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布頭的詩

弧度

表演柔韌術的少女

在舞臺上倒立，屈體，如數(shù)字9。足尖上的玫瑰

插進低于身體數(shù)倍的高腳杯里

我想起一個雪夜

大地的杯缽，盛滿冰激凌，父親的自行車前杠

馱著還小的我。我們喊著沖啊，飛下斜坡

自行車騰空，我們的身體騰空

我毫發(fā)無損，父親環(huán)抱我的四肢

石膏繃帶，纏著一位會呼吸的雪人

多年以后我還在慢鏡頭里追憶

大地又不是蹦蹦床

何以把我們彈出那么高？父親又不會柔韌術

何以能夠折疊身體，搭建蒼穹？

直到我成為母親，某一天面對樓梯，黃昏

和我的身體一起傾斜

我的大腦、腰身、手足，合作得天衣無縫

每一截肢體彎曲，都守護著肚子里的孩子，都構成

身體幾何學無法完成的

愛的弧度

我忘了我曾經(jīng)如此用力

老房子失修。門框壞了

“走過的人，狠狠地帶上門”

門板啟合，摔門的聲音還在回響

銹釘脫落，門框即將掉落，木頭和釘子

忘記了自己曾經(jīng)如此用力

它們曾愛得要死要活

深深擁抱、楔入和渴飲對方

現(xiàn)在，時間倒走，回流

力走向力的背面

曾經(jīng)用力的地方，都留下看得見

和看不見的

疤痕

羽毛枕頭

天使圍著妻子病榻

這一夜，她不再說夢話

有許多的嘴吃她

從太陽穴，到頸項凸起的藍色月牙

它那么渴，以至于每條觸須都重復一個動作

吮吸。它尖喙上的愛，帶著古老的敵意

誰也沒有發(fā)現(xiàn)，彌留之際的夢話包藏真相

羽毛枕頭里有一張貪婪的嘴

日夜以她的血液當鴉片

兩條終將相忘于荒漠的河流

交錯于枕上人各自的掌紋

生命如此而已?？兹甘掌鹩鹈跽?/p>

褪下花冠；食指漸涼，恩怨消退于瞳孔

守靈人的痛，如空洞所見

死亡讓他如此近地嗅出她，辨認她，銘記她

這種近，仿佛來自遠古，來自他們各自的心房

也仿佛是，沒有被言辭指認的愛

分月光

中秋無月。分月光的人

已排成長龍。他們占據(jù)高處

袍袖里桂枝已枯

追趕馬匹的秋風，

掀動奔跑的馬頭

分月光的人，舉頭望不到明月

低頭想到故鄉(xiāng)

烏云低垂，身體里的小雨淅瀝

分月光的長龍，如金山嶺長城一樣堅固、一樣綿長

忽有小馬燈在黑暗中一亮

紅衣小兒，撲哧一笑，掏出懷里藏匿的月光

一片低飛的光焰，穿透人墻

分月光的人，被月光切割，變成

月和光的模樣

兩棵樹

兩棵樹。像兩個人，緊挨著

一棵的葉子明顯比另一棵

動靜大

好像說著話

它們說什么

我并聽不見

但我感覺到

戀愛中的一棵樹，動用了

世上最溫情的語言

沒有人能夠分開它們

也沒有第三棵樹

在它們之間插足

搬來了烏鴉和喜鵲

兩棵樹上多了兩個鳥巢

兩棵樹的頭頂，同一天，爬出兩只小鳥

很奇妙的是

兩棵樹的戀人絮語，從此有了嘰嘰喳喳

也夾雜了悲號爭吵

柿子樹

柿葉向樹干輸送完全部的汁液

卷口的部位就開始枯萎，蔓延至根莖

凋零的過程人所共知

大風過境，落荒成冢，孤絕于塵

余下光禿禿的枝條承受秋高之累

它們叫孔子、莊周；也叫薩特、薇依

柿子以己之重，壓彎枝椏，懷藏完美的彈弓

哦，它射向樹下多邊形的村野

和三角形饑餓的頭顱

一枚柿子青澀，供我們果腹

而暮年的霜降已經(jīng)臨近

它命里的劊子手羽翼漸豐

嘗試憑一首帶刀柄的小詩

逼它交出虛無里的蜜餞和烈酒

桂花蜜

伸出的手，碰到

一瓶桂花蜜

在超市貨架上、矮口的密封玻璃瓶里

桂花嵌入蜂蜜，蜂蜜沾滿桂花

彼此互為，誘人的軟黃金

它們是愛情的一種嗎

還是契約合成的一對

膠合于一只容器，擁有同一個名字

但你仔細瞧，在有限的瓶子里，又各持

自我的桂花，自我的蜂蜜

蜜里，有春風蕩漾的蹤跡

花里，有刀割、針蜇的印痕

“愛情僅僅持有一種蜜意

還是蜜意包裹著，小劑量的毒品？”

“是的，我并不想粉飾太平”

而源源不斷來認領它的甜的人

正推來四輪便利車

菠蘿蜜

你是世界上最大的水果

菠蘿蜜

無論多大，你都是可口的

你叫“頻那挲”的時候

國籍模糊，像從《蒂凡尼的早餐》里走下紅毯的赫本

錯亂了中年男人神經(jīng)的小蘿莉，她們與王昭君，羅敷

并無二致

每一顆長橢圓形的菠蘿蜜，都皮若鋸齒

表面密集著堅硬而凸起的六角形瘤刺

表明，它也歷經(jīng)刀斧之傷，且有玫瑰上，刺的屬性

當?shù)犊谙蛳拢书_果瓤，金黃果肉的菠蘿蜜哦

幾乎不可言喻，你只要瞅它一眼，它就送來

一種痛徹心扉、又截然純粹的甘美

飛機、大巴輾轉(zhuǎn)，帶我到云南一棵叫菠蘿蜜樹王的樹下

看見樹干而不是枝頭上，掛著那么大、那么多的菠蘿蜜

我克制住抱住它們的想法，發(fā)現(xiàn)身邊傣族少女的臉

就像剛剛切開的菠蘿蜜瓤一樣鮮嫩呀，借助她的眼眸

我仰望的雙眼，也鍍上一層菠蘿蜜的黃金

幾個信徒，圍著高大的菠蘿蜜樹，轉(zhuǎn)經(jīng)筒一樣轉(zhuǎn)啊

我也亦步亦趨，轉(zhuǎn)了三圈

“般若波羅蜜多”“般若波羅蜜多”，樹葉婆娑

這一次，是一種除了甘美以外的神秘事物，正從樹的內(nèi)部

遞過來

去軍店鎮(zhèn)

七月。魚腥草在滾水里浸泡

它是人間最好的藥，最解渴的茶

漂著魚腥草的水桶，在田埂奔跑、間或

勻出一勺月光

麥芒閃亮，揮舞鐮刀的少年也揮汗如雨

麥田看不到邊，抱著波光鱗鱗的軍馬河

軍馬河曲曲彎彎，抱著炊煙裊裊的軍店鎮(zhèn)

我將從最遙遠的地方

回到那里

我將坐最緩慢的馬車，走走停停

記憶的炊煙鉤起碎石子路面的下店子街

街上的雕花木板房

有錯落的屋檐和打開的格子窗

在石子路上赤腳的少年，正變成信天翁

鶴發(fā)童顏里藏著頑皮和嬉笑

我將抄捷徑，當過路的長途貨運車沿鋪基眼盤山路

繞行，我的無憂少年箭隊將趕在車隊的前面

沖下山坡的腳板裝有無敵滑輪

去軍店鎮(zhèn)，七月山色黛青，河水黛青

河邊飲水的軍馬，陽光下有褐紅的鬃毛

如果牽上一匹西行5華里，便可望到化龍堰

蒼穹之下，神龍棲居于深潭，只把首尾擺放在

若隱若現(xiàn)的山嵐之間，我打馬而去

長堤外，滿目墳丘皆青山

遠游的木匠在供奉著魯班的顯圣殿叩拜

殿身偉岸，置身于河水回流的峭壁之上

峭壁縮進一尺，木椽就跟進一寸

上香的人爬完登頂路

他們將獲得所祈求的神賜靈感和技藝

神靈護佑的軍店鎮(zhèn)，寂靜讓軍馬河和天上白云

流動如靜止

每一扇門里都有個攏袖站立的人

屋檐滴水在他迷茫且蠕動的眼縫深含

他身后的樟木自他成年就堆積那里

也將繼續(xù)堆積下去，只有抓釘深嵌木頭的激情

刻出銹跡。認命的臉也認領死亡詔書

像離開的木匠留在雕花的棺木上絕決的一筆

他的絕望延續(xù)到多年以后。我從街頭走到街尾

聽見刨花在刨子后面卷起層層浪

看見刻刀斑斑銹跡，像尾隨我身后的老嫗呆滯的臉

我回頭時她眼眶的淚似乎隱忍了她的一生

在雨水和淚水之間，遠處的寺鐘響起，年久失修的

殘墻斷壁，隨處傳來坍塌之聲

我溫暖的左心室裝下一個遙遠的軍店鎮(zhèn)，它在廢墟上

重建天堂，在死亡中獲得玫瑰

我從比遙遠更遠的地方來，去軍店鎮(zhèn)

尋找祖先失傳的火種和手藝

神農(nóng)頂?shù)谋╅_始融化了

一夜之間，神農(nóng)頂?shù)谋?/p>

開始融化了

把頭深埋腰腹間的蝮蛇

被鐘乳石上的水珠，打得一個激靈

漫山的石頭在動。石縫生靈急于破殼

有個饕餮怪物，拱動了整個原始林莽

連封鎖的冰河也被緊咬，甩出好遠

嘎吱嘎吱響的，是大地肋骨的脫節(jié)聲

山頂冒出的第一縷曦光，苞谷餅一樣的

淡黃色。烏云御風而來，身后跟著琴鳥

琴鳥身后，跟著金錢豹

金錢豹踏著融雪，朝著山頂

抖動它渾身

金錢斑紋的驕傲；它的身后跟著

有豹子心的人

神農(nóng)架

接近那里，就無限接近秘境。地角。天涯

一只金雕投下暗影，標注邊境

“歷秦漢唐以罪廢者，皆遷徙于此”

被彈劾的王，被罷黜的臣，被放逐的民

與金錢豹締結(jié)血的至親

赤裸著祭天。拜地。祈神

舉蠻荒之野，亮起生煙，圈起街鎮(zhèn)

那顆豹子心，遠了。反了。倦了。熄滅了

反到最后是返，歸到林深是隱

香獐奔跑的速度很慢，落日下墜的速度很慢

草木輪回的速度很慢，坐忘光陰的

打豹村姑，她不懂拳腳，她老去的速度很慢

“蛇行五步，必有解毒之藥”

嘗過3000種草本后，我就百毒不侵

朝御西風，暮挽百溪，好讓口銜松露的喪親人

叩響那永恒的還鄉(xiāng)之門

等金雕的巨翅，收走萬道夕霞

趕在夜晚之前，見證一截朽木的仰天倒下

青苔、攀爬植被和永夜，立刻，無聲地覆蓋它

變形記

你只看見一棵松樹在山上的筆直

你只看見盆景園里的松樹彎曲、嶙峋

你沒看見一棵松樹從筆直，到彎曲、嶙峋的過程

從山上到山下，經(jīng)歷了不被你所見的三到五年的變形期

你只看見它脈管里，數(shù)以千計的、憤怒的蚯蚓集結(jié)

你只看見它脫落的死皮處，新生的斑斕長出虎豹，扭曲的腰線飛出枯蝶

你沒看見它被修剪的不適，被鐵絲捆綁、勒索，鐵釘釘入時的疼痛

你沒看見它褪去鐵絲，抽去鋼筋，移除楔子，拔出鐵釘時

是控訴嚎叫，還是已麻木順從

你想一想，一棵松樹，它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那么多

還有什么，需要喊出來的呢？

你沒看見，身價不菲的一棵松樹盆景，它的表情是喜是悲

你只看見，表情莊重的一位園藝師，在它身邊，收起了一生的作案工具

他合上工具箱的時候，仿佛取走了一棵松樹的壯年和中年

因而，他自足、輕盈，卻讓一園的松樹

模仿了人的滄桑、猙獰，龍鐘與老態(tài)