期人們幾番茶禮相贈禮尚往來，有點兒太過追求豪華奢侈。烏龍茶的變異喝法，也恰恰是應(yīng)和了這種奢侈使然——豪華也好，奢侈也罷，一定就會有一個大約的標準，否則，怎么攀比？于是，異化了的烏龍茶道大行其道。

殊不知，單以列入國家級非遺的茶類來說，諸如福州茉莉花茶窨制工藝、贛南客家擂茶制作技藝、婺源綠茶制作技藝、信陽毛尖茶制作技藝、恩施玉露制作技藝、都勻毛尖茶制作技藝、滇紅茶制作技藝、趙李橋磚茶制作技藝、六堡茶制作技藝等，早已不勝枚舉。

最近上海較紅火的恰是一款陜西茯茶，原因無非之前電視劇《羋月傳》的效用。該款茯茶，原本無人問津，可年前在幾個迎新農(nóng)產(chǎn)品展銷會上一經(jīng)吆喝，商家競呼此乃秦王家鄉(xiāng)茶，產(chǎn)生不小的效果。素樸的包裝，讓初聞此茶者不免懷疑品質(zhì)，然而一泡、兩泡、三泡以后，確實有耐人尋味的意思。秦地也產(chǎn)茶？不奇怪。即以今日陜西省為例，秦嶺以南氣候濕潤溫度適宜，自古是茶葉產(chǎn)地。而長安本是古代向西北去的茶商必經(jīng)之城。當然了，羋月所處的時代，飲用的到底是什么茶，還有待考究。無論如何，茶品一經(jīng)文化包裝，總能變化出新喝法。

老派的江南人，上海老克勒們、北京老爺子們，更是自家有自己的講究。

過去年間，江南崇尚綠茶。而無論龍井、毛峰、碧螺春，綠茶新茶上市的季節(jié)大約明前雨前，早已是仲春時節(jié)?！叭绻皇峭咨票４?，經(jīng)歷了春夏秋冬四季，過年期間是喝不到好茶的。”蘇州老茶客劉建春如是說。以他買茶的規(guī)矩，只到家門口十全街三萬昌選購，每次買個二兩三兩，吃光了再買。劉建春相信老字號茶葉店的招牌，也相信它們的保存方式一定比自家的冰箱靠譜?！靶g(shù)業(yè)有專攻，專業(yè)的事，交給專業(yè)人士?！眲⒔ù赫f。

仲富蘭則告訴記者，華洋雜處的上海，諸如立頓紅茶云云，早已進入過舊時的上海市場。

北京人也崇尚老字號，那就是張一元。張一元甚至在猴年春節(jié)期間，策劃了一個茉莉花茶體驗游。從張一元總店開始，到重設(shè)的觀音寺店、大柵欄西街店，聯(lián)袂上演品飲花茶體驗京味活動。

北京的茉莉花茶，從前大多既是從福州等南方地區(qū)北運而來。特別是福州郊外，盛產(chǎn)上好的茉莉花。而京城大戶人家采買的茉莉花茶，其茶基所用綠茶，當是新茶、好茶為上。

好的茉莉花茶，摘取茉莉中半含半放之香氣全者，量茶葉多少，摘花為茶?；ǘ鄤t太香，而脫茶韻；花少則不香，而不盡美。三停茶葉一?；?，那叫一個講究，老北京稱之為——香片。

很可惜，福州此類茉莉花茶，由于一些烏龍茶銷路更好而遭到毀滅性打擊，近年幾乎大半消亡。

北京張一元的體驗游活動，讓哪怕身處上海的一些年輕人都心向往之。畢竟，小資“祖師奶奶”張愛玲的創(chuàng)作高峰雖在上海，可唯一以茶名之的小說，恰恰是——《茉莉香片》。

春節(jié)茶飲，假若在走親訪友間隙，偷得浮生半日閑，翻覽一本早已想看卻又無暇一睹的小書，本是比茶本身更值得玩味的一段生命時光。

酒

“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边@是宋代政治家王安石的詩作。

如今的上海，外環(huán)線以內(nèi)和其他一些必要的地區(qū)，已經(jīng)不允許放爆竹了。但無論如何，有關(guān)方面是不可能下達春節(jié)禁酒令的。只要不違反八項規(guī)定，私人宴請，節(jié)日聚會，喝點兒小酒，確實助興。按照仲富蘭的話說：“哪怕是不熟悉的人，坐在一起，酒為媒，酣熱之際，也就促進了情感交流。”

中華舊俗，過年飲屠蘇酒、椒花酒，寓意吉祥、康寧、長壽。

而所謂屠蘇酒，其實說白了是一款藥酒。李時珍的《本草綱目》中有這樣的記載：“屠蘇酒，陳延之《小品方》云，‘此華佗方也。元旦飲之，辟疫癘一切不正之氣。”其飲用方法則是——由幼及長，排排坐，分酒酒。值得注意的是，李時珍筆下的元旦，恰恰就是如今的春節(jié)。自民國以降，才將公歷的1月1日稱為元旦，原本北洋政府希望效仿明治維新后的日本，徹底廢除舊歷新年，無奈中華民俗不可能朝令夕改。反而是后來的人民政府，將元旦、春節(jié)都考慮到節(jié)假日中，更得民心。

言歸正傳。椒花酒，則是用椒花浸泡制成的酒。南朝梁宗懔在《荊楚歲時記》中有這樣的記載，“俗有歲首用椒酒，椒花芬香，故采花以貢樽。正月飲酒，先小者，以小者得歲，先酒賀之。老者失歲，故后與酒。”小孩兒因為逢著新年長大一歲有所得，故而可以先喝酒以示慶賀；老人家因為新年又失卻一歲年華，故而排在后面喝酒。誰說中華文化缺少幽默感呢？

不過在幼時住在徐鎮(zhèn)老街的仲富蘭先生看來，所謂屠蘇酒、椒花酒云云，都是在古時經(jīng)濟繁盛時期貴族階層所享用者?！拔倚r候，弄堂里的大叔，大多是販夫走卒，比如拉勞動車的工人，逢年過節(jié)，他們就是喝燒酒么！”所謂燒酒者，大約是比上海地產(chǎn)的七寶大曲更劣一二等的白酒了。

如今，上海宴席上比較流行的，一是黃酒，一是干紅。

仲富蘭向記者表示，他最近得到一個信息——大約三四十年前開始，法國人就開始造輿論說，紅酒有利健康，會軟化血管?！捌鋵崳瑹o論紅酒、黃酒、白酒，適量飲用，都會軟化血管，但喝多了，一定也都會酒精中毒，也就是醉酒。”仲富蘭如此判斷。

秋萍茶宴本是以茶代酒的，但其實也有酒品提供，包括白酒、紅酒和黃酒，所謂“三中全會”。劉秋萍觀察賓客點單，發(fā)現(xiàn)近一兩年點白酒、紅酒的少了，點黃酒的復(fù)又多了。

“上海人吃酒，原本也不如北方吃得那么厲害。吃點黃酒、西洋葡萄酒，點到為止的多?！眲⑶锲急硎尽?/p>

那么，北方春節(jié)期間是如何喝酒的呢？以記者親歷所見，亦能管中窺豹。比如記者早年有個朋友，住在青海西寧，他老家在甘肅定西一帶。每逢春節(jié)，他帶著媳婦開車回定西，沒有其他年禮，唯有車后備廂里兩箱白酒，外加紅包若干?；氐郊亦l(xiāng)，發(fā)完紅包就找人四處喝酒，頗有一番“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的態(tài)勢，喝醉在哪家就在那家炕頭倒下，倒也算暖和得很。酒喝完，紅包發(fā)光，他就帶著媳婦重新上路，離開家鄉(xiāng)回到西寧。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自然是詩圣杜甫在如今的陜西這一帶路途上的所見所聞。但亦有別樣的理解。比如北方內(nèi)蒙等地過年，除夕晚上酩酊大醉，回家半途跌倒路邊，一覺睡過去的，算不算“路有凍死骨”呢？即使沒睡過去，一覺醒來，發(fā)覺凍掉了耳朵、腳趾的，并不少見。

仲富蘭告訴記者，從民俗學上來看，正是因為中國春節(jié)期間互相拜年，酒肉互往搞得人們有點兒吃勿消，于是在清末出現(xiàn)了團拜會、茶話會等形式?！耙恍┤顺鲅罂疾?，發(fā)現(xiàn)西洋確實有一種文明之處，那就是團拜會，于是引進到中國來?！敝俑惶m說，“西洋人的習俗是，人手一杯酒，站在那用手搖啊搖，其實是蠻松散的一種聚會。和甲聊兩句，聊完了再和乙cheers一下，很自由，很暢快，不像大桌圍坐那么一本正經(jīng)?！?/p>

在仲富蘭眼里，如今在國內(nèi)，一旦遇到團拜涉及吃飯，必定大桌圍起來，且要用酒。不僅開銷大，對于主辦者和應(yīng)邀前來者來說，雙方所耗精力也大，不如茶話會來得輕巧實在。由此看來，未來的春節(jié)，無論公私，茶話會較酒宴將更受人歡迎，占的比重也許會繼續(xù)增大。

春節(jié)喝酒怎么喝

據(jù)清代郎廷極在《勝飲篇》中記載，春節(jié)喝酒該是這么喝的——

守歲：除夕飲宴迎新春，全家聚餐又名為團圓酒，向長輩敬辭歲酒。

頌椒：元旦飲椒柏酒，屠蘇酒。

人日：時在農(nóng)歷正月初七，專找朋友共飲。今已擴大為初三至初七。

燈宴：時在農(nóng)歷正月十三日為上燈宴，十八日為落燈宴，此數(shù)日間家家多有宴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