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剛
雖然幾十年后,雙方在馬魯古群島的權利上又有一些新的修訂,但葡萄牙和西班牙瓜分世界的這種格局有效地持續(xù)了100多年,而此后發(fā)生的中國與歐洲的一切交往正是在這樣的基礎上逐漸展開。
葡萄牙是西歐的小國,在歐洲的歷史上從來不曾輝煌過,為什么在大海航時代,卻拔得頭籌,率先征服了亞洲?事情的原委,要從葡萄牙在遠東的“保教權”談起。
所謂“保教權”是天主教傳教事業(yè)上的一種優(yōu)惠特權。天主教會在發(fā)展的初期,因召集信徒幫助修建各種宗教設施,而賜予他們各種特權作為回報。到中世紀晚期,這種特權在歐洲本土已經衰落,但隨著葡萄牙航海探險開始,它又在海外復興,成為歐洲國家瓜分世界的“理由”和“根據”。
海外“保教權”能夠確立的前提是,基督教國家普遍認可,他們有權把野蠻人和異教徒的土地占為己有,而無須顧及土著民族的感受?;蛘哒f,你不信仰基督,你就不配占有這個世界的土地和財產,甚至不配享有平等的生存權力。
你說這是什么邏輯?這就是上帝的邏輯。上帝無法管人間的事情,于是天主教國家的國王們都承認,羅馬教宗有權分配這些地區(qū)的世俗統(tǒng)治權。
葡萄牙是一個窮國,卻在反對阿拉伯占領的斗爭中,最早建立集權制的民族國家,這就使它有了擴張的動能。葡萄牙要推銷國內的葡萄酒、橄欖油等商品,改變它在西歐國際貿易中的不利地位,最迫切需要的是黃金。歐洲的金礦很少,黃金供應嚴重依賴非洲,當時主要靠從西非穿過撒哈拉沙漠的商隊運來。要取得撒哈拉以南某個地方的黃金,或者奪取北非的一些貿易中心,或者直接與撒哈拉以南的黃金產地建立聯(lián)系。對此,葡萄牙有天然的地理優(yōu)勢。
葡萄牙人在非洲的殖民活動,持續(xù)了很長時間。1416年占領非洲北岸重鎮(zhèn)—摩洛哥的休達,控制了直布羅陀海峽,控制了通往地中海與大西洋間的海上咽喉要道。這就有力地保護了葡萄牙的商船隊和漁船,保證了葡萄牙的南下探險活動,葡萄牙的年度探險活動也以此為基地而逐漸展開。
這些殖民探險活動,需要尋求保護和合法性授權。宗教改革后號召力衰弱的教會,從葡萄牙人的活動中,看到了擴大在海外傳教的希望。于是,教宗與葡萄牙王室各取所需。
亨利王子向教宗提出包圍伊斯蘭,使伊斯蘭的實力枯竭。葡萄牙人對撒拉遜人(北非的阿拉伯人)的持續(xù)打擊,使教宗相信亨利王子有這個能力。借助葡萄牙人發(fā)現(xiàn)全世界的計劃,教廷要在全世界實現(xiàn)其宗教使命,而在航海事業(yè)上先行一步的葡萄牙,因而率先獲得了海外“保教權”,即征服他們所“發(fā)現(xiàn)”的東方國家土地和財富的權力。兩個使命激勵著葡萄牙人,一個是物質的刺激,黃金的需求,一個是宗教的狂熱,對穆斯林作戰(zhàn)的使命感。
15世紀后半葉,教宗頒發(fā)一系列訓諭維護葡萄牙的海外特權,比如,1455年教皇訓諭,確定已發(fā)現(xiàn)的“從博哈多爾角和納奧角、經過整個幾內亞,并從幾內亞到南方的地方”永遠屬于葡萄牙王室,“將來終要獲得的海外省、島嶼、港口、地方和海洋作為永久產業(yè)賜給阿豐索國王和他的繼承人”,甚至以革除教籍相威脅,禁止他人在沒有葡萄牙特許的情況下染指上述地方。
1492年哥倫布在伊莎貝爾支持下到達美洲,使西班牙具有了要求“發(fā)現(xiàn)”權利的資本,在教皇的同意下,雙方經過艱苦的談判,1494年簽署了著名的《托爾德西拉斯條約》,規(guī)定西班牙可以征服西半球,包括哥倫布在大洋的西方、朝向印度的方向,所發(fā)現(xiàn)的陸地和島嶼,以及其他在這個方向的尚未被發(fā)現(xiàn)的陸地和海島。
西班牙人極力掩蓋哥倫布的新發(fā)現(xiàn),葡萄牙人則極力掩蓋迪亞斯實際上已經于1488年發(fā)現(xiàn)好望角的事實。雙方都是為了尋求到達盛產香料的印度,和壟斷同東方的貿易。
西班牙人對印度的概念受哥倫布影響,葡萄牙國王長期以來堅信繞過非洲可以到達印度,在談判時著意營造僅僅是捍衛(wèi)非洲以西陸地的擁有權的印象,至于通過好望角到達印度是獲取香料最快最實際的一條航線,這一信息被長期保密和精心封鎖?!稐l約》規(guī)定以經線或其他方式,在佛得角群島西面370里格處,劃出一條從南極到北極的直線,線以東所有找到的和將來找到的一切都屬于葡萄牙,線以西則屬于西班牙。通過《托爾德西拉斯條約》,葡萄牙保留了通往印度的真正航道,還爭得了今日巴西的一大部分地區(qū)。
雖然幾十年后,雙方在馬魯古群島的權利上又有一些新的修訂,但葡萄牙和西班牙瓜分世界的這種格局有效地持續(xù)了100多年,而此后發(fā)生的中國與歐洲的一切交往正是在這樣的基礎上逐漸展開。
自葡萄牙于1418年占領北非休達城,到達伽馬1498年繞過好望角抵達印度洋卡利卡特,再到1510年建立果阿行政中心,管理東方的殖民地,次年控制馬六甲海峽。葡萄牙在教宗訓諭和《托爾德西拉斯條約》庇護下,實施征服東方政策,逐步成為現(xiàn)實。
葡萄牙人在南亞和東南亞的成功,刺激了其進一步到遠東去擴張。他們既理直氣壯,又恬不知恥:心態(tài)之一,宗教上的正義性,代表上帝來征服異教徒的土地和財富。心態(tài)之二,實實在在的物質財富的誘惑,從黃金到香料,以及其他的貨物轉輸貿易利益,使其欲壑難填。
葡萄牙人在東方的統(tǒng)治可分為幾種形式:1、葡萄牙人擁有絕對主權的真正的殖民地,有果阿、莫桑比克、馬六甲和第烏(Diu)等;2、主權屬于當地土著人國王,他們是葡王的盟友或納貢人獲得葡萄牙保護,葡萄牙人修建要塞或居民點、普通商站或官署,波斯灣到印度海岸一帶的多數地區(qū)屬于這種情況;3、完全從屬于當地所在國統(tǒng)治者意志而主權徹底獨立于葡萄牙王權之外的殖民地,這就包括葡萄牙人1557年建立的定居點,廣州附近的澳門。
葡萄牙人初來廣州挑釁,被明朝官兵擊敗,聲名狼藉。明朝嚴加防范,為什么他們就有機可乘了呢?《明史·佛郎機傳》透露了其中一個奧秘。原來廣東省文武官的“月俸(薪俸)多以番貨代”,廣東地方官收入的相當一部分是用外貿物品的“抽分”(按比例向進口貨物征稅)來獲取的?!爸潦秦浿琳吖?,有議復許佛郎機通市者?!眹绤柕暮=?,“番舶幾絕”,使得進口斷絕,財路也就斷絕了。
1529年,兩廣巡撫林富(1475~1540)奏請準許佛郎機(葡萄牙)在廣州貿易,原因是,“粵中公私諸費,多資商稅,番舶不至,則公私皆窘?!彼岢鰷试S佛郎機互市有“四利”:
“祖宗時諸番常貢外,原有抽分之法,稍取其余,足供御用,利一。兩粵比歲用兵,庫藏耗竭,籍以充軍餉,備不虞,利二?;浳魉匮鼋o粵東,小有徵發(fā),即措辦不前,若番舶流通,則上下交濟,利三。小民以懋遷(貿易)為生,持一錢之貨,即得輾轉販易,衣食其中,利四。助國裕民,兩有所賴,此因民之利而利之,非開利孔為民梯禍也。”
林富以政績優(yōu)良、抗倭護疆著稱,他的奏疏說的是實情??梢?,葡萄牙之得以在澳門從事經貿活動,明朝廣東地方官的支持是重要原因。
也有人提出把在澳門經商的葡人遷往外海, 1614年兩廣總督張鳴岡(1535~1616)的意見具有代表性。他說:“壕鏡(澳門)在香山內地,官軍環(huán)海而守,彼日食所需,咸仰于我,一懷異志,我即致其死命。若移之外洋,則巨海茫茫,奸宄安詰?制御安施?”他的意思是在澳門,我們尚可掌控,遷移到外海,則難以控制了。這個意見獲得了朝廷的同意。
葡萄牙人入居澳門后,很快便形成以澳門為中心的海上貿易網絡。這條貿易航線是當時最長的國際貿易航線。它既是葡萄牙遠東商業(yè)利益的生命線,同時亦是葡萄牙實現(xiàn)其東方保教權的運輸線,充當運送傳教士、歐洲傳教經費和歐洲珍奇物品,以及聯(lián)系中國傳教區(qū)與歐洲的通道。利瑪竇等傳教士無不是從這里進入中國內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